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雪的静雅,我之所以跟雪好就是因为她的静雅,特别是她眼睑下面的那颗泪痣,让人过目不忘。那天,我刚进教室,就看见雪披着长长的黑发,静雅地坐在座位上,她用手扰了一下头发,一偏头,我们正好四目相接,我迅速移开目光,大脑嗡地一片空白,心脏突突地狂跳起来。我看见她的那颗泪痣好象也跳动了一下,脸腾地红了。后来我给她递了一张纸条,没想到她真的如期赴约。从这时候开始,我们就真的恋爱了。记得在一个月光如银的夜晚,我们冒着被嚼舌的危险走出了夜自习的教室。学校门前的那条小河流水潺潺,河边长满了松软的绿草。我们并肩坐在草地上看月,我嗅到她微微的体香。我说雪,你看这儿的景色多美。雪微微地点了点头。我说雪,时间凝固了该多好。雪神情专注地望着我,脸上挂着一缕幽怨。我说雪,如果有一天我突然离你而去,你会想我吗?雪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抓住我的衣襟说:“别离开我好吗?”我看见她的脸庞挂着一行清泪,那颗泪痣越发美丽动人。我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任她在我的胸前缠绵……
我没有告诉雪我要去当兵,我怕她承受不了分离的痛苦。我不知道雪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她不知道我在哪里一定会心急如焚的。我给雪写了一封十二页的长信,我说雪,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我当兵的事,我是怕你流泪,我最看不下眼的就是女人流泪,你太脆弱了,经不起任何打击,你能原谅我吗?我说雪,到部队以后,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相思,我不准备考军校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我这封信能不能打动雪。
团里要在我们连组织一个器械表演班,网罗全连的器械尖子。我实在不想参加这个集体,大个子班长非让我参加不可。上学的时候我喜欢在器械上爬上爬下,算得上是身轻如燕。可是我只想当兵三年回家算了,我不想在部队长干,更不想出类拔萃,我只想和雪在一起。
父亲在我启程的头一天晚上,跟我长谈了两个小时,他说,当兵就要当一个好兵,当好兵就要听领导的话,首先要听班长的话。
大个子班长找我谈了三次,动员我参加器械表演班,还说这是一次展示自我的机会。班长的一次次说服使我深受感动,我再也不能小狗上轿——不识抬举了。我说班长,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为班里争光。
团长对器械表演班非常重视,因为这不是一般的器械表演班,一个月以后,我们将代表团里给来团视察的军首长做表演。成立器械表演班的那天,团长专门到我们班做了一个动员,他让我们做好掉皮掉肉的思想准备,他说没有这种吃苦精神,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军人,简直是异想天开。听完团长的动员,连长沉不气了,他给大个子班长下了死令:不管采取什么措施,一个月内必须要见成效。
大个子班长绝对没有想到问题会如此严峻,他有点发狠了。他说连长:我葛洪文不把这个金牌捧回来,我拿处分报告来见你。五点钟,别的班还沉睡在梦香的时候,他就把我们攉罗起来,领着我们围着大操场跑圈,一跑就是五圈以上,然后做一百个俯卧撑,一百个仰卧起,一百个蛙跳,一百个鸭子步,回到连里器械场,还让我们做引体向上,做杆端臂曲伸,折腾得我们浑身上下没有舒坦的地方,连打喷嚏都肚皮痛。数九寒天,我们穿着绒衣绒裤,不一会儿汗水溻了出来,冻成薄薄的冰甲,头发结成一绺绺的冰条,里湿外冷的滋味比穿着冰凉的铁衣都难受。
我终于得了一场大病,脑袋象针扎的一样痛,高烧三十九度八,说了一夜的糊话。其他几个兄弟也都病倒了。大个子班长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给我们买了很多营养品,鼓励我们好好养病,战胜病魔。我现在恨死父亲了。我到连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我说爸,我快要死了,想撒一把娇讨回点疼爱。谁知道父亲在电话那头哈哈一笑说:“成,你小子快有出息了。”气得我把电话哐地一声扣了。
就在我痛不欲生的时候,雪来信了。我的心情爽朗起来,病也好了一半。我小心翼翼地揭开信舌,抽出色彩斑斓的信笺,我闻到一股馨香飘逸而出。雪的那颗泪痣在我眼前晃动起来。她说伟,知道你的消息后,我忐忑不安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你不应该瞒我而去,你知道那几天我是怎么度过的吗?我象一个魂不守舍的精神病患者,心里成天喊着:伟!你在哪里?到了晚上,我要么睡不着觉,要么恶梦缠身,不是梦见你被汽车压死,就梦见你葬身大海,醒来后我就使劲地喊“不”。伟,你快回来吧,快来拯救一个心绞力瘁的弱女子吧!她还说:部队上很苦,你孤身在外没人照应,千万要当心身体。
看完雪的信,我的心象刀割的一样难受,不争气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展示自我的机会终于来了。那天早上,大个子班长给我们每人冲了一杯奶粉,又发了两块巧克力,然后义正严辞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天天磨爬滚打,流血流汗,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给团队争光,为了不让别人说咱们熊吗?熊不是军人的性格,熊就意味着失败,记住!军人永远没有失败!”班长一番话,把我们弄得热血上涌,浑身燥热,牙根咬得嘎嘣直响。那天,我们迈着雄纠纠气昂昂的步伐走向日日攀玩的器械场。我们的表演大获成功。看着杠上翻飞的我们,又圆又胖的少将脸上一直挂着微笑,肥嘟嘟的下巴点个没完。大个子班长立了三等功,我也得了个营嘉奖。
春节快要到了,我们想家的心情盈涨起来,好几个战友躺在被窝里偷偷地抹泪。“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古话忽然跳进我的脑海里,一个“倍”字把我所有的情愫都勾了出来。记得在家的时候,父亲老早的就备好了年货。三十那天,家家户户放鞭炮,贴对联,空气里硝香弥漫,鞭炮声不绝于耳,过年的气氛又浓又烈。父亲一大早就开始忙着做年饭,什么腊肉、腊鸡、腊鹅,什么炒、炝、爆、焖、炸,道道菜色香味俱全。吃完年饭,一家人围着暖烘烘的烤火盆,一边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一边吃着瓜子糖,日子幸福的没法说。
连队看不出要过节的样子,照样搞队列训练,照样检查内务卫生。只是有一天,大个子班长告诉我们全到炊事班包饺子,我们才稍稍闻到节日的气息。
部队包饺子挺有意思。每个班带两个盆,到炊事班领一盆面和馅。我们的盆又洗脸又洗脚,涮干净了还可以盛面,可谓是一盆多用。我们围在各自的饭桌上,擀的擀,包的包,饭堂里闹哄哄的。有的新兵根本没有包过饺子,捏的又蠢又大,脸上身上蘸满了白面。关键的问题是哪个班先包完,哪个班先煮,无形中形成了一种竞争,所以包起来就格外卖力。我负责擀皮,手掌磨得又痛又痒。我们班当然是第一个吃上饺子的。
从饭堂回来,刚进屋,就看见大个子班长在屋里转来转去,嘴里兀自地叨咕着:“弄什么不好,非演什么节目,我们这些五大三粗的老爷们能演什么好戏。”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班长穷极无奈的样子,谁也不敢多言。
大个子班长撒目了一圈说:“快过年了,连队要每个班出一个节目。你们谁行?”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嘘没人吱声。
看着班长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怯生生地说:“班长,我能试试吗?”
大个子班长一听这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快说,你有什么拿手好戏。”
“我只会吉它弹唱,但不知行不行。”
大个子班长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捧着一把吉它回来,焦急地说:“快弹给我听听。”
我也没有客气,拿起吉它,象模象样地调了调弦,弹唱了一曲《让我再看你一眼》。大个子班长突然跳了起来,高兴得两手直拍我的小脸:“太好了,太好了,我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个人才?看来我们班真是藏龙卧虎呀!”
其实,雪对我的吉它弹唱情有独钟,尤其《让我再看你一眼》,晚上出来散步,她总是央求我唱给她听。有时候为了追求一种情调,我就把雪约了出来,带上一把吉它,骑着一辆破自行车,雪紧紧揽住我的后腰,小鸟依人地坐在我的后面。我们来到那块神秘的草地上,雪薅起一根草茎嚼,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我看雪这么爱听,背地里练得更加起劲。
当兵走的时候,我想把那把破吉它带上,父亲说什么也不让,他说,到部队好好学习,好好训练,带这玩艺儿干什么?我说,不带就不带,你老发什么火。我回手把吉它摔得稀碎。父亲看了不但不生气,反而自言自语道:这才象我的儿子。
团里的迎新春联欢会在大礼堂举行。十多个连队相继入场,一千多个新兵双手放在膝盖上,腰板、脖子挺得笔直,看上去像一座座蜡像。晚会开始前,各连之间开始拉歌,我让我唱,我让你唱,你唱一首,我接一首。三连开始和我们叫号,一名排长指挥连队非让我们来一个不可。大个子班长给予还击,班长喊:“三呀么三呀么三连的”,我们就喊:“来呀么来呀么来一个”,班长喊:“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就喊:“我们等得好着急”,然后就使劲地鼓掌。我看见我的战友大脖筋都暴了出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歌声在大礼堂里回荡。
在这么多人面前演出我还是第一次。上台前,大个子班长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怕,就当他们狗屁不懂。”我就在心里反复默念着“就当他们狗屁不懂”。工作人员给我搬了一把椅子,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情绪稳定了许多。刚坐下,我看到雪坐在台下汪着一双炯炯的眼睛望我,那颗泪痣灿烂夺目。我说雪,我弹琴给你听……没想到,我的吉它弹唱获得了一等奖。
日子过的真快,转眼间新兵就要下连了。我们的情绪严重受潮。那天,纷纷扬扬的大雪裹住了泛黄的山岗,我的心情幽冥空蒙。我专门到服务社买了一个小本,我看见服务社的两位大姐好象也是愁上心头。我拿着相机,我说大姐,能和你们照个像吗?没想到两位大姐欣然允许。回到班里,我拿着刚刚买回来的小本,让大个子班长留言,让器械表演班的战友们留言。我们写着写着就写出一行清泪。临行前,连里组织洗最后一次澡,过去一哄而上的吵杂嘻笑声没有了,澡堂里十分沉闷。我看见我的肌腱凸兀饱满,腹部有一道道棱沟,远不象刚来时的单薄。
后来,我考上了军校;后来,我当上了干部;后来,我和雪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