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屋
阿瑟·埃尔克
巴林特·奥尔佐和我还都是孩子的时候,有许多奇妙的事情曾经激起我们天真的幻想,但是都没有那座耸立在离城堡几英尺远的朦胧而神秘的古塔那样强烈。这是一座古老的、令人好奇的方塔,在它锯齿状边缘立着一个头盔状的木瓦圆顶,由奥尔佐家族的一位先人建起来的。
关于这座古塔,有着许许多多的传说。有个传闻讲,古塔里有一间密室,未经允许,除了家族首领之外,其他任何人不得进入。这间塔屋里藏着个大秘密,奥尔佐家的长子只有成年后,他父亲才把他带进去,向他揭开这个秘密。揭秘的后果是:每个进入那间房间的年轻人,出来时头发已变灰白。
至于这一秘密会是什么,有很多猜测。一个说法是,有个奥尔佐家的人曾经把他的敌人们囚禁在塔里,那些断了粮的不幸者在疯狂的痛苦中人人相食。
据另一传说称,凯莱门·奥尔佐曾下令把他不忠实的妻子克里斯蒂娜·欧洛西砌到那间密室的墙里。从此,每天夜晚塔里都会传出哭泣声。
还有一个传说称,每隔一百年奥尔佐家就会降生一个长着狗脸的孩子,而且,这个小怪物不得不死在塔屋里,这样才好遮掩家丑。
还有一种猜测是,那个恶名远扬的迈尼哈特·奥尔佐,是城堡里仅次于国王鲁道夫的大人物,他有一次同邻居博尔迪扎尔·左莫诺基下西洋跳棋。他们从星期一开始下,整个一周都是一边下棋一边饮酒,一直玩到星期天的黎明到来。这时,迈尼哈特·奥尔佐的告解神父来恳求这两个赌徒。他恳求他们,在神圣日星期天,当所有真正的基督徒都在教堂里赞美上帝的时候,要停止作乐。但是,迈尼哈特却勃然大怒,他一拳头砸在桌子上,使得所有的酒杯和酒瓶都晃了起来,他吼道:“就是世界末日到了,我们也得坐在这儿,不下完这盘棋我们就不会罢休!”
他刚刚发完誓,从地下某处或是墙壁里传出一个雷鸣般的声音,答应实现他的话——他们将继续玩到世界末日来临的那天。自那以后,咔嗒咔嗒的下棋声就一直不绝于耳,这两个该下地狱的灵魂仍然在塔屋里下着棋。
当我们还是孩子时,这个秘密让我们坐立不安,我们总是讨论和密谋如何才能探知这个秘密。我们做了至少一百个不同的计划,但都失败了。进入塔内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因为有一扇厚重的铁栅栎木门。窗户太高,我们够不到。我们只好往里面扔石头玩,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石头穿过窗户砸到房间里。这个做法还颇有几分效果,因为那样往往会赶出来一群惊恐万状的鸟儿。
有一天,我得出结论,最好的办法是从巴林特父亲本人那里探出塔屋的秘密。“他是一家之主,”我想,“如果要揭露这个秘密,就得通过他。”但巴林特并不喜欢去接近那个老头的主意;他知道他父亲的脾气。
然而,有一次他大胆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但是过后他很后悔,因为老奥尔佐听了之后勃然大怒,对他横加责骂,大发雷霆,最后告诉他:绝不要听信这种童话故事;塔楼年深日久,已经朽烂,木地板和楼梯都很不牢固,人一走近,就会坍塌散架;这就是谁也不许进去的原因。
此后好长时间,我们俩谁都没有再提起这码事。
但好奇心却不停地在我们心中作祟。一天晚上,巴林特郑重地对我发誓说,等他一到成年并且已看过密室,他就会邀请我,即使我远在天边,也要让我知道这个秘密。为了使这个约定更加庄重,我们称它是“血誓”。
带着这个誓言,我们就各奔东西了。我的父母送我上了大学;巴林特有一位家庭教师,他被留在城堡的家中。之后,我们只有在假期才见面。
八年过去了,我都没有再见过奥尔佐家的人。一天,我突然接到巴林特的紧急邀请,便匆匆忙忙、风尘仆仆地赶回我这个满地岩石的祖国。
我刚踏上从城堡前面的平台铺设而来的宽阔石阶,突然就有人喊道,尊贵的主人来了!只见他骑着一匹口吐白沫的马飞奔而来。我看着他,不由大吃一惊,仿佛是看见了鬼,因为这位又瘦又高的骑手长得跟他父亲一模一样。留着同样打结的头发和蓄着同样胡须的脑袋,同样皱纹密布的面孔,同样深沉冷静的灰色眼睛。他的头发和胡子已白得几乎同他父亲的一样!
他穿过大门飞奔而来,猛然勒住缰绳,下一秒就下了马;然后一跃跳上平台,用强壮的双臂拥抱我。他极为热情地把我领进城堡,同时不停地说话,不住地问我问题。然后他把我推进我的房间,宣布他给我十五分钟——一分不多——的时间穿戴整齐。
但十五分钟不到,他就来了,像一阵旋风,再次拥抱我,并把我带到餐厅。那里的枝形吊灯和其他灯具都已点亮;桌子是精心布置过的,摆了很多酒。
吃饭时他又开口说话了。他说起话来紧张急促,就一件又一件事情不停地问我,也不等我回答。他经常发出刺耳的笑声。当我们开始喝酒时,他朝仆人眨了眨眼睛,马上就有五位吉卜赛乐师进了房间。巴林特注意到我脸上的惊讶表情,他半吞半吐地说道:
“他们是我打发人到伊格洛为你请来的,以表祝贺。让音乐响起来,把酒倒上;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还会再见面呢?”
他感叹地用手捂了一下脸。这些吉卜赛乐师演奏的是(匈牙利)马札尔人的几首老曲子。巴林特时不时地扫我一眼,并给杯子斟满酒;我们把杯子碰得叮当响,可他总是显得心事重重。
天将破晓。教堂传来柔和的钟声。巴林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弯腰凑到我耳前。
“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他声音沙哑地问道,“他是自杀的。”
我吃惊地看着他;我想说话,但他摇了摇头,抓住我的手。
“你还记得我父亲吗?”他问我。我当然记得;我看着他,就像是他父亲正站在我的面前。这纤细干瘦的体形,身上的肌肉仿佛都剥落了。即使透过他的盾徽[1],我也感觉得到那遮掩不住的赤裸裸的紧张情绪。
“我一直钦佩和尊敬我的父亲,但我们决不是真正的密友;我知道他爱我,但我觉得这似乎不是为了我的缘故;仿佛他爱的是我灵魂中的某样东西,而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我从未见过他笑;有时他严厉得令我害怕;有时他又变得难以应付。
“我不了解他,但是,我年龄越大,越是觉得他灵魂深处酝酿着一个可悲的秘密,这秘密在那里长成一棵枝叶繁茂的树,树枝爬上城堡,覆盖住了墙,一点一点地遮蔽阳光,抢夺空气,阴暗了每个人的心。我徒劳地咬紧牙关;我无法工作,我无法着手去完成任何事情。我成百上千次地痛下决心;今天我准备干这个、干那个;明天又准备干别的事情;心中的抱负逼迫我;我无法拿定主意。我做的每一个决定后面,都能看到我父亲的面容,像一个问号。我们童年时一起听过的那些古老传说又重现在我的记忆中。我父亲重大的秘密就被锁在那间塔屋里,这个想法渐渐地在我心中生根,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幻觉。此后,我的生活就是翻日历,数着时钟上的时间过日子。当我出生时照耀过我的太阳第二十四次升起之际,我把手按在心口上,走进了我父亲的房间——就是这个房间。
“‘爸爸,’我说,‘我今天成年了,任何事情都可以告诉我了,我也有权知道一切了。’父亲看着我,思索了一下。
“‘噢,是的!’他低声说,‘这一天是到了。’
“‘我现在什么都可以知道了。’我继续说道,‘我什么秘密都不怕。以我们家族传统的名义,我求求你,请打开那间塔屋。’
“父亲抬起手,仿佛是不想让我说话。他的脸煞白得像幽灵。
“‘很好。’他喃喃地说,‘我就给你打开塔屋。’
“接着他脱下外套,扯开胸口的衬衫,指着他的心。
“‘这里就是塔屋,我的孩子!’他用沙哑的嗓音低声说道,‘这里就是塔屋,里面装着我们家族的秘密。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他所说的全部,但当我端详着他的时候,我马上就觉察到了这个秘密;一切都很清楚地摆在我面前,我预感到,有什么事即将结束,又有什么事即将爆发。
“父亲走来走去;然后停下来指着这幅画,就是这幅画。
“‘你有没有认真仔细地看过你的祖先?他们全都来自奥尔佐家族。如果你细看他们的面容,你就会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你的父亲、你自己,还有你的祖父;如果你读过他们留给我们的文件——都在这个盒子里——那么,你就会知道,他们只是和我们相同的人。他们的思维方式同我们是一样的,他们的欲望、他们的心愿、他们的生和死也都是一样的。我们的祖先里出过军人、牧师、科学家,但却没有出过伟大的名人,尽管他们的才华与力量几乎将他们撕成碎片。
“‘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这个家族的诅咒都扎了根: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能够成为伟大的人物,我的父亲和你的父亲也都不能。’
“这时,我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似乎要从他嘴里说出来。我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父亲并没有说完他要说的话,而是停下来,倾听了一会儿。
“‘我是我父亲唯一的希望。’他过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也是天生聪慧,是块做大事的料,但奥尔佐家族的命运主宰了我,你现在看到我变成什么样了吧。我查看了那间塔屋。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你知道我们的秘密叫什么吗?凡是看到这个秘密的人都会对自己失去信心。对他来说,最好根本就不要到这世上走一遭。但我热爱生活,不想放弃我所有的希望。我娶了你的母亲;她安慰我,直到你出生,这时我重新获得了生活的快乐。我知道我必须坚持做些什么,要把我的儿子培养成一个他父亲无法成为的人。
“‘你出国,我默许了;然后你寄来了信。我对信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做了专门的研究,因为我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分析。刚开始时,我认为过错出在我身上;我看到的是无需担心的幻影。但情况并非如此,因为我从你的言语中看到了我们的宿命,奥尔佐家族的诅咒;从你的思维方式中,我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你也曾回顾自己,也曾审视自己,并发觉了那个令知觉主体永远贫瘠的东西。你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已做过了什么;你无法用理性去领会它,但那毒药已侵入你的体内了。’
“‘怎么可能,爸爸!’我脱口而出,吓坏了。
“但是他伤心地摇摇头。‘我老了,我现在对任何事都无法相信了。我希望你是对的,而且永远也不会知晓我所知道的事。上帝保佑你,我的儿子;天不早了,我也累了。’
“我立刻想到,他是在试图用挖苦的话来掩饰他的怀疑。那天晚上我们俩都没有睡觉。天亮时,他的房间寂静无声。我痛苦地想着,‘我要什么时候才能休息?’当我早上走进他的房间时,他躺在床上。一切都结束了。他吞了毒药,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告别的话。他的最后一个愿望是,任何人都不要知道他是在什么情况下死去的。”
巴林特不再说话,他用深远的目光凝视着黑暗中的窗子。我慢慢地走近他,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我的触碰令他吓了一跳。
“我不止一次地想过那个可能做我儿子母亲的女人。有多少次,我受诱惑驱使去完成我父亲最后的愿望!但是每当这时,我总会想到,我也可能会有这样一个儿子,他会责备他的父亲是一个懦夫和自私的人;责备他为他虚幻的希望而耽误了自己的一生。
“不!我不要这样做。我不要这样做。我是奥尔佐家族剩下的最后一个人。这该死的家族会随我一起消失在这个世上。我的先辈们都是懦夫和无赖。我不想让任何人诅咒我的记忆。”
我吻了吻巴林特湿漉漉的前额;我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见他。第二天,我离开了城堡。次日,他的死讯被公开。他自杀了,跟他的父亲一样。他是奥尔佐家族的最后一个人,我把他家族盾徽盖在了他的头上。
注释
[1] 即盾形徽章,欧洲中世纪的产物,用来作为某个家族或者组织的徽章,后来很多成为国徽和皇家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