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歌一夜未眠。
王滨也一夜未眠。
不同的是宋歌独自睡在出租屋,王滨则睡在自家的床上。
宋歌想不明白她和王滨的感情怎么屡出状况?原先那些默契都跑到了哪里去了?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是宋歌觉得她和王滨还没有走进婚姻尚在爱情的旅途中就有了走向墓地的感觉。这样的爱情有必要结果吗?有必要将无尽无休的争吵和怨恨进行到底吗?宋歌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她在心里比较着倾心过的两个人,比来比去,宋歌觉得倘若换做谢超凡,他们之间肯定不会有这类事情发生,倘若再换另一个人呢?和王滨谈恋爱以来,宋歌第一次这样设想换个男朋友人生会怎样。
王滨想不通宋歌怎么越来越不通情达理?越来越公主脾气?莫非从前和自己在一起时,宋歌一直压抑着自己?一直没以本真示他?才得以让他们的爱情行至今日?如果真像妈妈担心的那样,生长在所谓的高干家庭的她肯定刁蛮霸道,只不过还没原形毕露而已,如果他不以强硬的姿态压她一头,他受制于她简直是板上钉钉,而且全家亦将永无宁日。可是王滨从来没有想过要宋歌一切都听自己的,他顺遂她顺遂惯了,他觉得如果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一对相亲相爱的人何必计较谁听谁的呢?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被窝睡觉,挣钱都往一个地方放,还有这么目标一致的联盟吗?可是现在这联盟眼看已经联而不盟了,王滨心里一阵阵难受,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脑子里全是他和宋歌过往的亲密,这亲密让王滨泪流满面,他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初恋正在被严酷的现实一点一点地蚕食着……
他给宋歌发了条信息,宝贝儿,我想自己冷静冷静,这几天先不到你那里去了,替我照顾好自己。
很快,宋歌的回复过来:随便。
谢家门口,谢超凡的刹车声刺耳急促,尹剑兰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说实话,这一刻她的心像被儿子疾驶的车轮碾碎了,为了那个耍尽手腕的女孩,儿子急霍霍地赶回跟自己拼命来了,她感觉寒冷正从脚下朝全身蔓延。
夏秋冬和牌友们相继走后,尹剑兰走进儿子屋里,翻出了那张全班合影,找出了相片里的林丹枫,这才醒悟这么多天自己没认出林丹枫的原因,那会儿的林丹枫梳着的是两个翘在耳边的发辫,脸瘦瘦的,衣着也不鲜亮,现在的林丹枫似乎应了那句老话,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也可能是四年的大学熏陶和北京的水土养人,除了那单眼皮没变,整个人几乎脱胎换骨,沙宣发修剪得蓬松飘逸,衣着得体,身条窈窕,凹凸有致,谈吐、做事也没有了当初电话里的执拗,怪不得自己从来没拿她和儿子的女友联系起来。平心而论,如果抛开林丹枫的家世,谢家娶这样品行的儿媳,尹剑兰是满心欢喜的,可这欢喜不能建立在作假的基础上,这品行如果和欺骗结盟,更让人难辨真伪。尹剑兰觉得这次无论如何不能放林丹枫的这个过儿,当然也包括儿子,拿定主意,尹剑兰手里拿着照片,正襟危坐,等待着儿子的暴风骤雨和电闪雷鸣。
谢超凡冲进屋,看着沙发上似乎早准备好迎战的妈妈,一时竟然觉得自己走错了家门,他那些狂怒和激愤一下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一步步走近尹剑兰,走近这个生他养他却又让他怎么也亲不起来的该叫妈妈的人。
妈,那些事真的是您做的?您指使工商局的人关了吴阿姨的店?
尹剑兰没想到儿子会问她这件事,怎么了?还不是为了你?
妈,您今天烫伤小枫,把她赶出家门也是为了我?
也是为了你!她想用这种欺骗的手段进咱家没门儿!尹剑兰将照片狠狠摔在茶几上。
妈,我替您说了吧,您当初把我送到乡下,不顾我的感受,是为了您这片家业,您现在这么拼命地反对我和小枫好,不顾我的幸福也是为了您这片家业!妈,您什么也不要说了,我现在只想问您一句,我还是您儿子吗?在财富和您的虚荣面前,我排第几?我排第几?!
谢超凡一步步朝门口后退着,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谢小煜从没有看见哥哥这副模样,吓得拉住他的手哭着劝他不要离开。
谢志远突然出现在门口,脸色蜡白,额上一层汗珠,他喝住儿子,超凡,你给我站住!
谢超凡没有看见身后的爸爸,当即愣住了。
谢志远走近儿子,你给我跪下!
谢超凡从没见爸爸如此严厉,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
谢志远压抑着自己的怒气,一接到女儿的电话,谢志远扔下客户马上开车回家。本来,他以为这几天妻子和小枫相处不错,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替儿子和小枫向妻子揭开这个谜底,可他没想到,还没容他时间,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一路上他琢磨着怎样说服妻子,怎样再劝儿子做做小枫的工作,化解这场家庭矛盾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可他没想到,刚拐上通往自家的那段路,就看见儿子从后面闪电似地超过自己,若不是认得那辆迈腾,他真的不敢相信那是儿子在开车。那一刻,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不敢给儿子打电话让他慢点开,他怕他分神,他紧攥着方向盘,盯紧儿子,生怕他有任何闪失,直到远远地看见儿子的车停在家门口,谢志远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把你的车钥匙交出来!
谢超凡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爸爸什么意思。
你长大了是吧?你不再需要父母了是吧?你可以那样质问你妈,你也可以质问我!我告诉你,纵使父母千错万错,疼你们爱你们把你们视作命根子也是勿容置疑的事实!我先不说你妈的对错,我先问你,你为什么把车开那么快?!你是无视别人的生命还是无视你的生命?你开那么快的时候,心里有你妈有你爸吗?有为人子的责任吗?你知道你爸在你后面看见你把车开成那样,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每一分钟都在要你爸的命!都在剜你爸的心!
谢超凡这才明白爸爸发怒的原因,他哭着说,爸,我错了。
谢志远嘶哑着嗓子问,一句错了就行了?
谢超凡说,爸,我以后保证再也不开快车了。
爸爸从前说你的那些话都白说了?你现在是个堂堂的男子汉了,遇事还这么不冷静?天塌下来了吗?天不是没塌下来吗?这点儿事你就慌慌张张,连命都不顾了?你,你俩都得给我记住,爸妈这辈子不图你们干多大的事,也不图你们如何报答我们,我们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这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顺!懂吗?
谢超凡和谢小煜都深深地点头,应了声。
谢志远冲女儿说,去,陪你哥先回屋待会儿,我跟你妈有话说,换好衣服等我,一会儿我们去看你小枫姐。
尹剑兰听见丈夫斥责儿子,早已泪流满面,跑回了卧室,扑倒在床上哭了起来。
谢志远走进卧室,坐在妻子身边,剑兰,咱俩结婚二十六年了,这些年来,你没少跟我受苦受累,能有今天,我感激你,孩子也长大成人了,都还听话,我谢志远知足。我也知道你这么反对儿子和小枫交往,是担心儿子将来不会幸福,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认为的幸福儿子不觉得是幸福,就像当初你执意把儿子送给奶奶抚养,让年幼的他最需要母爱的时候远离我们一样,即使今天你给他的物质生活再丰盛,能替代他心里的那块缺失吗?能补偿你心里的遗憾吗?你不止一次地嘟囔你怎么疼他,都不能消除你们母子间的疏离感,那是你错过了他的最佳认母期,你难道不会反思反思吗?干吗还要重蹈覆辙,继续自以为是呢?小枫是个多好孩子,我想不明白你见都没见过人家,怎么就一口否定人家?就一定认准人家不会让儿子幸福呢?就因为人家跟咱不门当户对?就因为人家是单亲家庭?你这不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能打洞了吗?这社会变化这么快,你还这么死脑筋老眼光看人看事?我承认这件事上,我有责任,我应该早告诉你真相,可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我这个不常在家的人都能发现小枫是儿子的女友,你怎么就发现不了呢?你口口声声疼儿子,可你连儿子细小的变化都察觉不到,你没见那天饭店里,一向自顾自的儿子是多么卖力地给咱俩和小煜夹菜,那是他那一刻忽然变懂事了?你没见小枫吃饭时,左手一直没放到饭桌上过,儿子闲着的那只手一只握着她的手,怕她紧张怕她吃不下饭。还有,这几天你没发觉儿子中午没事就回家吃饭吗?那是他想你了?怕你在家里待着寂寞?你不觉得你太粗心了吗?还说人家不该用这种手段欺骗你,不这么进咱们家,你能允许人家堂堂正正地进来吗?就是人家堂堂正正地进来,你能保证不戴有色眼镜看她?不处处挑剔人家?我觉得小枫在咱家的表现不是装的,她给小煜给你做的那一切都是发自内心的,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是真心爱咱儿子的!小枫还有十来天就要出国了,一个大学能有几个公派留学的?这样的孩子还不够优秀吗?个人条件只能在你儿子之上,你左拦右挡的,要是人家出国后万一再遇见比你儿子更优秀的,你想想后果啊,儿子会怎么想你?你要是不怕当千古罪人,你就谁的话也别听。
丈夫的每句话尹剑兰都听进了心里,这一刻,她确确实实地后悔了,后悔骂走了听话懂事的小枫,后悔儿子因为她开快车险些危及生命,更后悔没早些听进丈夫的话。其实,尹剑兰在小枫冲她大喊完那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您更疼超凡,可是也没有人比她更爱超凡时,内心的堤坝就溃塌了,当小枫跑出家门,当女儿哭着埋怨她不该那么对小枫时,想起小枫自打进入家门后种种的好,她已经深深地后悔了。俗话说人怕见面,有了这几天的接触,她发现其实内心深处对林丹枫的偏见、成见早已如初春的薄冰,被这几天亲如母女的相处融化了,现在剩下的只不过是那还难以放下的家长架子,让她无法容忍儿子的指责,无法收拾自己搞成的烂摊子。
丈夫的话正好给了她一个台阶,她起身拉住欲离开的丈夫,那你说,现在咋办啊?
谢志远问,你不反对了?
尹剑兰不情愿地点头。
谢志远点着她的脑门说,你啊,不把事情搞成这样不知道回头!唉,能怎么着?我不给你收拾残局谁给你收拾啊?不过有个前提,你和儿子哪天好好沟通沟通啊,人家小枫要是回咱家来,你得比以前对人家还要好,我说的是心里的,本来你错在先。我一会儿带俩孩子去小枫家替你赔礼道歉,怎么说你也是未来的婆婆,得给你留足面子先不让你去,我这个未来的公公不去,人家小枫妈肯定不会给超凡面子,谁让我讨了个母老虎呢?
尹剑兰破涕为笑,讨厌!
母老虎是他们夫妻的口头禅,每次尹剑兰无理时,丈夫都会用这话奚落她,尹剑兰属虎,谢志远属鼠,早在他们恋爱时,谢家亲戚朋友都不看好尹剑兰,说她厉害,是典型的母老虎,担心谢志远婚后“妻管炎”,谢志远却夸口说,属虎的女人三避,避火、避灾、避邪,他娶的老虎是把家护家的,才不是他们说的动不动就发雌威的母老虎呢。婚后,每逢尹剑兰发脾气时,谢志远就用别人这句话应对她,提醒她不要乱发雌威,有时灵有时不灵。
谢志远去楼下招呼儿子和闺女,尹剑兰从厨房拿出一些礼物,交给儿子说,小枫的脚好像被水烫到了,你带她去医院看看医生,别感染了,明天你上班就把她接来,她妈去餐馆顾不到她,在咱家我怎么都方便照顾她。
谢小煜嗔怪道,哼!您要早这样不听我夏姨的多好!何必让我们爷仨这么晚还跑一趟?
尹剑兰脸上有些挂不住,去!死丫头有你什么事?!
白如雪依然弹奏着《回家》,眼见着陈自强铁青着脸走进包房,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深深触动了未来的公公,她只是不知道这触动是刺穿了他的脸面还是已经击穿到内心,她目前能做的只有坚持,不看到结果绝不放弃。
姓吴的老板摇摇晃晃走到大厅,财大气粗地招呼,领班,今天古筝小姐的出场费我包了,让她搬着古筝去我们包房。领班答应着,快步走近白如雪,你跟他去吧,客人的小费归你。白如雪说,我跟你们经理有约,只在大厅弹,不去包房服务,你替我回绝他吧。领班说,你刚来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客人有求必应,你跟经理怎么定的我不管,你现在在我管辖的区域就得听我调遣。白如雪依旧琴声不断,她打定主意不再和领班废话,反正自己压根就没打算在这儿干久,用不着屈服于谁。姓吴的老板见白如雪无动于衷,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领班,她想怎么着?领班说,吴老板,她说她不去包房服务。姓吴的老板眼睛要瞪出眼眶,酒臭气喷得白如雪险些作呕,要叫不是?我告诉你,老子到这儿就是来享受的,还从没被谁打过驳回!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摔在白如雪的古筝上,马上跟我走!别扫老子的兴!白如雪依旧弹着古筝,琴弦把钱弹落了一地,似乎在嘲笑着什么。吴老板被激怒了,他上前一把攥住白如雪的手,猛地把她拉开,妈的,给脸不要脸,给老子装什么逼?你既然来这儿,卖的就是你的脸!你的身子!你他妈以为这儿是国家大剧院呢!白如雪没想到姓吴的这么粗鲁,被拉起的时候,她的裙子被古筝刮住,吴老板用力太猛,白如雪连人带古筝一起摔倒在地上,倒下的琴架正好砸在白如雪纤细的左手指上,殷红的鲜血顿时渗了出来。
陈自强知道姓吴的和姓孙的准是要打白如雪的主意,在包房里坐不住,借口上厕所出来查看,正巧看见吴老板摔钱在白如雪的古筝上,接下来的一切让陈自强再也顾不得身份,顾不得脸面,他冲上前去,对准吴老板就是一个嘴巴,姓吴的,你他妈混蛋!
陈自强上前搬开压在白如雪身上的古筝和琴架,看着白如雪鲜血直流的手指,急切地蹲下,如雪,你的手?他知道在家时白如雪是多么爱护她的手,不做家务,甚至衣服都是儿子给她洗,他不止一次地听妻子抱怨过她。
白如雪眼里噙着热泪,用好手紧紧握住受伤的手腕,强忍着疼痛说,爸,我没事,咱回家吧?
一声爸叫得陈自强百感交集,二十多年来,儿子这样叫了他无数遍,可哪一次也没这么深深触动过他的心,不成器的儿子和整日无所事事的妻子都让他寒心,让他所有的奋斗都看不到价值,他之所以流连于纸醉金迷,自我放逐,全是因为他在儿子身上在家庭生活里找不到那种中年男人的自豪和安慰,他的人生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飘向哪里也不知道飘给谁看……白如雪的一声爸,似乎在瞬间开启了陈自强的心门,他看着这个执著的,一声不吭却有着自己目标的女孩子,忽然看见了年轻的自己,或许她能改变儿子,或许她能重新振兴他的家,或许一切还有希望。而且更重要的是,他陈自强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绝不能没有人格,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是绝不能不要为人父的尊严。
陈自强点点头,无视身边的所有目光,在众目睽睽之下,帮未来的儿媳打理好古筝,爷俩相互搀扶着走出“梦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