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处女
第一章
五十年代的老纽约由少数几个家族以其单纯和富裕主宰着。个中翘楚当属罗尔斯顿家族。
这些健壮的英格兰人和红润魁梧的荷兰人融合在一起,产生了一个繁荣、审慎然而挥金如土的社会。在这个谨小慎微的世界里,“做事漂亮”一直都是最根本的原则,这条原则是银行家、印度商人、造船商和船具商用财富堆积出来的。这些营养良好、行动迟缓的人在欧洲人的眼里显得急躁易怒、消化不良,可那不过是因为变幻多端的天气剥掉了他们的赘肉,把他们的神经扯紧了些罢了。他们的生活单调文雅,地下世界不时上演的那些哑剧从来搅动不了它的表面分毫。善感的人在那样的时代犹如静音的键盘,命运在上面无声无息地弹奏着。
这个简洁密实的社会是由牢固焊接在一起的区域建立起来的。最大的那些区域中,有一块塞满了罗尔斯顿家族和他们的旁支。罗尔斯顿家族从前是英国的中产阶级。他们到殖民地来并不是为信条献身,而是为银行账户奋斗,其成果远远超出了预期,而他们的信仰因此也被这成功染上了点儿色彩。英格兰圣公会被调和成了“美国圣公会”[1],它去芜存菁,删掉了婚礼中的粗俗暗示,省略掉了亚大纳西信经[2]中的恐吓章节,认为主祷文“我们的父,他”这句中的“他”比原先的“它”更有敬意;这些都恰好完全符合了罗尔斯顿家族立身处世的中庸精神。家族中的所有成员对于新的宗教和不明来历的人都会本能地退避三舍。他们循规蹈矩,代表了一股保守势力,像海草缚住海岸般把新生的社会团体聚在了一处。
与罗尔斯顿相比,即便像洛弗尔、哈尔西,还有范德格雷夫这样因循守旧的人家都显得花钱大手大脚、满不在乎,他们冲动、犹豫起来简直冒冒失失。坚定无畏的家族创始人老约翰•弗雷德里克•罗尔斯顿察觉到了这种差别,当在儿子弗雷德里克•约翰身上隐约嗅到缺乏历练和不计回报的倾向时,将这点对其进行了强调:
“你让兰宁、达戈奈特和斯潘德家冒险去,开空头支票去。那些都在他们的世家血液里,与我们毫不相干。瞧他们现如今已经在走下坡路了——我是说那些男人。你要是喜欢,就让你的儿子去娶他们家的女孩(她们倒都健康漂亮)好了;虽说我宁可我孙子娶洛弗尔家的或范德格雷夫家的这类门当户对的。只是别让你儿子跟着他们的那些小子们到处闲逛,什么赛马呀、跑到南边那些该(死的)——温泉去呀、在新奥尔良赌博呀,还有所有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这样你才能够树立门户,遮风避雨。我们就一直那么过来的。”
弗雷德里克听着并服从了,娶了一位哈尔西家的姑娘,温顺地步入了其父的后尘。他属于小心谨慎的那一代纽约绅士,这些人尊敬汉密尔顿,但是替杰弗逊效力[3],他们打心眼儿里想把纽约弄成华盛顿那样,可又唯恐被自己私下里瞧不上的人认为“不民主”,结果把它弄成了一个铁篦子。他们骨子里还是店老板,把最畅销的货色摆在橱窗,却把自己的私人见解收在店后,因久而不用,这些见解逐渐变了质褪了色。
第四代罗尔斯顿除了在私事和商务上还存有敏锐的荣誉感外,信念一道已经化为乌有。他们从报纸上获取对社团和国家日常事务的观点,而那些报纸他们是早已不以为然的了。在塑造国家命运上,罗尔斯顿家族几乎无所作为,只是在形势稳操胜券时提供了资金援助。他们与许多建国伟人都有关联,但迄今没有一个罗尔斯顿家的人认定自己也同样伟大。正如老约翰•弗雷德里克所言,满足于百分之三的利息会更安全:他们把英雄主义当作一种赌博。然而,他们人数如此众多,又如此相似,仅凭这点就在社会上变得举足轻重了。人们想援引先例时会说“罗尔斯顿家”。这种权威性使第三代罗尔斯顿逐渐确信了自己家族团体的重要性,使第四代罗尔斯顿,也就是迪莉娅•罗尔斯顿的丈夫所属的那一代,有了掌权阶级的从容和单纯。
在无处不在的谨慎约束下,罗尔斯顿家族尽到了作为富裕并且受人尊敬的公民所应尽的义务。他们在每个老牌慈善团体的董事会上都挂了名,对那些蒸蒸日上的机构出手非常大方,他们有全纽约最好的厨子,并且在出国旅行时从罗马订购那些成了名的美国雕刻家的作品。第一个买雕像回家的罗尔斯顿曾经被认为是个野家伙,可得知那个雕刻家已经完成了几件英国贵族的订单后,家族中的人就认为这也是一次百分之三回报的投资了。
这些既节俭又气派的生活品质在与荷兰裔的范德格雷夫家族的两次联姻后得到了巩固,悉心培养出来的罗尔斯顿性格现在已经化作了天赋,以至于迪莉娅•罗尔斯顿有时会问自己,要是她把自己的小男孩在一片野地里放开的话,他会否在那儿造出个小纽约,并且位列所有的董事会。
迪莉娅•洛弗尔二十岁时嫁给了詹姆斯•罗尔斯顿。婚事是在一八四零年九月份办的,那时按照风俗,隆重的庆祝仪式在新娘乡间府邸的会客厅里举行,那儿现在是A大街和第九十一街相交的拐角处,俯视着长岛海湾。她丈夫从那儿驾着洛弗尔老祖母的那辆金丝雀黄的四轮马车(蓬布垂着流苏),载着她穿过蔓延的郊区和榆树遮蔽的凌乱街道,到了格兰莫西公园的一栋新房子里。在那片地方,年轻的新锐们正开始发挥自己的影响力。到了二十五岁时,迪莉娅已经在那里确立了自己的地位,有两个孩子,一大笔固定的零用钱,而且被公认为是她那个年代最俊俏最受欢迎的“少夫人”(当时她们就是被这么称呼的)之一。
一天下午在格兰莫西公园,她坐在自己那间漂亮的卧室里静静地想着这些事,心中充满了感激。她距离自然生活状态下的罗尔斯顿家族太近,不识庐山真面目,比方说,前面问题中的那个儿子某一天就要掌权:她在他们的羽翼下浑浑噩噩地生活着,犹如生活在国家的法律保护下。然而,那张静音键盘的震动、那个秘密的问题,有时像翅膀般扑打着她,时不时地会把她与他们分开来,就那么一瞬间,她能够以他们与其他事物的关系来纵览他们。这种时刻往往一闪而逝,她微微苍白着脸,窒息着,迅速抛开那个看法,又重新回到了孩子、家务、新衣服和她温和的丈夫吉姆[4]身上。
这天,她带着一丝温情的笑容想到了他,记起他是如何告诉自己买新帽子不要吝惜花费的。尽管她已经二十五岁并且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但样貌仍然鲜嫩,令人惊叹。那种少妇的丰腴在当时堪称美貌,镶嵌式的圣彼得胸针扣着开得很低的克纶尼领口,横在胸部的灰色丝绸绷得紧紧的,令沉甸甸的金表链离开了胸针底座,在束着天鹅绒腰带的小细腰上面的那片空谷中危险地荡来荡去。而肩上的开司米披巾下,溜滑而下的肩线青春洋溢,一举一动如少女般轻快。
吉姆•罗尔斯顿太太满意地审视着嵌在那顶帽子金色褶边里的那张泛着红晕的鹅蛋脸。按照丈夫的吩咐,这帽子是她不惜费用买来的。白色天鹅绒的帽兜,系着宽幅缎带,装饰着闪闪水晶的鹤羽——这顶礼帽是为堂妹夏洛蒂•洛弗尔的婚礼订购的,婚礼本周就要在布威里的圣马可教堂举行了。夏洛蒂的婚配与迪莉娅本人的一模一样:嫁的是一位罗尔斯顿,是韦弗利广场那支的罗尔斯顿,没有比这更安全、更可靠,或者——呃,更平常的了。迪莉娅不知道这个词怎么就蹦了出来,因为即便是她本家小宗族里的年轻姑娘们,也很难把嫁给罗尔斯顿家族理所当然地视为“平常”。不过此类联姻的典型特征就是可靠、安全,以及门当户对,这种婚事是那种良家好姑娘能够红着脸安详地为自己预见到的。
是的——那么然后呢?
呃——什么?这个新问题是什么意思?然后:怎么,当然了,心惊胆颤、茫然无措地服从那个年轻男人的令人费解的各种迫切要求呗——以前对这人的订婚戒指你最多红一红脸罢了;有张宽大的双人床呗;次日早晨从梳妆室的门里瞧见他穿着衬衫平静地刮着胡子时的惊骇呗;各种推诿、讨好、顺从的笑容和妈妈的经文教导呗;婚礼祷文中那个闪烁含糊的“服从”一词的暗示呗;一周或一个月的让人脸红心跳的烦恼、困惑和令人尴尬的欢愉呗;然后是生出的习惯,不觉间逐渐把这事视为理所当然的平静,白色大床上双双无梦酣睡,清早通过那间梳妆室的门进行的各种计议——这扇门从前看上去可像是通往一个灼烧着童贞眉梢的火坑呢。
再以后,就是婴儿了。这些婴儿被认为能够“补偿一切”,实际并不能——不过他们是这样的可爱,你根本不清楚失去的是什么,也不清楚他们要补偿什么。
是的:夏洛蒂的命运会与她的完全一样。乔•罗尔斯顿与他的二堂兄吉姆(迪莉娅的詹姆斯)十分相似,迪莉娅看不出韦弗利广场那栋矮砖房里的生活与格兰莫西公园这幢高大的褐色石屋里的生活会有什么理由不完全一致。只是夏洛特的卧室当然不会像她的这间那么漂亮罢了。
她自得地瞥了一眼法国墙纸,那是仿波纹绸效果的,边缘上镶着“短幔”,幔环之间垂着流苏。床架是桃花心木的,铺着白色绣花床罩,在衣柜镜子里相映成趣,衣柜也是配套的。画家莱奥伯德•罗贝尔的几张名为《四季》的彩色平版画高悬在一组深嵌在烫金框里的家庭银版照片上面。镀金时钟的样子是一个牧羊女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脚边有一篮鲜花儿。一个牧羊人出其不意的一吻惊着了她,她的小狗在一丛玫瑰花儿里冲他吠叫。人们可以从他们的牧羊棍和帽子的形状上得知这对情人的职业。这只轻佻的时钟玩意儿是迪莉娅的姨妈曼瑟•明格特夫人送的结婚礼物,这位夫人是个住在巴黎的时髦寡妇,受到杜伊勒里宫[5]的招待。明格特夫人把这件结婚礼物托付给了年轻的克莱门•斯潘德,后者刚从意大利回来度个短假,那时迪莉娅的婚礼刚刚结束。如果克莱门•斯潘德养得起老婆,或者愿意放弃罗马和绘画回到纽约从事法律行当的话,那个婚礼或许就不会存在。这位年轻男子(他看上去已经相当古怪、不合时宜,而且爱冷嘲热讽)大笑着向新娘保证,她姨妈的这件礼物是“巴黎皇室中最新颖的玩意儿”。家里人虽然对曼瑟•明格特夫人的“异域性”有所责难,但很赞赏她的品味,批评迪莉娅不该把这只钟放在自己的卧室里,应该把它展示在会客厅的壁炉架上。但是,她喜欢在每天早上醒来时,看见那位大胆的牧羊人正在偷走他的吻。
夏洛蒂的卧室里肯定不会有这样漂亮的时钟,不过话说回来,她也不习惯有漂亮玩意儿。她的父亲是那些“穷洛弗尔”中的一个,三十岁的时候死于肺热。他的遗孀担负着这个年轻的家庭,全年生活都在“逆水行舟”,为她的大女儿做不了什么。夏洛蒂进入社交界时穿着她母亲改过的衣裳,脚上那双缎子鞋是位曾经与华盛顿将军一道跳“开场舞”的过世姑妈传下来的。那些迪莉娅正打算扔了的老式罗尔斯顿家具,对夏洛蒂来说会显得奢华。她很可能会认为迪莉娅的这只快活的法国时钟玩意儿有点儿轻佻,或者甚至不“很漂亮”。可怜的夏洛蒂,自从她弃绝舞会、开始访贫问苦后,变得那么严肃,那么一本正经!迪莉娅还记得(并且一再纳闷)她身上发生的那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就在那一刻,整个家族私底下一致认为,夏洛蒂•洛弗尔到底还是要成为一名老处女了。
她初入社交界时他们并没有这样想。虽然她的母亲只给她买得起一件新薄纱裙,虽然她全身上下几乎样样都令人遗憾:头发红得太艳,眼珠子的褐色太浅——更别提颧骨上那两陀砖红色的晕团了,简直(荒唐的想法!)让她看上去像是化了妆的。然而,这些缺陷被她那纤瘦的腰身、轻盈的脚步和快活的笑声都给弥补了;而且在参加晚会时,她的头发精心上过油,经过仔细梳理,看上去差不多成了褐色,顺着她那红白山茶花的花冠下娇嫩的脸颊光滑地耷拉着,据说一些适婚的年轻男子(其中就有乔•罗尔斯顿)都曾称赞她漂亮呢。
接着她就生病了。她在一次月光雪橇聚会上着了凉,脸颊上那两陀砖红色的晕团变得更深了,她开始咳嗽。有种说法是“她正像她父亲那样离去”,她被急急忙忙地送到了乔治亚州的一个偏远的村庄里,在那儿独自和一个老家庭教师住了一年。回来时,所有人都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她很苍白,比以前更加消瘦,但是两颊变得晶莹剔透,眼睛更深,头发更红,再加上她穿的那些修女式的简朴衣着,模样是更加古怪了。她已不再佩戴饰品和表链,总是穿同样的灰袍子,戴一顶又小又紧的帽子,而且对拜访贫苦人表现出突如其来的狂热。她家人对此解释说,她在南方那一年,被那儿的“穷白人”和他们的孩子们的那种无望的堕落给震惊了,见过这样的悲惨,她不可能再重拾她的年轻朋友们的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了。大家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一致认为,这种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会“随着时间过去”;与此同时,夏洛蒂的祖母洛弗尔老夫人也许比别人更理解她些,给了她一小笔钱去帮助穷人,把洛弗尔家马厩(在马瑟街上老夫人的那幢房子的后面)里的一个房间借给了她,那儿后来被叫做“日间看护室”,她把周围邻里的一些穷孩子都集中到了那里。其中甚至还有一个小女孩儿。这小女孩儿的来历两三年前曾激起过相当一阵子热烈的好奇心。那时一位披着漂亮斗篷、蒙着面纱的女士把她送到了塞勒斯•华盛顿的小屋,这位黑人杂工的老婆茉莉是兰斯盖尔医生家的洗衣婆。兰斯盖尔医生当时是首席执业医生,从炮台公园到联合广场,大伙儿一致认为他通晓每家的秘史。但是,尽管爱打听的病人们围追堵截,他自始自终都宣称自己认不出来茉莉的那位“蒙面纱的女士”,也没法儿冒险猜测婴儿围嘴上别着的那张百元大钞的来历。
百元钞票再未重续,那位女士也再未出现,不过这个婴儿与茉莉的小黑孩儿们一道健康愉快地生活着,她一开始蹒跚学步就被送到了夏洛蒂•洛弗尔的日间看护室,在那儿,这孩子(与其他小乞丐一样)穿着夏洛蒂用自己的旧衣物裁制的小衣裳,袜子是她那双不知疲倦的手织就的。迪莉娅全神贯注在自己的孩子上,但还是顺道来过一两次这个看护室,离开的时候总是希望夏洛蒂的母性本能也许能够在婚姻中找到一个正常的出口。这位已婚堂姐有点儿迷惑,觉得与夏洛蒂对那些在洛弗尔老祖母的马厩里的流浪儿的狂热激情相比,她对自己的漂亮孩子们的热情是温和而且节制的。
后来,让大伙儿感到惊讶的是,夏洛蒂•洛弗尔将自己订婚给了乔•罗尔斯顿。众所周知,乔从她踏入社交界的那年起就“仰慕她”。她跳起舞来十分优雅,高大灵巧的乔带着她穿梭了许多圈苏格兰圆舞曲。到了那年的冬末,红娘们全都预言这种情形肯定有事,可迪莉娅试探堂妹时,女孩支支吾吾的回答和灼烧的眉角似乎在暗示,她的追求者改变了主意,没什么可问的了。现如今清楚了,他俩之间确实有过旧情,也许后来出现了那种激动人心的意外——一次“误解”;不过最终一切平安无事,圣马可教堂的钟声正准备为夏洛蒂更加幸福的日子敲响。“哎,等她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罗尔斯顿家族的母亲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夏蒂[6]!”迪莉娅在镜子里看见堂妹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肩膀上方,把椅子推后叫喊道。
夏洛蒂•洛弗尔停顿在门口。“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所以我跑上来了。”
“当然了,亲爱的。你穿着这件府绸多漂亮啊!我一直都说你该穿有质感的料子。看见你不穿灰色开司米了我真是太感激了。”迪莉娅抬起手,把白色的帽子从溜光水滑的黑色头发上摘了下来,轻柔地摆动着让粒粒水晶闪闪发光。
“我希望你喜欢它?是为你的婚礼准备的,”她笑着。
夏洛蒂•洛弗尔木然站立。她穿着母亲那件旧的鸽灰色府绸衣服,深红色的天鹅绒细边是新镶上的,一块貂毛披肩交叉在胸前,新的海狸皮帽子上配着一根垂下的羽毛,她已经有点儿已婚妇人的那种自信和威仪了。
“还有,你知道,你的头发肯定比以前更黑了,亲爱的,”迪莉娅接着说道,仍旧充满希望地打量着她。
“更黑?是花白了,”夏洛蒂冷不丁低沉地蹦出来一句。她把贴着脸边的那些上了油的发卷中的一绺往后抿了抿,露出了鬓角的一缕白发。“你不必留着那顶帽子了,我不打算结婚,”她添了一句,粲然一笑。
迪莉娅的镇定只够她把帽子放下,鹤羽朝上,然后就扑向了她的堂妹。
“不打算结婚?夏洛蒂,你绝对是疯了吧?”
“为什么做我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就是疯了?”
“但是你刚出来那年人们就说你会嫁给他的呀。可没人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现在呢——这怎么能是正确的?你就是不能这么干!”迪莉娅语无伦次地嚷嚷着。
“喔——人们!”夏洛蒂•洛弗尔疲倦地说道。
她那位已婚堂姐惊了一跳,瞧着她。她的声音中有某种令人悚然的东西,迪莉娅以前从未在她那儿听见过,也从未在其他任何人类的声音中听见过。那种回波似乎撼动了她们所熟悉的世界,迪莉娅的拖鞋抠缩起来,脚底下的埃克斯敏斯特地毯真地抽动了起来。
夏洛蒂•洛弗尔站立着,眼皮紧巴巴地瞪视着前方。迪莉娅注意到,在她那双淡褐色的眼珠中,漂浮着绿色的斑点,那是在她发怒或者激动的时候才会有的。
“夏洛蒂——你到底从哪儿过来的?”她问道,把这女孩拉到沙发坐下。
“从哪儿过来的?”
“是的,你看上去像见了鬼——一大群鬼。”
那同样令人纠结的笑容浮现在夏洛蒂的唇边。“我见过乔了,”她说。
“怎样呢?——啊,夏蒂,”迪莉娅大叫起来,猛然醒起,“你的意思该不是说打算要让乔过去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来——?倒不是说我听到过哪怕一丝暗示,从来没有。只是就算有的话……”她深呼吸了一下,勇敢地豁了出去。“就算你听到他曾经……他有过一个孩子——当然啦,他会抚养到……”
女孩儿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用继续了。‘男人就是男人’;不过不是这事。”
“告诉我是什么事。”
夏洛蒂•洛弗尔环顾着这个灿烂富丽的房间,仿佛在环顾她的世界,而这世界是一座监狱,她一定要逃出去。她低下头,喘息着说,“我要——离开。”
“离开?从乔那儿?”
“从他的观念那儿——罗尔斯顿观念。”
迪莉娅昂起头来——说到底,她也是一位罗尔斯顿!“罗尔斯顿观念?我倒还没发现它们——在生活中那么令人不悦、令人不可忍受,”她略带讥讽地笑着说。
“是的。但你是不同的。他们没要你放弃什么。”
“放弃什么?”可怜的夏洛蒂究竟有什么(迪莉娅很纳闷)竟会有人想要她去放弃?她一向处在伸手的地位而不是放手的呀。
“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亲爱的?”迪莉娅催促道。
“我那些可怜的孩子——他说我得放弃他们,”女孩儿哭泣着颤声低语道。
“放弃他们?放弃帮助他们?”
“见他们——照顾他们。这些全都放弃。他让他妈妈来给我解释。说以后——以后我们有了孩子……他担心……担心我们的孩子会被传染上什么……当然,他会给我钱,付钱找个人……一个雇工,去照顾他们。他还觉得那样挺大方,”夏洛蒂爆出一声呜咽。她掀掉帽子,伏下身来闷在抱枕里哭泣着。
迪莉娅坐在那儿呆住了。再怎么无法预料也肯定想不到会是这个。所有潜移默化在她体内的罗尔斯顿都使她无法忽视乔的反对之合理,她简直觉得自己很赞同他。在纽约,没人会忘记可怜的亨利•范•德•吕登的独子之死,他被一个没规矩的保姆偷偷带去了一个马戏团,结果染上了天花。这样的一个警告之后,父母们都觉得面对传染病再怎样预防都不为过。而穷人们都是那么无知随便,他们的孩子,当然喽,也都随时在接触一切传染性的东西。不,乔当然是对的,夏洛蒂简直疯得不可理喻。不过现在跟她说这些没用。凭着直觉,迪莉娅权且敷衍。
“说到底,”她对着倒在沙发上的那只耳朵悄声说,“如果只是在你有了孩子之后的话——那也许你不会有——不会很快有呢。”
“喔,会的,我会有的!”从抱枕里发出了一声极为痛苦的回答。
迪莉娅带着一种主妇似的优越感笑了。“说真的,夏蒂,我可看不太出你怎么能知道。你不明白。”
夏洛蒂•洛弗尔直起身来。她的布鲁塞尔蕾丝衣领散了开来,吊在皱巴巴的紧身胸衣上,凌乱的头发中,那缕白发憔悴地闪着微光。在她淡褐色的眼睛里,绿色的小小斑点像鳟鱼池里的叶子般漂浮着。
“可怜的女孩,”迪莉娅心想,“她看上去多老多丑啊!比什么时候都像个老处女。而且她似乎全没意识到自己永远也不会再有其他机会了。”
“你一定得尽量理智些,夏蒂亲爱的。毕竟,自己的孩子是第一位的。”
“正是这样。”女孩儿拼命地抓住她的手腕。“我怎么能够放弃我自己的孩子?”
“你的——你的——?”迪莉娅的世界再次开始在脚下起伏。“最亲爱的,那些可怜的小流浪儿里,你把哪个称作是你自己的孩子?”
夏洛蒂直视着她的眼睛。“我称呼我自己的孩子为我自己的孩子。”
“你自己的——?当心点儿——你把我的手腕抓痛了,夏蒂!”迪莉娅把自己解救来,努力作出一个笑容。“你自己的——?”
“我自己的小女孩儿。就是茉莉和塞勒斯——”
“啊——”迪莉娅•罗尔斯顿倒抽了一口气。
堂姐妹俩默然对坐,但迪莉娅挪开了视线。她打了个颤,嫌恶感传遍全身:这种事情,即便要说,也不该在她的卧室里说,离过道那边的纯洁无瑕的儿童室太近了。她机械地把丝绸裙子上那些管风琴似的褶子抚抚平,那是堂妹拥抱时弄乱的。然后再次看着夏洛蒂的眼睛,于是她自己的眼神融化了。
“喔,可怜的夏蒂——我可怜的夏蒂!”她向堂妹张开了怀抱。
注释
[1]美国圣公会的前身是英格兰圣公会在美国的分支,后者在美国独立革命后被废除,自成美国圣公会。
[2]亚大纳西信经,是基督教三大信经之一。
[3]汉密尔顿和杰弗逊是当时的政敌。
[4]吉姆在本文中是迪莉娅对丈夫詹姆斯的昵称。
[5]法国皇宫。
[6]夏洛蒂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