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北京的时候,王雪莲跟着过来了。

一路上死气沉沉的。周大纲满脸凄迷,双眼暗淡无光,心中的郁闷散淡地浮现在脸上。唐永光双目紧闭,心里却像波涛滚滚的大海,他对这趟差使实在没有底数。王雪莲可能是头次出远门的缘故,她左顾右盼地猎奇着两边的风景。

出站时很费了一番力气。周大纲拄着双拐,下楼梯时颇为艰难,弄不好就会一头戳地。他的举动引起许多人的观望和同情。唐永光不由分说,背起周大纲就往外走。出站口外人头攒动,广场上人山人海。唐永光将周大纲和王雪莲安置在一个角落,再三叮嘱不要乱蹿,他办点事马上就回。

唐永光是找石云来了。按说发出的电报石云早该收到了,他满以为石云会来接他,就算没有那段感情,看在一别五年的老同学份上,石云也应该前来接站,况且他们还有旧情。他抹着汗四处翘望,希望见着石云的影子。他想石云不会傻到不会接站的地步,凭她的聪明至少会写上“按唐永光”这样一个牌子,高高地举出人群,让人一目了然。唐永光等了半天也没见到石云的影子,这一点让唐永光十分失望。

唐永光憋了半天的尿意越来越重,便想去尿,一看广场边上挂着醒目的“公厕”,男男女女兵分两路,从两边的大门出出入入。门外有一个小屋,凡入厕者皆顺着窗口伸进两毛钱买一块铁片,交给厕所门口戴红袖箍的人,然后才被放行。唐永光抠出两毛钞票从小屋的窗口递了进去。里面那个慈眉目善的老太太,一看唐永光穿着军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就说:“当兵的上厕所免费。”唐永光收了钱,也不搭话径直就进。门口戴红袖箍的果然没有阻挡的意思。唐永光这才发现对面墙上写着:公共厕所,一律两角。底下还有一行小字:现役军人一律免费!一种不知是冷是热、是荣是辱的滋味漫上心头,他拈起军装的一角,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脑袋晃得莫名其妙。

周大纲和王雪莲原地未动地呆在那里,见唐永光回来,像失散了多年的孩子突然见到自己的亲人一样满怀委屈,王雪莲泪眼婆娑地说:“唐哥,去了这半天没见回来,真怕你出了什么事,你要出了事,我们可怎么办?”

唐永光安慰他们道:“不要怕,有点事耽误了,咱们走吧。”说完拎起提兜欲走。看周大纲拄着双拐,吊着半截残腿,每走一步显得十分吃力,心里很不滋味。北京这么大个地方,各个单位林林总总,谁知道假肢厂在什么位置。即使知道,挤公共汽车肯定不行,周大纲吊着半条腿爬上爬下的,遭不起那个罪。打的吧。可这“TAXI”是随便打的吗?北京的“TAXI”遍街都是,它不愁找不着雇主。但是单位有规定,差旅费出租车票一律不给核销,打的还得自己掏钱。这有限的3000元已经花进去600,到现在还没办到正事,假肢价格不知贵贱,这么下去,非发生经济危机不可?但一看到周大纲的拄着双拐的模样,唐永光的心里就酸溜溜的。他把心一横说,管他娘的,先舒服舒服再说。

他一挥手,一辆四处兜客的面包车轻巧地停在眼前。唐永光把周大纲和王雪莲扶上去,自己坐到副手的位置上,问出租司机上假肢厂多少钱。司机上下挑了挑眼皮,泻出一丝讥讽:“哟,当兵的,头回打的吧!”他将叼着的烟卷从一只嘴角呶到另一只嘴角说:“计价器给您计着呢,亏不了您。”“走吧!”唐永光话音刚落,司机一抬离合,车蹿出老远。

车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左弯右拐,犹如一条灵活的游鱼轻捷地穿梭。唐永光没有心情欣赏闪闪烁烁的高楼大厦和花里胡哨的女人广告。他时时瞟两眼计价器,每跳一字心就跟着咯噔一下。两个弯后,他就分不出东南西北了,任司机拉着跑。但他表面上端出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

计价器的数字跳到62时,车总算停了下来。司机说:“优惠您了,给60就行。”唐永光点完60元钱,还要坚持付那2块零头。司机说:“您看您,军民一家吗,就当我拥军了不成?慢走,慢走。”说完,主动下车把周大纲和王雪莲扶下来。他的这番殷勤使唐永光感到暖融融的,叠声连连地说谢谢,眼里还有点泪光闪闪的。

到假肢厂已是傍晚时分,华灯初上的北京城绚丽多彩,霓虹闪闪,整个城市呈现出迷人的面容。能在这里呆一辈子也没算白活,石云算拣着了。霎那间,唐永光心里忽然闪出这样一个念头。

然而假肢厂的门面却与华丽的夜晚大相径庭。一只昏暗的路灯有气无力地撑出一片光晕,活得苟且霸劲。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多少年没人问津,完全是种摆设和象征。门口冷清幽静,有种凄凉之感。“接假肢的事不一定好办。”一看这混乱不堪的模样唐永光就信心不起来。

院里一副“热心为患者服务”的标语挂在显眼的位置上,虽然傍晚,依然看出它的风烛残年。要是真的能像标语上讲的那样就好了。唐永光无聊的想。

唐永光领着周大纲和王雪莲来到门卫值班室,里面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报纸,唐永纲亲热地喊了一声大爷。大爷把眼珠子从眼镜里面翻出来问:“有事?”

唐永光忙端出一个笑脸说:“我们是从黑龙江来的,请问接假肢还有人吗?”

“都下班了,你们是刚来的吧,先住招待所吧。”大爷顿了顿,又上下睃了唐永光一行说:“我看你们像个实在人,打老远来的不容易。住宿的时候千万别住前面那个新楼,那里面你们恐怕住不起。你们最好住在后面那个小二楼,记住了吗?”大爷一脸认真地嘱咐道,弄得唐永光莫名其妙。在去往小二楼的路上,唐永光心想,这老头慈眉目善的,不像居心叵测的人。这里面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唐永光疑云重重。不知不觉就到了后面那个小二楼。小二楼的接待室非常简陋,一桌、一椅、一床、一电视而已,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接待了他们。王雪莲住在女客房。唐永光和周大纲还有另外三人住在一个房间。登记完以后,风韵犹存的说:“你们算是遇到善人了,把你们打发到这里来,虽然条件差了点,但是绝对亏不了,往后你们就知道了。”

当天晚上唐永光躺在怪味冲鼻的床上,心里疙疙瘩瘩的。深夜还在想着老头儿和“风韵犹存”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