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妮表妹要到省城看望来福,我一听就急了。这事是爹正搓着绳时顺口告诉我的。我对爹大吼一句:“啥?你怎么不打消她的念头!那我怎么办?”爹哆嗦了一下,掉了手里的草绳。愣了愣神,骂道:“狗崽子,喊啥!她去不去碍你啥事?咸吃萝卜淡操心。”说完依然干他的活,那草绳便又在他手里翻飞跳跃。我自知理亏,就不吱声了。
后来,爹告诉我,二妮一到省城就转向,得找个见过世面的人领着,所以,这差使便落在了我的身上。二妮是我大姑夫的二侄女,跟我的血缘关系拐了好几个弯也够不着沾边儿。
这是我从军校放暑假回来的事。
我当兵那阵,山沟沟不像现在这般景气,村子里十来户人家。房子稀稀疏疏丢在山腰里,远去一看像隐匿在松林里的看瓜棚。这里的汉子娶不到山外的女人,这里的女人也嫁不出这浩翰的山林。十几户人家七拐八拐便拐成亲戚。地里的活闲下来,就走东家蹿西家,有点风吹草动的事,眨眼就刮满一村。在入村路口处的一棵古槐下,是一帮婆姨们制造新闻根据地。她们把黑布鞋脱在肥屁股底下,把白白胖胖的脚丫子盘在裆前。稳稳地坐住后,唾沫星子便漫天飞舞。一边侃还一边“嗖嗖”地纳鞋底。她们用针蹭一下头皮,接着就扯出一道一道白弧。唠的嗑总是谁谁家的女人偷男人;谁谁家的男人搞破鞋;谁谁家的囡女长得俊秀;谁谁家的娃崽有出息……来福被她们的嘴吞来咽去,成了村里最香的馍馍。
来福长得白干白净细皮嫩肉。虽生在土坷拉里但却长了一副吃国粮的相。她们说是他家老祖宗的修行到这茬显灵,是天意,挡不住的……说邪真邪,来福上学念书,在村子里念小学时,问了几道数学题,把老先生问得哑口无言,憋一脸臊红。后来到乡里读初中也出类拔萃,被保送到县里读高中。他就是该吃笔杆子这碗饭,不像有些人为了考夸大学把身子骨熬成柴禾棍,眼晴熬成“看不远”。他好像轻而易举就金榜题名了。这件事,如同在死静的村子里引暴一枚炸弹,轰得邻里乡亲直愣神。没想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也能喂出个人模狗样的家伙来!好一阵子,家家的话题都是两个字——来福!就连谁家娃不小心摔碎一只粗碗,他娘就戳着娃的脑门说:“笨手笨脚的傻样,一只碗都看不住,瞧人家来福!等来福从省里回来让他好好开导开导你这个败家子。”
二妮跟我同岁。小时候我们经常一块上山栋松毛。山里面陈年累月的死松针铺着老厚一层,软得像被。我们抡起草耙,不大会便扰一堆。然后背回家让大人引火做饭用,烧的时候,油般的旺。
二妮小时候长得不怎么样。稀稀落落黄草似的头发覆在头皮上,门牙粘着一层黄垢,用指甲能刮落厚厚一层。尽管有一双双眼皮,但“双”得没样,铜玲似的眼珠老是瞪着,傻里叭叽的。长大后日怪了,尽向好处长。黄草头发出得黑油油的,两根粗辫一直垂到后臀,一走路就像两根彩带一样拂来飘去的。那口黄乳牙也被新长出的珠贝似的糯米齿给顶掉了,一启唇白光闪烁。
有一次,我还在睡觉,二妮便扒拉我家窗户:“山蛋儿哥——太阳晒屁股喽!”这是一句大人唤娃起床的话。我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揉揉眼睛看天还早,正想呲她两句,一见她衣兜里鼓鼓的坠,就知道她又带红薯了。她每次上山都要带两个红薯。我背起竹篓扛上齿耙,一路蹦着上山了。早晨的空气滤过似的,飘着淡淡的松脂香味。二妮更是蹦蹦跳跳的。她没穿鞋却如步草畈,我发现她的脚又肥又厚,脚趾叉开着。
一篓松毛不一会便划拉足了。二妮说:山蛋儿哥,歇会儿吧!我说:歇会儿吧。二妮便掏出红薯用褂袖揩,一直揩出紫红的皮来。她抛一个过来给我说:山蛋儿哥,昨晚俺爹俺妈打仗了……她沮丧着脸,边揩她的红薯边说。咋打起来了的?我问。不知道,打得可凶哩,俺爹把俺妈按在底下,用嘴在俺妈身上乱咬……
我猛咬一口红薯,咬出一豁乳白。我嚼着红薯说:你爹真坏!你是向着你爹还是向你妈?
俺妈!俺爹老是欺负俺妈。男的不许欺负女的,你也不许欺负俺!她知道男的欺负女的不好。我说:你都给我红薯吃了,我能欺负你吗……
记得二妮的胸脯有两朵凸包之后,就不单独跟我拣松毛了。再后来,就听说她和来福好上了。我知道这事后,心口就感到莫名其妙地疼痛。再就是,感到世上最可恨的就是来福!
我当兵之前,爹就开始忙乎。他成天往乡里跑,来回三四十里地也不嫌累。还特意买条带把的烟搁家,一天抠出一盒揣着。有天晚上,他从乡里回来,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捶了一会儿腰,然后摸出一颗烟,翕着鼻子细细闻了半天,后又一伸脖使劲咽一下口水,将烟塞进了盒里,撩起衣襟,按进贴身的兜里,从裤腰里拽出烟杆,在油布烟荷包里捅了起来,边捅边说:接兵的乡政府的都喜欢抽带把的烟,俺不知道那玩艺儿哪点好抽,我刚才闻闻也就那味。他咯出两口酽痰在地上,抹一抹下巴上的粘痰说:这帮人都是假抽烟的,烟雾子鼓一下就吐了,还拿姿拿势,让人瞧着来气。然后,划了一根火柴点燃烟锅。刚抽一口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眼泪巴叉的。
爹准备请乡里和接兵的吃一顿。把家里那头下崽的母猪拽到集上去卖。猪不愿走,嗥嗥往家跑,鞭子就被爹抽折好几次,那镜头就像小孩子骗娘似的,搂也搂不走。没辙,爹将猪拴了,肩着绳拖上街的。卖完猪,爹抹一把浑浊的眼又转到医院里卖了一管血。老粗的针头扎进爹暴突的血管里,扎得爹直闭眼睛。点钱的时候,爹的手哆嗦不已。
晚上就来了八九个人,都是衣冠楚楚的那种。他们又喝又吃,猜拳行令,屋里闹哄哄的。一桌菜狂扫而光。然后,都咂着牙花子抹着油嘴走了。人一走,屋里骤然静寂下来。一股凄冷弥溢,像繁哗的剧院戏终人散之后降落下来的凄凉。爹默不作声拣拾着狼籍一桌的碗碟。见一只碗里有点残羹,伸直食指贴着碗边刮一圈,伸进嘴里嘬两嘬,说:妈的,没见过这么能吃的,丁点儿不剩……为此妈跟爹史无前例地干了一仗。妈劈头盖脑地损爹,说爹放屁脱裤子多此一举。爹只埋头干活。一句不吭。妈吵得疲惫不堪的时候,就一个人挨进旮旯里默默地用褂襟抹泪。
爹见妈萎了神气,便泪眼巴叉地说:他妈,你骂俺干啥呀!俺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山蛋儿?咱这一辈子没出息,还能再委屈了这伢子!咱这地方是人呆的地方吗?你瞅瞅,除了山就是山,草都懒得长,这日子何时是个头……说到这妈已泣不成声。
爹说:哭啥!东西只当喂狗了,那点血就算是打柴时伤的、蚊子咬的,算啥呀!咱不能亏了伢子,让他也到山外见见世面。人不能拴在一棵树上吊死。他妈,山蛋儿出息了不也是咱的福份?你看来福上省城念书多气派;他爹妈光辉得跟当了多大干部似的。到时咱山蛋儿出外也混个人五人六的,从省城里找个好儿媳妇,把咱俩都接过去住住,那多美气。他妈,你听说过火车吗?长长的趴到铁道上爬的那种车,听说有二里多地长呢,啥时候咱们也坐坐……爹说着狠劲嘬一口老旱烟,两腮全嘬凹了,本就嶙峋如柴的脸现出又长又尖的下巴来。
得啦,别做梦了,像没睡醒似的,你家祖坟上没长那棵蒿,能娶上二妮这丫头就不错了啦,还想娶城里媳妇。城里媳妇是随便娶的么?妈尽管这么说,气倒消去不少。
二妮当然是个好丫头,可咱山蛋儿说死也不能娶本村的,拴在山里头,一辈子都是当牛做马的命。山蛋儿要混到省城里,弄一个城里媳妇……爹眨了眨绿豆小眼,去看镶在窗口的那轮皎月……
体检、政审在爹精心安排那顿饭的前提下,顺顺当当地通过了。
走的那日,全村子人赶集似的送我。一直送到村口那棵苍老的槐树下。大家奔走相告,一下子使山沟沟变得沸沸扬扬热闹非凡。
二妮她妈揪住我的两袖说:这娃可有奔头了。山蛋儿,出外好好混,混出了道道咱们都跟着沾光。二妮半掩其后,用正眼盯我,她捻起辫梢在嘴里捻弄。我也郑重其事地看她一眼,很想说点什么,就是张不开嘴。
山蛋儿,可别给咱村丢脸。
山蛋儿,混出个人样来瞧瞧。
山蛋儿,娶个大城市媳妇。
山蛋儿,领个城里姑娘回来让俺们开眼界。
……
大家东一句西一句递过来,弄得我泪眼朦胧,喉嗓抽搐。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在我胸膛里澎湃。多朴实的父老乡亲呵,祖辈辈挣扎在山沟里的父老乡亲说出的话暖人呵。我山蛋儿还有啥话可说,我山蛋儿还能说什么呢?我山蛋儿就是再他妈没尿也不能辜负这拱手相送的父老乡亲!
最后爹塞我一件汗褂,浊着眼说:山蛋儿照叔婶们说的做。爹可把血本都押上了,你一定要弄个城里媳妇。俺和你妈混了一辈子,也没混出个人样。家里的寒酸样你也见了,就这件汗褂还是你妈跟俺过时,在你姥家缝的,俺一次也没舍得穿,你捎上,想爹想妈的时候瞅瞅心里踏实……
……
有了这样一幕悲惨沉重的背景,变成我在部队好好混的动力,我孤注一掷要飞出大山,要娶城里媳妇。祖祖辈辈已被穷山恶水围困怕了,我不愿再次目睹我的生命在闭塞的山村里艰苦地跋涉。我就朝着这个宏大而又鄙劣的目标磨砺着、折磨着。我最起码要努力个城里媳妇,来告慰爹妈和父老乡亲。
那天,我领二妮上省城。天挺爽朗的,几朵闲去漂在天空,白得像雪。二妮算得上楚楚动人了。村里人见着二妮的装束便问:进城啊?二妮便说:进城。进城之后,二妮缄默不语,目光散淡着,她没敢东瞅西望,只在我的身后数我的脚印。我对她说:你快点,慢吞吞的咋回事。她不吱声,仍用那歪歪曲曲的目光数我的脚印。她显得很迟缓了,拘谨地迈着步子。这平坦的大路竟不如她上山采松毛走得轻松。我问她:你有来福的地址吗?她抠出一封热乎乎的信给我,说:这是来福的信,信上有他的地址,他好久没给俺写信了,这还是年前寄来的。我一看信平平贴贴,像在什么书里夹过,地址是解放大道中纺街83号,估计不太难找,尽管我不怎么熟悉省城。
我问二妮给来福写信了没有。
二妮说:写了,写了好几封都不见回!
我猛地就不想说话了,我感到一种淡淡的失望。接下去是令人心慌的沉默。这时,一位城里人称作摩登的女郎挂着一路香风走来,两条白乎乎的胳膊差不多全裸着,胸脯上下抖得历害,里面的两砣肉也快蹦出来了。二妮散着的目光这才敛住。她显然被摩登惊住了,眼球跟着摩登的胸转,头跟着眼球转。直到头扭不动了,她才呆若木鸡地立住脚。头半天也没扭正。
我们照着信上的地址来来回回地上车下车,二妮上车下车的时候,老揪住我的后衣角不放,挣脱我一颗衣扣,我也没有说啥。二妮看见十字路口站着一个警察,横比竖比指挥着车水马龙,动作潇洒优美。二妮便站住了。她垂着胳膊在腿前像模像样地翻了两个手掌。这时,她看见电车伸出两根大辫子挂在电线上,好生奇怪地问我:山蛋儿哥,这车也日怪了,弄两根辫子做啥?
我一拧眉头吱唔了一会儿,也没道出个名堂。我感到我努力得还不够,离城里还差老远一截。这时一辆小车尖着喇叭风驰电掣般射过来,如迎面而来的离弦之箭。二妮的神思还在电车的两根辫子上游曳,一点没有做出反应。我一看不好,这要是撞上我交待不起呀。就一把拽住二妮的手毫不迟疑往我身边一带,二妮整个倾进我的怀里。小车像呼啸的弹丸,嗷一下飞过去。这时,我触到女人那肉乎乎的胸脯。这是我头一回碰到女人的东西,二妮的脸唰地红了,抹上两朵彩霞。她一使劲竟将我推开一米多远,我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我才发现二妮的穿着和这城市太不协调了。身边流动着油头粉面,光艳照人的红男绿女。二妮却如刘姥姥进大观园。她穿一条蓝布裤子,一双黑帮布鞋,是自己纳的那种,上身紧紧扣着一件黄不黄白不白的褂子,尽管全是新的,而且能看见叠衣服的褶痕。但二妮往这一站,就像撇进金鱼缸里的小草鱼,土得醒目。我拽她的时候发现她的手板硬板硬的扎人,跟我妈的手似的又粗又糙。这时,又有一股汗味和泥土味从她的领口飘出来,我对这味亲切的不行,好久没闻到这种味了,我使劲地嗅了嗅。
我问二妮:你真的和来福好?
俺也说不准,俺妈说来福现在是城里人,跟他好俺不吃亏。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麻木了,眼前游离着蝌蚪样的星星,有种崩溃的感觉。我努力控制一下情绪,没让二妮察觉到我的失态。我说:你给他写很多的信么?她说:嗯。来福好一阵没给俺回信了。怕有啥事!莫不是病了?俺心里不踏实,这才进城看看。
我俩此时已走得晕头转向昏天黑地,弄不清哪是哪了,就像两只关在屋里东奔西蹿的苍蝇,又像迷失在海上茫然的小舟。我看看日头西斜了,大路也被阳光分割得明明暗暗。估计时辰不早了。在家干活收工时就这般光景。不能再这么漫无目的找下去,就跟二妮商量:打的去吧?
啥叫打的?二妮眼珠瞪出来似的。
就是花钱雇个车去你要去的地方。我略略昂了昂头,伸出舌头高高地舔一下上唇。
要多少钱?二妮迫不急待地问。
不知道,反正是走的远要得钱就多。
俺听你的。二妮无可奈何地说。
正好一辆出租车漫不经心地朝这边开来,我一挥手,车便停在身旁。我把信递给司机说:去这地方。司机瞟了一眼一摆手示意我俩上车。二妮上车之前看我一眼,一只脚犹犹豫豫地迈上去,又看我一眼,眼睛里像有话要说。我说:上吧!她才把另一只脚提进去,头却实实地磕在门上……
二妮在车上一边揉头上嗑出的大包,一边东张西望。她突然看到一张广告牌上画着腥红的嘴唇,一只硕大的口红点在唇上,旁边写着:还给你的自然魅力!二妮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自己发干的嘴唇。我故意眯上眼,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果然半小时没用。就把我俩送到解放大道中纺街83号。我一看这地方好生熟悉,便问二妮咱俩来过这地吗?二妮也若有所悟地说:好像是来过。我问司机多少钱,司机说一共四十五块五,五毛钱不要了,就给四十五吧!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脊梁骨爬着一条冰凉的蛇。二妮吓了一跳,瞪着眼问多少!司机照原话又说了一遍。二妮说:早知不打的了。没办法我点一堆钱给了司机。司机一上车,车屁股冒了一股烟就溜进了人海里。二妮按了按腰间装钱的那个兜说:尽吭人,他少要了五毛钱还这么贵!我心里告戒自己,就奢侈这一回,下回再图享受我山蛋儿不是娘养的。
我俩一路走得垂头丧气的。
打听到来福的房间,二妮便搁下提包,怯怯懦懦地敲门。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呼吸急促,显然很是激动。砰、砰、砰!二妮大着胆子又敲了三下,侧耳聆听,这时里面娇滴滴地问一句:谁呀?这声音嫩得流水,后面的真扫兴到底没被这扇薄门挡住,真真切切传入我俩的耳朵里。接着,里面悉悉窸窸地一阵忙碌。我和二妮目光相撞,二妮盯了我许久。我也对这个牢骚满腹的声音纳闷。但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是个城里女人,只有城里女人的嗓音才这么细嫩。二妮是喝山风长大的,无论如何也掐不出这么嫩乎的声音。
二妮就粗着嗓门问一句:来福哥在吗?半响又添上一句:俺是二妮,来福哥!她冲着门嚷:来福哥,开门!
随着里面撤锁的声响门徐徐开了。控出一只蜂窝似的头,头发蓬蓬勃勃骛骛不驯地支棱着,嘴唇就像广告牌上的那样涂得血淋淋的。一股怪了叭叽的香味热乎乎地从屋里荡出来。这香味实事求是讲是比二妮身上的汗酸味爽鼻的多,可我闻不惯。这女人对二妮上上下下审视两遍说:哟——这妮挺俊气,找雷浩然?(雷浩然是来福的正经名字,这女人不说我是不会想起来的。)二妮嗑巴着说:是的,找雷……雷浩然。这女人扭头对里面喊了一句浩然,找你的,是两个乡巴佬!不知为什么,这女人喊完这句我猛嚼几下牙关,两排板牙涨乎乎的。我心里话:妈个×;城里人!
来福出来了,还是那么白干白净的书生气。不知吃得还是养得,胖得腻人,油肚往外腆着。找我有事?来福漫不经心地问。一点久别重逢的惊喜都没有。我心的话:操你妈!小时候一块光腚长大的,现在神气了!拿什么把儿……二妮头一低说:没啥事!就是来看看你。来福揉一下眼睛打着哈哈哦了一声:谢谢了,我正心忙着。一抬胳膊揽住城里女人的肩膀耳语。二妮的脸开始抽搐扭曲,一咬嘴唇两颗泪球叭嗒就掉下来。她强忍着泪说:那我们走了。一扭身跑开去。我握住双拳感到胸涨得不行,欲想大打出手,可又怕二妮会出事,便捻起二妮的包追了出去。
我在部队终于混得算个人物了,变成吃皇粮当干部的城里人了。探亲的那日,太阳笑盈盈地跳出老高、天空也瓦蓝瓦蓝的。还未到村口,就看见有村里人围在那棵老槐树底下窃窃私语。老远的跑来几个小孩接过我手中的东西身前身后来回地窜着。几个年轻伢仔不知从哪弄来些破脸盆,撅几根柴棍叮叮当当一顿神敲,直敲得震耳欲聋。我看见父老乡亲们蓄着敬仰钦慕的神情看着我……小孩们蹦来喊去地在人群里穿游,像庆贺什么节日。我只感到眼睛发潮。他们簇拥着我像一群纠缠不已的新闻记者,问我外面是什么模样,是不是有几十层那样的高楼,是不是有并排跑好几辆小车的马路,是不是有爬得很快的火车,是不是有很多好看的女人……
我忽然发现爹妈俩人立在人群外边用袖抹泪,佝锅偻背一会笑一会哭,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兴奋。不过爹那又尖又长的脸上充满了骄傲的神色。我拨开人群走过去,爹妈一把攥住我的两只手,细细地端祥了我一会儿,妈激动地说:这下好了,好了……
爹终于大声地说:山蛋儿,好种好种;给咱争脸了!又扭头对妈傲气十足地说:他妈,俺做的种还中吧!
中、中、中!妈欢喜的双手在我身上乱摸,眼泪一古脑地往外流。
爹突然肃然起来,郑重其事地问我:山蛋儿,弄没弄到城里媳妇?问完之后,嘴张着半天望着我。我亲切地说道:爹—妈—我的媳妇早就说好了……
是哪个?没等我说完爹妈抢着齐问。
看把你们急得,就是咱村的二妮。我朝倚在槐树底下垂着头的二妮一指,众人涮地一下把目光扫了过去……
此时,二妮的身后正辉煌着一颗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