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终于被我磨叽得受不了了。
“好吧……那这样,等你麻鸭爷的鸭子炕出来了,咱买上三十只毛鸭……”我爹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大缸里的豆浆,小心地将卤水慢慢地往里面倒,他分不出空隙来瞅我,只得压着性子敷衍我。
这会儿可是整锅豆腐成败的关键时刻,嘿嘿,我是专门挑这个时候来找我爹的。
这是我第五次朝我爹要自行车了。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只胡乱披了件衣服,连鞋子都没顾上穿。窗户外面黑沉沉的,现在是凌晨四点半,是一天中最黑最静的时候。我家东厢房里这盏十五瓦的电灯泡显得分外亮。我爹要赶在天亮前做好豆腐,等人们一起床,他便推起独轮车,装上热乎乎香喷喷的豆腐,敲起梆子出门开卖了。
我听出我爹有松口的意思,连忙趁热打铁,蹿到他身边去。我能感觉出自己的眼睛一定在放光,我一把拉住我爹,“等咱有了自行车,爹,你就可以骑车出村卖豆腐了,你瞧你每次都推着那辆独轮车去卖豆腐,又得吆喝又得走路,多累呀!”
这回我采用了同情同理的说服策略。
我爹点完卤水,用力地搅拌着那缸豆浆,在水汽腾腾中,用眼角的余光看了我一眼,慢慢地说:“宽子,这三十只鸭由你看管,你把它们赶到湖里去放,你去年不是就跟着三爷爷放过几天鸭吗?这活儿你应该不陌生……等鸭子长大卖了钱,可以给你买辆自行车……”
哈!哈!
这回我的如意算盘果然打成了!
“哟嘿!”
我的心激动得快要跳出嗓子眼了,我爹的话音还没落,我便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我的头碰到了那只玻璃灯泡,灯光一下子便忽悠忽悠地晃荡起来,低矮窄小的厢房顿时像一只船荡在水面上。
我爹被我吓了一大跳,手里端着的卤水瓢差点掉进浆子缸里,“小心点,你这个娃子!”他沉下声音来呵斥我。
灯光下,我爹的黑脸膛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显得格外和颜悦色。
我爹长得黑,嘴角两边各有一道刀裁似的深沟,让他看上去有些严厉。他平日里又不苟言笑,总是低着头忙这忙那的,就像一棵沉默的榆树在风里数着自己的叶子。
“爹,今儿是星期天,吃完早饭我跟你浇园去吧!”我讨好地对我爹的背影喊了一句。
“唔。”我爹不置可否地答应了一句。
我蹦跳着出了厢房,天色开始隐隐地泛青了,院子里空气新鲜得像刚汲上来的井水。我睡意全无,只觉得胸膛里有匹马在奔跑,忽忽地带着风,席卷着我全身的血液。
不,那不是马,是自行车!
是一辆天下无敌、风驰电掣的崭新的自行车!
我真想爬上屋顶去,亮开嗓子大喊一声:“我也快要有一辆自行车了,天底下最棒的自!行!车!”
我想让这声音传到西南胡同里去,传到还在睡梦中的赵有福耳朵边,把他生生震醒过来。
我噌噌噌爬上梯子,但爬了一半又停下来,我要是这样吵醒邻居们的睡梦,我爹一生气,说不定我的自行车就泡汤了。
我犹豫了片刻,掉过身来,一屁股坐在了梯子杠上。由于心中的激荡没法平息,我拉过身旁老柿子树的枝条,用力地摇晃了几下。
扑啦啦!一只歇在树枝上过夜的鸟被惊飞了,它愤愤地咕呱咕呱地叫了两声,飞远了。
凌晨的青黑色的风拂过我的额头,凉凉的。我就这样光着脚丫子坐在梯子杠上,在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里,盘算起我的心事来了。
要说“自行车”这事的根源,得从赵有福和乒乓球说起。
赵有福是谁呢?
赵有福是我的同学,是一块儿长大的伙伴。
赵有福有三个姐姐,他是他们家的宝贝疙瘩。赵有福这名字有点怪,谁家都希望自家的孩子福气多多,所以就取名叫“福来”啊“福到”啊“福临”啊,但赵有福的爹娘恨不得天下所有的福气都集中到他家儿子身上,所以直接起名叫“有福”!当然,这些都是我听大人们平日唠嗑时说的。我听到这些的时候,窃笑了好半天呢!
赵有福倒也没有辜负自己的名字,从小就长得白白胖胖,比我们同龄人都高,脸盘子很大,十分壮门面,像年画上的福娃娃,很是有福的样子。
我们从六七岁开始,就一直在一块儿玩。我们一块儿爬树掏鸟蛋,下湖游泳摸鱼,偷毛豆撵兔子……那时候因为有福手里的糖块比较多,而我却有一把姥爷给我做的木头手枪,所以我俩理所当然地成了其他玩伴的“首领”。赵有福虽然一直比我长得高,摔跤比我厉害,但我的脑瓜灵活,点子多,胜在“智谋”。
我俩从一年级起便是同班同学,一起在鲁老师的管辖下,用鲁老师的话说,我俩是班上的“哼哈二将”。我俩一直是铁哥们儿,虽然有时也会吵得面红耳赤,打得不可开交,但很快便会握手言和,把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
今年刚开春的时候,学校里突然流行起了一项好玩的体育运动——打乒乓球。鲁老师带领五年级的几个男生,在土操场上搭起一个乒乓球案子。我们用捡来的废砖头和泥巴垒成结实的台柱子,再在上面搭一张废弃的门板,门板中间拉上一道矮线网,一台乒乓球案就这样横空出世了。我们用小刀子削开木板,精心地磨成半圆形,做成乒乓球拍的模样。
别看我们的球案简易,球拍也是拙劣的光板拍,但我们照样玩得热火朝天,那奇妙的小球很快深深地俘获了大家的心。
很快,我和有福的球技便在全校男生中占了鳌头。起初我俩不相上下,那小球在球案上来来往往,我和有福辗转腾挪,你扣一个“大盖帽”,我打一个“擦边球”,你赢一局,我立马扳回来。
同学们的叫好声此起彼伏,一会儿为我叫好,一会儿又为有福鼓掌。
我俩成了学校里的球星。我俩也惺惺相惜,每一局结束都潇洒地击掌,总是为对方打过来的好球惊叹,竖大拇指。放学后,我俩常常一起切磋球技,打到天黑得看不见飞舞的小球了,才肯回家去。
但不知不觉间,事情却在悄悄发生变化。
春天快要结束时的一个周末,我哥陆宝平从县上的高中回家来,他给我带回来一个生日礼物——一只特别漂亮的橘黄色乒乓球,而且他还手把手地教了我两招——一招“回旋球”和一招“反手杀”。
这两招光听名字就厉害得很呢!
我激动极了,缠着我哥陪我练了整整一天球。到后来,我哥都接不住我的球了。我哥笑着打趣道:“咦,宽子啊,你学这个咋学得这么快这么好呢?谁说你脑袋瓜笨呢,只不过是没用在学习上罢了!”
谁敢说我笨!
我得意地朝我哥扮了个大大的鬼脸。
我哥还告诉我,有个叫容国团的乒乓球运动员,在世界乒乓球大赛中得了冠军,为国家争得了很大的荣誉!还有一个叫庄则栋的运动员也很厉害,不但获得了世界冠军,还通过打乒乓球跟外国人交朋友哩……这些“英雄事迹”听得我热血沸腾。
那天月亮升上半空,我才挽着我哥的手从操场上回家。“这回,你可是天下无敌了!能当第二个容国团!”我哥刮着我的鼻子说了句玩笑话。
就是这句玩笑话突然让我生出一个想法来,这个想法在我脑海中盘旋了几圈,便牢牢地钉在那里。
到了星期一,我迫不及待地要试试我的新球和新功夫。一下课,我便拉了有福奔到土操场上较量起来。那只我哥送我的橘黄色乒乓球在案上跳来跳去,引来了旁观者一阵阵惊呼赞叹。同学们平日里用的都是蛋壳白的乒乓球,哪里见过这样漂亮的彩球呢!
有福果然每一局都被我打得落花流水,起初他还不服气,“接着来!”“再来一盘!”他大声地叫嚷着,后来,我俩的比分差距越拉越大,每一局他只能得上两三分,有福开始有些急躁了,发球都发不到案子上。我俩打了一局又一局,连上课铃响了都没听见。上课时,我心不在焉,总是想着乒乓球。有福也一样,他的座位在我的斜后方,我悄悄回头看他,他的手放在桌斗里,正暗暗地比画着,脸涨得通红。鲁老师的声音在他脸颊边飘来荡去,他肯定一句都没进到耳朵里。
下课铃响,我俩飞一般冲向球案,又是一阵厮杀。
渐渐地,同学们都站到我这边来观战,使劲为我鼓掌:
“陆宝宽真是大将风范啊!”
“宽子那一手球可真威风!”
“是啊,是啊,好帅气!”
……
我边回手削个回旋球,边朝那些崇拜者挑挑眉,心里得意极了。
对面的有福沉不住气了,打过来的球有些飘,“叭!”我一个扣杀,打了他一个晕头转向。“——”我的好朋友网子跳起来,朝有福竖了个朝下的大拇哥。有福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挺直身子,傲慢地瞅他一眼,“手下败将!”我用光板拍子指指他。
有福的脸上挂不住了,他向来说一不二,哪受过这样的“羞辱”。他恶狠狠地朝网子瞪了一眼,作势要拿球拍丢向网子。网子一吐舌头,溜走了。
放学后,有福悄悄把我拉到操场上,“宽子,你怎么突然这么厉害了,快教教我吧!”他手里比画着,“你那个回旋球可真是绝啊,怎么接都接不住!”
我甩开他的手,笑着说:“不教!你自己琢磨着练呗……”
这正是我在心里打定好的主意:这个绝招不能教给有福!我要做天下第一!冠军只能有一个!
有福的脸一下子白了,他不敢相信地瞪着我,“为什么,宽子?”
我嘴角漾起一抹骄傲的微笑,“大侠的绝招可是不轻易传人的!”
“你、你……”有福眼圈一下子红了,猛地把他手里的光板拍摔到了地上。
我扬起手把那只漂亮的乒乓球扔向空中,又准确地接回来,把手插进裤兜里,昂着头,吹着口哨,离开了。我能想象得出有福气得直发抖的模样,我在心里暗暗地笑了。
接下来的几天,有福不再搭理我,我看见他一直在跟板凳一起练球。我冷眼看过去,板凳并不是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他平衡力差,反应迟钝。一般情况下,跟高手打球,球技会不断进步;跟菜鸟打呢,只会越来越倒退。
坐在教室里,我总感觉后背火辣辣的,我知道那一定是被有福的目光烧灼的。渐渐地,我心里开始斗争起来:我一会儿觉得自己鬼迷心窍,做了件不太亮堂的事情,有些懊悔;一会儿,又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心头呼啸:我才是最厉害的,没有人可以与我齐肩!两种想法像两条巨蟒在我心里缠绕厮打着,扯得我难受。
这天,我终于忍不住了,跑到球案边,对有福说:“有福!还是我来教你吧!”
想不到有福拒绝了!
他斜睨了我一眼,梗着脖子说:“用不着!你的雕虫小技不足一提,我很快就会把你打趴下,等着瞧吧!”
这下子,我不但碰了一鼻子灰,还啃了一嘴泥!我被有福噎得直翻白眼,心里的无名火“噌噌”地往上冒。
“那就走着瞧吧!”我撂下一句硬邦邦的话,转身走了。
傍晚的时候,有福让板凳来传话,三天后,星期日下午两点,要跟我决战。
说实在的,听了这个口头战书,我心里着实有点虚慌慌的。我不敢轻敌,也不好意思去球案边练球,那里天天被有福占领着,我独自一个人在家里的写字台上对着墙壁练习。
星期日下午,我早早便来应战。
校园里静悄悄的,风吹过操场边的白杨树,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拍巴掌声,搞得我有些心神不宁。咳!我绝技在身,慌个啥哩!我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给自己鼓舞士气。
我把我心爱的乒乓球从口袋里取出来,用衣角擦了又擦。
太阳在头顶明晃晃地照着,我脱掉外衣,只穿了一件红色的跨栏背心,那是我哥穿过的,他曾经穿着这件背心在县运动会上拿过冠军呢。
有福也很快就来了,后面跟着板凳。不知道他给板凳吃了啥迷魂药,最近板凳成了他的跟屁虫。
“宽、宽子……来、来得早、早啊!”板凳跟我打招呼。
这个家伙长得方头方脸方肩膀,还真像只方板凳,而且他是个结巴。一年级的时候,我们觉得好玩,都学他那样磕磕巴巴地说话,被家里的大人挥着巴掌呵斥过多次:学着学着你也会结巴了!
“早,早!早着呢!”我不屑地朝板凳摆摆手。
我这边的啦啦队成员可比有福多呢,不一会儿,老多、树林、网子、力强……好多男生都来了,他们全都站在我身旁。他们挤在一旁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赌宽子一定能赢!”
“我也押宽子赢!”
“宽子有绝技!”
“有福可不是宽子的对手!”
……
听了这些议论,骄傲的火焰燃烧着我,我有些晕头转向了。网子和树林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一个纸板做的记分牌,一场有模有样的大战一触即发!我觉得浑身的热血开始翻腾起来,心里痒得难受,手心里也是,我晃了晃手里的光板拍,做了个扣杀的动作。
我扬着下巴,挑着眉看了看案子对面的有福。他正在转动手腕、脚腕,进行热身运动。
突然,有福傲慢地看了我和我身后的啦啦队员们一眼,迅速地从怀里抽出了他的球拍,挥手晃了晃。
那一刻,我惊呆了,所有人也都惊呆了。继而人群中发出一声异口同声的惊叹。
“哇——”
那是一只多么漂亮的球拍啊!
那才是一只真正的球拍!
那一定是从县城的商店里买来的。之前我听我哥描述过这种拍子,还从没亲眼见过呢!
那球拍是多么精致漂亮,光滑的木质拍柄,圆圆的拍面,最重要的是,那拍面上一层厚厚的红色胶垫,看上去沉甸甸的,却是那么高级又称手!
有福的球拍镇住了我,我的气焰顿时萎顿下去,心中开始打起小鼓来。在石头剪刀布决定谁先发球的时候,我有些不敢跟有福对视了。
我把我心爱的乒乓球放在嘴边呵一呵,目光还是飘忽着瞄向有福的球拍。
他蹲好马步,耸耸肩,扭扭脖子,冷冷地说:“发球吧!”
我心里一慌,一下子发了一个轻飘飘的臭球。
“咯咯咯……”板凳发出几声笑来,他笑起来倒是挺流利的,不结巴。
有福的嘴边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轻轻一挥,便把我的球挡了过来。他的球拍在阳光下闪出一道漂亮的光晕,照耀着我的眼睛。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想去接球,球已经出界了。
“唉……”人群里发出一阵叹息。
有福出手很重,他发过来的球十分迅猛。他挥了一个“晴空霹雳”,那球似一枚金黄色的流星唰地飞了过来,球如箭一般射向我的左下角,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
我连忙来了一个反手削球,总算把球挡了回去,可也吓出了一身汗。
有福继续抢冲抢攻,他的球拍称手又有弹性,板重力沉,打出的球像重炮一样在我这边的台面上爆开,我使出浑身解数,忙于防御,根本无力进攻。
有福一连赢了两局。
那些赌我赢的同学开始有些泄气了,在球案边不断嘟囔:“宽子,你行不行啊?”“你的绝招咋不灵了?”
五局三胜,有福只要再赢一局,这场比赛就结束了。
我自己也有些泄气了,他的球拍实在是太好了,我无力抵挡啊。中场休息的时候,我蹲在球案边,两只手不停地哆嗦着,心里犹豫着要不要缴械投降。
这时,一阵凉风掠过我的额头,我忽然清醒了很多。我咬咬牙,站了起来。
不!
不能投降!
我的绝招还没使出来呢,我得奋力搏一搏!
再上场时,我觉得自己浑身轻松了许多,我集中精神,不断打出横拍削球和回旋球,球像着了魔一样飘忽忽地旋转着,旋转着,一碰他的拍子就飞了出去。即使他打过来的球又重又冲,也全被我巧妙地化解掉了。
我越战越勇,稳削防守,大板扣杀,频繁变线,声东击西……一鼓作气扳回了两局。
最后的决胜局,我俩的比分一直咬得很紧。三比二——三平——五平——八平——九比八——
汗水已经糊住了我的眼皮,可我根本顾不上擦一把。在乒乓球来回飞舞的空当里,我迅速地动了动脑筋,把球打到了他反手小三角区附近,他无法起板,球飞了。
十比八!
接下来我发球,依旧用我那刁钻的回旋球,球旋到他的球案擦边处。
“好!”
网子和树林已经忍不住叫好,去翻比分牌了。
但有福却神奇地把球救了起来,显然他这几天是用了狠功夫来练球的。
我灵活地接下了有福挡过来的球,反手一个漂亮的大扣杀,球猛地一弹,直直地朝对面的球案冲过去,啪的一声落在了球案上。
一瞬间,那球又弹了起来,朝有福的胸口射过去,有福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用手一抓,那球径直扑进了他的手心里。
“哟嘿!”我跳了起来,挥舞着球拍,“我赢啦!”
“我说啥来着,好枪比不上好枪法啊!”老多兴奋地捶着球案,大声嚷嚷着。
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有福鼻子一皱,把我的黄色乒乓球用力一攥,猛地摔在了地上,又狠狠地用脚跺了几跺。
我呆怔住了。
我看见心爱的乒乓球瘪成一团,灰扑扑的,还滚上了许多泥巴,我的心顿时也被揉成了一团,生疼生疼的。
我气极了,“嗷”地叫了一声,冲了过去,夺过有福手中的乒乓球拍,唰唰两下子扯掉了球拍上的红色胶垫,有福着急地过来抢,我闪过他,把那球拍猛地一扔,扔出了学校的围墙。
人群中发出杂乱的惊呼声。
有福喘着粗气,红着眼睛,骂了一句脏话,朝我的肩膀使劲地抡了一拳,我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我不甘示弱,猛地抱住了有福的脚踝,把他拖倒在地。
我俩扭打在一处。
这下子,同学们炸了锅,来拉我俩,又是好一场混战……
我俩被鲁老师狠狠地骂了一顿,在她的办公室里站了整整一天,腿都酸得直发抖。
鲁老师气坏了。她下令拆掉了那个乒乓球案,责令以后谁也不许打球了。
从那天以后,我和有福便彻底分道扬镳,不但不在一起玩了,走路碰面时还要怒目而视,互相挑衅。
谁知道没过多久,有福又在我心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那天,我刚一出家门,迎面便撞上了有福和板凳,他俩像阵风一样从我眼前掠了过去,停在了街对面的老槐树下。
原来有福骑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后座上载了板凳。两个人示威似的朝我叫了两声。“丁零零零零——”有福故意长长地按着自行车的铃铛。
说实在的,那辆车可真是威风凛凛啊!我被它那浑身散发着的光泽给镇住了。那黑色挺直的大梁,闪光的轮毂,结实的后座,沉稳的把手,还有那只可爱的铃铛……
“瞧瞧我的飞鸽!”有福远远地朝我努了努嘴,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我呆怔在那里,我的魂全被这辆闪闪发亮的自行车夺走了,这哪里是什么飞鸽啊,分明是只雄壮的大黑鹰嘛!
在我们村里,自行车不算什么稀罕物件,好几家已经有了自行车,但都没有像现在有福这辆如此神气!如此闪闪发光!
我飞快地跑过去,转着圈打量有福的自行车。
这几年有福的爹承包了乡里的砖窑,他家渐渐富裕起来,他爹手上都有亮晶晶的手表了,可有派头了。去年腊月底,有福的大慧姐姐结婚的时候,就陪嫁了“三转一响”,吸引了全村人的目光,真是阔气得很呢!啥叫三转一响呢,三转就是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它们全都会咔嗒咔嗒地转圈;一响呢,就是会唱歌会说话的收音机。
有福的爹常常跟乡亲们吹嘘说,是有福给全家人带来了好福气,他出生的第二年,国家便开会制定了好政策,这有福可不就是个福娃嘛!
有福这个福娃,这会儿分外神气!他骑在自行车上,嗖嗖嗖地穿过整条街道,身后扬起一大片尘土,然后又唰地灵活转个弯,嗖嗖嗖地骑了回来,到了我跟前,“——”一个刹车,那自行车立刻便停住不动了。
“好、好、好车、车技!”板凳热烈地鼓着掌。
我心里真是羡慕极了。
“我爹还说过两年就能买上拖拉机呢!拖拉机,你们知道是什么吗?”他点着板凳和我的脑门,得意地说,“那可是个大家伙,嘟嘟嘟——”有福扭着身子,斜着眼睛挑衅地看着我。
我浑身颤抖起来,手哆嗦着,非常想摸一摸那神气的车把头。我刚一伸手,就被有福一把推开,差点跌在地上。
“别碰我的新车!”有福朝我凶道。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攥起了拳头。嫉妒和愤怒让热血一个劲地往我头上冲。
“走,板凳!咱们到堤坡上骑车去,从坡上溜车下去肯定爽极了!”
他们丢下我,风一样地骑车走了。
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起了转,我转身往家里跑去。
听了我的央求,我爹照例沉默了一会儿,才咂巴着嘴说:“咱家现在没钱啊,宽子!”
我妈搭腔说:“你爹早就想盖上两间宽敞的厢房做豆腐坊呢,你哥还在上高中,都需要钱……”
“我不管,我就要买一辆自行车!”我甩着手,大声说。
“宽子,”我妈柔声劝我,“再缓缓啊,等咱有了钱……”
“什么时候才有钱?”我委屈极了,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现在政策好了,咱有奔头了,很快就有钱了!”我妈安慰我说。
接连几天,我一直在央求我爹。我爹总是黑沉着脸不搭理我。我终于哭闹起来,踢倒了堂屋里的杌子,站在当地哇哇大哭。
我爹的脸更黑了,他的嘴巴紧抿着,唇两边的纹路深得吓人,看样子,他要打我了。
我妈听到声音,连忙跑过来,“宽子他爹,一辆自行车究竟得多少钱?”
“得要两百块吧!”
“两百块?”我妈张大了嘴巴,喃喃地说,“你哥下学期的学费还差着呢……”
我才不管!
“我不上学了,我要去王风挖河沟挣钱!”我打着滚儿干号着发狠。
王风那边正在挖河沟,一天能挣一毛五分钱呢。王风离我们村有十几里路,走得快的话,半小时的工夫也就到了。
“你敢!”我爹这回真发怒了。他抄起灶台边的擀面杖,便朝我挥过来。
但那擀面杖挥到半空,却又停住了。
“唉!你这个倔娃子!”我爹重重地叹了口气,扔下擀面杖,气冲冲地走了。
有福天天骑着自行车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地炫耀,更让我冒火的是,网子、老多、树林他们全都去围绕在了有福身旁,没有伙伴来找我玩了。
我气恼、懊丧,又觉得很孤单。
这天,我决定去找大华叔借车。
大华叔是我三爷爷最小的儿子。他几个月前结婚,华嫂陪嫁了三转一响,在我们村里可是轰动了好久呢。
可大华叔虽然是大人了,却并不让我三爷爷省心。他不好好种田,自家的田里长满了荒草,却一心盘算着去做大生意。气得我三爷爷抡着锄头追他,“地都是咱自家的了,你还这么磨洋工!”
“我要去县城,去省城!”大华叔被追得满街跑,扯着嗓子跟自家爹理论着,“我可是个做大事的人!”
大华叔家门上那大红的喜字还没褪色呢,鲜艳的颜色扎着我的眼睛。我鼓起勇气,推开了大华叔家的院门。
院子里,收音机里正哇啦哇啦地唱着甜腻腻的歌曲,是我从来没听过的调调。大华叔正歪在躺椅上,半眯着眼睛,一只手搁在大腿上打着拍子。他的头发长长的,烫成了时髦的卷发,这让他的脸看上去特别怪异。
平日里我爹最看不上他了,总是嘱咐我少跟他玩。
门廊下,华婶正蹲在地上,往那辆自行车的辐条上缠彩色的毛线。
“华婶儿,你这是在干啥?”我凑上前去,用甜甜的嗓音讨好她。
“宽子,你没骑过自行车,你还没见过自行车跑吗,”华婶仰起红扑扑的脸蛋,她的头上也是时髦的烫发,“缠上这彩线呀,这自行车跑起来,就像那天边的彩虹一般哩,漂亮得很!”说着,她摇了几下脚镫子。
后车轮转了起来,真的是一道绚丽的彩虹!我的眼睛都看直了。
“华……华婶儿,”我嗫嚅着,“能不能把自行车……借给我骑一回呀?”
听了这句,华婶的眉头顿时拧了起来,她斜愣愣地瞥了我一眼,“你会骑吗?”
“我可以学……”我挺了挺胸脯,“我保证,两个晌午准能学会!”
华婶腾地站了起来,“不行!你看看你这豆芽个儿,非得把自行车摔坏了不行!”
大华叔眯着眼从躺椅上站起来,“就让宽子过过瘾呗,宽子很机灵,学什么都快,他很快会……”
不等他说完,华婶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把刀子,把他喉咙里的话都逼了回去。大华叔顿时蔫了,耷拉着嘴巴,朝我摊摊手,又躺了下去,眯起了眼睛。
在村里,大华叔可是出了名地怕媳妇。
“宽子啊,”华婶忽然换上一副笑面孔,她的吊梢眉挑了挑,“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等你长到跟你华叔一般高的时候,自行车就给你骑!”她“大方”地说。
我不想再看华婶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
我知道,自行车这件事,还得找我爹说。
后来我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计谋”来说服我爹,这才有了今天早上我爹的允诺。
我坐在半空高的梯子上,托着腮,回想起这些事情来。很多事情纷繁地粘着我的脑筋,渐渐地,我有些捋不清楚,脑袋里像灌进了糨糊。我的眼皮沉重起来,困意袭上来。我头一歪,脚下一空,差点从梯子上栽倒下来。
早晨的风带着一股草根的清甜吹了过来,我猛地惊醒,连忙用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梯子。
这时,不知是谁家的公鸡率先喔喔叫了两声,紧接着,更多的公鸡开始争先恐后地叫成一片。
我妈一边挽衣袖一边从堂屋里走出来,她猛地一抬头,吓了一跳。
“死娃子,你坐在梯子上干啥哩?”我妈仰着脖子,望向半空中的我。
我甩甩头,是啊,我坐在这里干啥呢?
——我仿佛是做了一个不长不短的梦,梦里全是自行车的影子:像阳光一样闪亮的自行车、像骏马一样奔腾的自行车、像雄鹰一样飞翔的自行车……
我做梦都想拥有一辆自行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