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吃的是熘肝尖。

唐永光的胃口出奇地好,囫囵两个馒头还不见饱。不知是老婆把饭菜伺弄得有味,还是明天出差的原因。

老婆叫张冬梅,部队幼儿园的老师,气色风姿算得上是俏丽佳人,在部队家属中是比较显山露水的。她那双非同凡响的大眼睛,就像汪住一潭湖水一样波光粼粼。

唐永光把筷子在桌子上墩了墩,杵进盘子里夹起一块肝尖,肝尖在筷头上晃晃悠悠,看起来十分鲜嫩。他一扭腕送里嘴里“呱叽呱叽”地嚼了起来。见丈夫狼吞虎咽的样子张冬梅心里很不舒服。

张冬梅对唐永光不拘小节的生活习惯始终不能苟同。她是个城里人,打小就娇生惯养,什么事情都是我行我素,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子霸气。见唐永光吃饭时吧嗒着嘴,有些鄙视地说:“你不会慢点,谁又不跟你抢。”唐永光闭住眼睛,把满口饭菜使劲往下咽,枣一样的喉结向上大幅度地跳了一下说:“冬梅,快吃,吃完早点睡,我有话对你说。”

他俩结婚三年,始终没有孩子,究不出谁的原因,又羞于上医院检查,如果有人问起,就用“暂时不想要”的话来搪塞大家。俩人虽然没有互相指责,但是多少还是有点发硌,加上生活习性的不同,给这个本该和谐的家庭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唐永光是通信连的连长,长得骁勇剽悍,一副典型的山东大汉形象。别看他形相粗犷,但他绝对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他对待什么事情常常会三思而后行,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刚满28岁,已经当了两年连长,同期毕业的同学,常以他为骄傲。通信连在他的经营下,全面建设蒸蒸日上,把一个后进连队带进了先进的行列,上下反应都不错。

吃完晚饭,吊钟敲出七响清脆的钟声。冬梅收拾完残羹剩菜,把厨房里的活做净后,吊钟又重重地敲出了一响。她用围裙反正揩干了手,扯脱它,看见唐永光半躺在床上,胸脯上的肌肉鼓囊囊的像灌满了水,她的脸上飞出一片红霞。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唐永光一眼,扭进卫生间里洗涮起来,屋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唐永光的后背依着一床棉被,半躺在床上吞云吐雾,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床头柜上的烟灰盒堆满了烟蒂,整个卧室烟雾氤氲。

冬梅从卫生间里磨蹭半晌,出来时,给这个昏暗的卧室平添几道光芒。她几乎褪尽了自己,只穿着胸罩和内裤,光洁细嫩的皮肤散发着阵阵幽香。她的这番出现使唐永光惊诧不已。印象中,冬梅好像从没来有这么肆无忌惮过,她向来都是含而不露,即便做爱也喜欢在黑暗中进行,她不喜欢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做爱,她说这样没有回味的余地。

没等唐永光调整好心态,冬梅一撩被哧溜钻了进来。唐永光不像往日那样作出反应,依然不露声色地想着心事,鼻孔里射出两柱粗粗的烟雾。

“冬梅,政委下午找过我,让我明天出趟差。”

“上哪?”冬梅的两条胳膊软软地缠了上来。她首先关心的是去向,而不是差使。或者说她更关心的是唐永光出差回来后能给她带什么礼物,这是女人的一种天性。

“北京。”

“是吗?别忘了给我带礼物。”果然不出唐永光所料。

“还记得周大纲吗?”

“就是去年被电线杆砸断腿的那个兵?”

“没错,政委让我马上赶到他家,领他上北京去接假肢。”

周大纲是去年入伍的新兵,老实巴交的农村人。他老实的程度简直让人不可思议。新兵下连不久,因为一次集合比别人慢了半拍,解散后班长张口就骂“你磨矶个鸡毛”,众人面前没留一点面子。周大纲将脸一沉,头一低避人而去,该干啥干啥,不予理会。再混帐不讲理的人也不能对一棍子打不出个屁的人耀武扬威。

去年十月的一天,天冷得让人伸不开手。周大纲和班里的几个战友出勤维护各连的电话线路。他人虽蔫,但业务娴熟,像周大纲这样的人平日里长着心眼学东西,技术水平在全连是数一数二的,许多自以为老得不行的老兵也远不及他。因此,有什么活大家都愿意带他去,他即不会偷奸耍滑,又不会吹毛求疵,只知闷头干活,人缘在连队极好。

那天,周大纲在6、7米高的电线杆上聚精会神地接线,五十米外的另一根线杆被一辆飞奔而来的卡车撞倒,随后,擎着周大纲的这根线杆也被带倒了,只听“哐”地一声,连人带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周大纲连一声惊叫都没有,小腿便被粗重的水泥杆坚实地砸在了下面。等人们呼天喊地地跑上去,周大纲已经不省人世了,左小腿被轧成一个扁坑。如果说当时送到条件好的医院,恐怕也不会落到截肢的地步。关键是这个蹩足的地方偏得令人心寒,鸟都飞不出的千年老林里根本没有像样的医院。部队卫生队只是做了简单的包扎,打上石膏,上上夹板,坐上十多个小时的火车,送到千里之外的医院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了,整整耽误了一天。两个月后,周大纲的小腿溃烂见骨,膝盖10公分以下完全麻痹,只有截肢唯一的下策。在整个过程中,周大纲至始至终表现出超人的坚强,他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医务人员问他害不害怕,他憨憨一笑说:“锯吧,赶明接个假的不就行了。”没想到蔫了吧叽的周大纲说出的话来会如此豁然大度,像轻飘飘的风。这点叫唐永光深深折服。进手术室前,看着周大纲憔悴的面容,唐永光紧紧地攥了一下周大纲的手,并微微地笑了笑,他希望自己的鼓励能使周大纲坚强起来。周大纲被砸这件事虽然属于意外事故,对连队建设没什么影响,但在唐永光看来,自己手下好端端的一个战士一夜之间就成了残废,心里终究不是滋味。

治疗期间,周大纲的女朋友王雪莲一直陪护着。王雪莲和周大纲即是同乡,又是同学,俩人从小青梅竹马,一块长大,在感情上按说没什么问题。王雪莲圆脸短发,嬉笑善谈,不像周大纲那样吁呐,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她没有因为周大纲成为残疾而解除婚约,相反还能亲自到医院精心陪护,这也算难能可贵了。

周大纲截肢以后,无法参加连队的工作,只好送回老家疗养。唐永光此行就是把周大纲从老家接出来,到北京接个假肢,好了结他与部队的关系。

唐永光把烟摁死在烟灰缺里,往后撸了两下头发,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趟差使虽然不像血洒疆场那样危险,但也十分棘手。唐永光从没有接触过这类事情,在整个部队也是史无前例。接假肢肯定是公款,好坏与否又直接涉及到周大纲的个人利益,怎样才能在公私这杆天平上合理地摆好砝码,是最头痛的问题。一面是培养自己多年的组织,一面是为部队建设成了残废的战士,介入公私交涉的纠缠中,很难做到双方都很满意。唐永光这次到周家是公方代表,周家必然要向唐永光提出一些要求,不管在不在理,都要给个答复,但也不能拿公家的钱不当钱,要多少给多少。这假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价格多少,唐永光对此一无所知,具体怎么接法更是前所未闻。团里给他预借了3000块钱,而且含着差旅费和假肢款。这个数目对于物价飞涨的年代显然有些杯水车薪,在北京吃碗面条还要花个2块3块的,3000块钱的确有点寒酸。但未等上马就向领导讨价还价,会留下一种无能的印象,这种印象一旦根深蒂固,对今后的工作影响很大,甚至毁了一辈子革命前程。再说北京这个地方举目无亲,人生路不熟,单枪匹马难以打开办事局面。唐永光真的忧心忡忡。

好在北京有个叫石云的女同学,军校时,俩人关系一直不错,曾经如火如荼地恋爱过。隐约中听说石云至今还独身一人,究不出具体原因。但二十七岁的女人迟迟不嫁肯定是件特殊的事情,特殊就特殊在石云貌若鲜花,工作安稳,各方面条件当属上乘,难道国家的首府还觅不到和她匹对的男子?她还等待什么呢?再等下去恐怕要人老株黄了,再好看的女人超过一定的年龄也会衰老的。唐永光对此一直莫名其妙。

冬梅惺忪着双眼,怨声怨气地说:“明天出差还不快睡?”一抬软臂欲搂唐永光的腰。

“你看我明天穿什么衣服好?”唐永光缓过神来问。

“军装呗,你有像样的便服吗?”

唐永光这才想起自己在穿着上是不刻意追求的人。

“穿军装能他妈怎的?”唐永光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他忽然想起石云的地址和号码还没记住,猛一掀被,冬梅赤条条地晾在床上。唐永光从衣兜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从书架上翻出同学通讯录,抄下了石云的地址和号码。至此,他才万事具备地合上小本,揿灭台灯,返身上床……

和风细雨的夜晚蒙着美丽神秘的面纱,它给人宁静,给人疯狂,给人陶醉。在夜的羽翼下,千家万户上演着同样美妙醉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