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蒂娜·洛弗尔——现在是克莱门蒂娜·罗尔斯顿小姐——七月份就要嫁给兰宁·哈尔西了。订婚是在四月里宣布的。订婚期那么短,家族里的女性长辈们都开始对这种粗俗的做法嚷嚷着表示反对。在那个年代的纽约,人们一致认为“应该给年轻人彼此了解的机会”;尽管在构成纽约社交界的那些对夫妻中,多数人都自小一起玩耍,并且各自的父母也是多年世交,可仍有一条莫名其妙的礼仪规则,要求把刚订婚的那对人当作一对彼此刚刚认识的人。在南方各州,行事则有所不同:在他们的记录中,草草订婚、甚至私奔结婚都并不鲜见;但那种轻率与纽约迟缓的血液不太协调,纽约的生活步调仍然在与荷兰人的深思熟虑保持着一致。
然而,对于像蒂娜·罗尔斯顿这种不平常的情况,无视传统并不会让人感到很吃惊。首先,每个人都知道,她像你我一样,不是什么蒂娜·罗尔斯顿;除非有人确实相信那些关于可怜的吉姆那未知的“过去”和他的寡妇宽宏大量的传言。不过对那些传言大多数人都持反对意见。人们不愿对一个死去的人横加指责,因为他无法为自己辩护;而罗尔斯顿家的人一致宣称,就像他们完全不赞成詹姆斯·罗尔斯顿太太把蒂娜收为养女那样,他们也完全相信,要是这一举动会被理解为给她去世的丈夫“染上污点”的话,那她是不会这么做的。
不:这个女孩可能是洛弗尔家的人——然而甚至持这想法的人也并不多——不过她肯定不是罗尔斯顿家的人。她那褐色的眼睛和轻浮的样子很明显地把她排除在这个家族之外,都用不着什么官方的开除。事实上,大多数人都相信——正如兰斯盖尔医生一向断言的那样——她的身世的确无法弄清楚。井然有序的社交界中偶尔会有一些无法解开的谜团让人感到迷惑和恼怒,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代表。大家也都相信,既然当初罗尔斯顿太太留下这孩子是因为堂妹夏洛蒂实在离不开她,那现在迪莉娅·罗尔斯顿收她为养女不过是再次证明了洛弗尔家族很抱团。要是说罗尔斯顿太太的儿子和女儿对收养蒂娜这个主意感到高兴,那就是在夸大其辞;不过他们对此不予置评,用高贵的沉默使母亲的这个怪念头的影响力降到了最低。这是老纽约的家族们要遮掩个别成员的古怪行径时通用的方式,而且在“钱足够分配”的情况下,要是继承人们还对总遗产中转让出小小的一笔数目表示抗议的话,那会被认为太庸俗太贪婪。
尽管如此,迪莉娅·罗尔斯顿从收养蒂娜的那一刻起,就充分察觉到了自己那两个孩子在态度上的转变。他们对她很耐心,几乎像父母对孩子般:他们刚原谅了那孩子的一个幼稚的过失,不过因此决定也必须对这孩子进行更加严密的看管。周围的人对待她同样也是这副纵容但却监督的态度。
她“处理事情”有种无可置疑的派头(最先这么说的人是席勒顿·杰克森);自从那位无所畏惧的妇人曼森·明格特太太违背了她丈夫的遗愿之后,在纽约再没出现过像她这种态度的人了。不过罗尔斯顿太太的方法与其并不相同,而且分析起来更不容易。曼森·明格特太太借助花言巧语、讽刺谩骂、死缠硬磨和上蹿下跳办成的事情,另一位完成起来既没有拔高嗓门,看上去也一步都没有脱离常规。她说服吉姆·罗尔斯顿收留那个弃婴时,事情办得易如反掌,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办的以及是怎么办成的;并且第二天他和她就像平常无事人似的满面笑容了。然后就是现在,这次收养——!好吧,她使了同样的手段,正如席勒顿·杰克森说得那样,她表现得就好像收蒂娜为养女一直都是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就好像她很惊讶人们竟然会惊讶一样。而面对她的惊讶,人们的惊讶显得很愚蠢,于是它们渐渐停息了。
事实上,迪莉娅在人前自信沉着,在人后却疑虑重重、忐忑不安。但她曾经学会一个道理:一个人要是不想解释的话,就几乎可以做任何事(甚至也许可以去谋杀);并且这道理从未被遗忘。她对收留弃婴从未解释过;现在也不打算对收她为养女进行解释。她只是办她要办的,就好像没发生什么需要说说清楚的事;而长期承继下来的道德上的谨慎促使她紧守这些疑虑,不告诉别人。
这些疑虑实际上并没怎么涉及公众舆论,它们涉及更多的是夏洛蒂·洛弗尔的个人想法。夏洛蒂在起初那一刻悲痛的抗拒之后,哀婉地、几乎是痛苦万分地表示了十分感激。她这样是有理由的,蒂娜的态度透露出了很多东西。蒂娜在从范德格雷夫家的舞会刚回来的那些天里,露出了一种孤僻、阴沉的脸色,那使迪莉娅恐惧地想起了夏洛蒂·洛弗尔多年前突然出现在自己卧室的那面镜子里时的鬼样子。母亲的历史的头一个章节已经写在了女儿的眼睛里;而蒂娜的斯潘德血液很可能会促成那个结局。在那几天的默默观察中,迪莉娅怀着恐惧和怜悯,发现夏洛蒂的担心自有其道理。这女孩差点儿让她俩都落了空:无论如何一定不能再冒这种险了。
哈尔西家,整体来说,表现得令人钦佩。兰宁希望娶亲爱的迪莉娅·罗尔斯顿的被保护人——大家都知道,她很快就要姓她养母的姓了,并且继承她的财产。有什么比与罗尔斯顿家再结一个姻盟更能让哈尔西家的人向往的呢?这些家族一向都是相互结亲的。哈尔西的父母在祝福时带着一种怂恿,这既显示出他们也有他们的焦虑,也显示出他们看见兰宁“安定下来”的那种释然会足以抵消这桩婚事可以想见的那些瑕疵——虽说,一旦定了下来,他们是甚至连向自己都不会承认这种瑕疵存在的。对于自己的安排布置,任何会影响到其完美得体的事物都会被老纽约置之脑后。
这一切夏洛蒂·洛弗尔当然察觉到并且也承认了。她接受了这种情形——在私下与迪莉娅相处的时候——把它当作是一个配不上的罪人所受到的一长串恩慈中又添加的一项。而她有句话也许能略为解释她的这种接受:“现在至少她永远也不会疑心事情的真相了。”她的孩子永远不要去猜测她们之间的纽带,这已经成为这个可怜人的主导思想了……
但是迪莉娅的主要支撑则是看得见蒂娜。她是她那被拒绝了的幸福的模糊映像,这个逐渐老去的女人的整个生活都是由那映像定型上色的,她悬在天赐的极乐之光中目眩神迷。有时候,当她瞧着蒂娜变幻的面孔,觉得自己的血液仿佛正在里面拍击,觉得好像能读懂汇成那些纷乱激流的每一个念头和每一种情绪。蒂娜的爱情是一次暴风骤雨的恋爱,不断在狂喜和沮丧、傲慢和自卑中跌宕起伏;这些都以一种不加修饰的坦率展现在迪莉娅面前,她从中看见了自己那被扼杀的青春的种种美景、渴望和想象。
这女孩对于自己被收为养女的真正想法是什么,这点可不容易搞清楚。她在十四岁时获知了自己身世的流行说法,并且漫不经心地接受了,就像一个幸福的孩子面对某个遥不可及且无法想象的事实那样,因为这事实并没有变更她所熟悉的事物的秩序。而她以同样的精神状态接受了被收为养女这件事。她知道给她罗尔斯顿这个姓氏是为了便利她嫁给兰宁·哈尔西。迪莉娅有种感觉,所有不相干的问询都被淹没在了一种势不可挡的感激之中。“我心里一直都当你是妈妈;而现在,你这个最亲爱的,你真的是,”蒂娜悄声说道,脸颊贴着迪莉娅的脸颊;迪莉娅大笑着回答:“是呀,只要律师们能让我当上!”然而,事情于是就此被丢下了,被蒂娜狂喜的激流一扫而空。那些天里,迪莉娅、夏洛蒂,甚至殷勤的兰宁,都颇像几根在阳光照射下的激流中回旋的稻草。
这股金色的洪流带着他们向前,越来越接近那个迷人的日期;而迪莉娅沉湎于婚礼的筹备中,她感到惊讶,她对亲生女儿的事情也是一一安排、样样过目,但相比之下那次中的她却显得有些漠然。在小迪莉娅平静的婚礼中,没有能够刺激脉搏跳动的东西;而随着蒂娜婚期的迫近,想像如岁月般萌生开来。婚礼将在洛弗尔府邸举行,迪莉娅·洛弗尔自己就是在长岛海湾的这座老房子里出嫁的,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夏天都在那儿度过。尽管穷街陋巷如网络般已经布满了邻近一带,这幢带着细柱廊的老房子仍旧隔着一片未修剪的草地和茂密的灌木林眺望着地狱门那儿的海峡;休息室里还保留着那些脆弱的细长靠背椅、谢拉顿式的小桌以及橱柜。大家都认为把这些东西丢掉换更时髦一些的家具没什么用,因为这座城市的发展注定了这地方终究会被卖掉。
像罗尔斯顿太太那样,蒂娜会有一个“居家婚礼”,虽然主教派社团已经开始不赞成这样的婚礼了,认为那是浸礼派、循道派、一位论派和其他无圣坛教派的令人鄙夷的权宜之计。然而,在蒂娜这件事上,迪莉娅和夏洛蒂两人都觉得在家里举行婚礼有更好的私密性,这弥补了它比较世俗的缺陷;而哈尔西家也赞同她们的决定。六月结束前,女士们在洛弗尔府邸各就各位,而且每天清晨都有人瞧见年轻的兰宁·哈尔西的单桅船在海湾中击水而来,在草地下方的锚地卷起它的帆。
所有人的记忆中,都不曾有过更美好的六月了。走廊下的大马士革玫瑰和木樨草从未曾把这样一缕夏日的气息送进过那高高的法式窗户;从古老的拱顶柑橘房搬出来的多节的柑橘树从不曾开过这样浓密的花儿;草坪上一堆堆圆锥形的草垛散发出了阿拉伯的香气。
婚礼前夜,迪莉娅·罗尔斯顿坐在走廊中注视着月亮从长岛海湾升起。大量的最后准备工作使她很疲倦,想到蒂娜要走了她很伤心。明天晚上这屋子就会空下来了:她和夏洛蒂将孤独地一起坐在晚间的灯边,直到死亡来临。这样的自叹很傻——她提醒自己,那“不像她”。可太多的回忆在她体内翻腾低语:她心神不安。悄无声息的休息室已经改成了一间小礼拜堂,有一个垂着蕾丝的圣坛,高挑的雪花石膏花瓶正等着白玫瑰和六月百合,从门口到高坛的长条红地毯把一排排椅子分成两边;当关上那扇门时,她觉得回到洛弗尔府邸举行婚礼也许是个错误。她又一次看见了自己,穿着那件绣着雏菊的高腰“印度薄纱棉”,踩着平跟绸缎凉鞋,戴着布鲁塞尔面纱;又一次在那面灰黄色的壁镜里看见了自己当时倚在吉姆·罗尔斯顿得意洋洋的胳膊上离开这个房间时的身影;看见了自己在站到礼堂那簇钟形白玫瑰下之前与镜中的自己所交换的那惊恐一瞥,看见自己对祝贺的人们在微笑致意。哎,那面壁镜明天会照出一个多么不同的身影啊!
夏洛蒂·洛弗尔轻快的脚步声在门里边响了起来,然后她走出来与罗尔斯顿太太汇合了。
“我去厨房跟梅丽莎·格雷姆斯说了,她最好准备至少两百碟冰激凌。”
“两百?是啊——我想她最好这样,费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要来呢。”迪莉娅沉思着。“那碟子垫布呢?”她问道。
“有你姨妈西西莉亚·范德格雷夫家的,我们会弄得很漂亮的。”
“对的。谢谢,夏洛蒂,让你费了那么多心。”
“哎呦——”夏洛蒂抗议道,飘过一丝冷笑;迪莉娅察觉到了对一位母亲忙于自己女儿的婚礼细节表示感谢所包含的讽刺。
“请坐下,夏蒂,”她小声说道,为自己的蠢话感到脸红。
夏洛蒂疲倦地叹了口气,坐在最近的那把椅子上。
“明天我们会有个好天气,”她说着,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平静的天空。
“是啊。蒂娜呢?”
“她很疲倦。我打发她上楼去躺着了。”
这似乎非常妥当,因此迪莉娅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阵儿,她说:“我们会想她的。”
夏洛蒂的回复是含糊不清的一声低语。
两位堂姐妹默默无语,夏洛蒂像往常那样挺得笔直,她瘦削的手握在那张灯芯草编的老式座椅的扶手上,迪莉娅多少有点儿像是沉重地深陷在一张高背扶手椅里。两人就次日的准备工作已经交换过最后的意见,来客的人数、潘趣酒的调制、神职人员更换教袍的安排,以及把礼物安置在最好的那个空房间里;对这些再没什么可谈论的了。
只有一个话题还没提及,于是迪莉娅一边注视着堂妹在动人的暮色中的那抹严厉的剪影,一边等待夏洛蒂说话。但夏洛蒂保持着沉默。
“我在想啊,”迪莉娅终于开口了,嗓音中有一丝轻颤,“一会儿我该去——”
她觉得自己看见夏洛蒂的手在椅子的扶手上攥紧了。
“一会儿你该去——?”
“呃,蒂娜睡觉前,也许该上去几分钟——”
夏洛蒂仍然保持沉默,显然决定不去劳神帮她。
“明天,”迪莉娅继续道,“我们一大早就会特别忙,又闹又乱的,我看不出那会儿我怎么可能——”
“可能?”夏洛蒂单调地重复道。
迪莉娅觉得自己的脸在暮色中更红了。“呃,我想你也同意,不是吗,那孩子就要面对新的职责和义务,有句话应当对她说一说——呃——通常,事实上,是在这种时候?”她支支吾吾地结束了。
“是的,我想到那个了,”夏洛蒂回答。她没再说什么,但是迪莉娅从她的语调中本能地察觉到了一种模糊的敌对在萌动,在蒂娜的人生关键时刻,这种敌对似乎会自动出来发表意见。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夏洛蒂在这样的时刻总是变得如此难以理解和难以接近,而且就目前这件事来说,她看不出这种情绪上的变化凭什么要来干涉那份她认定了的职责。蒂娜一定在渴望她那双引领的手把自己带进新生活,就像她本人也渴望着这次半吞半吐的交流,那会是她向这个养女的真正的告别。她的心跳动得比平时更快了些,她站起身,从开着的窗门里走进光线暗淡的休息室。月亮从廊柱之间把一道宽宽的月光洒在一排排椅子上,照耀着蕾丝装饰的圣坛和它那空着的烛台与花瓶,将迪莉娅银色的身影在壁镜里重重地勾勒了出来。
她穿过房间向大厅走去。
“迪莉娅!”夏洛蒂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迪莉娅转过身,于是两位妇人在一览无余的月光中仔细看着对方。夏洛蒂的脸看上去与那个可怕的日子里迪莉娅在镜中突然看到她从肩膀上冒出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现在上楼去跟蒂娜说话?”夏洛蒂问。
“我——是的。快九点了。我想……”
“是的,我理解。”洛弗尔小姐显然在努力控制自己。“请你也理解我,迪莉娅,要是我请你——不要去。”
迪莉娅带着一种不确定的疑虑看着她的堂妹。这个奇怪的请求隐藏了什么新的秘密吗?但是不——她心中一闪而过的这个疑问是不可接受的。她对她的蒂娜太有信心了!
“我承认我不理解,夏洛蒂。你肯定感觉到了,在一个女孩的婚礼前夜,她应该拥有一位母亲的忠告,一位母亲的……”
“是的,我感觉到了。”夏洛蒂·洛弗尔急促地吸了口气。“但问题是:我们中哪个是她的母亲?”
迪莉娅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我们中哪个——?”她结巴了。
“是的。啊,别以为这是我第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你瞧——我是想冷静的,要很冷静。我不想回顾从前。我已经接受了——接受了所有的事情——非常感激地。只是今晚——就今晚……”
迪莉娅感到心中涌起一阵怜悯,在她与夏洛蒂·洛弗尔交换真相的那些稀有时刻,这种怜悯总会压倒其他一切情感。她的喉咙里满是泪水,于是保持了沉默。
“就今晚,”夏洛蒂最后说道,“我是她的母亲。”
“夏洛蒂!你不是打算去告诉她这个——不是现在吧?”迪莉娅情不自禁地喊出来。
夏洛蒂淡淡一笑。“要是我告诉了的话,你会恨透我吧?”
“恨?这个字,在我们之间!”
“我们之间?可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是这个字——从最一开始!从你发现克莱门·斯潘德并没有因为配不上你而过于心碎的那天起;从你好心收留我并且把他的孩子从我这儿拿走从而找到报仇和胜利的快感时起!”夏洛蒂的话仿佛是从地狱之火的深渊里爆发出来的;接着那火焰消退了,她的头向前耷拉下来,她站在迪莉娅面前:哑然无语、垂头丧气。
迪莉娅的第一个举动是愤然做了某种回击。原来在她满怀温柔、同情,冲动地要与人为友、帮助别人时,对方心中点燃的却尽是这些邪恶!这好似一股毒烟漫过了某片纯净的夏日美景……
平时的话,这些感觉很快会被同情的反应所取代。但现在她空无所感。一种彻底的疲惫将她占据了。
“是啊,”她缓缓说道,“有时我的确相信你从一开始就是恨我的;恨我试着为你做的每件事。”
夏洛蒂尖刻地抬起头来。“为我做的?可你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克莱门·斯潘德而做!”
迪莉娅带着些惊恐瞪视着她。“你太糟糕了,夏洛蒂。以名誉作证,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想到过克莱门·斯潘德了。”
“哈,可是你想了——你想了!你总是以想起蒂娜的方式去想起他——除了他没别人!女人从不会停止去想她爱的那个男人。多年后还会想,以各种不自觉的方式,在各种各样的事物里——书本、图片、日落、一朵花或一条缎带——或者壁炉架上的一只钟,”夏洛蒂冷笑着突然中断。“你瞧,那是我下的赌注——那就是那天我来找你的原因。我知道我给了蒂娜另一位母亲。”
再一次,那阵毒烟似乎笼罩了迪莉娅:她和夏洛蒂,两个精疲力尽的老女人,站在蒂娜的婚礼圣坛前相互说着憎恨的话;这看上去丑恶可耻,简直不可思议。
“你这个邪恶的女人——你太邪恶了!”她喊道。
接着,邪恶的薄雾散去了,穿过它,她瞧见了那位母亲困惑可怜的形象:她不是一位母亲,并且,她每受到一种好处就感到被剥夺了一种权利。她靠近夏洛蒂,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别在这儿!我们别在这里这么说话。”
那一位抽开身子。“那么,随你指地方。我不挑。”
“可是今晚吗,夏洛蒂——在蒂娜婚礼的前夜?这房子的每个角落难道不都是她?哪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们再继续相互说些狠心的话?”夏洛蒂沉默着,迪莉娅继续说道,声音稳定了些:“你说的话没有什么能真的伤害我——很久;而我不想伤害你——从来都不想。”
“你竟对我说这些——而你做尽了把我和女儿分开的事!你觉得那很容易吗,那么多年,听着她叫你‘母亲’?哦,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都一致认为永远不能让她猜想……可要不是你长期插在我们中间,她除了我是不会有别人的,她对我的感觉就会像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感觉,她必须爱我胜过爱其他人。你用你那些宽容和慷慨最终把我的孩子夺走了。我忍受下来全是为了她的缘故——因为我知道必须忍受。但今晚——今晚她属于我。今晚我受不了要她叫你‘母亲’。”
迪莉娅·罗尔斯顿没有立即回答。她似乎头一次听见从母性激情的最深处所发出的声音,她站立着,对那回荡过来的声音深感敬畏。
“你一定是多么爱她呀——竟然对我说出了这些话,”她喃喃说道;然后,她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是的,你是对的。我不上楼找她了。一定得你去。”
夏洛蒂冲动地扑向她,但是迪莉娅举起一只手,仿佛在防卫。她穿过房间又来到走廊上。她跌坐进那张椅子时,听见休息室的门开了,然后又关上了,接着是夏洛蒂上楼的脚步声。
迪莉娅独自坐在黑夜里。她耗费了最后那滴宽宏大量,想试着把颤抖的思绪从夏洛蒂那儿转移开。此刻楼上情形如何?会有什么样的阴暗暴露出来使蒂娜的新娘美梦受到损害呢?好吧,那也不是猜得出来的事。她,迪莉娅·罗尔斯顿,尽了她的本分,用了她的全力:现在一无所有,只剩下要努力从满是失败的感觉中振作起精神来。
在夏洛蒂所说的一些话中,有一分奇怪的真相。她的母性激情赋予了她怎样的悟性啊!她的嫉妒似乎有千千万万的触角。是的,的确,对迪莉娅来说,蒂娜新婚前夜的甜蜜和宁静填满了她本人过去未能实现的愿景。它们温柔地、不知不觉地让她安于自己对所错过的那些东西的记忆。最后这些天里,她过着这个女孩的日子,她就是蒂娜,而蒂娜则是她本人少女模样的自己,那个遥远的迪莉娅·洛弗尔。现在,有生第一次,迪莉娅可以不带羞耻、不带自责、不带苦闷或者顾虑,全心投入到爱已得到回报的想象中,那是她的想象力曾一直要避开的。她在年轻时做出了选择,然后在成熟中接受了它;而现在,这个如此神秘的恍若是她本人的新婚的欢乐,补偿了所有她错过但却从未抛弃的一切。
迪莉娅现在理解了,这些夏洛蒂全都已猜到,并且这种认知让她充满了强烈的怨恨。夏洛蒂很久前说过,克莱门·斯潘德从未真正属于过她,而现在她察觉到克莱门·斯潘德的孩子也同样如此。随着这个真相的悄然浮现,迪莉娅的心融化了,对夏洛蒂满怀以往的同情。她明白了,干涉他人的命运,对任何人类以自己的方式去爱和去受难的权利哪怕最轻微的触犯,都是一件可怕的、亵渎神明的事情。迪莉娅在夏洛蒂·洛弗尔的人生中干涉过两次,那么夏洛蒂把她当作敌人是很自然的。只是如果她不去用伤害蒂娜来报复自己该多好!
这位养母的思绪痛苦地回到了楼上的那个白色小房间里。她本打算与蒂娜呆上半个钟头,让这女孩沉浸在芬芳的思绪里,就像那些她睡醒时将在枕边发现的鲜花。而现在——
迪莉娅从沉思中一下子惊醒了。楼梯上有脚步声——夏洛蒂穿过寂静的屋子下楼来了。迪莉娅站起身,隐约有股想逃走的冲动:她感到无法正视堂妹的眼睛。她转到走廊的拐角,希望发现餐室的窗门还开着,然后不引人注意地溜回自己的房间;但是夏洛蒂顷刻间便到了她的身边。
“迪莉娅!”
“哎,是你啊?我正要上楼睡觉。”迪莉娅拼了命也没能阻止声音中的那片冷硬。
“是啊,时间已经晚了。你一定很累了。”夏洛蒂停顿了一下;她自己的声音也紧张而痛苦。
“我是累了,”迪莉娅承认。
月光肃然,另一位走向她,胆怯地碰了一碰她的胳膊。
“你得先见见蒂娜。”
迪莉娅身子僵住了。“蒂娜?可那么晚了!她没睡吗?我以为你会一直呆到她——”
“我不知道她睡了没有。”夏洛蒂停顿了一下。“我还没进去——不过她的门下还有灯光。”
“你还没进去?”
“没有。我只是站在过道上,试图——”
“试图——?”
“想出一些话来……一些话……对她说,但却不会……不会让她猜想……”她呜咽着无法说下去,但又使尽气力继续着。“没用。你是对的:我无话可说。你是她真正的母亲。去找她吧。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
“啊——”迪莉娅喊道。
夏洛蒂带着无法言说的卑微贴近她。“你说我很邪恶——我不邪恶。毕竟,在她小的时候,她是我的!”
迪莉娅伸出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肩。
“嘘,亲爱的!我们一起去找她。”
那位机械地顺从了她的碰触,于是两位妇人并肩走上了楼梯,夏洛蒂调整着自己冲动的脚步去适应迪莉娅僵硬的动作。她们沿着过道走到蒂娜的门前,但是在那儿,夏洛蒂·洛弗尔停下来摇了摇头。
“不——你,”她悄声说道,然后转身离去。
蒂娜躺在床上,双臂叠枕在脑下,幸福的眼睛里映着那满窗的银色天空。她透过梦境向迪莉娅微笑着。
“我知道你会来。”
迪莉娅坐在她身边,她们紧握在一起的手放在床罩上。她们终究并没有说太多话,或许她们的交流用不着言语。迪莉娅从来不知道自己在那孩子身边坐了多久:她放纵自己沉溺于月色的魔咒中。
但突然间,她想起了夏洛蒂,想起她正独自在房间里关着门,注视着,挣扎着,倾听着。迪莉娅决不能为了自己的愉悦,再去延长这悲哀的守夜了。她弯下身亲吻蒂娜晚安;走到门口时停顿了一下,转过身来。
“宝贝!就只有一件事了。”
“好的?”蒂娜梦幻般喃喃低语。
“我要你向我保证——”
“什么都行,什么都行,你这最亲爱的母亲!”
“好,那么,明天你走的时候——在真正最后的那一刻,你明白——”
“好的?”
“在你对我说过再见后,在对其他所有人说过之后——就在兰宁扶你上马车的时候——”
“好的?”
“那时,你要把你的最后一吻给夏洛蒂姨妈。别忘了——真正最后的那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