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道弯

 

这个山村叫枫林口。

大大小小,一群孩子里头,有三个读小学的孩子,整天玩在一起,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他们的名字分别是:王树魁、金小尊、柳芽子。

这天,他们在村头玩一种叫“一睁眼就死定了”的游戏,那游戏虽然很土很土,但似乎并没有影响他们的情致。三人正玩得起劲,一辆中型轿车从城里方向开过来,在村前的公路边停住了。

原先,这条公路很繁忙,但几年前却废弃了。一条更宽并且距离大大缩短了的新公路取代了它。但这条废弃了的公路,曾是一条质量很高的公路,即使是现在还很光滑,几乎没有一点儿破损。只不过不再车来车去,但还会有一些牛车、马车、手扶拖拉机在上面开过,偶尔也会有一两辆汽车驶过。

车门打开,下来十几个城里的孩子,看上去与王树魁他们年纪差不多大小。

他们穿着一身紧身的运动衣,头戴五颜六色的安全帽,每人都有一块滑板,或抓在手上,或抱在怀里,或夹在腋下。

过了一会儿,那辆车又继续往前开去了。

不一会儿工夫,枫林口的孩子们都围了过来,甚至还过来了许多大人。这是枫林口的大人小孩从未见到过的情景。

有一个长得黑黑的年轻男老师,也穿一身紧身运动衣,头戴一顶安全帽。他把一块更大的滑板放在路面上,然后用右脚踩着。

在他和那群孩子的对话与呼唤声中,枫林口的孩子们知道了这个老师姓马——马老师。

马老师大声地对那群孩子说:“从这里向前五十多公里,到一个叫海棠峪的地方,全程始终是在下坡状态。前些天,我、刘老师,还有米老师,前后驾车沿路考察了四次,觉得这条路简直是举世无双的进行滑板练习和比赛的场地——绝佳场地。这是一条废弃了的公路,仿佛当初,并不是要把它做成一条路,就是为日后做一条滑板跑道。在上面滑起来,非常过瘾,痛快。为什么?一是,这路一直在下坡,二是,我们仔细数了一下,这五十多公里的路程,一共有六十六道弯。你们一个个去想象一下,当滑板飞行在弯道上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还有,也许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条路——我们从现在起,干脆直接称它为跑道好了,它的两侧,并无悬崖与峡谷,不是森林就是平缓的坡地。当然,你们一个个还是要特别注意安全的!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得意忘形……”

马老师又说了一通滑行要领与注意事项之后说:“刚才刘老师他们开车直接去了海棠峪,他们在那儿等着你们冲击终点线,给你们掐表计算成绩。好,仔细准备一下吧。”他看了一下手表,“一刻钟以后,冲击终点线,这是我和刘老师他们约定的时间,枪声一响,看谁第一个滑出去。”

那帮城里孩子,并没有去做什么准备,因为都已准备

好了。在无数乡下孩子与大人的目光下,他们站在人群中间,仿佛是一些高贵的展品在展览,在接受观赏。城里孩子长得白,腿长,浑身上下都显得干干净净。他们的出现,仿佛满河的鸭子正游着,忽然游来一群没有一丝杂色的白鸭子。他们就是那群白鸭子,与周围这个世界分得清清楚楚的一群白鸭子。他们聚拢在一起,显然,他们都清楚自己是谁。他们目光明亮,微微仰头,目光向上看,透着自信、自得,还有一丝淡漠。

“各就各位!”马老师叫了一声。城里的孩子,以非常迅捷的速度“一”字排开,一脚站在地上,一脚放在滑板上,抬起头,身体前倾。一片寂静,只有风从树梢走过时的“沙沙”声和不远

处的小溪流淌的水流声。

突然,一声枪响。

还未等枫林口的大人孩子反应过来,那些城里孩子就蹬着滑板迅疾地滑了出去。这里的坡度较大,那些小小的滑行者,身上的衣服被气流吹得颤颤抖抖,全都展开双臂以保持平衡,那样子,让几乎所有枫林口的孩子们都想到了在天空滑翔的鹰:双翅展开,羽毛在气流中不住地颤动。前面就是一个弯道,当他们一个个侧身拐弯时,更像是滑翔的鹰。

已是深秋,满眼红透的枫叶。

当滑行者驶过那个弧度很大的弯道时,恰赶上一阵较

大的秋风,就见枫叶从高处纷纷向弯道上空坠落,一时

间,那些鹰是在枫叶的红雨中飞行了。这情景只停留了片刻,就消失了——他们滑过弯道后

被林子挡住了。能看到的,只是开始稀拉的枫叶。王树魁、金小尊、柳芽子一直在最高处的一棵巨大的

枫树下看着。眼睛里满是神往和痴迷。滑行者们明明已经消失,他们却依然凝神远眺,仿佛那些鹰一直在他们的视野里悠然滑翔。

那一刻,永远地烙在了他们的灵魂里。不知何时,大人和小孩都已散去,只有秋风走过林子和田野的声音,在安静地响着。他们三人再也无心去玩还没有玩完的游戏。那游戏简直无聊透顶。他们,几乎是在同时,身子顺着那棵枫树的树干滑溜下去,双腿伸直,上身靠着树干,软绵绵地坐在树下。远处,苍蓝的天空下,有两只鹰相隔遥远,寂寞地在云下翱翔。他们在这棵枫树下直坐到天黑,分手时,各自伸出右手,叠在一起,发誓:我们一定要买一块滑板!

他们不再玩耍,而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在了攒钱上。他们不仅要买一块滑板,还要买一块稍微像样一点儿的滑板——像城里那些孩子玩的滑板。

星期天,他们一起去山上捡榛子,早晨上山,中午都

不回家吃饭,随便捡些野果充饥,天黑了才回家。

没过几天,他们就捡了一百多斤榛子,然后一起去集市,将它卖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笔钱,虽然距离购买滑板的钱数还很遥远,但他们有了希望。他们相信,他们是可以攒足这笔钱的。

这天傍晚,他们各自背着装满榛子的口袋下山时,柳芽子因天色暗淡,脚踩空摔倒了,骨碌碌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口袋被荆棘撕破,榛子撒了一路,胳膊被一块石头锋利的一角划破了,血流了一胳膊,痛得满额头冷汗,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王树魁、金小尊急忙赶过来。

王树魁撕掉自己一只袖子,赶紧将柳芽子的伤口包扎起来。

柳芽子还在哭。

金小尊说:“等买了滑板,先给你玩。”

柳芽子哭着点点头。

天已黑下来,三个人手拉手,摸索着下了山。一路上,都在胡吼乱叫地唱着一辈一辈传下来的歌。这些歌在王树魁、金小尊、柳芽子看来,很古怪,但却十分有趣——

大麦秸,小麦秸,那里住个花姐姐。

十几咧?

十五咧,再过两年该嫁咧。

妈呀妈呀陪我啥?

大铜盆,小铜盆,

陪我姑娘出了门。

爹呀爹呀陪我啥?

叫木匠打柜箱,

叫裁缝做衣裳。

哥呀哥呀陪我啥?

金镯子,翠坠子,

尽心尽力陪妹子。

嫂呀嫂呀陪我啥?

破盆子,烂罐子,

打发丫头嫁汉子,

前门顶,后门拴,

永不让死丫头进我家……

 

他们唱得十分快活。他们说不明白,为什么会那样迷恋上他们甚至连碰都

没有碰过的滑板。走到那条公路上时,他们停了下来,往下面的路看了

看。那时月亮初上,清澈的月光洒在柏油路面上,那路像

一条正向下淌流着的弯弯的河。

他们要乘滑板去远行……

他们决定打鱼。村后有条长长的溪,或窄或宽,水流或急或缓,不知从哪里流来,也不知流到哪里去。

拿了网,拿了鱼篓,三个人来到溪边。小鱼网网有,但大鱼却总打不到一条。小鱼不值钱,只有打到大鱼,才能卖个大价钱。

大鱼在哪里呢?

三对眼睛盯着溪水看,水有深有浅,浅的地方,那鱼清清楚楚,连透明的尾巴都清清楚楚,但都是一些小鱼。深的地方才可能有大一点儿的鱼,但深的地方看不清楚。

只有撒网,让网告诉他们。不撒浅水,专门撒深水。一网又一网。网在空中张开时,经阳光一照,银色的,很好看。三个人很喜欢看,但,三个人更喜欢看的是大鱼。十网二十网,也没能打到一条大鱼。三个人不服气,样子很凶,还在嘴里骂骂咧咧。一网

一网地撒,渐渐地,离村子越来越远了。临近中午时,奇迹终于发生!网还没有被拉出水面,就看见水中翻腾起熊熊的浪

花,网绳紧绷绷的,不住地颤抖。他们一起拉着网,分明觉得,那网中有一个力大无比的生命被网住了,正在竭力

挣扎。三个人兴奋得简直想咬自己一口。鱼在网中拼命挣扎,网里仿佛有一只大车轱辘在滚

动——来回有力地滚动。网终于出水了,一片耀眼的银色在网中闪烁着。网子

被搅成一团,一会儿低落下去,一会儿鼓胀起来。好大的一条鱼,大得出乎他们的意料。大鱼还没有完全拉到岸上时,他们三个人就情不自禁

地扔下网绳,扑向了渔网,而就在这一刹那间,那大鱼一个蹦跶,又将网拖回水中,并终于撞开一个豁口逃跑了。逃脱了的大鱼没有钻进深水处,而是箭一般顺着小溪

向东逃窜而去。三个孩子立即追赶过去。向前看去,前面的小溪水虽然有深有浅,但基本上无

大鱼藏身之处。

大鱼足有三尺长,它向前穿行时,水面像一块绸子,被一把巨大的剪刀,以超出想象的速度在剪开。它的身后,是一道长长的伤口——一时不能愈合的伤口。

他们拼命地跟随在它的后面,三双脚踩起的水花,在空中碎成无数的水珠。水珠在阳光下散开,坠落,五光十色。

他们曾在学校的操场上一起看过一部海战的电影。那疯狂逃窜的大鱼,使他们想起了从一艘舰船上发射出的在水上“嗖嗖”穿行的鱼雷。

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跌倒,浑身上下早已湿淋淋的。体力在迅速消耗,而那条鱼似乎还在以最初的速度向前逃窜。他们与鱼之间的距离在不住地拉长。那大鱼身后的水缝越来越细。然而,那条大鱼却还没有露出停止逃窜的迹象,仿佛要一直游到太阳升起的地方。

他们一个个先后跌倒在水中。他们挣扎着爬了起来。他们没有向前跑,已没有力气跑了。但他们不想放弃那条大鱼,手拉着手,眼睛盯着前方,向前走去。

他们显示出来的是同样的决心:一直走到太阳升起的地方!不知是因为终于耗尽了全力,还是因为觉得已经逃出灾难性的追捕,大鱼终于在一片水草丛里停止了逃窜。

大鱼仿佛突然消失了,这使三个孩子感到无比失望,但却同时激起他们的活力。他们松开手,像三匹小马,朝大鱼消失的地方冲去——不是冲去,是冲刺。

气息奄奄的大鱼,听到了动静,又开始了逃窜。三个孩子猛扑过去。小溪忽然变宽,水一下浅了许多,大鱼一下处在了半

搁浅的状态。三个孩子大声喊叫着,最后一个冲刺完成后,一起扑

到了大鱼的身上。他们一直趴在水中,直到身体下的大鱼不再动弹。当他们把这条沉重的大鱼抱上岸时,他们已经没有

力气往回走了,只好躺在岸上层层叠叠、厚实而柔软的

落叶上。

鱼躺着,他们也躺着,后来都在流水声中睡着了……

王树魁拿出了本来要买一双旅游鞋的钱,金小尊拿出了本来要买一条运动裤的钱,柳芽子呢?卖掉了他心爱的两对鸽子。

现在,他们共同拥有五百五十元钱。

他们可以进城买滑板去了。

一个晴朗的星期六,他们来到了城里。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市。他们像三条鱼游进了一条陌生的大河,有点儿兴奋,又有点惶恐和不适。这是一座十分喧闹的城市。司机有事无事,都喜欢按喇叭,而那些骑自行车的人,仿佛感到十分寂寞,总是不住地按铃。骑自行车的又特别多,满街“丁零零”的声音。街上做买卖的,用一些很奇怪的腔调在不住地吆喝,非常投入,非常卖力。

长久生活在安静山村里的三个孩子,在这一片声音中,显出没有主张的样子。他们生硬而紧张地躲避着行人和车辆,即使这样,还是不停地撞到人身上。被撞到的,或是瞪一眼,或是说:“小家伙,长眼睛了吗?”

他们用了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差不多才适应这座城市。又过了一阵,这才放松,并且开始变得自由自在起来。他们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并不着急要去完成他们的事情,反正买滑板的钱都准备好了,剩下的问题就是选上一块。

比起王树魁和柳芽子来,金小尊玩得有点儿放不开。

因为,买滑板的钱全都在他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放着呢。

又逛了一阵,他们决定不再逛了。赶紧去买滑板,买了滑板就回家,好几十里路呢。他们向路人打听到了一家卖滑板的店后,就按人家指引的方向走去。

三人正走着,就见路边有一大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一圈,最里面,好像有什么特别的风景,在外面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充满好奇心的三个孩子停住了脚步,他们想钻到里面看个究竟。

那个人群的中心好像很小,但引力极大。它将那么多人牢牢地吸引住,那人墙密不透风,仿佛被用力夯实过,炮弹都不能打穿的样子。

这就越发刺激了这三个孩子的好奇心。他们又暂且忘记了滑板,而只剩下一个念头:钻进去!钻进去!

他们像三只要进入鸡舍的狐狸,在人群外面寻找着可以钻入的缝隙。或许是因为他们机灵,或许是因为那人墙的紧密和牢固程度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厉害,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他们分别从不同的地方,都钻了进去,并且还钻到了最里面。

现在终于看清楚里面的风景了:一个留着短胡须的小伙子蹲着,在他面前的地上,放了一只反扣着的碟子,碟子的旁边散落着一些葵花子;最里面的一圈,那些人也都蹲着,一个个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钱,神色紧张、不安而

又焦渴地在等待着那小伙子的什么动作。

小伙子看了看这些攥着钱的人,一手掀起碟子,一手从地上捡起两颗葵花子,说了一声:“诸位一个个都看清楚了!”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把那两颗葵花子扔到了碟子下,并迅捷将碟子扣在了上面。

那些手中攥着钱的人,纷纷将钱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就听见他们在说:“有!”“有!”……也有说“没有”的。三个孩子都跟着喊:“有!”“有!”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两颗葵花子被那小伙子扣在了

碟子底下。那小伙子并不着急揭开碟子:“我再问一遍:你们一个个都认定了没有?”“有!”“有!”“有!”……

小伙子指着那些押钱的人一一落实着:“有!有!没有!有!… …”落实完毕,他依然没有立即掀起碟子,而是先把喊 “有”的那几个人面前的钱一一收入他的口袋,这才掀起碟子。

人群发出一片惊讶之声。三个孩子立即傻掉了:那碟子底下空空的。后来,他们就见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钱,在小伙子

与那些押钱人之间来来去去的。一忽儿赢了,一忽儿输了,看得人心惊肉跳。明明看见葵花子扔到了碟子底下,掀起碟子,却没有,而明明没有见到有葵花子飞到碟子底下,掀起碟子,却有。几次之后,三个孩子从心里反着来了,明明看见有葵花子飞到碟子底下,却说“没有”,可这一回碟子揭起来时,碟子底下却分明躺着那两颗葵花子。

情形永远与他们的判断相反。

他们终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之后,一路还在琢磨着那人墙里面的情景,百思不解:“明明看见他把葵花子扔到了碟子底下的,可掀起碟子来一看,愣是没有葵花子— —葵花子哪里去了呢?”

他们说出了无数的猜想,但最终也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们来到一家滑板专卖店。

很大的一个店,五颜六色、长长短短的滑板看得人眼花缭乱。也有便宜的,不到一百块就能买一块,而贵的呢?三个孩子看了价格之后就只有吐舌头的份了:好几千元呢!

他们只能买一块五百元左右的滑板。

经过仔细挑选,三个人决定买下那块蓝色的滑板。那滑板看上去很灵巧,两头翘翘的,像一条瘦长的小船。那深蓝色也很好看,像傍晚天空的颜色。价格是五百一十元。

他们算了一下,进城的时候,路费花了十五元,回家还得十五元,总得吃点东西,剩下的十元钱可以买点儿面包和水。

“肯定买这一块滑板吗?”金小尊一边问王树魁和柳

芽子,一边将手伸向怀里。“就是它啦!”王树魁和柳芽子肯定地说。他们回答金小尊时,只见金小尊刹那间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金小尊的手在怀里不住地、极其慌乱地掏着。

“怎么啦?怎么啦?”王树魁和柳芽子问道。

“钱……钱没有了……”金小尊哭丧着脸说。

王树魁和柳芽子一听,两人同时把手伸进金小尊怀

里:那里面的口袋空空的。“是放在这……这个口袋里的吗?”王树魁问。“是,是放在里面的口袋里的。你,你们不都看见我

放了吗?”

王树魁和柳芽子不死心,还一个劲儿地在金小尊的怀里掏着,掏到后来,他们索性把那件衣服从金小尊的身上剥下来。明明是个空口袋——口袋都翻出来了,他们还不相信这是一个事实。到了后来,就恨不能把金小尊身上的衣服全部剥光了翻找。

金小尊像忽然没了生命一般,木桩一般站在那儿,任由王树魁和柳芽子在他身上胡乱地翻找着。他没有用眼睛看王树魁和柳芽子,也没有看城市,而是望着天空。他看到天上有一群鸽子正在翱翔。

当他们终于承认了这一事实时,都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滑板专卖店。

他们忽然想到了刚才街头的围观,立即认定那钱就是

在那儿被人掏去的,便一起向那边猛跑过去——

那外三层里三层的人群已不复存在,甚至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仿佛不久前根本就没有过什么围观一样。

他们四下寻找着那些人,眼前走过的没有一张面孔是他们曾看到过的。

他们有点儿明白了:这可能是一个圈套,那人群里一定有他们的人,这些人,就是趁拥挤和混乱,趁人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那只碟子上而下手掏钱的贼。

他们感到浑身没有力气,成了一团团棉花,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

下午四点多钟,太阳已经偏西时,王树魁说:“我们回家吧。”

三个孩子脸色灰灰地往车站走去。他们走得很慢,脚有点沉重,抬不起来,总是在地面上拖着,发出摩擦声。不知走了多久,他们路过一个巨大的玻璃橱窗,人都走过去了,可又站住了,一起掉过头来看着。那又宽又高的玻璃橱窗里,什么也没有摆放,而只有一块滑板。这块滑板斜斜地悬吊在半空中,吊着它的四根尼龙绳是透明的,几乎看不见。在蓝色的背景下,这块白色的滑板明明是静止着的,但在三个孩子的眼里,它却在飘飘滑行。

他们在这个玻璃橱窗前面停留了很久,才慢慢离去。三个人谁也没有说不去车站,可谁也没有说他们想要干什么,却都没有往车站方向走,而是走到了马路斜对面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他们很容易就能看到那个橱窗,但却都不朝那橱窗看,而扭过身去坐着,朝毫不相干的地方看着。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他们起身去路边的一个小店买了面包和水,重新回到那棵大树下坐下。他们吃着面包喝着水,说一些与滑板毫无关系的话。仿佛,那让他们魂牵梦绕的滑板,早已从他们的心野上滑走了。

天黑了,路灯亮了。

他们只是坐在大树下,仿佛他们是大树的一部分,是大树露出地面的树根。茂密的枝叶遮去了路灯的灯光,不仔细看,都不能发现那大树下坐着三个孩子。

夜渐渐深了,车辆、行人开始稀拉起来。到了后来,除了一两辆汽车以极快的速度开过去之外,街上几乎没有一个人了。

先是王树魁站了起来。他的腿脚都麻木了,差点儿摔倒,赶紧用手扶住树干。先后站起来的金小尊和柳芽子,同样也因为腿脚发麻而用手扶住了树干。

王树魁颤颤抖抖地问:“你们害怕吗?”

金小尊和柳芽子颤颤抖抖地回答:“不怕!”

过了一会儿,三个人走进黑暗,从一条用砖头铺的小路上,一人搬起一块沉甸甸的砖头。

他们又回到了那棵大树下。并没有奔跑,却已经开始

喘气。他们在大树下歇了好一会儿,等终于不再急促地喘

气,王树魁说:“上!”

三个人像三匹小狼,拿着砖头向那玻璃橱窗猛扑过

去。

几乎是在同时,三块砖头猛地砸向了玻璃——

随即,他们却转身,拼命地逃进了黑暗,并一路往远

处狂跑。那面巨大的玻璃所发出的可怕的粉碎声,远远超

出了他们的想象。还有那玻璃粉碎后倾泻而下的样子,真

的要把人的胆给吓破了。夜深人静,大街空空,这声音被

大大地扩大了。不仅如此,那声音还被大大地延长了。那

些粉碎的玻璃先后落下时,仿佛用了很长的时间,一粒粒

的,灯光下,仿佛是一只只闪烁的眼睛。

他们没有敢再回去……

等再也跑不动时,他们发现,已经跑进了一个很大的

公园。

月光清朗地照着一块面积很大的草地。

他们三个人都躺下了,望着城市上空的月亮。他们不

再去想滑板的事了。他们现在只想歇一会儿,等有了力

气,就往家走。早已没有去枫林口那边的车了,他们只能

走着回去。也许走到天亮,就能到家了。

他们甚至睡着了,是树上一只大鸟受了惊动,扑棱棱飞了起来,惊醒了王树魁。他推醒了金小尊和柳芽子:“起来起来,我们该往家走了。”

三个人迷迷瞪瞪地穿越着公园——从另一个门出去,就是回家的路。刚刚走了一会儿,三人几乎同时站住了:草坪上,安

静地停着一块蓝色的滑板!不知是谁,将这块滑板遗忘在了公园里。又几乎是同时,他们扑了过去——三个人将整个身子

扑在了地上,就像那天扑在那条大鱼的身上一般。是一块足有八成新的滑板,而且还是他们喜欢的那样子和那种蓝色。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天空下起了淡淡的雾。他们更觉

得现在是在朦朦胧胧的梦里。他们轮流抱着滑板,极其迅速地走出了公园。一路上,他们欢快地唱着,并在月光下做着十分夸张

的蹦跳和双臂挥舞的动作。离村子只有两三里地时,他们疲倦不堪地倒在了路边的一个大草垛下睡着了。

第二天,太阳都已很高了,他们也没有醒来。他们头挨着头睡着,滑板放在他们的胸前,各自用双手抱着……

从此,他们除了上学,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滑板的玩耍上。

滑板是一种具有神奇魔力的玩意儿,一旦沾上,便着了魔一般,无法脱身。就听他们三人不停地嚷嚷着:“给我玩一会儿! ”“给我玩一会儿! ”“该轮到我了! ”“该

轮到我了!”

滑倒了,撞倒了,摔倒了,咧咧嘴,龇龇牙,爬起来再玩。三个人都受了伤,而且不止一处受了伤,现在,三个人不是在脸上就是在胳膊上,要不就在下巴上,都包扎着纱布,就像是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

但鲜血与疼痛并没有使他们对滑板生畏、失去兴趣,相反,愈玩愈勇,愈玩愈有激情。当稍稍能够掌握它,飞一般向前滑行时,他们除了欢喜与大声喊叫之外,就再也不知道有什么其他事情值得去做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世界上居然有这样一种让人神魂颠倒,让人感到全身心刺激而愉悦的玩具。

躬着腰,两眼看着前方,树木与山向后迅速倾倒,风在身边“唰唰”作响,也许只有在天堂才有这种感觉。

欲罢不能。

三个人很快不和了,都说自己玩少了,指责对方很自私,不停地发生争执,后来都不愿说话,而是冷冷地看着对方玩着滑板。终于吵了起来,并打了起来,不是两个打一个,一个打一个,一个打两个,而是互相打,直打得鼻青脸肿,鼻子和嘴角都流血,最后,一起滚落到路边的庄稼地里。

没有了主人的滑板,仿佛在说:“也该轮到我自己滑了!”

那滑板“嗖嗖”地向前滑去,直到在一个弯道处冲了出去,撞在路边一棵树上,跳到空中,翻了几个跟头之

后,跌落在地,躺在了树下。

打累了,三个人一起去把滑板找回来,商量出一个公平的办法:轮流玩,一人玩三天;如果这三天里刮风下雨玩不成,活该;可以借用他人的时间,但一定要如数还上,不还上就是狗屎!

虽然,那一天是一个人独玩,但还没有轮上的另外两个人,并不会在家中待着,而是来观看与呐喊,并对那个玩滑板的人加以指点。不过这种指点,绝不是好话好说,而是挖苦、嘲笑和讽刺:“咳!咳!会不会玩呀?不会玩,就别占着了,让我们玩会儿呀! ”“咳!咳!吃了豹子胆啦?拐弯的时候不悠着点,还加速!甩出去,我们可不会伸手去拉你的!”

玩着,切磋着,细心体会着,三个人越玩越好,越玩越潇洒自如,也越玩越快乐了,是一种与刚玩时的快乐很不一样的快乐。

现在,三个孩子看对方乘滑板远去时,会说一句这样很有水平的话了:“滑得真好看!”

滑板吸引了全村的孩子,都来观看,甚至还有大人也来观看。那时,王树魁、金小尊、柳芽子就会生出表演的欲望,在滑板上做出一些优美的或惊险的动作来,令孩子们惊叫或是欢呼。

三个人的花样还不太一样,都是各自练出来的。

王树魁病了,但王树魁这几天滑得正来劲,心里不想跟金小尊或柳芽子换时间。

可能是发烧,脑袋很沉重,像顶了一块石头。但王树魁还是早早起来,勉强吃了点儿饭,夹着滑板来到了公路上。

天下着雨。

路的颜色变新了,变深了,亮闪闪的,像抹了一层油,很吸引人。

王树魁觉得,自己如果能在弯道那儿,更大胆一点儿倾斜着身体,会更快更好看。王树魁对自己说:“你就不能胆大一点儿吗?也摔不死!真是的!”他对自己有点儿生气。“出息点儿!”他提醒自己。

当他横着身子,双脚站在滑板上向前滑行时,他感觉到今天的路面,阻力大大减小,滑行速度加快了很多。他又担心起来:越近弯道,速度会越快的,能控制得住吗?他觉得,今天的四肢好像锈住了似的,很不好使唤。

第一个弯道,眼见着就要到了——过了第一个弯道紧接着就是第二个弯道,两者之间的过渡只有很短的时间。“身子怎么这么沉呢?”一时间,他感到对滑过弯道

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弯道闪电般来到了滑板之下。速度之快,他之前从未经历过。而就在这时,他因发烧,加上紧张,眼前一阵发黑,滑板仿佛被人用力从他的脚下抽去,他人从滑板上飞起,重重地摔到了路边的荆棘丛里。

滑板随即也冲出了弯道。

王树魁用了很长的时间,才从荆棘丛里挣扎起来。他

的衣服多处被钩破,脸上手上,也被荆棘划破了。他找到了滑板,抱着它往回走去。回路都是上坡,加上他在生病,因此,在蹲在高处的金小尊、柳芽子看来,王树魁简直是蛤类动物在缓慢爬行。

王树魁爬上来了。他完全可以和金小尊或柳芽子商量,对调一天时间——他们两个正迫不及待呢!但王树魁舍不得,歇了歇,还是强打起来精神向下滑去。

金小尊和柳芽子看到,这一回,王树魁顺利地通过了弯道,一忽闪就被林子挡住了。他们想象着:王树魁又顺利地过了第二个弯道,正向第三个弯道滑行。

六十六道弯呢!

三个人说好了,万一滑倒,就一定抱着滑板往回走,走到上一个弯道处再接着滑。虽然,滑倒了也没有人看见,但三个人都相信,不管是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会恪守诺言的。

滑完六十六道弯之后,这条路从此就一路向上了。

总有马车或拖拉机往枫林口方向走。今天玩滑板的那个,或是王树魁,或是金小尊、柳芽子,就会搭乘马车或拖拉机回到出发点。

没有轮到玩滑板的那两个,一定会守在高处的那棵枫树下等着。

他们是朋友。

等了很久很久,王树魁搭乘一辆马车回来了。

赶马车的看到金小尊和柳芽子说:“你们赶紧过来帮

忙,把这个孩子扶回家吧。他病了,倒在了路边。”

金小尊和柳芽子连忙从高处冲了下去。

王树魁像死人一样躺在车斗里,但双手却死死地抱着滑板。

金小尊和柳芽子扶着王树魁往家走时,烧得迷迷糊糊的王树魁颤颤抖抖地说:“我……我滑完了六十六道弯……”

那辆中型轿车又停在了村前的公路边。

那时,金小尊的胳膊夹着滑板正从下面往上走。他滑了六十六道弯之后,搭乘一辆手扶拖拉机往回走,但那手扶拖拉机的目的地离枫林口还有五六里地。这五六里地,金小尊是走着回来的。

城里孩子,见金小尊夹着滑板走过来,眼光里透着新鲜和疑惑,有表示惊讶的,也有的显出很不在意的样子。

还是上回见到的情景:那辆车继续往前开走了,城里的孩子们准备了一会儿,马老师喊了一声“各就各位”之后,一个个都站到各自的位子上;枪声一响,十几块滑板,飞一般蹿了出去;马老师将枪塞进裤兜,也上了滑板,向孩子们追去。

王树魁、金小尊和柳芽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有交换心中的念头,也没有喊一个统一口令,同时把右手藏到身后,又同时忽地伸了出来:王树魁和金小尊是手背,而柳芽子是手心。

“手心手背”——这是他们三个人进行抉择的一种方式,也是永恒的方式。

三个人互相击了一下掌,柳芽子接过金小尊递过来的滑板,放在路上,左脚踩在上面,右脚猛地连蹬了几脚,滑板飞快地滑行在了路上。那时,城里的孩子们乘滑板,已过两个弯道,正逼近第三个弯道。

柳芽子很沉着,并没有一下子把力气都拿出来追赶。他按他平常的方式滑行,略微多使了点儿劲。在第十个弯道处,他追上了那些城里孩子。

当柳芽子“嗖”的一声从马老师身边滑过时,马老师一惊,差点儿从滑板上掉了下来。

柳芽子掉过头来朝马老师笑了笑。

接下来,柳芽子便开始一个又一个地超越城里的那些孩子。每超越一个,他都会在心里说一句:“我又超了一个!”对被超越的和在他身旁滑行的孩子,他不做任何动作和表情,仿佛,这大道上只是他一人在滑行,与旁人毫无关系。

城里的孩子们发现了柳芽子,都感到惊愕。有两个孩子,看着柳芽子快速向前的背影,竟忘了自己在滑行,差点儿冲出公路。

柳芽子一边滑,一边还在嘴里小声地念着语文老师教给他们的儿歌——

墙顶开朵小红花,

墙下蜗牛去看花。

这条路程并不短,

背着壳儿向上爬。

小小壳儿好藏身,

不愁风吹和雨打。

爬一程,歇一会儿,

抬头不动好像傻。

爬爬歇歇三天半,

才到墙顶看到花。

许多花开朵朵红,

一齐笑脸欢迎它。

……

 

他根据他滑行的速度,改变了当初老师教他们这首儿

歌的节奏。现在的节奏是:欢快、急促而有力。他先是小

声地念,但越念声音越高,到了最后,几乎变成了喊叫。城里的孩子们都好奇地看着他。柳芽子是第二个滑完六十六道弯的。那时,村前的枫树下,王树魁和金小尊在心里焦急地

想着:柳芽子到了吗?他是第几个到的?

暑假到了。秋后,六年级学生王树魁、金小尊、柳芽子将读初中了。学校在三十三道弯处的秋水镇。他们决定,这个暑假暂时不玩滑板了,而是集中精力去挣一笔钱,再买两块滑板。以后,就乘滑板一起去上学。

这天下午,有一辆小轿车停在了村前的路边,下来的是那个马老师。马老师下了车就打听柳芽子家住哪儿,他是来找柳芽子的。

有孩子说:“柳芽子不在家。我知道他在哪儿——他跟着王树魁、金小尊去溪里抓鱼了。”

马老师就让那个孩子带路。找到柳芽子时,他们三个人刚刚抓到一条大鱼,正高兴着呢。

马老师见到那条大鱼,很惊讶:“好大的一条鱼呀!”

马老师把柳芽子叫到了一边,对他说了一通话。柳芽子听着听着,蒙了。但大体上,他听明白了:

马老师所在的学校,是一所特色学校,而特色就是这所学校有一支水平很高的滑板队。过些天,全省将会举行一次中小学生滑板比赛,他们学校本来是有实力去争取拿第一名的,没想到,恰恰在这个关键时期,一个核心队员去美国读书了——这孩子的母亲早在美国了,那边等着他呢。学校想让柳芽子从今以后到城里读书,住校,学费全免。

柳芽子回头看了一眼王树魁和金小尊:“可是,我们三个人呢!”

马老师也回头看了一眼王树魁和金小尊:“可我们只能增加一个招生名额。就这一个名额还是争取到的呢。” 柳芽子为难了,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决定。马老师说:“这也没有什么难决定的。你滑板滑得好

呀!”柳芽子说:“王树魁、金小尊滑得和我一样好。”马老师满脸的疑问。

“真的,他们和我滑得一样好。”柳芽子说。“可我们真的只争取到了一个招生名额。”马老师也感到为难了。柳芽子走回到王树魁和金小尊跟前,把马老师的话说了一遍。王树魁和金小尊听了,高兴得蹦跳起来,但那份高兴随即又鸟一样飞走了。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对待这个既让他们高度兴奋又让他们感到十分为难的消息了。三个人的心,轱辘一样转动着,一时无法停顿下来。

马老师没有走过来,在一旁等着他们的决定。三个孩子坐在地上,都双手抱着双腿。小溪在淙淙淌。远处山上,有只鸟叫得特别好听。因

为离得远,反而听得清清楚楚。而正是因为听得清清楚

楚,世界就显得特别安静。三个孩子心里却好像有几个人在喊叫,在争辩。马老师走了过来,但他没有说话。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王树魁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随即,金小尊和柳芽子也站了起来。他们三个,先是将头碰在一起,接着各自往后退了一步,把右手藏到了身后,三双眼睛互相看着,忽地伸出右手:金小尊和柳芽子是手心,王树魁是手背。

但王树魁并没有高兴,在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要么,再来一遍。”

没有得到金小尊和柳芽子的响应。好几年了,也不知有过多少次的“手心手背”了,可从来也没有重新来一次的。

柳芽子告诉马老师:“我们定下来了,是王树魁。”他指了指王树魁。不知为什么,王树魁往后退了一步。金小尊和柳芽子过来,一起将王树魁推到了马老师的面前。“你们三个是好朋友!”马老师点了点头,心里一阵感动。

但过了一会儿,马老师说:“我只知道你… …”他指了一下柳芽子,“滑板滑得好,可不知道你… …”他指了指王树魁,“滑得怎么样。”

金小尊和柳芽子说:“他滑得好。”

“可我没有见过。”马老师说,“这样吧,过几天,我还要带滑板队过来训练,王树魁,你就滑给我看吧。我看你能滑第几名。”

马老师走后,三个孩子再也没心情打鱼了,各自回家了……

过了几天,那辆中型轿车再次停在了村前的公路边

上。

几天过去,三个孩子的心情都已平静下来。金小尊和柳芽子都为王树魁能有进城读书的机会而高兴。而王树魁也不再心里纠结,一心一意地准备着,好让马老师看他的滑板功夫。

这一天,差不多全村人都来到了村前的公路边。枫树下,不知为什么拴着金小尊家的那匹黑马。现在,王树魁与城里孩子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一声枪响,城里的孩子同时滑了出去,而王树魁却愣

在那里。金小尊和柳芽子同时大叫一声:“王树魁!”王树魁一惊,“唰”地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追上了

前面的孩子。

等王树魁消失在第一个弯道那边时,早已把缰绳握在手中的金小尊爬上了马背,随即一弯腰一伸手,将柳芽子也拉上了马背。还未等柳芽子坐好,金小尊一收缰绳,再用脚后跟猛敲一下马的肚子,黑马就“嘚嘚嘚”地向前跑去。

滑板比马的速度还要快,不过这没关系,金小尊可以骑马抄近路抢在滑板队前头到达六十六道弯。在那条公路上跑了几十道弯后,金小尊收紧右手边的缰绳,马很快拐上了一条已经荒废的野道。今天的天气特别晴朗,阳光明亮,但不灼人。处处是

秋天的景色,斑斓多彩。

蜿蜒向前的公路上,十几个乘着滑板的孩子,看上去飘飘欲飞。金小尊和柳芽子骑着马至少早十几分钟到达了终点。他们下了马,坐在路边等着。远远地,公路仿佛是从高高的天空飘下的黑绸,飘动着垂挂到大地。

过了一会儿,黑绸上出现了更黑的点点。看上去这些点点既好像在移动,又好像停在了那儿。但仔细看,还是看到了移动。

点点越来越大。

金小尊和柳芽子慢慢站起来,并走向公路中央。“哪一个是王树魁?”“最前面的那一个是王树魁。”“不像。”“像!”“就一点儿像!”“就是王树魁!”

……过了最后一道弯,再往下,坡度是一路上最大的。“王树魁!”金小尊和柳芽子各自把一只胳膊放在对方的肩上,一个劲儿地蹦跳着。王树魁躬着身子,双臂张开,纯粹就是一只飞翔

的鹰。

王树魁把后面的孩子甩得远远的。见到金小尊和柳芽子,滑板刚刚冲过终点线,他突然起跳,脱离滑板,飞跑过来,和金小尊、柳芽子紧紧拥抱着。

滑板还在急速地向前滑行着,直到坡度向上,它才慢慢停住。

三个人流着眼泪,把三颗脑袋死死地抵在一起……

送走王树魁的第二天,金小尊和柳芽子也开学了。他们一人一块滑板。他们三个人共有的那块滑板在“手心手背”之后,属于王树魁了。他们的这两块滑板,是马老师他们学校送的,都是名牌,而且都还有八成新。

金小尊和柳芽子背着书包,乘着滑板向秋水镇滑行着。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路了。只不过少了王树魁一人,却觉得路是那么的空,又是那么的长。

相隔着六七道弯,王树魁背着书包,乘着滑板,正一个劲儿地追赶着金小尊和柳芽子……

 

2013 9 15日晚 9 30分改定于北京大学蓝旗营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