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人的内心不敢离开受伤最深的地方太久。我们总会回想起那个不能释怀的悲伤。”

莉莲·史密斯1

 

土耳其,安卡拉

1991年8月6日

我于下午1点30分抵达伊兹密尔,开始了我的第一次土耳其之旅。这座城市出人意料地现代化,伊兹密尔机场也很不错。我打听好了前往伊斯坦布尔的最佳方式。按照建议,我坐上火车,乘至最后一站,然后搭轮渡穿越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入伊斯坦布尔。

人生地疏,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乘火车一路赶往安卡拉。我要与一些库尔德救援人员见面,这样才能帮助他们为聚集在土耳其和伊拉克边境,肮脏杂乱的难民营里的库尔德人提供救助。我在梯也尔认识的库尔德朋友向我解释了他们的情况。《今日基督教》杂志向我约稿,让我记录下在这里的所见所闻。

渡轮开了五个小时穿越海峡,之后火车载我进入历史悠久的前东罗马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现已改名为伊斯坦布尔。这是我第一次在没有联系人的情况下,只身一人出国旅行。我大概从未使用过这么多肢体语言与他人交流。

我们常常将土耳其与其他伊斯兰国家混为一谈,事实上它是一片自由的土地,文明且发达。当地人主动引导我去火车站。抵达土耳其后,我参观了许多历史名胜,比如保护完好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土耳其人都是非常虔诚的伊斯兰教徒,但他们思想很开明。

伊斯兰当局没有否认他们基督教的历史。事实上,土耳其共和国非常尊重过去,并以此为荣。我乘上开往安卡拉的火车,发现土耳其人都真诚友善。老妇人们一路上为大家提供食物。除了感受车厢里土耳其乘客的善举,以及观赏窗外一闪而过的乡村外,我一路上几乎都在睡觉。

安卡拉令人惊艳。虽然我很快就进入了野兽之腹——伊拉克,并没有在安卡拉停留太久,但我发现这座首都非常惬意、友好和文明。我几乎一下子就爱上了土耳其。在贝什伊迪兹酒店和新交的朋友们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后,我的库尔德朋友交给我几封用库尔德语写的信,这有助于我顺利进入伊拉克境内。朋友哈桑让我捎带几张他的照片和一叠美钞,交给他的父母。而他们早已收到儿子身亡的噩耗。这将是我在萨达姆统治下的伊拉克让希望得以延续的好机会。

我招呼了一辆出租车,驶向安卡拉火车站,进站后买好一张去土耳其东部城市迪亚巴克尔的车票,随后登上了火车。我不确定我是否可以在这次旅行中逃过一劫,所以我选择了可能是最慢的火车——甘内快车,需要整整四天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了轻生的念头,我很迷惘,生活失去了方向。我爱法国,但我不会因为喜爱某个国家或它的文化而远走他乡。不过肯尼斯·弗莱明肯定认为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想要在伊斯兰国家工作和生活,去感召他们。尽管我并没有意识到我自己实际上也需要别人的感召,但我还是来到了一个我一无所知、举目无亲的地方。我走出酒店,返回火车站,开始了一段前往伊拉克的漫长而疲劳的旅程。自从我乘上开往东部的火车,就慢慢适应了在我耳边回荡的奇怪的土耳其语,还有那些刺激着我嗅觉、正在被享用的土耳其美食的味道。

四天的旅程终于结束了,甘内快车在下午2点35分抵达迪亚巴克尔。我是有家室的人,有妻子和三个孩子,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从我结婚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像鸟儿一样自由,我尽量不去想家人,可我非常思念他们,想与他们见面,但我又是如此热爱自由。我渴望远离痛苦、伤害和回忆,独自做一些特别的挑战。由于罪恶和精神挫伤,我没有意识到,我唯一拥有的自由就是和我的家人在一起。

我要跨越两座桥,一座通往我的余生,一座连接战乱的伊拉克。在这片饱受死亡、战争和噩梦蹂躏的土地上,两个库尔德自由斗士将我塞入一辆破旧的出租车,用毯子盖住我的身体。我的脑海开始闪现过往回忆。现在,我坐在出租车后排,穿越炎热干燥的伊拉克,这到底是一种进步,还是自我惩罚?

我敢说土耳其之旅是我至今最艰难的一次旅程,透过这辆肮脏的出租车的后窗,我发现自己正在穿越崎岖地带。我究竟是为了帮助那些厌战的人,还是为了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生命?我不确定,但为时已晚,因为我已经乘着出租车深入伊拉克的腹地,闯入了萨达姆·侯赛因的国家。

从后座往外窥探,千疮百孔的大地迅速向后移动。当我抬起头或望着窗外陡峭险阻的山脉,思绪如洪水般翻腾。我的四面八方,每二百码左右,就有一座饱经炮火创伤的萨达姆军的哨所。我有一个诺言要去兑现,虽然我自己并没有兑现和家人之间的承诺。

这次旅程绝对不适合心理承受能力差的人。道路颠簸至极,我藏在毯子下,满心好奇,我已经到哪儿了。起先,我以为藏在毯子下就意味着避开了危险,但我很快意识到,我连自己去哪里都不清楚,最后车子停在库尔德援助中心的总部。我至今还记得被叫下车时,身体感到非常不适。

我走下车,站在空地上。若是一个胆小的人,他永远也不敢亲临这样一个硝烟四起的沙场,我却痴迷于周围的环境。崎岖的札格罗斯山脉好似庞然大物般矗立在出租车经过的马路两旁。早于萨达姆这个在1991年杀害自己人民的恶魔出生前就树立的柱子,在他铁石般的心脏停止跳动后,依然长存。

我站在空旷之地,环顾四周,眺望远方,再次观察到每二百码就有一座被炮火轰炸过的萨达姆军的哨所。显而易见,他用暴力而疯狂的手段将独立勇敢的库尔德人牢牢控制。不久,另一辆车子来了,将我载到泽维塔城外。我记得当时还在担心这一切是否合法。显然我多虑了,否则我也没有机会写下这些内容了。

他们友好礼貌地指引我下车,让我立刻感受到了朋友之爱。我一边解释,一边鼓起勇气跟在几个身着飘逸长袍,蓄着胡子的老先生后面,他们带着我进入一个大房间。我踏进房门,看见几个白胡子老人坐在精美的手织地毯上,其中几人靠墙坐着,其他几个支着手肘。他们点头欢迎我并示意我坐下,我便坐下了。有一个大胡子男人把手放在嘴边,告诉我马上就要上菜了。我的表情顿时舒展了许多。

二十分钟的沉默后,一个男人走进屋里。他穿着军装,看上去沧桑而又睿智,粗犷而又胸有成竹。他走向我,我起身和他打招呼,把在安卡拉时朋友给我的信交给他。这位地位显赫、受人爱戴的男人是亚斯马丁·优素福将军。我一边和他握手,一边伸出左手递信。我把它当作是文化礼仪。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感到不快。优素福将军阅读了几行内容,然后让我坐回去。我越来越放松了。

“我们现在和敌方萨达姆军处于停战状态。”优素福将军告诉我。“我们拥有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战斗部队,足以保护我们。没有他们在身边,我就不能安心地吃饭和睡觉。大概我们都成了战争的牺牲品。”他的英语说得很棒。

我和他是一样的。我顿感信心倍增。优素福将军从左右两边各拔出一把枪。我暗自思忖,他不会是伊拉克或库尔德版本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吧。我想起伊斯特伍德不过是在演戏,而我眼前是真实存在的。将军把一支手枪放在我旁边,另一支放在他自己身边。我想,他把枪放在我身边是为了让房间里的人势均力敌。这只是一个玩笑,基于我对自由斗士装备的观察,他们身上藏了好几把便携的枪和刀。在我向上帝求救前,他们就能迅速掏出工具杀害我。然而,这个动作代表了他对我的信任。

然后几个蒙着面纱的女人端来一大圆盘菜,将其中一盘放在我和将军面前。没有人可以分辨这些女人是否美丽还是平庸,或者身材如何,因为她们裹着大长袍,确实非常神秘。碗里盛满了米饭和几块叫做朵玛的包心蔬菜卷,还有两根勺子。用餐过程中,优素福将军向我讲述了萨达姆虐待人民的暴行,还表达了对美国没能完成任务的失望之情。他非常感激新成立的库尔德联合军,这也是他们第一次拥有这样的队伍。优素福将军还说,他们再也不会允许萨达姆利用武力威胁库尔德人,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库尔德人以及他们为获得更好生活所作的奋斗,深深地打动了我。当你看到像伊拉克这样石油资源丰富的国家,因为独裁者萨达姆的贪念和罪孽而落得如此贫穷悲惨的处境,简直无法用言语表达感受。显而易见,邪恶专制的萨达姆的最终目的是统治整个中东。我会一直记得,这位无所畏惧的战士和他的军队所带给我的感动。我认为当文明世界有能力解救这个民族时,库尔德人不必孤身保卫自己的家园,我们应该帮助他们。

享用完丰盛的库尔德美食后,我被护送去库尔德反抗组织的主要办事机构。我携带着在土耳其安卡拉的援助机构获得的一份报告,走进一间大办公室。当我被带进办公室坐下后,一个身材魁梧却十分和蔼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就是贾拉勒·塔拉巴尼2,1991年库尔德人的领袖,2011年当选伊拉克的总统。

我可以通过安全通道把救生药物、水和食物运到土耳其边界的大型难民营。塔拉巴尼指着四周险阻的山脉,对我说,库尔德人带着他们拥有的一切,包括孩子,翻过高山到达土耳其境内,只是为了逃离危险。和库尔德人在一起时,感受到了他们的善良、礼貌和大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面之交。

这片不毛之地满是坚韧和惊恐的人们,当我离开这里时,我觉得它满足了我对狂野西部的想象。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把自由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当我偷偷进入萨达姆·侯赛因统治下的伊拉克,不由得心跳加速,我无法表达我的兴奋和恐惧。来到这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体验。找到一个“安全”的方法逃离这个国家是一个刺激的挑战。我再也不会把自由视为当然。我对自由有了新的见解,它是如此重要,必须不顾一切代价去捍卫。然后我请求司机帮我找到朋友哈桑家的地址。

我们设法找到了他家,我走到门前,用力按响门铃,传出了响亮的铃声。一个中年男人探出脑袋,身后跟着一个女人,还有几张年轻的面孔。我一惊,又无比兴奋,因为我为他们带来了皆大欢喜的消息。我尝试着解释,但我明显无法与他们沟通。于是,我举起一张要捎给他们的相片,那个女人从我的手上一把抓过照片。“哈桑!哈桑!”男人用不流利的英语对我说,“你认识我们家哈桑?”我肯定地点点头。我把钱和信都交给了他们。哈桑的母亲拉着我,开始拥抱并亲吻我的脸颊,满是喜悦与震惊。

在翻译的帮助下,我得知他们对哈桑还活着的事实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两个小时的交谈和一顿美餐后,我与他们分别,我又获得了活下去的新理由。我再也不会经历如此振奋人心的事了。家人们得知孩子宝贵的生命还在延续,而且他们会拥有比过去更美好的未来,他们从中获得的喜悦证明我的帮助是值得的,会让他们的生活没有了恐惧、控制和死亡。这是自从我抵达塞内加尔的达喀尔后,第一次感觉获得重生,但是我的孩子们和妻子又过得怎么样呢?


1 莉莲·史密斯:美国作家、社会评论家。

2 贾拉勒·塔拉巴尼(1933年11月12日-):伊拉克首位库尔德族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