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逢春一下火车就感到阔别八年的小城今非昔比了。过去车马一过尘埃四起的土路变成了宽敞明亮的柏油路,窄窄矮矮、古味十足的店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群楼。杨逢春提着一只精美的密码箱,在街上慢斯条理地走着,一点没有打的的意思。红红绿绿龟盖一样的出租车接二连三地从他身边缓驶而过,有的停下来问他要不要车。他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目光散淡,丝毫没有衣锦还乡的那种亢奋。
大街上颇为热闹,激越的、疯狂的、缠绵的歌曲更迭播放,杨逢春充耳未闻。他边走边东瞅西望,象揣着什么心事,又象寻找什么。走到一家舞厅的时候,他的双眼豁然一亮,这个招牌做得非常逮眼。他记得这个地方过去是馄饨馆,一位唇上有很多皱褶的老妇领着一个女孩经营的。这个女孩白且瘦,清澈明亮的眼睛镶嵌在瓜子型的脸上。她们的生意好得很,成天顾客盈门。现在馄饨馆早已不在了。他发现这个舞厅叫情人舞厅,十分耐人寻味。杨逢春的脑海里一下跳进了类似于朦胧、幽暗、缠绵、呢喃等风马牛不相及的词语。他不禁对这个装璜富丽的舞厅多投去两眼。
街上所有的东西都面目皆非了,找不到一点旧的痕迹,可杨逢春他敢断言回家的方向绝对没有错,一种近乎于倔强的自信。他知道作为一名军人,特别是一名正连职军官,在替公家办事的时候开小差很不应该。可是就在离自家小城只有一夜火车的A市,他有点坐卧不宁了,心里有千万只手抓挠着。他把要做的工作三天并作两天干,早早地就把该干的事干完。说不好为什么,就在他决定回家的头天晚上,他真真实实的梦到了静。
说起来静是一个美丽活泼的女孩,瀑一样的乌发迎风一吹,舒展飘逸,质感而又温柔。杨逢春从看到静的那天起,就被静的秀发给迷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有个性的头发。那时杨逢春正处在风华正茂的年龄,由于高考落弟情绪十分低落,成天紧绷着脸,给人城府很深的感觉。在复读的时候,跟班里的谁也不说话,强烈的自卑感侵扰着,一个大学漏子在班里面实在抬不起头,介日独来独往,一幅历经沧桑的模样。他越是故意孤独自己,越容易引起大家的注意。静就喜欢看上去百般深沉的男人。她感到杨逢春这个人很奇怪,有点日本明星高仓健的味道。
静十分调皮和开朗,走哪都是谈笑风声、蹦蹦跳跳。她的笑声很张杨、很清脆,特别是杨逢春在场的时候,笑完之后,总会拿异样的眼光乜斜杨逢春。杨逢春就在她富有挑衅的回眸中捕捉到过电一般的感觉。这时静就会“格格”地笑个没完。杨逢春常常懵在那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憨样。杨逢春完全被静搅乱了。
有一次放学,杨逢春骑着自行车随着潮一般的人群涌出校门,他骑得不快不慢。这时后面传来叮当叮当的铃响,他赶紧把车往边上靠了靠。静洒着甜甜的笑声冲了过去。杨逢春的脸上被掠起的风扫了一下,丝丝馨香泌入体内。静耀眼的头发飘荡起来,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虹。她把头一甩,睃了一眼杨逢春。杨逢春一阵眩目,车把左右晃了两下,差点从车上跌下来。这时静得意地扬了扬头,嘴角抿出一丝骄傲。她放慢了车速,有意等杨逢春超上来。腰身随着上下登车的双腿微微扭动。
这是初秋时节,中午的阳光热烈而又灿烂,丝丝缕缕的秋风抚弄出凉爽和惬意。三三两两的学生攀谈着从静的身边骑过。静的长发随着自行车的颠簸晃出波浪,有光晕在上面滚动。杨逢春依然保持着原速,不一会儿就赶上了静。他不搭理静,也不敢搭理静,他们半天没有说话,沉默着走过一段路程。静有点生气,车子骑得更慢。杨逢春侧脸瞄她发现她的唇噘得老高,心里生出一丝得意,依然把车子骑得不紧不慢,摇头晃脑地在气人。静在后面跟了一会儿,委屈得想哭,她忽然在后面大吼一声:杨逢春!也不知是石头硌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只见杨逢春浑身一颤,连人带车仰翻在地,手被粗糙的地皮蹭得鲜血直流。静连忙丢了车子,慌慌张张跑过来,掏出手帕为他包扎。就在她捉住杨逢春的瞬间,细白的脸上腾地飞起一片羞赧。杨逢春结结实实地嗅到了前所未闻的发香,是飘柔洗发水的香味以后这香味在杨逢春的记忆里根深蒂固了,飘柔成为杨逢春洗发专用品静嗔怒杨逢春道:“软骨头一个,我能吃了你?”静仰起脸来,发现杨逢春痴痴地看她,只觉羞愧难当,一把丢掉手中的杨逢春,娇嗔地说:“你真坏!”推起自行车扬长而去,扔下杨逢春自己在那里愣怔半晌。
三个月的学习生活杨逢春懵里懵懂,老师讲些什么全然不知。静忽闪忽闪的眼睛叫杨逢春饭不香,寝不安。静坐在前排,几乎每一节课,都要回头顾盼,那眼神就象长了一张会说话的嘴巴。杨逢春一天见不到静,一天见不到飘逸的头发,就象缺少了什么。静的眼眸,静的身姿,还有那格格的笑声,无不让杨逢春心湖荡漾。杨逢春还发现每次放学,静的车子总和自己的车子摆在一起。静从前门,杨逢春从后门,不管谁先出教室,有意在车子前磨蹭,直到两人先后推出车子,结伴而行。
初恋是美好的,就象一枚刚刚成熟的红杏。静高兴得象只快乐的鸟儿,优美的曲子在她嘴边飞来飞去。而杨逢春则陷入一种莫可名状的忧虑中。
杨逢春决定当兵了,走后的一天晚上,静着着实实地哭了一回。杨逢春十分明智,这样下去不仅自己学不好,还会误了静的学业。如其没有好的结果,不如快刀斩乱麻,抓紧离开静,好让她能安下心来学习。那天,杨逢春写了一个约静到校园门前的绿草坪上见面的纸条,可是他把纸条团碎了,也没有递到静的手里。静知道杨逢春当兵已是三天以后的事。静不管那么多,当别人告诉她的时候,哇地一声放声大哭,把别人搞得莫名其妙。静根本不相信杨逢春会不辞而别。
杨逢春走后,静很长时间没缓过神来,如同坍塌了支柱,很闪了一下。三个月后,静收到杨逢春从北部军营寄来的信。这时静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整日埋头学习。有一条她是坚信的,那就是杨逢春一定会给她写信。那天静突然收到一封盖有三角戳的信,她的心扑扑直跳,她把它紧紧贴在心口,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杨逢春告诉她,部队是锻炼人的好地方,部队的生活多姿多彩,这里有他的憧憬、他的希望,他就象找到适合自己生长的沃土,在这里尽情吸吮、攫取。杨逢春还告诉静他准备报考军校,在军营里实现自己的鸿鹄之志。最后,杨逢春说出令静心惊肉跳的三个字:我爱你!
静给杨逢春写了一封长信,字里行间悲喜爱怨、娇人之气可触可感,她把少女一颗纯洁而又透明的心完全交给了杨逢春。静最后说:逢春,也许你是对的,我不会怨你。愿我们俩人携手并进,比翼齐飞。永远爱你的静!
以后,鸿雁成为他传递感情的纽带,收信的日子就象过节一样,诉不完的相思,道不完的爱恋。静离不开杨逢春,杨逢春也丢不下静。他们感到生活是那样的绚丽,阳光是那样的明媚,春天是那样的美好,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整个世界五彩斑澜。
暑往寒来,杨逢春和静在互相的勉励中,都如愿以偿地考上大学。他们再次重逢的时候,杨逢春深深地亲吻了静。
那是一个温暖的冬天,小城新生路28号,静温馨而又富有情调的蜗居里。杨逢春顶着满身雪花骤然出现在静的面前,静是惊喜有加,她万万没有想到朝思暮想的恋人神仙般降临。打开门一下子窘在那里,找不到放手的地方。杨逢春一手提着行囊,一手拿着鲜花,面容疲惫,显然是刚下火车。他们都愣怔了,不知干什么好,就这么傻傻地站着,盯着对方看,象不认识似的。此时此刻,他们都感到空气粘滞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时间凝固,万物皆无,只见火盆里的炭火咝咝地燃烧。一只闹表嘀嘀嗒嗒地走着。静几乎是扑着过来的,她根本不管杨逢春满身的雪花,动情地叫了一声“逢春”,整个身子就跌进杨逢春怀里。雪在融化,他们在湿濡,杨逢春吮到又咸又涩的泪……。
想起这些,杨逢春的心就绞一样地痛……
一晃三年过去了,杨逢春和静都要毕业了。他们为毕业考试忙碌着。信写得不那么勤了,由过去的两天一封改成一星期一封。军校几年的磨砺,杨逢春深深知道一名军人的责任。军营里悲悲切切的爱情故事,使杨逢春困惑不已,他耳闻目睹了一桩桩难舍难了的惆怅,他真不愿看到军人那种生死离别的揪心场面。他感到军人的妻子太难了,沉重的家庭整个压在身上,这对妻子太不公平。而军人的职业又决定了军人的家庭必须离多聚少。每次重逢,丈夫就象还债一样没命地干活。办公室里杨逢春读到这样一篇小说,有这么一位军嫂,生了一对双胞胎,丈夫当兵远在军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孩子突然得了急病。偏僻的农村没有地方就诊,两个孩子眼睁睁地死在妈妈的怀里。读完这个故事,杨逢春泪眼婆娑。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静承受这样的打击。他知道静是离不开呵护的,她太脆弱了,就象一件透明的瓷器。一连几天杨逢春不断地做恶梦,梦见静在漆黑的夜晚孤独一人,面对空芒的四壁,以泪洗面的悲惨景象。
“爱不应该是自私的。”杨逢春在给静的一封信里,认真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在以后的信笺里,杨逢春淡了笔触,尽量把信写得平如白水,频率也明显下跌。他知道静是不会理解的,静在没有真正成为军嫂之前,永远体会不到这种苦涩。
毕业前夕,杨逢春出人意料地提出了分手。静说什么也不相信。她给杨逢春写了很多信,可杨逢春一封也没有回。
小城华灯初上,路灯不很明亮,可以看到恍惚的人影。杨逢春提着密码箱,微眯着眼,不紧不慢地走着。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看不到一张熟识的面孔,八年的时间变化太大了。可杨逢春又感到仿佛全都似曾相识,就象东北人走到那里都能认出来一样。这里的人有这里人的特点:男人精瘦健壮,女人玲珑白晰这种感觉杨逢春从当兵开始就有印记了看着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杨逢春的眼睛湿润了。
吃完晚饭,杨逢春和家人诉完亲情之后,就很想到街上走一走。不觉中逛到新生路28号,杨逢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一座雄伟的高楼占据很大一片,灯火绚烂的门厅里有衣着考究的人出出入入。静临街的小居室早已不在了。他在楼前站了一会儿,心里泛起一阵酸楚,重大的失落感一下挤进胸口,只觉喉嗓间一阵发紧,说不出的一种难过。
杨逢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脑海里空白荒芜。他鬼使神差地来到情人舞厅,门前幻幻灭灭的霓虹招人惹眼。他进去找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来,要了一杯冰茶。屋内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悠柔的曲子飘来荡去,几对恋人相拥而舞,气氛和谐而又静谧。
这时杨逢春的眼睛忽然一亮,在他前面的另一张桌上,一头娟发拔亮了他。这头发披泻而下,柔顺而又光滑。“难道是——静?”杨逢春的心里格登一下,大脑里闪出一个问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想看一下这个女孩到底是谁。可是,那位女孩始终没有回头,埋首呷着杯中的饮料。
杨逢春用肘碰一下杯子,只听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出清脆的响声。前面的“长发”吓了一跳,头随着声音拧了过来。果然是静,记忆中的那张脸。他胸口一热,差点喊出声来。
服务员过来向杨逢春索赔水杯,杨逢春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从衣袋里掏钱,他的手有些颤抖,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前面的长发。他看见那位女孩转过头去,若无其事地抿着饮料,长发上光泽流动。舞厅里霓虹闪烁,萨克斯手吹出一条潺缓的河,在昏晕的光下流淌。
杨逢春稳了稳神,起身抻了一下衣角,掸了掸挺括的西服。从服务生那里端了一杯啤酒,走到“长发”跟前,深沉地叫了一声“静”。静被叫得一愣,抬头审视杨逢春。她的目光很憔悴,很空蒙,当她发现是杨逢春后,瞳仁逐渐聚缩,上下幅度不大地在杨逢春身上滚动。接着,一汪亮晃晃的东西漫上来,在眼堤内直打转。杨逢春在她的对面坐下来,喉结上下抖动两下。
时间过的真慢……
不知沉默了多久,杨逢春才打破宁静:“还好吗?”
静点点头。
“来点饮料?”
静又点点头。
复又沉默,杨逢春只觉五脏六腑剧烈地翻腾。还是杨逢春开了口:“怎么就你自己?”
不问还好,这一问,静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她呜咽道:“杨逢春,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你觉得你很善解人意,可是你牺牲了爱情换来的又是什么?你想没想过我的感受吗?我天天等你,想你,盼你,盼望有一天你能回心转意,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你倒好,一走就是八年。八年呵,你知道我是怎么度过的吗?白天还好,到单位忙一忙就过去了。到了晚上,我就不知干什么好,常常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不是看你的信,就是叠小纸船。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屋里只想哭。”
静唏嘘抽泣,两手不停地揩泪,声音弱了下来:“妈妈怕我闷坏身子,就让我到舞厅散心。可是一到舞厅,看到人家成双成对,心里就更不好受。逢春,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从遇上你的那天起,我就不属于我自己,我多么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好的归宿。你提出分手对我是多么大的打击。那几天,我昏昏沉沉,就象得了一场大病。我甚至想到过死。若不是妈妈发现得快,你永远见不到我了。我知道你是在考验我的对不对?逢春,咱们不要再玩残酷的游戏了好吗?”
杨逢春的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动,两腮咬出棱来。
“请我跳个舞好吗?”静顿了顿说。
杨逢春揽着娇小的静,随着飘荡的曲子摇:“你还没有结婚?”杨逢春问道。
“是的,我在等你?”
杨逢春突然感到有一把利剑直刺心脏,鲜血汩汩而流,两颗热泪滴在静的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