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周六下午,尹剑兰家的牌场照例开局。四位牌友搭档多年,属于那种气味相投,不在乎输赢只在乎氛围的娱乐消遣。

刚搬进“鼎盛”庄园时,大家都不熟悉,见了面顶多点下头,而养狗,让原本生疏的邻里很快熟络起来,只要各家的主人出来遛它们,狗儿子狗女儿们才不管贫富,不管阶层,不管是否投缘,是否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生拉硬拽地往一起凑,无论是亲热还是掐架,都让牵着绳子或千呼万唤的主人们不得不放下矜持,屈尊走近如果不是因为狗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走这么近的邻里,一来二去就成狗友了。再见面时,和狗打招呼就代替招呼了人。尹剑兰家的贝贝就这样帮尹剑兰找到了两个投机的麻友,加上夏秋冬,她们这牌局已经坚持了五年,五年来,谁输谁赢没计较过,不像麻将馆,三圈下来,一句话不顺耳,人脑子就打出狗脑子来。尹剑兰不喜欢和杂七杂八的人玩麻将,就是不想生闲气,输赢是小,关键的是玩时的气氛,玩麻将本身就是消遣,就是图个乐儿,锱铢必较,那还不如不玩。

打完四圈麻将,已经到了做晚饭的时间。牌局散了,夏秋冬还没有走的意思,这些天来,夏秋冬觉得自己的运气就跟今日的手气一样臭到了极点,四圈牌下来,除了开把杠外,一把没开胡。不开胡可以骂牌摔骰子,运气差,夏秋冬不知道该骂谁能骂什么了。

一年多来,夏秋冬隐约觉得丈夫陈自强的心不在家里不在她身上了,可落哪里了放谁身上了,她又没有确凿证据。四十九岁的陈自强看上去总是中规中矩,就像他的工作一板一眼,不会出丁点儿纰漏。可是,夏秋冬看来,陈自强的中规中矩是做给别人看的,作为丈夫作为一家之主的他,简直无规无矩,比如,饭桌上十天半月见不着陈自强是常事,夜里十二点之前见不着他更是常事。

夏秋冬也曾抱怨,甚至吵过闹过,可陈自强总是有借口,总是理由充足得让夏秋冬觉得自己是无理取闹。把握不住丈夫心的夏秋冬也开始放任自己,她更加频繁地出入女子会馆,沉醉于网络聊天,甚至拼命地花钱,拼命地追逐那些不再属于她这个年龄段女人应该追逐的时髦时尚,以此填充自己空虚的心,好像从这些人生旁枝侧径上获得的满足能弥补婚姻上的失落。

虽然与尹剑兰交往丛密,但是也没丛密到无话不说、家丑外扬的地步。丈夫好歹做着副行长,天天与谢志远这类的企业家打交道,属于场面上的人,揭丈夫的秃疮其实羞的是自己的脸,夏秋冬比任何人都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不能说的夏秋冬遮盖得严严实实,能说的,夏秋冬一刻也憋不住。儿子的女朋友白如雪是尹剑兰当初极力向她推荐的,漂亮是没得说,夏秋冬不得不承认白如雪比当初的自己长得还好,可是,这性情上,夏秋冬觉得她俩简直是南辕北辙,比如,夏秋冬有口无心,经常口无遮拦,白如雪则是多一句不说,让夏秋冬觉得她的心深不见底。更让夏秋冬难以忍受的是,白如雪来家几次了,从没有主动地进过厨房,帮她打过下手。有次吃过饭,夏秋冬称累回了屋,桌上的碗筷居然是儿子端到厨房洗刷的,过后,夏秋冬和儿子抱怨,想不到儿子居然很认真地说,您这辈子别指望白如雪干这类粗活,她得保护她的手,您能想象得出一双浸泡在油腻污水中的手弹古筝会是什么样子吗?

夏秋冬愕然,这才知道儿子要娶的不是能下厨房的媳妇,而是高居厅堂的公主。夏秋冬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没轮到高居厅堂呢,怎么能容忍没为这厅堂出过力尽过心的白如雪享受此等待遇呢?夏秋冬对儿子说,要那样,咱家供不起,你还是谁供得起让她找谁去吧。儿子说,这您说了不算,我愿意,您和我爸谁也干涉不了,而且,从现在起,白如雪就是咱家的成员了,您别当人家不是自家人。夏秋冬气得当即就给丈夫打了电话,没想到,丈夫没说儿子,反倒埋怨她说,你不想想你儿子啥样啊?他能混个漂亮媳妇就不错了,学体育的,除了去中小学当体育老师,到我们单位做保安,还能到哪儿混?你还挑三拣四?能有女孩跟他你就烧高香吧!

好像儿子这样跟他一点儿关系没有,全是她夏秋冬一人的责任一样。

尹剑兰听着夏秋冬的这些抱怨,一向能言善辩的她不知道如何规劝,她以为只是自己的儿子交女朋友不让她省心呢,没想到亲眼所见那么乖巧懂事漂亮的白如雪也难称夏秋冬的心,看来儿媳终归是儿媳,没从自己肚子里过那么一回,怎么也隔着一层。

想想自己当初给人家当儿媳的时候,都是上无遮风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双方父母不但帮不了,自己还得从有限的工资里挤出钱扶助未成年的弟弟妹妹。如今,人到中年,老的得以安享晚年,小的车子房子一应俱全,再不用受自己当初之苦,却不想竟个个都让她们这样不称心,不如意。

尹剑兰和夏秋冬互相诉说着当初自己初为人妻时的艰难,唏嘘不已。女人一旦进入更年期,如同深秋一木,眼看着走向枯黄走向凋零,只能任秋风吹去往日的繁华,那不甘和不肯常常让她们神情恍惚,心态失常,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她们,满世界都是她们的债主。

咱姐俩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瞒你,我最膈应的还不是白如雪不懂事,心机重,而是,我儿子是正经八板的金童,可她早不是玉女了。夏秋冬临走对尹剑兰说。

你怎么知道的?可别乱说人家小姑娘。咱也是做父母的,都有儿女。尹剑兰觉得夏秋冬又信口开河。

夏秋冬一脸不屑,我儿子亲口对我说的,白如雪和一个画画的男生搞了三年,大四才分手的,还说那小子把白如雪坑苦了。刚跟我儿子三天,俩人就骨碌到一个床上去了,你说这三年耳鬓厮磨的,还能玉女哪儿去?这跟离过婚的有啥区别?

尹剑兰一脸愕然。

林丹枫得知自己被学校公派去美国留学时,第一时间把这好消息打电话告诉了妈妈。吴丽宏当时正在快餐店里炒着辣子鸡丁,烟熏火燎中听着女儿的电话,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好,眼泪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搞得一旁打下手的柳翠花不知道出了啥事。等到吴丽宏接完电话告诉她说,我闺女被选中出国留学了。柳翠花对着吴丽宏是又捶又打,你吓死我了,这天大的喜事,搁我早蹦起来了,你哭啥呀,我还以为小枫出了啥事了呢!吴丽宏说,我哭是哭俺闺女这些年没白吃苦,我哭是哭我这回苦出头了。柳翠花说,也是,搁我也哭。你们娘俩不容易啊,想想这些年你是咋撑着,我这心里——柳翠花说着哇地哭了起来,哭得比吴丽宏还伤心,搞得吴丽宏反过来又劝她,瞧你,本来挺高兴的事让咱俩弄成这样。柳翠花停住了哭声,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说,咱被这狗日子压迫得太久了,遇见高兴事都不知道咋高兴了,吴姐,咱今儿晚上不吃剩饭了,不管今儿挣多少,咱也奢侈一把,去海天大酒楼,也让别人好好伺候咱们一回。吴丽宏破涕为笑,行!把你家老公孩子全叫上,我请客!咱好好乐呵乐呵!

吴丽宏和柳翠花又哭又笑的时候,谢超凡与林丹枫坐在学校旁边的饭馆里,相对无语。

谢超凡其实一个月前就知道学校推荐公派留学的名单里有林丹枫,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在内心里,他其实比谁都高兴,自己的女朋友这么优秀,证明自己有眼光。可是感情上,谢超凡怎么也难以接受与林丹枫分别那么长时间。

四年里,因为妈妈的反对,谢超凡内心一直都对林丹枫有种歉疚,这歉疚让他比一般的恋人更懂得体贴和包容,也更珍惜他们的这份真情。上次回家,爸爸侧面透漏了毕业后想让他进公司锻炼,就他一个儿子,家族企业迟早他都要接过来,迟不如早。他也知道自己早晚都得顶家立业。顶家立业就意味着他将放弃更多的选择,更广阔的天地,放弃和林丹枫一起飞的梦想。照林丹枫目前的发展,留学回来,留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发展肯定不成问题,这倒还不是谢超凡担心的,他是担心林丹枫这么优秀,在国外读完硕士难免不会再读博士、博士后,要那样,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会越来越远,终生相伴的希望就会越来越渺茫,要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只是浩瀚的太平洋,还有妈妈这道至今难以逾越的天堑啊。

担心,让谢超凡怎么都高兴不起来,面对林丹枫,他竟然有了种就要失去她的感觉,尽管他们早已亲密无间。和许多同学一样,大四的时候,他们终于难耐激情,跨越了那道林丹枫一直坚守的底线,她曾想坚持到结婚的那刻才把自己全部交给他的。林丹枫的羞涩和他的手忙脚乱,让那一夜成为他们人生的一个里程碑,他们从此不再是卿卿我我的小恋人,而是有了种合二为一的深入和割舍不断的牵挂,让原本躁动的心忽然之间安定下来,让飘忽的情感顷刻间踏实下来。搂着林丹枫的时候,谢超凡不止一次地和她诉说着这种感受,而每一次,林丹枫给他的爱都会让这感觉更夯实。可是这一次,谢超凡忽然觉得那道用爱和心砌成的堡垒是经不起太平洋的浪击的,无论他把它搭建得多么牢固和高大,在滔天的浪涛前也是那么脆弱和渺小。

林丹枫握住谢超凡的手,似乎想安慰他可又什么也说不出口。她知道他的担心,那些相拥在一起的夜晚他曾和她说过他不能忍受她不在怀里的每时每刻,每次离开,他都会有种种理由和借口拖延时间,让她又爱又怜。可是出国深造是她的梦想,放弃梦想她会遗憾终生。

一年其实一眨眼就过去了。她说。

那么一年以后呢?是不是还有两年?三年?四年?他问。

那我真的不知道。可是,我能答应你,一年以后,拿到硕士学位我会回来和你结婚。她说。

那好。我信,既然一年以后我们结婚,毕业典礼后我带你回我们家。他说。

不!我还没做好准备去见你妈妈。我不能临走前惹你妈妈不高兴。这一年我不在国内,我担心我妈妈——

你妈妈有我照顾,你放心,我们说的是我妈妈,两码事。

一码事。林丹枫心里小声说了句。

你给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好吗?林丹枫恳求。

夏秋冬前脚走,女儿谢小煜就进了家。见家里冷锅冷灶,谢小煜把挎包往沙发上一扔,嘟囔着,您一天到晚有没有正经事啊?天天跟我夏姨这样颠三倒四的人东家长西家短的俗不俗?

尹剑兰知道自己误了饭点,赶紧讨好说,想吃啥?妈给你做去。

谢小煜白了妈妈一眼,这会儿再做得几点吃上啊?人家作业还一大堆呢,您想饿死我啊?

怎么做都不是,尹剑兰说那咱娘俩外面吃去,今儿妈请客,我闺女给妈考重点呢,妈怎么也得犒劳犒劳你啊。

谢小煜说,要请您就痛快点儿请,别卖醋,顶风都酸死人!

那咱娘俩这就走,你赶紧想去哪儿吃。我给你爸打个电话看他还回家里吃不?尹剑兰心里嘟囔,死丫头!随谁啊?说话噎死人!

谢小煜想了片刻说,去海天大酒店!我想吃海参捞饭。

吴丽宏和柳翠花忙完快餐店的事天已经落黑了,两个人换下工作服,骑车直奔海天大酒店,柳翠花的丈夫和儿子小辉早就在酒店等急了。小辉从小患儿童多动症,柳翠花和丈夫为了给儿子治病几乎跑遍了北京所有的大医院,钱没少花治疗的效果却不理想,小辉虽说比开始时症状减轻了些,体重却超标了不少,而且胃口变得出奇的好,多动症没治彻底,又开始治疗肥胖症。为这,柳翠花才下决心离开半死不活的工厂,跟吴丽宏开起了快餐店,为的就是多挣点儿钱,给儿子治病。

由于临时起意,没有预订房间,吴丽宏和柳翠花一家只好坐在大厅里就餐。海天大酒店属于市里高档酒店,只听说这里的海鲜是全市最棒的。吴丽宏和柳翠花还是头一次进来,看着菜单上价格不菲的饭菜,柳翠花有些犹豫了,把菜单推给吴丽宏,吴姐,你点吧,吃啥都行,咱就是想给小枫庆贺庆贺!图个喜庆!吴丽宏把菜单拿过来,让小辉点几个自己爱吃的菜,小辉早就看见大厅的海鲜池里鲜活的大虾和螃蟹,嚷着我就吃螃蟹和大虾,柳翠花在旁边打了下儿子的手,去,别点那玩意儿,猴贵的,点点儿家常菜就行了,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你啥时像你小枫姐那么有出息,给你吃啥我都不心疼!小辉一听撒开了泼,吴丽宏赶紧哄他说,小辉乖,今儿谁不吃也让你吃。转头埋怨柳翠花,你也是,到这地方来不让吃海鲜吃啥?转身招呼服务员说,一只螃蟹清蒸,半斤大虾两吃,其他再来盘辣子鸡丁,鱼香肉丝,外加一盆蛤蜊豆腐汤,主食六碗米饭,饭菜一起上。

尹剑兰和女儿走进海天大酒店的时候,小辉正吃得兴高采烈,而且边吃边颠着屁股不住声地大叫着好吃!真香!引得邻座的客人不住地往他这边看,柳翠花不停地用筷子敲他让他小声点儿也无济于事。

谢小煜一进来就发现了吃相不雅的小辉,她觉得新奇,眼睛不住地盯着他看,尹剑兰站在海鲜池边喊她点菜她都没听见。尹剑兰走过去拉她,谢小煜指着小辉说,妈妈,你看,巨肥耶,像不像日本的相扑选手?尹剑兰顺着女儿的手望去,正与面朝她们坐的吴丽宏打个照面,四目相对,吴丽宏将目光先移开了,尹剑兰打量了眼近在咫尺饭菜寒酸的餐桌,扫了眼正吃得风卷残云的小辉,拉着女儿走开了。

尹剑兰有海天酒店的贵宾卡,娘俩点了两份海参捞饭,鱼翅羹,谢小煜又单要了蒜蓉龙虾,服务员就引领着她们走向了二楼的贵宾包房香榭丽舍,短短的几步路,候在大厅的、楼梯口的和二楼转角处的服务生一个接一个地招呼着——香榭丽舍贵宾到!尹剑兰将腰板挺得笔直,故意压慢了步伐,一步一步走在奶黄色大理石台阶上,她知道从吴丽宏的角度可以将她和女儿的背影一览无余,走到二楼转弯处,尹剑兰的眼角一抬,正与吴丽宏看她的目光碰在一起,吴丽宏觉得好像有两把匕首朝自己飞射而来,慌乱地将视线移开。

尹剑兰嘴角上翘,鼻腔里哼了一声,快步走上了楼梯。

楼下大厅里,柳翠花将儿子面前的大虾夹给吴丽宏,吴姐,你吃啊?

吴丽宏放下筷子说,你们吃吧,我吃饱了。

柳翠花的丈夫说,你才吃这么点儿就饱了?是不是想闺女了?吃不下?

吴丽宏苦笑了下,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