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岁月

喘着粗气的列车把我们拉到了北国。

空中数千把刀子在割我的皮肉,我放下皮绒帽帽耳,鼻尖被一只耗子叼着,浑身冻得筛糠。十二月的天空苍白倦怠,阳光晦涩沉霉。我们三百多个新兵坐在敞蓬卡车上,全都龟缩着脖子,双手插进袖筒里。身后的背包越来越沉。

城市渐离渐远,荒山秃岭向我们涌来,惊心动魄的黄色一望无际。卡车剧烈地颠簸起来,车后拖着一条翻卷的黄龙。我们成了出土文物,眼睫鬓须挂着细尘,嘴里的沙土让我感到牙碜。

营房座落在四面环山的山坳里,四周围墙森严壁垒,墙上斜插着一根根角铁,挂着四五道铁丝网。院内参差向天的树木没有一片叶子,裸露着丑陋的枝干。

看着眼前的景象,后悔莫及的情绪迅速占据了我的心空。我开始埋怨我的父亲。我根本不想当兵,我的理想是当一名教授或者工程师,我的学习成绩并不差,考一般的大学没有什么问题,这一点父亲再清楚不过了。我搞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顽固地让我当兵。

是的,我和雪谈恋爱了,我知道在学习最为紧张的时候谈情说爱容易分散精力,对考大学多少有点影响。但是父亲也太过于大惊小怪了。我和雪只不过是刚刚开始,绝对没有痴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况且我们俩人的学习成绩始终居高不下。

威严的父亲根本不容我去申辩,我也没有胆量去辩解。我从小就惧怕曾经当过兵的父亲,他那网满血丝的眼睛藏着两道犀利无比的剑,他只需轻轻地一挑眼眉,两束刺眼的光芒便放射出来。父亲语气坚定地对我说:“到部队去!部队是锻炼人的好地方!”

下了车,我环顾四周,几只灰扑扑的麻雀在树枝上跳跃。三百多个新兵拎着自己的东西乱哄哄地在操场上排队。操场四周插着五颜六色的红旗,一条长长的横幅拦挂在两棵粗树之间,上面写着“热列欢迎新战友光荣入伍”,几个老兵敲锣打鼓欢迎我们,树上的麻雀一哄而散,沉寂的操场热闹起来。

我提着满满两兜课本,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坠得胳膊又酸又麻。我说我不想带这些课本,当兵三年回家算了,带不带它没什么用。父亲狠狠地“呸”我一口,骂我乳臭未干,胸无大志,是个没出息的东西。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小子不干出个人模狗样来,别回来见我!”然后把我的高中课本一古脑儿全塞进了我的提兜里,我当然没有掏出来的勇气。

一位中校拿着一把扩音器在呼点我们的名字,点到谁,谁就大声答到,然后站成几堆。我们就象分东西一样被一拔儿一拔地领走了。

我分到四连四班。后来我才知道四连是一个红军连队,战功显赫,有很多历史荣誉。进了班里,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大个子士兵,他肩上扛着一道粗翅(二级士官),一米八几的个头,宽额方脸,两道又粗又黑的剑眉放着亮光。他说他叫葛洪文,是我们的班长,今后我们将在一起工作、学习和生活。他让我们把洗漱用具和部队发的内衣内裤拿出来,准备去浴池洗澡。班长说这话的时候面带悦色,看不出丁点儿凶相,我感到他很亲切,并不是家里传说的“凶神恶煞”。

浴池离连队不远,一扇黑不溜湫的门上写着XXX部队浴池,没有这几个字,这里怎么看都是仓库。大个子班长对我们说:洗完澡,家里带来的衣服就不要穿了,全都穿部队发的衣服。我百思不得其解,冒失地问了一句:“裤衩子也得换吗?”,队伍里哄然大笑。大个子班长没有发火,而是乐呵呵地说:“部队有部队的规矩,穿衣戴帽,吃喝睡觉都不例外,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我们光了精瘦的身子,下饺子似的跳进热气腾腾的浴池里。我们的岁数都不大,嘴上的胡子发茸,看上去象没有长成的庄稼。我在全身上下涂抹着香皂,丰富的泡沫在光滑的躯体上流淌。我钻进温乎乎的水注里,任其淋洗我,冲刷我。我想,洗完澡之后,我就不是我了,我将成为一名士兵。

晚上,我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信纸,给父亲写了一封不咸不淡的信。我揶揄父亲道,部队果然是锻炼人的好地方,这个地方很美,象一个天堂,连个兔子都没有,我会在这里好好锻炼的。我发现不光我自已写信,大家都在写信。大个子班长看了我们直笑,自言自语道:“新兵信多,老兵事多,真不假呀!”说完咿咿呀呀地走了。

营院的外面有一个操场,方圆一公里多,盛千把人训练没有问题,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操场。操场四周种满了柳树,靠东边有一排排器械和两道四百米障碍(当时不知道干什么用)。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被带到这个操场上。紧张而又枯燥的军训开始了。深冬的天空苍白旷远,偶尔有几只乌鸦从头顶上飞过,发出惨人的叫声。广阔的操场被一排排的我们占据了,口令声此起彼伏。

大个子班长教我们立正、稍息。我真没有想到,部队的站立会有这么多说道。比如,两脚跟对齐,两脚尖分开六十度,两腿挺直,收腹挺胸。两臂自然下垂,中指指尖贴于裤缝。头要正,劲要直,口要闭。大个子班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要领,我一句也没有记住。班长说,没记住不要紧,你们就照我的样子做。然后他就桩一样地戳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他那个严肃劲,我们老实乖巧了许多,谁也不敢乱动。不一会儿,我的双腿开始发麻,后腰酸叽溜地发涨,我暗中松驰了一下身体,膝盖泄了泄劲。大个子班长看出了我的伎俩,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扑克牌,走到我的面前说:“你想偷懒?”说完,把纸牌塞进我的膝盖间,语气严厉地说:“给我夹住!”我只觉得我的双腿夹着的不是纸牌,而是一盘石磨。哎,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吃完午饭,大个子班长把我们扰到跟前,指着床上的被子说:“你们看你们的被子,个个稀松拉套的。”说完,扯过一条被子,铺开,展平,两个对折,然后用手肚子压出两道印,三折两折就挤出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示范完毕,大个子班长告诉我们按照他的样子做。我们几个就在床上吭哧憋肚地叠被子。我住在上铺,抹不开身子,又暄又软的新被怎么捏都是一块面包。我心的话,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拿被子捏着玩。

可是,连队每天都要检查内务卫生,其实就是看被子叠得怎么样。谁的被子叠得好,就在谁的被子上放一面小红旗,部队讲话叫内务标兵。饭前,副连长就在队伍前讲评内务卫生,好的表扬,差的批评,我好几次都被列为了批评对象。其实我是个很要强的人,表扬我几句没什么了不起,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老说我不行。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叠被子的水平提上去。星期天,我把被面拆了,揭下一层棉花,再蒙上一层帆布,薄下来的被子折叠起来顺溜多了,加上里面有帆布撑着,被子十分挺括。我在外面喷一口水,把湿润的被面捏出刀削一样的直线,象一个立方体箱子。小红旗终于焊在了我的被上。

在浴池旁边有一个军人服务社,离连队有半里路,里面卖的有小百、食品、衣服什么的。说实话,连队的伙食并不太好,每顿必有“红菜”(用酱油拌的胡罗卜片),吃得胃里直反酸水,一顿造七、八个馒头,不到饭时就饥肠如鼓了。我们到服务社去基本上都是买吃的,一来补充补充营养,二来也可以伺机外出。当然,我们经常请假上服务社的另外一条重要原因,就是因为那里有两位漂亮的售货员大姐,只是我们心照不宣谁也不说罢了。大个子班长知道我们的心思,见我们请假嘿嘿一笑说,又想放风了?去了以后,我们故意要这要那,说说笑笑,时不时往她们的身上瞟,一直挨到大个子班长规定的销假时限,才撒开脚丫子往回跑。两位大姐的服务非常热情,对我们的有意刁难并不生气,我们每次过去她们都笑脸相迎,发出风铃般的笑声。我们猜测她们可能是哪位首长的家属,都在三十岁左右,涂着鲜艳的口红,其中一个一笑还有两个酒窝。我们愿意听她们的笑声,有一种柔柔的磁性。平时灌进耳朵里的都是排山倒海般的口号,时间长了心里空落落的,所以就想请假到服务社里转一转,听一听她们泉水一般的声音。一次,我让“酒窝”大姐给我拿了一瓶罐头,我顺手接了过来,无意中碰到她细白温软的小手,不,象火一样的小手,一股热流冲撞得我面红耳赤。

我知道我有点儿想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