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直绵延到天边的丘陵。峰峦层层迭迭突兀在大地上,弥漫着翠茵茵绿墨墨黛青青的色彩。雪亮亮白闪闪的潭泽逶迤散落在沟壑之间,白带云团在山腰间缭绕……

夹在两峰间东零西落地洒下一间间简陋的泥瓦房,参差在漫坡上。这里似乎永远风平浪静;这里的人一代一代满足着大山粗糙的馈给;他们是在极度谦和而又极度清贫中繁衍生息。他们舔尝着宁谧,从不会发出过分的奢望。正因为这广袤无垠的丘陵,就注定有爬不出去的顽习遗俗;这里的顽习贵俗又是那么坚如磐石,牢不可破。所以,这里的人一旦有了天灾之祸,特别是身惹病魔,往往是祈求上天怜悯,要上天的灵气来驱邪避恶。这里似乎一点也感染不到现代文明的气息。

紧挨两棵桐子树的泥墙瓦房,风雨剥蚀的有些过于不近情意,几乎没有墙的形象。

秀芬正欲往大锅里添水。

“秀芬……”浑浊的声音出来的很曲折,是经过嗓子的粘滞后出来的。

“唉!”秀芬答应着。

“歇会儿吧,猪俺都喂过了。”老妪对秀芬晃一个过来的手势。

“娘,你怎么又忙乎,这点事俺能干过来,你别给累着。”

秀芬端来一簸箕花生,用腿支着坐在老人跟前,娘儿俩哔哔剥剥地数花生。于是满屋里就只有那种声音。

房里有些暗淡。两孔洞窗开得极为小气。两柱阳光直射进来,里面浮荡着埃雾。里屋床榻上躺着骨瘦如棍的强强,纸糊似的面孔蒙着灰白灰白的恹色,一床红底花被子拦脖盖住,极勉强地被强强浅弱的呼吸撑起拖下……

“秀芬……”

“嗯?”秀芬抬起头,深情地注目一下老人。

“还是给来贵发个电报吧。强强都病了两三日了,这次害得不轻呵!死睡这时辰还没醒过来,俺总觉得不对劲!往常头痛脑热的不消两日便利索了,这回看来一时半日时也好不了。听说城里医院治病也怪灵的,等来贵回来,你俩领着强强到城里去看看。再说他也年把没回家了,你俩口也该团圆团圆了。娘还不知死在哪天,能多瞧来贵一眼是一眼呵!”

老人嶙峋枯槁的手抖抖地起一颗花生,捏了半天也没有裂壳。手背上如皴裂的树皮,突兀着一道道血管像蓝色的蚯蚓。

“娘,还是过两天吧。看强强能不能熬过来。他爹说过两天要去延安拉练,抽不开身。他还说是蛮重要的一次行动,就由他去吧!他掌持部队也够难的……”秀芬面色憔悴,是长期劳作所致。过早地刻出的皱痕沿着两边眼角有向两鬃延展的趋势。一绺头发垂掩下来,披在两束苍白的目光上。

“秀芬呵,自打你跟了来贵可真受委屈了。不是娘唠叨,当兵的都是有了部队不要家的人。你数数,你俩结婚都十年了,他才回来几趟?满打满算也不够两年。就说强强吧,看到他爹像不认得似的,傻乎乎地瞧着他爹愣是不晓得喊。秀芬,你刚来俺家当媳妇那会儿还是水嫩嫩的大姑娘,眼前把你折腾的没样了。前两胎,地里的活把你给累流了。你那都遭的是啥罪呵!俺瞅着心里都难受!”

老人开始哽咽,撩起衣襟蘸了蘸眼角。多皱的上唇和鼻翼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又接着说:“俺可是前八百辈子修行的,摊上你这样的孝顺媳妇!就是俺这会儿埋了,心里头也舒坦呵!”

秀芬有些酸涩涩的。

“娘,来贵不在屋,侍候你是俺应该的。谁让俺是你的媳妇。孩他爹说等拉完练就回来看你。”

“要多长时辰?”

“顶多个把月!”

“个把月?不行!秀芬,这回你得听娘一句,一定要发个电报。告诉来贵说强强病重,让他紧着回来。强强这娃命苦呵,像个没爹的孩子。上回俺害病的时候,发电报让来贵回来,他都不当回事。多亏了你服侍俺!俺可是快要入土的人了,图个啥?不就图个儿孙满堂热热闹闹吗?娘让你跟他离了,找着消停人家,你偏护着他,这回强强病得不晓人事,他这个当爹的还能昧了良心”。

老人哆哆嗦嗦地撑起身子,扑了扑身上的花生壳。到强强跟前,搭手在强强鼻前试试:“秀芬呵,气都不重哩,你不发,俺到乡里发去。这回高低不依你了,非把来贵叫回来!”说完挪着小脚就要去。

秀芬知道去乡里的山径上上下下有二十里路,怎能让老人在山道上磕绊。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向来贵交待呵!“娘,俺发,俺去发……”秀芬忽然泪落涟涟,一股悲怆堵进喉嗓里。她觉得嗓子眼酸涨涨的。是呵,来贵,别怪俺拖你后退!娘也是为了强强!来贵,俺想你!好些时辰都没睡在你身上的汗酸味里了。你也该回来望望了。她背过老人,用袖襟把泪拭去,扭过脸来说:“娘,俺这就去发。就说‘儿病速归’,不用‘病重’。免得他万一回不来,又老挂记着。”

“这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