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叶子落光的时候,麻鸭爷病重了。
他患上了严重的肺病,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麻鸭爷孤身一人,无儿无女,我爹和锅炉叔便主动承担起了照顾麻鸭爷的任务。
“远亲不如近邻,有咱这些邻居,不能让麻鸭爷受罪!”我爹一边忙着给麻鸭爷做他爱喝的豆汁,一边说着。
我爹抽不开身,豆腐坊的一些活儿自然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天,村口磨坊里的机器坏了,我妈又着急等着磨豆子,我们只得去锅炉叔家的石磨上磨。
锅炉叔家院子里有一盘青石好磨,我妈常说,这磨可称手呢,远比那机器磨出来的豆粉子香。
锅炉叔正在马棚里侍弄他心爱的大红马。见我进了院,他呼哧呼哧地喷着鼻子招呼我,“宽子!我家的马要当妈妈啦!”他的语调里又是开心又是爱怜。
“呀!”我惊讶地叫了一声,便朝马棚子跑过去,扒着棚柱子往里面看。
马棚里光线有些暗,有一股热烘烘的马粪味道。里面铺了厚厚的干草和麦秸,大红马躺在草堆里,像锅炉叔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四只蹄子也不时地抽动几下。我注意到,它的肚子隆起来了,鼓鼓的。
我问锅炉叔:“小马驹儿生出来就会跑吗?”
锅炉叔不回答我的话,却笑眯眯地说:“宽子啊,咱俩做个交易怎么样,等小马驹生下来,我跟你的驴子换换怎么样?你从前不是总说马比驴精神帅气吗?”
锅炉叔总是想着用马换驴呢!哼,我知道他在逗我玩。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愣愣地说:“不行!”
锅炉叔笑得更欢了,“行,这娃儿行!拎得清!”他笑起来,喷的气更多了,在他的嘴角形成了一团小白雾,“俗话说,好马赶不上半步驴!你把烟囱养得那么好,十匹小马你也不能换!”
“宽子,你磨叽什么呢?”我妈在大青磨那边召唤我,“去,回家把烟囱带过来,让它来帮忙拉拉磨!”
锅炉婶正吃力地推着磨杆试磨,“自从咱村里有了机器磨,俺家这磨可是闲置很久了,你瞧,又钝又沉!要是牲口来了,就省劲多了!”
我咚地把背上的那袋黄豆扔在了地上,跺着脚,很蛮横地喊:“不行!烟囱不能干这种累活!它还没长大呢!”
我妈和锅炉婶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她俩似乎没有预料到我会这样强烈地拒绝。
我妈着急用黄豆粉子,她有些生气了,“那好吧!”她指着那磨杆说:“你不让烟囱拉磨,你来替它干活吧!”
“干就干!”我赌气地说,一个箭步便冲上前去,两只手紧紧地抓住磨杆。
哼!我力气大着呢,推个磨杆算啥!我快要十一岁了,也算是半个男子汉哩!
“宽子也算得上一头驴子呢!”我妈朝锅炉婶眨眨眼,笑着说,“跟驴一个脾气!犟!”
锅炉婶在一旁笑了起来,不知道怎么那么好笑,她笑得弯下了腰,“行,行!这头小驴儿长得好!锅盖儿头大脸盘儿!”
哟!这磨可真是沉呢!我推了两把,丝毫不动弹。我不得不弓起背,两条腿绷足了劲,使劲地往前推那磨杆。
那磨终于缓缓地转动了起来。
刚推了一圈半,我就累得肩膀酸痛,出了一身大汗,身上的夹袄都湿透了,真想停下来歇一会儿。
“怎么样?”我妈瞥了我一眼,一边往磨心里灌豆子,一边说,“累吧?不行了吧?还是让烟囱来吧!”
我一想到那沉重的磨杆套在烟囱身上,使劲地硌着它的背,便一阵心疼。我像拨浪鼓一样摇着头,“不!我能行!”
又推了两圈,我的腿肚子直哆嗦,腰也酸了,喘气呼哧呼哧的,像拉风箱。
这时候,锅炉叔朝这边走过来,他要帮我推一推。
“不用……我……我能行!”我喘着气,推开了锅炉叔。
“嘿!这小子!”锅炉叔笑着点点我的脑门,“还真跟驴子一个脾气啊!”
“让他推!让他推!”我妈笑着说,“大小子啦,能行!”
锅炉叔笑着退到一边,“宽子,你知道不,驴子拉磨的时候,脸上总是会蒙上块黑布,你知道为啥不?”
“为……为啥?”我喘着气瞪着他。
“这样,它就不觉得累了,就好像不是在干活儿,而是在睡着大觉做梦哩!不信你试试!”
我还真不信呢!
我得试试!
锅炉婶笑着从屋里取出一根黑布条,在我耳朵边调侃,“宽子,你这到底是信呢还是不信呢?”
我想了一下,自己也被搞糊涂了。
黑布蒙上眼睛,眼前顿时黑了下来,比最黑的夜还要黑。我顿时像掉进了个黑窟窿里,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了。
我摩挲着抓住磨杆,心里没底,脚下轻飘飘的。但是,我怎么觉得自己突然力气大起来了呢!
不知不觉地,我就又推了两圈。
“你光拿人家宽子寻开心!”我听见锅炉婶说。
“哎,孩子嘛,可不就是这么长大的嘛!”锅炉叔笑着说。
那些声音远远的,又仿佛在耳朵边,我觉得我的耳朵长出腿儿来了。
隔天夜里,我想起那天锅炉叔说的话来,我问我爹:“啥叫‘好马赶不上半步驴’呢?”
“驴走路多为小碎步,高频率地倒腾,所以称为半步驴。马确实跑得快,但咱农村的路不平整,坑坑洼洼的,让马这奔跑的优势打了折扣。而且马的力气也没有驴大,驴更能吃苦。”我爹讲起来一套一套的,我不禁听呆了。
外面起风了,呼呼地刮过干巴树枝,发出一阵阵哨声。
我妈拿出了我的旧棉裤,我试了试,竟然有些短了。
“宽子,又长高啦!”我妈喜滋滋地望了我一会儿,又忙着连夜给我做起了新棉裤。
我钻进被窝里,这新弹过的棉被,晒过之后有一股太阳的香味,又厚实又暖和,一股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望着电灯泡下我妈做活的身影和我爹打算盘的身影,心里想着,明天得给烟囱再多铺一些干草,这样它就更暖和了……渐渐地,困意涌了上来。
第二天早晨,大水漫了金山。我妈嘟囔着晾晒我的被子,“昨天还说你长大了呢,结果又……唉!”
唉、唉!我就是有个特别难以启齿的毛病:一睡晒过太阳的暖和被窝就尿床……
腊月说到就到了。
这一年真是格外冷哩!大地冻得硬邦邦的,屋檐下总是挂着长长的冰凌。
大人们都缩着脖子,手笼在袖口里,很少出家门。但我们小孩子却不觉得冷,我们照样在田野里撒野,追野兔子,到了冬天,野兔连窝边草都没有了,它们饿极了的时候,会从地洞里跳出来,在光秃秃的原野上慢悠悠地溜达。它们一点都不怕人,大有要和我们赛跑的架式。我们都在等着葫芦泊上的水面冻实了,好去滑冰,玩冰溜子、冰爬子。
有一天,鲁老师在上自然课的时候说,在这样冷的天儿里,如果我们用舌头去舔锁头,就会被粘住。
谁没事会用舌头去舔锁头呢!
嘿,偏偏我们就是整天有用不完的精力,为了证实鲁老师这句话的真实性,我们研究了好半天,决定派老多实验一下。
一大早,我、老多和网子便在我家院门口做起实验来了。
我指着门环上那只沉重的大锁头怂恿着老多,“快,快舔啊!”
老多迟疑着,伸出了舌头。
真是太神奇了!只那么一瞬间,老多的舌头果然被那锁头紧紧地粘住了!老多有些慌了,挣扎着,想把那锁头甩掉,舌头被那锁头抻得很长,却怎么也拉不下来。
看着老多奇怪的模样,刚开始我和网子还觉得好笑,一个劲儿地拍着手叫好。
老多被一只锁头给牵住了!
老多有些生气了,他嘴里呜噜着,眼睛里又是愤怒,又是委屈,蒙上一层泪水来。他两只手慌乱地挥舞着,拍打着门板。
我和网子也有些慌了。鲁老师只说了舌头会被粘住,可没说解法啊!
老多的眼泪和鼻涕一下子全流了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锁头从门闩上取下来,在老多的嘴边捧住,“我觉得应该用热水浇一浇!”
“对!对!”网子说,“这锁头热乎了,它就肯松开手了!这就是咱们自然课上学的那个……那个……”网子搔着头,搜肠刮肚地想着。
“行了!”我打断了他,朝他吼道,“你快去取水来!”
网子激灵了一下,往我家堂屋里跑去,我叮嘱他,“管我妈要开水!越烫越好!”
“你想把他的舌头烫熟吗?”网子回头瞪着我。
就在这时,我哥从屋里走出来了,见了老多的情形,他又好气又好笑。“你们这些小屁孩儿,真是胡闹啊!”他叫住了网子,“不能浇热水,快,老多,哈气!”我哥对老多说,他还做了几下哈气的示范。
老多连忙鼓足了劲儿哈起气来。没几秒钟,那锁头便松开了。老多的舌头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口腔里。
我们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真倒霉!”老多跺着脚大吼了一声。不知怎么,他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和网子怔了怔,也笑起来。
“要是用热水浇下去,会怎么样呢?”我问我哥。
我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那样激烈的冷热交替会让舌头受到伤害的,严重的,舌头可能会断掉!以后你们可不能这么淘气了哦!”说完,我哥的唇边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转身回屋复习功课去了。
他一定是在吓唬我们!
我们几个的笑容立刻消失了,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想到老多要是没有了舌头,那多可怕!我们都后怕起来。
老多惊恐地瞪大眼睛,紧紧地捂住了嘴。
这时候,大华叔缩头缩脑地走到了我家门口。咦,他怎么没有骑自行车呢?这次他也没戴那黑黑的蛤蟆镜,他的眼圈倒是黑黑的,头发油腻腻地搭在耳后,看上去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宽子,你爹呢?”他哑着嗓子问我。
“在屋里拨算珠呢!”我指指堂屋。
这两天,我爹一直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清算着我家一年的收入。
大华叔没像往常那样跟我搭腔说笑,低着头径直钻进我家堂屋里去了。
这天晚上,我半夜里醒来,听见我爹和我妈正在压低声音说话。
“你怎么把咱一年的积蓄都借给大华了!”我妈很是不开心地说。
我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他做生意赔惨了,还借了高利贷,人家追着他还钱呢……他连自行车都卖掉啦!”缓了半晌,我爹又说:“咱得帮他渡过这难关呀!”
我妈没说话。
“只是……只是又得委屈宽子了……自行车……今年又泡汤了……”我爹又说。
“是呀!”我妈轻轻地说,“你不是早就打算好了嘛,年底攒下了钱,说啥也得给孩子买一辆自行车……”
听到自行车的事,我的心突地跳了一下,只觉得那里一阵热流涌过,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下来了,我用被头擦了擦眼睛,把头埋进了被窝里。
——为什么我爹从来不告诉我这些呢?
——我真不该总是跟我爹怄气呀!
——我爹真辛苦呢!
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涌动起来。
腊月初七,燕西塘的冬庙会开始啦,要持续整整一集的时间呢!
终于挨到了放寒假,一大早,我便带着烟囱跟我妈一块儿出发了。
烟囱高高地昂着头跟在我身旁。它的脖子上挂着我的军绿色书包,书包盖上那颗闪闪发光的红五角星格外显眼。烟囱可得意了,仿佛它是一个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小学生。
天空灰蒙蒙的,笼着一层薄雾,阳光越发地惨淡了。风里带着蒺藜、带着刀刃,一个劲儿地割着人们的脸颊。但人们赶庙会的热情可丝毫不减哩!大道小路上,三五成群的人们背着筐子挎着篮子,说说笑笑地往燕西塘的方向赶。
冬日的原野上一望无际,枯黄的野草上结着一层冰凌。越冬的麦子全都低着头伏在地面上,僵硬的灰绿色上又蒙了一层灰色的霜花。路旁机井也不再哗啦啦地歌唱了,瞪着眼睛望向天空。
在冬日里荒凉的田野对比下,烟囱的皮毛显得黑亮黑亮的,闪动着光泽,任谁见了,都想摸上一把。
它的毛色可比夏天刚到我家的时候油亮了不少呢!
“嘿,宽子!你咋不骑上你的驴子呢,骑上去多带劲儿啊!”路上的人们朝我打趣着。
我不理会他们,带着烟囱跳下大路,在田野里横冲直撞地跑。这个时节,莽莽的大平原上到处都是路,愿意怎么走,就怎么走!
这个时节的麦子可不怕踩。不过我得防着烟囱啃人家的麦苗,它可是有前科的家伙。烟囱欢快地跟在我后面。我竖起手掌放在头上,哈,影子里的我也长出了两只长长的驴耳朵。
烟囱丢下了两个粪蛋子,昂着头“儿啊儿啊”地叫了几声,发神经似的疯跑起来。
“喂!等等我啊!”我连忙喊它。
原来,它跟上了一匹套着架子车的马。
那匹马昂着头,甩着长长的鬃毛,不紧不慢地走着,颇有些大将风范。烟囱跟上马车,与那马并排走着,不时好奇地向那马瞟上一眼。
那匹马似乎刻意展示一下它的雄风,斜睨了烟囱一眼,便撒开蹄子,大步向前跑了起来。“吁——吁——”那驾车的人冷不防,差一点从车辕上被甩下来,他骂骂咧咧地呵斥起自家的马来。
离燕西塘还有好一段距离,就听见庙会上那喧闹的声音了。在呼呼的北风中,那声音像漂在水上一样,浮浮沉沉,隐隐约约,勾唤着路上赶庙会的人们加快脚步。
过了小石桥,便进了燕西塘的东大街,一股热腾腾的庙会气息扑面而来,让走了远路来赶庙会的人们全都心头一暖。
东大街是年画一条街。整条街的街道两旁都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年画,那斑斓的色彩在灰扑扑的冬日里显得格外喜庆,层出不穷的花色真让人眼晕啊!那些悬挂着的年画随风荡着,像一片大湖上泛起了彩色的涟漪。那画上油彩的味道有些甜甜的,腻着人们的鼻息。
街上真是人山人海,街面上挤满了赶集置办年货的人们。
我牵着烟囱,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人太多了,烟囱体型又大,还比人多两只脚,因此,它的蹄子总是踩到人家的脚面上,害得我总是点头哈腰地给人家道歉。
我妈要先去看我姥姥,我等不及,不顾我妈的阻拦,像鱼一样游进了大街里。烟囱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发现了姥爷的背影。他的背影很特别,背特别直,腰特别挺,半截子铁塔似的。
姥爷正背着手欣赏各色年画。
“姥爷!”我响亮地唤了他一声。
“哟,我家宽子哎!”他回头看见了我,夸张地叫着,甩着手里的烟袋,大步朝我走近了,“哟,驴子长得挺快啊!你瞧瞧这脊梁背,啧啧啧!瞧瞧这蹄子!啧啧啧!”他拍打着烟囱的背,摸摸它的腿,揪揪它的耳朵……像看自家的亲外孙一样,惹得周围的人都窃笑起来。
“姥爷,你别光看驴,看看我!”我故意挺挺胸膛,头昂着,脖子抻着,“看我长个儿了没!”
我姥爷贴在我身边,跟他自己比了比,“嗯,这小子,长了得有两三寸哩!瞧,到我的肩膀头了!”他笑起来,嗓门真大,“驴和宽子一块儿长个儿呢!”
烟囱似乎听懂了姥爷在夸奖它,突然昂起头来,“嗯啊——嗯啊——”地大叫了几声,吓了周围赶集的人一跳。
“宽子,我记得你特别想要一张自行车年画呢!咱们仔细寻摸寻摸去!”姥爷朝我调皮地眨眨眼睛。
“拉倒吧!”我翻了个白眼,“我早就知道那年画是不会鼓下来的!”
“哈哈哈哈!”姥爷大笑了起来,“我看啊,不但这自行车能鼓下来,那‘三转一响’的好玩意儿,都能鼓下来,家家都能!”
“是哩,是哩!”旁边有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叔叔附和着说,“你看,咱镇上的乡亲们今年添置了多少好家什哎!自行车、收音机,好些人家都置上啦!”
另一个戴着搭耳棉帽子的大伯点着头说,“我们庄上的李大胆,养猪养出名堂来了,现在叫啥‘养猪专业户’!前些日子,家里添了一台电视机呢!牛气哄哄的!”
“可不是,只要咱勤劳肯干,兴许过两年,三转一响啥的,根本算不了啥!电视机也能家家有!”姥爷握起拳头,挥着手臂说。他的周围聚拢过来了许多赶庙会的人,饶有兴致地听他说话。
“政府把地分给各家,包干到户,就是在鼓励咱勤劳致富,”姥爷又拿出了他的干部语气,“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他说起话来慷慨激昂,像我们学校里演讲比赛的选手一样。
听到这个,我赶紧上前去拽姥爷,“快走,快走啊!”
我知道,他要是说起这些来,会越说越来劲,还不得在这里说上一整天啊!我可等着他给我买糖葫芦、肉夹馍呢!
咦,那边穿红花袄的,不是脆脆吗?
脆脆和她姨妈也来赶庙会了。她姨妈的脸上喜气洋洋的,正在挑娃娃年画。
脆脆看见我,脸上绽出开心的笑容来,她把我拉到一旁,悄声说:“宽子,告诉你个好消息!说起来真是奇迹呢,我姨妈肚子里有娃娃啦!他们都说是我带来了好运气哩!我……我不用过继啦!”她轻轻笑着,两个酒窝好看地转动起来,“我可以回南浔去啦!这不,我来给家里买几张漂亮的年画!燕西塘的年画在我们那里可有名啦!”
我惊喜地望着她,忽然又想起什么,连忙问:“那,过了年,你还在我们村上学不?”
脆脆忽闪着眼睛,犹豫了一会儿,咬咬嘴唇说:“我得回南浔镇去上学了。”
听了她的话,我的心里一下子便难受起来。
在熙熙攘攘的庙会街头,我俩相对沉默。
半晌,脆脆安慰起我来了:“没关系,以后周末我可以来找你们玩!你也可以去我们镇子上玩呀!”
姥爷一手举着一大串糖葫芦,一手牵着烟囱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哎呀,宽子,我给你买个糖葫芦的工夫,你咋就不见了哩!把驴子都丢了!”
我拉过烟囱,低下头,直愣愣地走了,连句告别的话也没跟脆脆说。
路过卖驴肉火烧的摊子,我斜着身子捏着鼻子,避之不及地快步走了过去。
庙会上真是熟人多啊!
我又看见了有福。他跟在兰英大娘和大慧儿姐后面推着自行车,也在挑选年画。大慧儿姐的肚子挺得愈加高了,衣服都要撑爆啦!有福紧紧地挨在姐姐身旁,拨拉着挤过来的人,唯恐他们会撞到大慧儿姐。
他也看见了我,不过,他迅速地转过头去。
看来,他并不想跟我搭讪。
自从发生了丢驴事件后,我和有福之间变得有些僵,谁也不想主动搭理谁。这倒也相安无事。
我没跟有福打招呼,径直拉着烟囱逛起庙会来。
在庙会上,我给烟囱买了一个漂亮的礼物——一只铜铃铛。
这只铜铃铛可真亮啊,黄灿灿的,摇一摇,便发出“叮啷——叮啷——”的声音,清脆得很。
我踮起脚,把铃铛挂在了烟囱的脖子上,它那黑亮的毛映着黄铜的黄,分外耀眼呢。
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嘿!烟囱长得可真俊哩——虽然脸是长了一点。
起初烟囱是不乐意的,它使劲地扭着脖颈、甩着头,想把那铃铛甩下来。它一动那铃铛便“叮啷叮啷”地一阵阵响,逗得我哈哈大笑。
但只过了一会儿,烟囱便习惯了脖子上的饰品。
它颠着小碎步跑起来的时候,那一路的铃铛声可真好听啊!
“叮啷叮啷叮啷——”
“叮啷叮啷叮啷——”
金色的声音飞过了喧嚣的庙会大街,飞上了干枯的枝头,飞上了灰蓝的天空,和阳光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