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浔镇上回来的第二天,天便阴起来了。灰蒙蒙的云层像结了一层冰一样,低低地压在村庄的上空。

后半晌,刮起了黑风,铅灰色的天空开始飘起雪花来了。先是细细的雪霰子,后来就变成了雪花,那雪花可真大哩,我张开手掌接住一片,雪花精致好看,有着毛茸茸的花边,看上去像动物的细绒毛那样,难怪人们总是说“鹅毛大雪”呢!

冬天的天本来就黑得早,赶上这阴沉沉的天气,下午四点多钟天就已经黑咕隆咚的了,村子里很静,人们全都紧紧闭好门窗,拉好棉门帘,窝在热炕上唠嗑或睡大觉。

晚饭已经吃过了,我爹赶去麻鸭爷家给他熬药,他钻进风雪和夜色里,缩着身子走了。屋里暖洋洋的,铁炉子悠闲地吐着火焰,水壶吱吱地哼着歌。我妈倚在炕桌旁,手里忙活着为我缝过年的新衣。

这样的天气,倒是有一种别样的安详静谧,连我这一向都闲不住的人,也安安静静地趴在炕头上,写起作业来。

北风扯着口哨呼呼地踩过房顶,踩过窗前的老柿子树,刮得门上的棉门帘“呼嗒呼嗒”地响。我忍不住趴在窗口往外瞧,电灯的光透过窗户纸照在院子里,把那里的雪也照成了米黄色的。

墙头上的雪已经有半拃厚了。我朝牲口棚望望,电灯的光照不到那里,里面黑乎乎的,看不见烟囱。

当然看不见它了!它一到傍晚便像穿起了隐身衣。

它一定是睡着了,悄无声息的。它睡着的时候,会不会做梦呢?我趴着窗台出神地想着。它冷不冷呢?明天一定要给它的房间再多加点暄腾腾的麦秸,把牲口棚四壁漏风的地方也补一补,好让它更暖和些。

这样走着神,我的眼皮沉重起来了。

这时,街上传来了一阵“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又响起了沉重的砸门声和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焦急唤门声。

我妈停下手中的活计,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好像出了什么事……”

她披上厚棉衣,抓起手电筒准备去看看。我也溜下炕,想跟上她,却被她拦住了,“没你的事,好好写你的作业!”我妈喝住我。

我才不管呢,她前脚走我后脚便悄悄地跟了上去。

一出门,我便打了个寒战,真冷啊!那冰冷的风一下子便钻进了我的棉袄里,钻进了我的骨头里。雪扑簌簌地下得紧。我看见前面我妈的背影一晃一晃地笼在手电筒的光里,那雪片子就像密集的蛾子,猛烈地扑进光晕里来。

邻居锅炉叔家的院子里有杂乱的人声,我妈打着手电走了进去。我没进去,躲在院门后面朝锅炉叔家的院子里张望。

院子里黑乎乎的,院心里站了好几个人。我看清楚了,那个提着马灯的,不正是有福嘛!

“这可怎么办啊!”一个女人背着身正跟锅炉叔说话,她焦急地跺着脚,“他爹还在窑上……这不刚让有福他叔去寻了,这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呢!哎呀呀……”

我听出来了,那是有福他妈兰英大娘的声音。

“怎么这么快?不是说预产期在正月里嘛!”锅炉婶披着棉猴,站在她身旁,话音也有些焦虑。

“唉,唉!一定是前两天赶庙会颠着了,不让她去,她非得去……”兰英大娘很是慌张,“她婆家人这会儿也赶不到啊……这大雪天的!”

我知道大慧儿姐姐的婆家在辛营,离我们羊角洼挺远的,有四十多里路呢。就是大晴天里跑马车,也得有个把钟头才能赶到,何况这下着雪的夜里呢!

“兰英嫂子,”我妈走上前去,关切地询问,“安奶奶怎么说的?”

安奶奶是我们村的接生婆。

“呜呜……”兰英大娘哭了起来,“安奶奶说情况不妙呢,得赶快送县里的医院,不然大出血就……”

“啊?那还了得!”我妈和锅炉婶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快!咱快点往医院赶呀!”我妈着急起来。

兰英大娘抹了一把眼泪,“这不是正在借驾车的牲口嘛……咳,别提了!大扁儿哥家的骡子生得不齐全,晚上看不清道……蔡叔家的牛又是慢性子,赶起路来忒蔫,还不得耽误了!”她一口气地说着,“我这才来跟锅炉兄弟借马呢……”

锅炉叔一下子为难起来,很抱歉地说:“哎哟哟,真是太不巧了!我家这大红马,昨天刚生了马驹儿,今儿身体还没缓过来,这大冷天里要驾车赶这么远,它能吃得消吗……”

没等锅炉叔说完,兰英大娘便拍着大腿哭号起来,“哎呀!你看看这,人生娃还赶上马下崽儿,这可让我咋办呀……”

有福突然甩了一下手里的风灯,赌气地说:“妈,咱不求他们!我骑自行车带我姐去!我骑自行车可快了!”

他手里的马灯被甩掉在了地上,灯光铺散了一地,照着地上白茫茫的积雪。

锅炉婶连忙弯下腰把马灯拎了起来,塞进有福的手里,“这孩子胡说啥!自行车?这个时候,大慧儿坐得住自行车吗?”

那灯光忽闪着照过有福的脸,光影交错间,他的脸被映得有些吓人。

我看见,有福满脸都是泪水,他头发上堆满了雪花,像个雪人。

“嗐!有福!”锅炉叔连忙解释,“我是怕马半路倒下去了,那不耽误了你姐……”他说不下去了,一跺脚,走进牲口棚,“走!给红马套车!快!”

影影绰绰的,大红马在牲口棚里不安地喷着鼻子,还不时传来小马驹儿的哼哼声。

“这要是大红马把大慧儿撂在半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可就糟糕了!”我妈担忧地说。

兰英大娘听了这话,捂着脸哭起来:“那,还是去找别的牲口吧!”

“要不咱们自己推车带大慧儿去吧!”我妈扎了扎头上的围巾,拉住兰英大娘。

“这大黑天的,人力推车肯定慢!”锅炉婶一口否定了我妈。

这时,我脑袋突然一热,噌地从院门外蹿进了院子,大声朝那群人喊道:“不用找了,让烟囱去!”

大家都回过头来吃惊地望向我。

“烟囱?”锅炉婶疑惑地说,“宽子,你舍得给烟囱套车?前两天你不还替它拉磨来着吗?”

“烟囱能行吗?”我妈也充满疑问,“它有力气吗?套得住车吗?”

“烟、烟囱……它长大了吗?”有福瞪大眼睛,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我。

“它肯定能行!”我拍着胸脯,响亮地对他们说。

我把胸脯拍得咚咚响,仿佛自己就是那头健壮的驴子。

“烟囱很中用的!”我一口气急急地说,“它会记路,跑得快!它的腿很有劲!它一定能把车驾好的!”最后,我又加了一句,“它还会凫水呢!”

我也不知道我为啥要加上最后这句,去县城的路都是宽阔平坦的公路国道,没有湖没有河,连个水洼都没有。

“我看行!”锅炉叔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这小半年,宽子把驴子养得不错,前两天我试了试那家伙的力气,哟!拉上个中型套车完全没问题!”

说着,锅炉叔把架子车推了出来。

我一口气跑回家里,跑进屋里,拿出一大块豆饼来,冲进牲口棚,捧到烟囱嘴边。

烟囱眨着睡眼蒙的眼睛,不知道我为啥半夜把它鼓捣醒,还给它好吃的。不过它顾不上这些,龇着大板牙嘎嘣嘎嘣地吃得很开心。

大家都跟在我后面赶了过来。锅炉叔整理着车套,有福在旁边提着马灯给他照明。

雪越下越大了,黑沉沉的夜空里垂下白茫茫的雪条来。这会儿那雪扑在我的脸上,我却感觉不到冰冷,我的脸热辣辣的,心里也是。

“好烟囱,我知道你是天底下最棒的驴子!”我贴近烟囱的耳朵,低声对它说,“现在我派给你个任务,你一定要加油完成哦!”

烟囱毫不知情,继续低着头在我的手心里大嚼着豆饼,“一会儿给你套上车,你可千万别犯犟。你要载着有福的大姐去县城里看病,他姐姐现在很危急,你要救她……”我拍了拍烟囱的背,“全看你的了!”

这时候,烟囱好像听懂了我的话,抬起了头来。微弱的灯光里,我看到它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朝我眨了眨。

锅炉叔把车往烟囱身上套的时候,它低声叫了两声,背抽搐了几下,四条腿也有些颤抖。

这是它第一次拉车,我知道它一定不喜欢被车套捆住的感觉,它的身体也许被这些重物压得有些吃力,它的背也许会很痛……我的心也跟着抽搐了两下,生疼生疼的。

但烟囱真的很懂事!

它并没有犯犟,没有拼命地把车套甩下来,它顺从地忍受着加在它身上的重物,很快便稳稳地站住了,腿不再哆嗦,背也不抽搐了。

我抱住烟囱的脖子,使劲地亲它那毛茸茸的脸,低声喃喃着:“好烟囱,你要加油啊!”

有福走了过来,他伸出手也想摸摸烟囱的耳朵,但手伸到半空,又停住了。

“没事,它脾气可好呢,摸摸吧!”我鼓励他。

有福笑了,他的眉毛被雪花染白了,一笑就扑簌簌地掉下雪花末末来,很是怪异。

他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绑在了烟囱的脖子上,“谢谢你,宽子!”他望着我,诚恳地说。

“谢我干啥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呃……要谢也得谢烟囱啊!”我朝他挤挤眼。

我妈又从屋里抱来一床厚褥子,“走,咱们快去接大慧儿!”

“亏了有宽子的驴子!”兰英大娘一个劲儿地说。

我也想跳上车去,但被我妈拦住了,“你可别去了,好好看家!”

“不行!”我不假思索地拒绝,“我得陪着烟囱!”

“我会看好烟囱的,你放心!”锅炉叔说,“你再上车不是给它增加负担吗?”

我一想也对。

“你的马鞭可不能甩在烟囱身上啊!”我叮嘱锅炉叔。锅炉叔鼻子里喷着气说:“你就放心吧,宽子!”

接上正疼得哇哇大叫的大慧儿姐,烟囱便拉着车开动了。我跟在车的旁边跑,一直跑到了村口。

儿——驾!”锅炉叔轻轻地甩了个鞭花,烟囱迈着小碎步跑了起来。

我把手电筒举得高高的,想为烟囱照一段路,但飘飞的雪花很快便把光线吞没了。它撒开蹄子,冲进了黑暗里,一会儿就看不见影子了。

雪,已经没过鞋帮子了,厚厚的雪吞没了烟囱踏在雪地里的声响,却吞没不了它脖子上的铃铛声。

“叮啷叮啷叮啷——”

“叮啷叮啷叮啷——”

黑夜里,那清脆的声音传遍了雪野,在莽莽的大平原上摇荡。

我觉得这铃铛声是在唤醒大地,唤醒万物,大雪过后,红彤彤的新年就到啦,春天就要来啦!雪棉被下的小草们、麦苗们都在揉眼睛,它们要迫不及待地钻出来了!

大慧儿姐的娃娃也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啦!

铃铛的声音渐渐地远了,远了,听不见了……

无边的寂静和黑暗向我包裹了过来,真奇怪,这次我一点儿也不怕黑了!

我朝着那茫茫的黑夜喊了起来:

烟囱——

快跑啊——

脚下要稳稳的——

方向也要稳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