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軒轅國諸王祝壽 蓬萊島二老遊山

話說林之洋同唐、多二人嘲笑,招架不住,漸覺詞鈍。因眾國王在殿上閑談,就勢說道:「九公且莫鬥趣。你看那邊智佳國王同軒轅國王說話,他把軒轅國王稱作『太老太公』,這是甚麼稱呼?」多九公道:「智佳之人向來壽數最短,大約不過四五十歲就算一世。今軒轅國王業已千歲;若論世誼,同他二十代祖宗就算相交。所以智佳國王無可相稱,只好稱作『太老太公』。好在今日眾國王所說之話,都學軒轅口音,十分易懂,省得唐兄問來問去,老夫又作通使了。」

只聽那邊長臂國王向長股國王道:「小弟同王兄湊起來,卻是好好一個漁翁。」長股國王道:「王兄此話怎講?」長臂國王道:「王兄腿長兩丈,小弟臂長兩丈。若到海中取魚,王兄將我馱在肩上:你的腿長,可以不怕水漫,我的臂長,可以深處取魚;豈非絕好漁翁麼?」

長股國王道:「把你馱在肩上,雖可取魚;但你一時撒起尿來,小弟卻朝何處躲呢?」翼民國王道:「聶耳王兄耳最長大,王兄盡可躲在其內。」結胸國王道:「聶耳王兄耳雖長大,但他近來耳軟,喜聽讒言,每每誤事。」穿胸國王道:「據小弟愚見:莫若躲在兩面王兄浩然巾內,倒還穩妥。」毛民國王道:「浩然巾內久已藏著一張壞臉。他的兩面業已難防,豈可再添一面。若果如此,我們只好望影而逃了。」兩面國王道:「那邊現在有位三首王兄,他就是三面,為何王兄又不望影而逃呢?」大人國王道:「莫講三首王兄只得三面,就是再添幾面,又有何妨。他的喜怒愛惡,全擺臉上,令人一望而知,並且形象總是一樣,從無參差;不比兩面王兄對著人是一張臉,背著人又是一張臉,變幻無常,捉摸不定,不知藏著是何吉凶,令人不由不怕,只得望影而逃了。」

淑士國王道:「小弟偶然想起天朝有部書,是夏朝人作的,晉朝人注的,可惜把書名忘了。上面注解曾言『長股人常馱長臂人入海取魚』,誰知長臂王兄今日巧巧也說此話,倒像故意弄這故典,以致諸位王兄從中生出許多妙論。」元股國王道:「此書小弟從未看過,不知載著甚麼?」黑齒國王道:「小弟當日曾見此書,上面奇奇怪怪,無所不有,大約諸位王兄同小弟家譜都在上面。」白民國王道:「若果如此,小弟現在正修家譜,將來倒要購求一部考考宗派。」

歧舌國王道:「若提家譜,小弟每要修理,竟無從下筆,當初不知何人硬將我國派作歧舌,又有人喚作反舌,那『歧舌』二字,業已可厭,至於『反舌』,尤其荒唐。況天朝向來有鳥名叫反舌,此人比鳥,豈非不倫麼?」無䏿國王道:「小弟聞那反舌一交五月,他即無聲;此時已交十月,王兄還照常開談,其非反舌,可想而知。那是前人把你委屈了。」巫咸國王道:「小弟聞得海外麟鳳山有個反舌,他是不按時令只管亂叫,或者王兄是他支派,也未可知。」小人國王道:「王兄日後如修家譜,這條倒可採取的。」歧舌國王道:「小弟因這反舌二字不過說他比得不倫,怎麼王兄竟將小弟同禽鳥論起支派?這更胡鬧了!」君子國王道:「天朝書上雖有反古鳥,但世間俗稱卻是百舌。即如當日蜀主望帝名子規,今杜鵑亦名子規。命名相同的甚多,亦有何得。」歧舌國王道:「話雖如此,但這名字究竟不雅。小弟意欲奉求諸位替我改換一字。」長人國王道:「敝處國號向以『長人』為名。據小弟愚見:王兄國號莫若也以『長』字為名,就叫『長舌』。我們聯起宗來,豈不是好?」歧舌國王道:「小弟即使換個『長』字,何能與兄就算同宗?王兄此話,未免過於矯強。難道如今世上聯宗都是這樣麼?」

智佳國王道:「近來世上聯宗有兩等:有應聯而不聯的,有不應聯而聯的。即如,兩人論起支派,當初本是一家,此時敘起,原當聯宗,無如現在一貧一富,或一貴一賤,那富貴人恐其玷辱,躲之尚恐不及,豈肯與之聯宗?只好把那『根本』二字暫置度外。又有一等,論起支派,本非一家,無須聯宗:因一時同在富貴場中,彼此門第相等,要圖親熱,所以聯起宗來:誰知他不認本家,只顧外面混去聯宗,把根本弄的糊裡糊塗,久而久之,連他自己也辨不出是誰家子孫了。」長人國王道:「這是世俗常情,近來每多如此。弟雖不才,現在忝為一國之主,想來也無玷辱王兄之處。將來我們如果聯宗,我算你家支派也可,你算我家子孫也可,這有何妨!」歧舌國王搖頭道:「王兄這句話,把我算了你家子孫,未免言重了!別的事情可以矯強算得,怎麼把我算起人家子孫?況貴邦人莫不身長,故有『長』字之名;敝處人舌又不長,為何喚作『長舌』?」毗騫國王道:「王兄素精音律,他日小弟敬詣貴邦,王兄如將韻學賜教,小弟定贈美號,以為『投桃之報』。王兄意下如何?」歧舌國王道:「此事雖可,但恐傳了韻學,庶民聞知,只怕賤內還有離異之患哩。」

伯慮國王道:「諸位王兄都講修理家譜,歧舌王兄又要更正國名,都是極美之事。小弟雖有此志,但終年抱病,兼之俗務紛紜,精神疲憊,近來竟如廢人一般。小弟因想人生在世,無論賢愚,莫不秉著氣血而生,為何敝處人向多短壽?即如小弟現在年未三旬,業已老邁。女兒王兄比我年長,卻如此少壯,想來必有服食養生妙術,何不指教一二?」女兒國王道:「王兄本有養命金丹,今不反本求源,倒去求那服食養生之術,即使有益,何能抵得萬分之一,豈非舍實求虛麼?」厭火國王道:「王兄如將諸務略為看破,憂慮稍為減些,把心放寬,不必只管熬夜,該睡則睡,該起則起,也就是養生之術了。」勞民國王搖著身子道:「倒是敝處人每日跑來跑去,勞勞碌碌,不知憂愁為何物。到了夜間,把頭才放枕上,卻已沉沉睡去。無論何時,總是這樣。誰知過來過去,無災無病,倒會敷衍百歲光景。」軒轅國王道:「據這言談,可見勞心勞力,竟是大相懸殊。」犬封國王道:「伯慮王兄尊軀既弱,何不弄些飲食調養?即如小弟一生無所好,就只最喜講究享點口福。今日吃了這幾樣,明日又吃那幾樣,總是想著法兒,變著樣兒,給他一味狠吃。並且把他就算一件工課,每日苦思惡想,自然生出許多可口東西,況心機與其用在別的事上,何不用在自己身上,樂得嘴頭快活,豈不有趣?」伯慮國王道:「此說雖善,無如小弟絲毫不諳,這卻怎好?」犬封國王道:「這有何難!王兄如高興,將來小弟即到貴邦奉陪王兄住幾時,就近指撥貴庖,不過一年半載,再無不妙。但必須小弟在彼日日親嘗口味,時時指點,方能日見其妙。」豕喙國王道:「小弟素於烹調雖不甚精,也還略知一二。伯慮王兄如邀犬封王兄,小弟也可奉陪,或者可以稍參末議,亦未可知。」

正在談論,誰知女兒國王忽見林之洋雜在眾人中,如鶴立雞群一般,更覺白俊可愛,呆呆望著,只管發㱥。眾國王見他出神,也都朝外細看:那深目國王手舉一隻大眼,對著林之洋更是目不轉睛;聶耳國王只將兩耳亂搖;勞民國王更將身子亂擺;無腸國王惟有望著垂涎;跂踵國王只管䟫著腳尖兒仔細定睛。林之洋被眾人看的站立不住,只得攜了唐、多二人,走出殿外。多九公道:「看這光景,不獨女兒國王難割舊愛,就是眾國王也有許多眷戀之意哩。」說的林之洋滿面通紅,唐敖惟有發笑。

一連游了幾日,林之洋貨物十去八九。這日,天朝來了一隻貨船,尹元寄有書信。唐敖拆開看了,才知駱紅蕖姻事業已說定,十分歡悅。登時開船。行了幾時,又過幾個小國,如三苗、丈夫之類,唐敖仍同多九公各處遊玩,林之洋貨物將及賣完。這日,大家談起海外各國,唐敖偶然想起前在智佳猜謎,林之洋曾以「永錫難老」打個「不死國」,因問多九公,才知就在鄰近。並聞:國中有座員邱山,山上有顆不死樹,食之可以長生;國中又有赤泉,其水甚紅,飲之亦可不老。所以唐敖要去走走。無如此國僻處萬山中,須過許多海島,才至其地,乃人跡罕到之處。多九公意欲不去。林之洋聞彼處有個赤泉,心裡也想飲些泉水,希冀長生;兼之唐敖因古人有「赤泉駐年,神木養命;稟此遐齡,悠悠無竟」之話,那怕難走,執意要去。因此打起羅盤,竟朝不死國進發。喜得正是小陽春當令,還不甚冷。

這日,三人正在船後閑談,多九公忽然囑付眾水手道:「那邊有塊烏雲漸漸上來,少刻即有風暴,必須將篷落下一半,繩索結束牢固;惟恐不能收口,只好順著風頭飄了。」唐敖聽罷,朝外一望,只見日朗風清,毫無起風形象。惟見有塊烏雲,微微上升,其長不及一丈。看罷,不覺笑道:「若說這樣晴明好天卻有風暴,小弟就不信了。難道這塊小小烏雲就藏許多風暴!那有此事!」林之洋道:「那明明是塊風雲,妹夫那裡曉得。」言還未了,四面呼呼亂響,頃刻狂風大作,波浪滔天。那船順風吹去,就是烏騅快馬也趕他不上。越刮越大,真是翻江攪海,十分利害。唐敖躲在艙中,這才佩服多九公眼力不錯。這個風暴,再也不息。沿途雖有收口處,無奈風勢甚狂,哪裡由你做主。不但不能收口,並且船篷被風鼓住,隨你用力,也難落下。

一連刮了三日,這才略略小些,用盡氣力,才泊到一個山腳下。唐敖來到後梢,看眾人收拾篷索。林之洋道:「俺自幼年就在大洋來來往往,眼中見的風暴也多,從未見過無早無晚,一連三日,總不肯歇。如今弄的昏頭昏腦,也不知來到甚麼地方。這風若朝俺們來的舊路刮去,再走兩日。只怕就可到家了。」

唐敖道:「如此大風,卻也少見,此時順風飄來,又有若干路程?此處是何名?」多九公道:「老夫記得此處叫作普度灣。岸上有條峻嶺,十分高大,自來從未上去。至於程途,若以此風約計,每日可行三五千里。今三日之久,已有一萬餘里。」林之洋道:「春間俺同妹夫說水路日期難以預定,就是這個緣故。」唐敖因風頭略小,立在舵樓,四處觀望。只見船旁這座大嶺,較之東口麟鳳等山甚覺高闊,遠遠看著,清光滿目,黛色參天。望了多時,早已垂涎要去遊玩。林之洋因受了風寒,不能同去;即同多九公上岸。喜得那風被山遮住,並不甚大,隨即上了山坡。多九公道:「此處乃海外極南之地,我們若非風暴,何能至此!老夫幼年雖由此地路過,山中卻未到過,惟聞人說,此地有個海島,名叫小蓬萊。不知可是?我們且到前面,如有人煙,就好訪問。」又走多時,迎面有一石碑,上鐫「小蓬萊」三個大字。唐敖道:「果然九公所說不錯。」繞過峭壁,穿過崇林,再四處一看:水秀山清,無窮美景:越朝前進,山景越佳,宛如登了仙界一般。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