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罗尔斯顿们放弃旧习俗时不情不愿,可一旦适应了某个新的,就又会觉得难以理解为什么竟有人不立即照着做。
迪莉娅来自较为散漫的洛弗尔家,天性喜欢新奇。起先,她建议丈夫六点钟吃饭而不是两点钟吃时,他那张年轻多变的面孔变得像那张严酷的殖民时期肖像中的老祖宗那么无情。可经过两天的抵抗之后,他转而接受了妻子的观点,现如今,对那些还紧抓着丰盛的午餐和下午茶不放的人的固执,他则给予轻蔑的一笑。
“没有什么比头脑狭隘更让我厌憎了。爱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我才不关心呢:我受不了的是他们的那种狭隘的头脑。”
迪莉娅想着这些事,一边坐在休息室(她的母亲会把它称之为客厅)里等丈夫回家。她刚来得及抚平光滑的发辫,套进那条樱桃色溜边的黑白条纹云波绸裙子——这是他很喜欢的一件衣服。休息室里,诺丁汉蕾丝窗帘在华丽的镀金帘檐下用帘环收拢着,中央的大理石桌面下撑着雕花的红木桌脚,老式的桃花心木扶手椅上铺垫着一种新的苹果绿色调的法国锦缎;这是令任何一个年轻妻子都会感到自豪的房间。通往餐厅的折叠门旁边,红木展示架上摆放着热带贝壳、长石花瓶、比萨斜塔的石膏模型,一对用斑岩和蛇纹石的碎片做的方尖塔——那些碎片是这对年轻夫妇在古罗马广场捡的,一尊法国塞弗尔牌的粉白色素坯女神克吕提厄胸像,还有四个英国切尔西牌的老式四季女神瓷像也处在其中——那是必定要留着的,因为它们是罗尔斯顿老祖母留下的。墙上挂着画家柯尔的那幅名为《生命旅程》的大型黑色钢版画;在窗户中间立着一尊真人大小的雕像《囚禁的少女》——那是著名的雕刻家哈丽耶特·霍斯默为吉姆·罗尔斯顿的父亲创作的,霍桑让这位雕刻家在其小说《玉石雕像》中作了一位神仙。桌上摞着装订精美的印刷品,有画家特纳的《法国的河流》、诗人德里克的《罪仙》、作家克雷布的故事集,还有一本《美人集》,里面有参与埃格林顿伯爵举办的锦标赛的英国贵族夫人们的肖像。
迪莉娅坐在那儿,身后一堆无烟煤火在壁炉的黑色大理石拱门里燃烧,她身边有个香橼木工作台,一盏新式法国台灯从坠着水晶流苏的灯罩下向中间的桌子上流泻着宜人的光芒。她问自己她怎么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那么彻底地脱离了平时的那套观感和信念——以前她可从未越过罗尔斯顿地平线如此之远。现下,那套东西又将她围了起来,屋顶上的石膏装饰、家具的样子、她的服装的剪裁,仿佛无一不是由罗尔斯顿的偏见制成,并且由于罗尔斯顿之手的触碰而变得无比坚固。
她一定是疯了,她心想,竟然让自己如此投入夏洛蒂的事情。然而,就算她反复思量,不断缩小问题的范畴,还是觉得别无他法。不知怎的,拯救克莱门·斯潘德的孩子就取决于她了。
她听见门锁的声音(这声音从未使她的心脏跳动得如此剧烈),高顶礼帽放在大厅桌案上的声音——好像是两顶,是吗?休息室的门开了,两个竖着高领子、穿着大衣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可以说,是两个吉姆·罗尔斯顿。迪莉娅以前从未注意到丈夫和他的堂弟乔竟然这么相像,这让她觉得自己总把罗尔斯顿当作一个集体来考虑实在是很正确的。
要是她不把乔看作只是她的吉姆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复制品,那她就不会是个年轻温柔的幸福妻子了。然而,即便复制品有缺陷,这两个高大的、有着运动员身材的人物之间还是存有一种惊人的相像:红润的短脸盘和笔直的鼻子、笔直的胡须、笔直的眉毛,坦白的蓝眼睛和甜蜜自私的笑容。只不过,现在这一刻,乔看上去像是患了牙痛的吉姆。
“看看,我亲爱的,一位年轻人被请来和我们一起吃便饭了,”吉姆笑道,带着那种备受关爱的丈夫的自信,这位丈夫知道自己一向是可以把朋友带到家里来的。
“你真好,乔!——你觉得他能将就一下牡蛎汤和烤鹅吗?”她向丈夫微笑道。
“我就知道!我说吧,亲爱的老弟!他说你会不高兴的——说你会为这顿饭忙得团团转。等结婚后你看吧,乔瑟夫·罗尔斯顿[1]——。”吉姆友好地一掌拍在他堂弟那深绿色的肩膀上,乔做了个苦相,像被牙齿刺伤了。
“你实在太好了,迪莉娅堂嫂,今晚还能接待我。实际上——”
“先吃饭吧,小伙子,要是你不介意的话!一醉解千愁。请挽住你嫂子,我这就去看看酒备好了没有。”
牡蛎汤、烤鲈鱼、填鹅、苹果馅饼和青椒,随后是罗尔斯顿老奶奶的一道很著名的焦糖布丁:迪莉娅尽管滚油浇心,可还是对自己的这番成绩暗暗感到一丝得意。这肯定会落实那个传言,说吉姆·罗尔斯顿能够随时不经通告而带朋友回家。罗尔斯顿和洛弗尔的酒圆满达成效果,那瓶洛弗尔家的马德拉白葡萄酒见底时,就连乔那张拉长的脸都柔和起来了。这两个年轻人到休息室与她重聚时,迪莉娅注意到了这个变化。
“现在嘛,我亲爱的伙计,你最好把故事从头到尾地告诉她,”吉姆提出建议,把一张扶手椅推向堂弟。
年轻妇人俯在她的刺绣上,低眉红脸地听着。作为一个已婚妇人——作为一个母亲——乔希望她觉得自己有权向她直言不讳:是她的丈夫命令他这么做呀。
“啊,说吧,说吧,”酒足饭饱后兴致勃勃的吉姆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搓着手说。
迪莉娅一边听一边思忖,任由这位准新郎难为情地进行语无伦次的讲述。她的针悬在绣布上好似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她立即便看出乔在依赖她去努力劝服夏洛蒂接受他的想法。但是他深陷爱河。迪莉娅知道,只要自己一句话他就会屈服,而夏洛蒂就会达到目的,挽救孩子,嫁给他……
归根结底,这事多么容易呀!一个友好的欢迎,一顿丰盛的晚餐,一瓶好酒,再加上对夏洛蒂双眸的记忆——那双眼睛比他们做的任何事情都更能表情达意。一阵隐秘的嫉妒刺痛了这位妻子,她从前缺乏的就是最后这个启示物。
多容易啊——但绝对不行!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能让夏洛蒂·洛弗尔嫁给乔·罗尔斯顿。她所受的荣誉和正直的传统教养全都禁止她纵容这样一个计划。她可以构思——已经构思出了——高压手段,灵巧娴熟地挑战先例,不露声色地反抗社会成规的无情,但是却永远无法默许谎言。夏洛蒂嫁给乔·罗尔斯顿——她的吉姆的堂弟——却不向他坦白过去;这个想法对于任何一个罗尔斯顿家的人来说都会觉得无耻,对迪莉娅也一样。可是把真相告诉他则会立即让这桩婚事完蛋,这点连夏蒂都意识到了。社会对于男人和女人并没有施以同样程度的宽容,但无论迪莉娅还是夏洛蒂都从未问过一次为什么:她们像本阶层所有的年轻女性一样,对于那不可避免的只管低头就是。
不,这个两难境地没有出路。很清楚,挽救克莱门·斯潘德的孩子是迪莉娅的责任;这事太清楚了,于是同样清楚的就是她似乎注定要牺牲他的情人了。念及于此,她想起了夏洛蒂那渴望的呼唤:“我想结婚,像你们这些人一样,”她的心缩紧了。但还是绝对不行。
“我十分体谅——”(乔在继续唠叨)“我心爱的姑娘的无知和不谙世事——体谅她那可爱的纯洁。一个男人怎么能希望自己未来的妻子是——是另外的样子呢?你懂吧,吉姆?还有迪莉娅?我跟她说,你们知道,说会另外有一笔专门的金额给她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一笔零花钱之外的金额,这她绝对可以信赖。天啊!要是她开口,我愿意立一个字据,一份协议,当着律师的面儿!我倾慕、欣赏她的慷慨无私。但是我问你,迪莉娅,作为一个母亲——请注意,现在我想要你的坦率的想法。你觉得如果我能够破例让步——让她继续亲自照顾这些孩子直到……直到……”一抹骄傲的红晕溢上了这位可能成为父亲的人的眉梢……“直到有更迫切的职责需要她,哎,我已经作好了充分的准备……如果你能告诉她这些,我保证,”乔忽然被最后那杯酒的记忆刺了一下,宣告道,“我妈那儿会没事的,她的那些偏见,当然啦,我尊重它们,可同时也决不允许它们来——来干涉我和我自己的信念。”他跳起身,冲壁炉镜子里的那个勇敢无畏的自己微笑着。“我的信念,”说到这个时他把头向后一扬。
“听听!听听!”吉姆激动地嚷嚷。
迪莉娅的针在绣布上突地刺了一下,然后她将手里的活儿推到了一边。
“我想我能理解你们俩,乔。当然了,站在夏洛蒂的立场,我永远也不可能放弃那些孩子。”
“你看,我亲爱的伙计!”吉姆大获全胜,对这份代替别人表现出的勇气就像对这顿晚餐的丰盛一样感到自豪。
“永不,”迪莉娅说。“尤其那些弃儿,我是指——我想那儿有两个。那些孩子要是进了收容所,常常活不了。那才是夏蒂无法释怀的事。”
“可怜那些无辜的孩子们!因为她爱他们,我有多爱她啊!世上竟有这样的混蛋逍遥法外——。迪莉娅,请告诉她好吗,无论什么我都愿意——”
“悠着点儿,老弟,悠着点儿,”吉姆劝诫道,带着一抹罗尔斯顿的谨慎。
“唔,也就是说,无论什么——只要合理——”
迪莉娅举起一只手示意。“我会告诉她的,乔:她会很感激。但这没用——”
“没用?其他还要——?”
“没什么了,只有一件事:夏洛蒂旧病复发。今天在这儿又咳血了。你一定不能娶她。”
好了,终于干了这件事。她站了起来,浑身打颤,觉得自己连嘴唇都白了。她做对了吗?她做错了吗?对此,会有明了的那一天吗?
可怜的乔转向她,那张脸与她的一样苍白:他紧攥着椅子的靠背,脑袋向前低垂宛如一个老人。他的嘴唇蠕动着,但没有声息。
“上帝啊!”吉姆结结巴巴地说。“可你明白你得打起精神来,老弟。”
“我——我真替你难过,乔。明天她会亲自告诉你,”迪莉娅支支吾吾,这当儿,她丈夫继续使劲安慰着。
“拿出点男人样儿,老弟。想想你自己——你的未来。不行的,你明白。迪莉娅说得对,她总是对的。最好让它过去——现在面对总好过以后面对。”
“总好过以后面对,”乔喃喃重复道,咧嘴惨然一笑。迪莉娅突然想到,在他安逸美好的生命历程中,以前从未不得不——与她的吉姆一样——放弃过任何他所倾心的事物。甚至有关放弃的那类词汇以及它们的常规形态,对他来说都是生疏的。
“可是我不明白。我不能放弃她,”他断然宣称,眨了眨眼,掉下了一颗孩子气的泪珠。
“想想孩子,亲爱的伙计,那是你的职责,”吉姆坚持强调道,得意地瞥了眼迪莉娅的健康美丽作为验证。
在两位堂兄弟之间后来冗长的谈话——争论、反击——争论、明智的忠告和无望的反对——中,迪莉娅只是偶尔参与。她很知道会是怎样的结局。这位准新郎害怕他的新娘在访问穷人时可能会把传染病带回家,他不会明知故犯,在家族里埋下疾病的种子。还不仅如此。有太多母亲早逝、只留下丈夫独自抚养年幼的孩子的伤心事了,这些事例必定在压迫着乔的记忆。罗尔斯顿家、洛弗尔家、兰宁家、阿瑟家、范德路登家——哪家不在遥远的墓地里有块需要照料的墓碑?那都是些“日渐衰弱”的年轻亲属的墓碑,他们当初都是被送出国,到气候温和的意大利治病。罗马和比萨的新教墓地里尽是些纽约人。与生命垂危的妻子进行那熟悉的朝圣之旅,是一幕能让最浪漫的罗尔斯顿人冷静下来的景象。在这段时间内,迪莉娅一边低头听着,一边不停地反复问自己:“事情办得很容易,可我该怎么对夏洛蒂说呢?”
那天深夜,可怜的乔紧握着她的手结结巴巴地告别后,她突然把他从门口叫了回来。
“请你一定要让我先去见她,你一定要等到她派人来叫你——”看见乔欣然从命,她有点儿退缩。可对于一位要对付乔所面临的那些事情的年轻人,再多的花哨支持也无济于事,她瞥向他的最后那一眼里满是怜悯……
大门在乔身后关上了,丈夫在她肩头上的抚摸让她醒过神来。
“我佩服死你了,宝贝。我聪明的迪莉娅!”
她的脑袋后仰,接住了他的吻,然后抽身出来。她明白,他眼中的火花既是对她的春心的挑逗,也是对她的机敏的赞颂。
她不要他靠近。“吉姆,要是刚才我跟乔说的那些关于夏蒂的事情是我自己的事,而我不得不告诉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他微微皱了皱眉,显然认为这个问题无关紧要,而且很不符合她平时的趣味。“来嘛,”他强壮的胳膊在恳求她。
她继续离开他站着,眼神黯然。“可怜的夏蒂!现在一无所有了——”
他即刻起了同情心,眼神也变得黯然了。在这种时刻,他就仍然还是那个她能够驾驭的多愁善感的男孩。
“啊,可怜的夏蒂,的确啊!”他探寻起最现成的灵丹妙药。“幸运的是,现在,毕竟她有那些穷孩子了,不是吗?我想女人是一定要有孩子去爱的——如果没有自己的,那就别人的。”很明显,想到这药方,他的痛苦就已经得到了减轻。
“是的,”迪莉娅表示同意,“我看不出她还有什么其他的安慰。我能肯定乔也会这么认为。咱们之间,宝贝——”现在她容许他拉自己的手了——“咱们之间,你和我,一定要保证她能留下她的孩子们。”
“她的孩子们?”听见这个物主代词他笑了。“当然啦,可怜的女孩!除非她真得要被送到意大利去?”
“喔,她还不至于此——哪儿有那钱啊?而且,她永远也不会离开洛弗尔姑妈的。不过我在想,亲爱的,要是明天我可以告诉她——你瞧,我并不是真的期待和她谈话——要是我可以告诉她,说你会让我照顾她最忧心的那个孩子,那个可怜的无名无家的小弃女——要是我可以从我的零花钱里另外拿出一笔固定的金额……”
他们的手情不自禁地拉了起来,她将晕红的脸凑向他的。他的眼里满是男性的泪水,啊,她的健康、她的智慧、她的慷慨,让他多么骄傲呀!
“你的零花钱一分都不能动,决不!”
她佯装不懂,露出泄气纳闷的样儿。“想想,亲爱的——如果我不得不放弃你的话!”
“你的零花钱一分都不能动,我说——但是你需要多少就有多少,去帮助可怜的夏蒂的穷孩子吧。这——你还满意吗?”
“最亲爱的!我想到了我们自己的孩子,楼上!”他们彼此挽着,被那激荡的情感震住了。
注释
[1]“乔瑟夫·罗尔斯顿”是“乔·罗尔斯顿”的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