下面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搁在心里已经很久了。因为我是一名军人,故事的内容还涉及军营,不过这不要紧,这并不影响我对故事的叙述。
大约是五年前吧,我的老部队被撒编了。在许多干部被安排转业的情况下,我却被意外地留下来,交流到大兴安岭深处的一个边防连队当指导员。听到这个消息,我可谓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我还能继续为国家、为军队效力,忧的是我不知道今后的人生之路将会怎样。
初到大兴安岭,我被连绵起伏的山岭、浩瀚的森林震撼了。过去,只是在歌里听说“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等我穿行其间,具体地感受森林的时候,我的心胸一次又一次地被激荡着。汽车吃力地爬上一道山岗,我让司机将车停了下来。我走下车,猛吸一口弥漫着松脂清香的空气,五脏六腑像被洗过一样清爽。我站在高山之巅,面对浩瀚的林海,情不自禁地大喊起来。我的声音飞出很远,在山谷中飘来荡去。
到连队的当天晚上,我就结识了与连队为邻的林场场长隗铁。他豪爽而又粗犷,说话时的嗓门又响又亮,有着大山一样的性格。晚上,隗铁在职工食堂设宴为我接风洗尘。后来我才知道,由于林场与连队唇齿相依,两家共走一条路,同饮一江水,关系相当融洽,所以每任连队、指导员初来乍到,林场都要安排一桌酒席。
酒桌上,我们互相作了介绍。隗铁说,他从小就长在大兴安岭,是喝着山风长大的。小时候家里穷,没什么经济来源,十五岁辍学跟着父亲上山倒套子,吃了不少苦头。这活儿一般是在冬天,头晚备好干粮早上一早出发,有时也在山上吃住。有经验的伐木工人在开锯之前都要先看一看树头,判定好树的倒向。一般都是顺坡放树或者倒向树枝茂密的一方,绝不能让树砸向自己。
隗铁咂了一口白酒,谦虚地说:“我是个粗人,没什么文化,认交。林场的事还望连队多多关照,连队有用着我的地方尽管吱声,老隗我绝不会说半个不字。”说完在自己的胸上砰砰拍打两下,虔诚而又豪爽。林场的两位副场长和一位名叫陈红的女技术员也随声附和。弄得我和连长十分感动,只好连连举杯以示谢意。
可能是受了山泉的滋养,我发现陈红长得高挑端庄,眉清目秀,大大的脸盘上嵌直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估计岁数在我之下,隗铁介绍说,陈红是他们林场唯一的一名女大学生,从黑龙江林业大学毕业后,放弃了留校任教的机会,主动要求分回林场,这是整个林场的骄傲。
没想到在物欲横流的年代里还有如此清纯的女孩儿。暗地里我对陈红生出一份敬意。他们见我和陈红相对年轻,酒桌上又比较活跃,好像发现了什么眉目,又好像有意撮合什么,隗铁对我和陈红说,酒桌上你俩最小,又都是孤家寡人,至少互敬三杯。他话音刚落,其他人便跟着起哄,不管我怎么推托,大家都不松口。没有办法,我和陈红只好硬着头皮互敬三杯。敬酒的时候,陈红给了我一个特别的眼神儿。是一种欲说还休的眼神儿。
我来任职之前,在省城处了一个对象。她有钱有势的父母给她起了一个十分西化的名字——丽娜。丽娜高中毕业后,通过熟人安排在保险公司。人长得不错。是我的老教导员介绍我们认识的。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感情发展到了能够拥抱接吻的程度。但是,由于老部队的解散,丽娜对我的分配去向略为不满。临行的那天晚上,我们在人民公圆里话别。从丽娜不冷不热的谈话中,我听出了她的丝丝幽怨。所以我尽量把话题制造得浪漫轻松一些,说一些烟花雨草的事。我还诗情画意地说,两情若是长久时,何必朝朝暮暮?只要我俩心心相通,又何惧天涯海角。丽娜被我的甜言蜜语感动了,情不自禁地倚向了我。在迷人的月光下我把她吻得死去活来,她瘫在我怀里,离情难却,如果不是场地不适,那天晚上我们不定会干出什么蠢事。
从林场回到连队,我抽出稿纸和笔,给丽娜写了一封长信,可能是受陈红眼神儿的感染,加上酒精的作用,这封信写很思念,很缠绵。
一个月后,我收到丽娜字迹娟秀的第一封回信。丽娜生在城市,长在城市,骨子里浸透着大家碧玉的傲气和任性,这一点从我们见面伊始我就有所察觉。而我又继承了军人的秉性,这种根子上的分歧使我和丽娜不止一次地发生口角。
丽娜的信写得不咸不淡,连“想你、爱你”的字眼都没有,读着如同嚼蜡,我明显地感到其中的冷遇。看来她对我们的过去没有多少留念。她说她每天上班下班,日子过得很没意思,让我抓紧时间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调回省城。
连队最近训练很忙,一天一趟五公里越野把我累得精疲力竭,加上心情不爽,我没有马上给丽娜回信。
一天晚上,连队刚开完连务会,哨兵突然跑来报告,说隗铁场长找我们有事。我和连队赶紧出去迎接。没等下楼,就听隗铁在楼下大喊,怎么着,连我都不让进了?我知道,准是门岗拦了隗铁。连队自然有连队的规矩,地方人员绝对不能随便出入,不然就成了农贸市场。我们把隗铁迎进屋里,一边道歉,一边向他做了解释。没想隗铁哈哈大笑说:我还不知道部队的规矩?我没经批准私闯军营,还准备向你们道歉呢!
一阵嘻嘻哈哈过后,隗铁正襟危坐着对我们说,我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一下。我说我和连长都在,有什么事你就直说。隗铁见我们不外,就开门见山地说:大兴安岭实施“天保工程”,你们不会不知道吧?我说,有这码事,是限制采伐,植树造林,退耕还林。报纸电视总在报道。隗铁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说,不错,最近局里给我们下派不少任务。要求我们在月底前必须完成元宝山三千亩的植树造林任务。工程量很大,林场人手不够,我想……隗铁话没说完,我把话茬儿接了过来:“林场和连队亲如一家,这点儿事算个啥?再说支援林区建设是我们部队义不容辞的责任。有什么任务,你只管吩咐。”“那好,咱们两家联手。”隗铁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十月的大兴安岭秋意浓浓,白桦林把远山近峦装扮得分外妖娆。
五台大卡车拉着林场职工和连队官兵,一路浩浩荡荡向山林进发。在这之前,我们专门召开了一次军人大会,讲清这次行动的意义和任务,号召连队官兵发扬我军敢打硬拼的优良作风,争取打它一个漂亮仗。车上,官兵打出了平时训练用的红旗,雄壮的歌声在森林上空飘荡。
到了山下,我发现被大火洗劫过的元宝山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葱茏。榛榛莽莽的荆林,稍不小心划到脸上就是一道血口。走在坡上,依稀能够看见大火过后的残黑。
栽树先要挖坑,多深多大都有讲究。从苗圃移过来的树苗也不能随便填埋,栽下后要和移栽前方向一致,而且必须踩实,最后浇水润根,这样便于成活。连队官兵不懂这们道理,陈红就跑上跑下进行指导,教官兵识别树苗的方向。那天她穿了一件红色的风衣,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扎眼,就像一团鲜艳的火,在山坡上跳动。
我说过,我对陈红弃城入山的选择十分敬佩。在这里,她果然有了施展身手的舞台。
陈红的父母在林场工作了三十多年,是开发大兴安岭的元老,对林场建设作出了突出的贡献。陈红可以说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
因为林场和连队毗连,有时候出操、训练路过林场院门,赶上上班下班,常常和陈红在路中相遇。每次相遇她都对我莞尔一笑,样子十分可人,我的心里就会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在一个明媚的黄昏,我到林场借一些工具。隗铁说这事还用找我,直接找陈红不就完了。陈红兼林场保管员,材料工具都由她管。我敲门进去,她正在专心致志地看书,桌上摆满了各类书籍。我说看什么呢?她一见是我,忙把书皮亮给我看,然后起身给我倒水。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看的是一本《英语先锋》,这说明她的英语水平至少达到四级。大山深处不有如此“时尚”的现代女性,这着实让我始料不及。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内心滚过一股热浪,我的意识告诉我,我已经爱上了陈红。我的眼睛发出了特别的光芒,这光芒停留在陈红的脸上久久没有移开。陈红变得局促起来,脸上飞起了羞郝。她把目光埋在胸前。我用英语和她开了一句玩笑。我俩在轻松的对话中消除了彼此的尴尬。从此,我和陈红开始有了约会。约会的地点大都选在营区外那棵高大的松树下面,我们沐浴着带有松香味儿的清风,畅谈着人生和理想。
这里我必须要把和丽娜的问题交待清楚。我不会犯脚踏两只船的错误。在这之前,丽娜给我下了通牒,要么调回,要么吹灯。我知道,生活环境的不同,成长经历的差别,就像水火不能相融一样。我没有调回省城的愿望,只有选择吹灯的权利。一连几天,我的心情糟到了极点。我在给丽娜的最后一封信中写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既然你不能接受我们的现实,那么我们只好各奔东西。我绝不会怨天忧人,但愿你过得比我好。写完这封信后,心头终于如释重负。
草木丛中,我看到陈红跑上跑下,累得气喘咻咻,脸蛋儿沁出了细汗和红晕,心里生出一丝怜爱。但是碍于官兵们在场,心疼的话一直说不出口,只好用眼神儿示意她注意休息。陈红是个聪慧的人,她读出了我眼中的意思,并向我抛来一分感激,然后又欢快地忙活起来。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一股力量蓄满全身,我感到这力量来自大山,来自陈红,来自我越来越凝重的对部队的热爱。
我甩开膀子大干起来。
一时间,元宝山上人声鼎沸。大家在一起挖坑、下苗、培土、浇水,干得热火朝天,不一会儿树苗便栽满了半山。放眼望去,低矮的草丛中突然间长出一片幼林。我们在感到疲累的同时,也生出了一分成就感。我想人是最伟大的,人能够创造一切,包括蓬蓬勃勃的森林。六十年、七十年或者更长时间以后,这里将是一片茂盛的森林。那时候,我们故地重游,看见自己亲手栽下的一棵棵树苗都长成了参天大树,那将是一种什么心情?
在回去的路上,陈红的眼睛告诉我,她想见我。
吃过晚饭,我对连长说我有点儿事,出去一趟。连长看出了我的心思,神秘地对我一笑说,你安心办事,连队有我。我感到连长很善解人意,跟他搭班子几个月来,我们配合得十分默契。
陈红的父母串门去了,屋里就剩下我们俩人。陈红给我拿了一听可乐,然后问我累不累。我说还行,就是手有点痛,摸了两天的锹把,磨出两个水泡。陈红不容分说地抓起我的双手看,弄得我有些措手不及。我说过两天就好了,没什么大事。陈红也没听,起身找来一根衣针,扳开我的手掌,认真地给我挑起了水泡。她的头离我很近,我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山花馨香。记得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达子香花映红了山山岭岭,漫山遍野都是这种馨香流淌,令人心醉神怡。陈红温软的双手像一团棉花,在我的手上摩娑着。看着她贤淑地为我疗伤,我突然冲动起来,一把抱住了陈红。陈红根本没有防备,稍一愣神儿,然后就柔情地回应我。我们拥抱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我闭上眼睛,我梦见自己在大山中飞翔。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棵松树,我的根深深地扎进了大山。
我尝到了鲜红的雅格达的酸甜。
我手上的痛疼消失得无影无踪。
睁眼时,我看到对面墙上挂着一件桦树皮工艺品,是一位美丽清纯的少女形象。以前我在省城的艺术品商店见过这类作品,据说这是大兴安岭特有的民间艺术,不少外来游客对此情有独钟。我把“她”摘了下来,放在手里端详。我说,是你做的吗?陈红微微地点点头。我说,送给我好吗?陈红说,她早就属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