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施慈悲仙子降妖 發慷慨儲君結伴

話說道姑向小山道:「女菩薩不消焦心,小道特來相救。」隨即雜在眾人之中。眾小妖把酒取到,道姑道:「他們不會飲酒。我的量大,拿來我吃。」眾小妖道:「剛才進來,未曾留神,原來卻是六個女倮。」把酒送至道姑面前。道姑飲完,又教快去取酒。這些小妖來往取酒,就如穿梭一般。一面取酒,一面只說:「好量!」道姑一面飲著,一面只教取酒。登時把洞內若干美酒,飲的一滴無存,還是催著取酒。眾小妖無酒可取,只得稟知女妖。女妖那裡肯信,即同三個男妖來至後面。道姑一見,把口一張,那酒就如湧泉一般,一道白光,滔滔不斷,直向四妖噴去,登時洞裡洞外,酒氣撲鼻。這股酒香,非比尋常,乃百種鮮果釀成,芬芳透腦,若教好飲的聞了,真可神迷心醉,望風垂涎,道姑一面噴酒,把手一張,只聽呱剌剌雷聲振耳,霹靂之中,現出一朵彩雲;彩雲之上,端端正正托著桃、李、橘、棗四樣果品,直向四怪頂門打將下去。道姑大聲喝道:「四個孽畜!爾等胞衣巢穴,現俱在此,還不速現原形,等待何時!」四怪剛要逃走,不防雲中四樣果品落下,只打的滿地亂滾,霎時變出本相。遠遠看去,個個小如彈丸,不知何物。道姑上前,拾在手內。眾小妖都變本相,無非山精水怪,四散奔逃。

此時大家都已甦醒,俱向道姑叩謝。小山道:「請問仙姑尊姓大名?這四個是何妖怪?」道姑道:「我是百果山人。因與女菩薩有緣,特來相救。」手中取出四個物件道:「女菩薩請看:這就是四怪原形。」小山同眾人近前觀看,原來卻是一個李核,一個桃核,一個棗核,一個橘核。多九公道:「世間此物甚多,何以竟能為怪?莫非都是異種麼?」

道姑道:「此核雖非異種,但俱生於周朝,至今千有餘年。李核名叫『檇李』,當初西施因其味美,素最喜食;桃核雖非仙品,當年彌子瑕曾以其半分之衛君;橘核,昔日晏子至楚,楚王曾有黃橘之賜;棗核名喚『羊棗』,當日曾皙最喜。這四核雖是微末廢物,因昔年或在美人口中受了口脂之香,或在賢人口內染了翰墨之味,或在姣童口邊感了龍陽之情,或在良臣口裡得了忠義之氣,久而久之,精氣凝結,兼之受了日精月華,所以成形為患。今遇貧道,也是他氣數當絕。」多九公忖道:「怪不得男相女裝,原來卻是『分桃主人』。」因問道:「請教仙姑:剛才那美婦人同那美男子,自然就是西施、彌子瑕形狀了。但那兩怪,一個面如黑棗,一個臉似黃橘,難道當年曾皙同晏子就是這個模樣麼?」道姑道:「西施、彌子瑕俱以美色蠱惑其君,非正人可比,故精靈都能竊肖其形?至曾皙、晏子,身為賢士,名傳不朽,其人雖死猶生,這些精靈,安能竊肖其形?所謂邪不能侵正。故棗怪面似黑棗,橘怪面似黃橘。任他變幻,何能脫卻本來面目!」小山道:「請問仙姑:此去小蓬萊,還有若干路程?」道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女菩薩自去問心,休來問我。」收了四核,出洞去了。

多、林二人把人數查明,一齊上船前進。一路談起仙姑相救之事。多九公道:「這是唐小姐至孝所感,故屢遇異人相救。若據前日大蚌所言,唐兄已成神仙無疑了。」林之洋道:「俺妹夫如成了神仙,俺甥女遇了災難,自然該有仙人來救。俗語說的『官官相護』,難道不准『仙仙相護』?俺最疑惑的:他們所說『百花』二字,不知隱著甚麼機關?莫非俺甥女是百花托生麼?」小山笑道:「若謂百花,自然是百樣花了。豈有百花俱托生一人?斷無此理。即使竟是百花托生,甥女也不情願。舅舅莫把這件好事替我攬在身上。」林之洋道:「若是百花托生,莫不紅紅綠綠,甥女為甚倒不情願?」小山道:「舅舅要知:這些百花無非草木之類,有何根基?此時甥女如係天上列宿托生,將來倘要修仙,有此根基或者可冀得一善果;若是草木托生,既無根基,何能再蔭妄想?即使苦修,亦覺費事。當日有人言:狐狸修仙最苦,因其素無根基,必須修到人身,方能修仙,須費兩層工夫。即如甥女,若是百花托生,如要修仙,必須修的有了根基,方能再講修仙,豈不過於費事?」林之洋道:「若這樣,俺倒盼你根基淺些,倒覺安靜,省得胡思亂想,又生別的事來。」

若花道:「剛才那個少年男妖,為何搽胭抹粉,裝作女人模樣?」多九公道:「姪女:你不知麼?他這模樣,是從你們女兒國學的,並且還會纏的上好小足,穿的絕妙耳眼哩。」林之洋忍不住要笑。小山不解,再三追問。婉如把當日女兒國穿耳纏足之事說了,小山這才明白,道:「怪不得前在東口那個道姑把舅舅稱作『纏足大仙』,舅舅滿面緋紅,原來是這緣故。」

忽聽眾水手喊道:「剛走的好好的,前面又要繞路了!」多、林二人忙至船頭,只見迎面又有一座大嶺攔住去路。多九公道:「前年到此,被風暴刮的神魂顛倒,並未理會有甚山島。今年走到這條路上,純是大嶺。要象這樣亂繞,只怕再走一年還不到哩。」林之洋道:「俺們上去探探路徑。」將船停泊,二人上了山坡。走了多時,迎面有一石碑,上面寫的也是「小篷萊」三個大字。多、林二人看了,這才曉得此山就是小蓬萊。多九公道:「怪不得那道姑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誰知今已到了。」隨即走回,告知小山。

小山歡喜非常,惟有暗暗念佛。因天色已晚,不能上山。次日,起個絕早;呂氏同婉如、若花也都起來。水手已備早飯,大家飽餐一頓,婉如、若花也要陪著同去。林之洋手拿器械,帶了水手,一同登岸,上了山坡,上面有條山路,彎彎曲曲,雖覺難走,幸喜接連樹木,可以攀藤附木而行。林之洋攙著小山,小山手挽婉如,婉如手拉若花,慢慢步上山來,到了平川之地,歇息片晌,又朝前行。

轉過「小蓬萊」石碑,只見唐敖當日所題詩句,仍是墨跡淋灕。小山一見,淚落不止。又向四處細細眺望,暗暗點頭道:「看了此山景致,凡念皆空,宛如登了仙界。如此洞天福地,無怪父親不肯回來。此處不獨清秀幽僻,而且前面層巖錯落,遠蜂重疊,一望無際,不知有幾許路程。此時只好略觀大概。少刻回船,再同舅舅商議。

不知不覺天已下午。林之洋恐天晚難行,即同小山姊妹下山。及至到船,業已日暮。吃了晚飯,呂氏問問山上光景,小山道:「今日細看此山,道路甚遠,非三五天可以走遍。甥女父親既要修行,自然該在深山之內。若照今日這樣尋訪,除非父親出來,方能一見;若不自己露面,就再找一年,也是無用。今甥女立定主意:明日舅舅在此看守船隻,甥女一人深入山內,耽擱數日,細細搜尋,或者機緣湊巧,也未可知。」林之洋道:「甥女獨去,俺怎放心?自然俺要同去。」

小山道:「話雖如此。奈船上都是水手,並無著己之親;多老翁雖有親誼,究竟過於年老,此處又非內地可比:若舅舅同去,雖可做伴,船上無主,甥女反添牽掛,何能在內過於耽擱?與其尋的半途而廢,終非了局,莫若甥女自去,倒覺爽利。好在此山既少人煙,又無野獸,純是一派仙景,舅舅只管放心。甥女此去,多則一月,少則半月。如能尋著固妙;即或尋不著,略將裡面大概看看,亦即回來先送一信,使舅舅放心,然後再去細訪。必須如此,兩下方無牽掛。甥女主意已定,務望舅舅曲從。」若花道:「阿父如不放心,女兒向在東宮,也曾習過騎射,隨常兵器,也曾練過。莫若女兒帶了器械,與阿妹同去,也好照應。」婉如道:「若是這樣,俺也同去。」小山道:「妹妹與乳母一樣,行路甚慢,如何去得?至若花姊姊近日雖然纏足,他自幼男裝走慣,尚不費力,倘能同去,倒可做伴。」

呂氏道:「甥女上去,上面既無房屋,又無茶飯,夜間何處棲身?日間所吃何物呢?」小山聽了,不覺愣了一愣。沉思半晌道:「甥女今日細觀此山,層巖峭壁,怪石攢峰,錯錯落落,接連不斷,雖無屋字,到處盡可藏身;就是那些松陰茂林之下,也可棲止;設遇現成有洞,那更好了。至所食之物,甥女細想:古人草根樹皮,尚可充饑,何況此山果木甚多,柏子松實,處處皆有,豈有腹饑之患!」呂氏道:「那些東西,豈能當飯?此時俺倒想起一事:當日俺們制有救荒豆末,自從初次飄洋用過一次,喜得後來從未絕糧。今甥女上山,倒可用著了。」

林之洋道:「虧你提起,俺倒忘了。」從箱中取出一包豆麵並一包麻子,遞給小山道:「你明日未曾上山,先將豆麵盡量吃飽,就可七日不饑。至第八日再吃一頓,就可四十九日不饑。如覺口乾,可將麻子拌些水吃,就不渴了。這是俺們海船救命仙丹,須好好收了。」

小山接過道:「此豆怎樣炮制,就有如此功效?如果靈驗,若到荒年濟世,豈不好麼?」

林之洋道:「這個原是備荒用的。你道這方俺怎得知?是你父親傳給俺的。據說當初晉惠帝水寧二年,黃門侍郎劉景先因年歲荒旱,曾具表奏道:『臣遇太白山隱士傳授「濟饑辟穀仙方」。臣家大小七十餘口,以此為糧,不食別物。若不如斯,臣一家甘受刑戮。』其方:用黑大豆五斗,淘淨,蒸三遍,去皮;用火麻子三斗,浸一宿,亦蒸三遍,令口開,取仁,去皮;同大豆各搗為末,和搗做團如拳大。入甑內,從戌時蒸至子時止,寅時出甑,午時曬乾,為末。乾服之,以飽為度,不得再吃別物。第一頓七日不饑;第二頓四十九日不饑;第三頓三百日不饑;第四頓二千四百日不饑;不必再服,永不饑了。不問老少,但依法服食,不但辟穀,且令人強壯,容貌紅白,永不憔悴。口渴,研麻子湯飲之,更潤臟腑。若要重吃他物,用葵子三合為末,前湯冷服,解下藥如金色,任吃他物,並無所損。前知隨州郡守,教民用之有驗,序其原委,勒石於漢陽興國寺。還有一方:用黑豆五斗,淘淨,蒸三遍,曬乾,去皮為末;火麻子三升,浸去皮,曬乾,研為末;糯米三升,做粥,入前二樣和搗為團,如拳大。入甑內,蒸一宿,取曬為末;用小紅棗五斗,煮去皮核,入前末和搗如拳大。再蒸一夜,曬乾為末。服之以飽為度,最能辟穀。如渴,飲麻子水,能潤臟腑;或飲脂麻水亦可,但不得食一切物。當日你父親傳俺此方,俺配一料帶在船上。那知頭一次飄洋,就遭風暴,偏遇連陰大雨,耽擱多日,缺了柴米,幸虧這物才救一船性命。這是你父親積的陰德,俺同你舅母至今還是感念。」

呂氏道:「誰知這樣一個好人,偏偏教他功名蹭蹬!若早早做了官,他又何能到此訪甚麼仙、煉甚麼性呢?」小山聽了,觸動思親之心,更覺傷感。當時議定若花同去。次日,姊妹二人,絕早起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