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连阳光和风都是新鲜的。
下了堤坡便是广阔的麦田,整整齐齐的田埂把麦田分割成一块一块的绿毯子、绿豆腐。阳光照在麦田上,变成了绿油油的光。微风拂过去,风也变成绿色的了。风里带着湿漉漉的水汽,那是从葫芦泊上吹过来的。
手搭凉棚朝北望过去,那绿油油的边际露出一条雪白的水线来,那里便是葫芦泊。葫芦泊是一片大湖,水域狭长,自东向西一直绵延到二十几公里以外。这湖有两条细水河的水流注入,中间有好几处沙洲和小岛,算是我们这片平原上湿润的好去处了。
据说这片湖泊在半空中看,形状像个葫芦,因此得名叫做“葫芦泊”。我们羊角洼村就靠在葫芦的细腰处。这个葫芦里装的可不是酒,也不是药,是我们春夏时节的游乐场。从前,我们只要一放学,便翻过堤坡,穿过田野,跑到湖边去玩。我们在湖里摸鱼、捉虾、逮水蚊子、打水仗……玩得不亦乐乎。虽然我们的游泳技术全都是三脚猫功夫,有的是狗刨,有的是蛤蟆蹬,有的全无章法,就是瞎扑腾,但我们还常常进行游泳比赛呢。
这两年,湖里淹过人,于是突然有了规矩,不让我们再随便去湖里玩了。鲁老师常常在夏日午后突击检查,让我们伸出胳膊,用手指甲轻轻地一划,游过泳的皮肤就有了昭然若揭的白痕。虽然是这样,但仍然屡禁不止。
现在正是麦子灌粒的时节,及时给它们喝饱水,它们才好积攒起气力来生长。我扛着一只小号铁锨,跟在我爹后面去浇地。这还是我第一次干这种活儿呢。
机井接通电闸后便轰隆轰隆地泵上水来,垄沟里的水缓缓地流着,清清亮亮的。我家这块麦田有三亩半,地头很长。我爹派我看住垄沟的一头,他自己扛着铁锹到另一头去清理沟渠。
我脱了鞋子挽起裤脚,赤着脚踩在麦田里,十分尽责地守着垄沟。麦子已经高过我的膝盖,细长的叶子划拉着我的小腿,痒痒的。
咦,垄沟边上漂出来了一只喇叭虫,它那黑丝绒般的壳可真是特别呢,我把它从水里捞出来,放在手心里玩。
好一阵子,我才想起我爹交代给我的任务。
哎呀!
就在不远处的垄沟上,水涮开了一个洞,渠水到了那里便打起了旋,汩汩地往外冒。那一定是蚯蚓和蝼蛄穿的小眼,我想。
我得赶快把这个洞堵好,不然洞会越旋越大,那可就糟了!但我胳膊太细,气力小,用铁锨只能敛起一点点泥。我使出吃奶的劲来,把洞堵上,拍实,抹平,一身都是汗,两条腿也有些打颤。
但我刚一转身,新填的泥土就像抹房的稀泥一样,哗啦一下崩溃了,洞口又露了出来。我咬咬牙,重新再干一遍。这回,我用脚踩住铁锨背,用力铲起一大块泥巴来。脚心被硌得生疼,但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心里有件无比高兴的事,这高兴劲正托着我,我啥困难也不怕啦!
洞终于被堵好了,水流得平稳了。我吁了一口气,竖起铁锨休息一下。微风吹着我的汗衫,把汗水都带走了,真是清爽呀!
浇完了我家的麦田,我爹顺便也把地头上紧挨着的麻鸭爷的田给浇了。
“瞧瞧这麦子的长势!今年保准又能丰收!”我爹擦了一把汗,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那黑红的脸上露出一丝丝笑意来。
趁着我爹心情不错,我连忙夯实自行车的事。
“我当然说话算话了!”我爹瞥了我一眼,“去吧,你去麻鸭爷家订鸭子吧!”他朝我挥挥手,“顺便告诉他一声,让他别惦记着浇麦子了,安心管他的炕房吧!”
我扔下铁锨,连蹦带跳地往村里跑去。
今天的天儿可真好呀!四月底的阳光照在身上,像披了一身暖洋洋的棉被。几只燕子掠过街边上的柳枝,叽叽啾啾地,像遇上了什么高兴事儿。
我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就像有只猛兽在使劲地冲撞我的胸口。我张开双臂猛跑了一阵,身后扬起一片黄蒙蒙的尘土来。
“宽子,你这是发什么疯呢?”路边的春芽婶儿扑打着身上的灰土,尖着嗓子叫道。
我不回话,抽出路旁柴垛上一根棉花秸,挥舞着追起前面的一只大黄猫。那猫跑得飞快,篬着尾巴落下我,钻进一个胡同,不见了。
哼!我拍拍手,等我有了自行车,看我不把你超出十里地去!
我拐了个弯,朝麻鸭爷家走去。我心情舒畅,嘴里情不自禁地哼着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我模仿骑自行车的姿势,弓着背两手伸长扶住想象中的车把,向后踢一下腿,模仿上车的姿势,屁股撅了起来。
“丁零零零——”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从身后追了上来。“————”还有一阵阵怪叫。
我猛地站直了身子。真是倒霉!
“——”有福摁住车闸,停在我身旁。他把一只脚蹬在麦秸垛上叉住自行车,“喂,宽子,你这是梦游骑自行车呢吧。瞧瞧你这架式,可真精彩哩!啧啧啧,简直像头笨驴!”他大声地嘲讽我。
我的脸腾地红了,两只手搓着裤腿儿,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赵有福!”我有些恼羞成怒了,“你……”
但忽然,转念一想,我不生气了!
——过两三个月,我也要有一辆崭新闪亮的自行车了!
我扬扬手里的棉花秸,大摇大摆地朝前走去。
“宽子,这是怎么了?”我听见身后有福在纳罕地问,“你吃错药了吗?”
“我才不吃你这一套呢!”我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我知道,在我身后,有福肯定怔怔地望着我的背影好半天。
麻鸭爷是我家的邻居。
他的院子没有院墙壁,只有一圈简易的木篱笆。但院子里却收拾得像被水洗过一样干净。
麻鸭爷无儿无女,孑然一身。他瘦瘦小小的,脸上堆满了树皮一样的皱褶,还有许多坑坑洼洼的麻子。他的头发全白了,但眼神却依然锐利有神。他总是把裤管卷得高高的,堆在小腿上,走起路来爽爽利利,头半昂着,目不斜视。
麻鸭爷有手绝活,他可是炕鸡鸭的一把好手。他炕出来的鸡鸭要比别人家的大一圈,一进集市便会被抢购一空。
据说他还是一个放鸭高手,能跟鸭子说话呢。三乡五里的人们都说他是一个老鸭精。他的大名叫啥,人们早就忘记了,只叫他“麻鸭爷”,大约是因了他脸上的麻子。
听我爹说,从前麻鸭爷负责给生产队里放鸭。有一年闹起鸭瘟,鸭子瘟起来可不得了,好几百只鸭子放进湖里,回来时就剩下他自己。这下子可给队里造成了严重的损失。队里虽然没给他什么处分,但他自己却因此落下了病根。从那以后,他发誓再也不放鸭了,只会在每年春夏季炕上几笼。
“鸭子瘟起来啥样啊?”我问我爹。
“摇头!”我爹说,“鸭子要是一摇头,可就没救了!一个摇头,就会个个摇头,半小时的工夫,就全都不动弹了!”
麻鸭爷性子有些古怪,不大喜欢人群和热闹,尤其不喜欢小孩子,他麻脸一皱,眼白往上一翻,“去去去,小鸡仔们,别烦你麻爷爷!”村上的小孩子都有些怕他,见了他都要躲得远远的。
我却不怕他。
说起来真奇怪,他对我还挺不错的,常常给我鸡蛋或鸭蛋吃。他每年炕鸡鸭时,那些薄壳的、过小的、散黄的、日久的蛋,总是会送来给我吃。
麻鸭爷总是说:“宽子,多吃些蛋补补!补得像你哥哥一样壮壮实实,好用力读书,赶上你哥!”是的,所有人都喜欢我哥陆永平,他聪明,嘴巴甜,学习好,讨人喜欢。他处处都比我强很多哩。
还有一种奇怪的“巧蛋”,就是孵不出小鸡的蛋。有些小鸡在蛋壳里长不全,不出壳就死了,所以,也有人管这种蛋叫“拙蛋”。我妈说小孩子吃不得,吃了书念不好,“难怪你跟你哥差这么多,一定又是麻鸭爷偷偷给你吃了巧蛋!”每次看到我的考试成绩,我妈总是这样唠叨。
“别听她瞎说!”麻鸭爷说,“这巧蛋可有营养了,也别有风味!”
这两年我吃了麻鸭爷不少蛋,个子倒是蹿了一大截,但还是瘦瘦的,像根麻秆儿。有福他们有时背地里就叫我麻秆儿。
这麻鸭爷有个怪癖:爱喝豆汁。我家自从去年开始做豆腐副业后,也兼做些绿豆粉条,我爹总是会留下些绿豆浆子,给麻鸭爷做上一碗。
那个豆汁又酸又臭,简直像泔水。我实在不能理解,为啥会有人喜欢吃这种东西。
我穿过麻鸭爷的院子,径直朝堂屋里走去。
我知道这个时候,麻鸭爷一定正在他的炕房里忙活着呢。他的堂屋是两间低矮的砖坯混合的小屋,他自己住东边一间,西边那间便是鸡鸭炕房。
西间屋的门上挂着厚厚的拖地青布棉门帘。我掀开门帘往里探了探头,顿时眼前一黑。适应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
里面黑得像深夜,原来这窗户上也挂了厚厚的大棉被。这棉被中间铰开了一个小洞,有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影影绰绰中,我看见麻鸭爷正把一个蛋放在那个洞口上照。原来他正在“照蛋”。
“你要进来就快点!别给我掀着门帘放光!”麻鸭爷压低了声音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鸡屎味道,让我有些胸闷。我犹豫了一下,跨进了房间里。我顿时被黑暗吞没,一时间,我觉得自己的胳膊没有了,腿也没有了,全身都有些麻木了。
这黑暗,甚至让我有些失语了,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我靠墙局促地站着,只觉得有只神秘的手正向我的喉咙掐过来。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我有些想逃。
过了两分钟,我才看清楚了炕房里的那些炕。所谓“炕”,就是一口口的缸,里头糊着泥和草,垫着暖和的麦秸和谷糠。
麻鸭爷手里掐着一只蛋,在洞口边照了一会儿,点点头,把它放在身下的一个笸箩里。
“宽子啊,”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怕吵醒谁,“今年买来的这批蛋可不咋地!”他的语气有些生气又有些忧心,“你瞧瞧,”他指着墙角的一个筐子,“第一照照下来,就这么多寡蛋!唉!这第二照还要再淘汰一批哩!”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宽子,你是不是闻着风就来了,等着我拿蛋给你吃?”
“麻鸭爷……”我的嗓子里干干的,小声咕哝着,“不,不是的……”
麻鸭爷似乎并没有听见我的话,继续着他手上的动作,自言自语地喃喃着:“今年的蛋,可够你吃上好几个集的!”他叹了口气。
我终于缓过劲来,那闷人的鸡屎味似乎也淡了。“麻鸭爷,我是来跟你订小鸭的!”我一口气急急地说,“今年我家要买你三十只鸭,我爹让我来放!你要给我留下最好的小鸭来!”
麻鸭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回头看我一眼,用揶揄的口吻说:“你要去放鸭?你能行吗?你连学校里的那点算术题都搞不定!”
听到算术题,我心里一阵刺痒,我被麻鸭爷的口气惹恼了,生气地一跺脚,“用你管!”
我气呼呼地掀开门帘,朝外面走,还故意把门帘子挑得老高,让更多的阳光泻进屋子里去,“反正,你只管给我留下好鸭就行!看我放得好放不好!”
出了炕房,外面的空气真新鲜真清甜啊,我大口地呼吸几下,胸口的闷气顿时吐了出来,我的心又舒展开来了。
我跷着腿坐在麻鸭爷的门台上,眯着眼睛,脑子里被一辆亮闪闪的自行车塞满了,仿佛它就在我眼前,伸手就能摸到似的,我又情不自禁地唱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麻鸭爷从门帘里伸出头来,叮嘱了一句:“宽子啊,赶明儿这些蛋可就要下炕了,你可不许再冒失地闯进来了!你再等等,半个月后出了鸭,我先给你挑出三十只最壮的来留着!”
“谢谢麻鸭爷!”我满意地应着,蹦跳着就要往外走。
麻鸭爷朝我招手,“回来,这几颗鸭蛋拿回去,让你妈给你煮煮……”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发现院子里多了一大群黄茸茸的小毛鸭。它们显然是刚从蛋里钻出来不久,毛很蓬松,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
我妈把它们放在了两个大笸箩里。它们拥挤在一起,张着扁扁的嘴巴,七嘴八舌乱纷纷地叫着,扑棱着短短的小翅膀想跳出来,又歪歪扭扭地倒了下去,试过多次都不能成功,但它们仍傻憨憨地再跳。
“呀!我的鸭子买来啦!”我惊喜地奔过去,捉了一只捧在手里。那小鸭轻微地挣扎着,黄茸茸的毛扎着我手心,它小声地呷呷叫了两声,让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来的喜悦。
“我什么时候可以把它们撵到湖里去放?”我迫不及待地问我妈。
“它们还太小,得先喂它们小米,”我妈笑眯眯地看着我,“再过上十天半个月吧,先让你爹去三爷家给你借只轻便船儿来。”
我把手抄进笸箩里,捧起一大捧小鸭来,欣喜地看看这只,又看看那只,满脑袋都在盘算着它们会怎样变成自行车。
真是天遂人愿呀!这天鲁老师宣布,学校将整修教室,要提前放伏假了!
“你们不要贪玩,记着做作业,麦子这两天就快熟了,麦收时你们要帮着家长多干些活……”她不厌其烦地唠叨着。
我们一句也没听进耳朵,只顾着欣喜若狂地与同学议论着假期该怎么玩耍。
鲁老师的话音刚落,我们顿时像一群出笼的鸟儿一样飞出了校门。
三爷爷的船借来了,那群毛鸭也比刚来我家时大了一圈,走路不再踉跄了。我终于可以去湖里放鸭子啦!
“别把船划到湖心里去,拣水边的沙洲放就行!注意安全,不许贪玩游水……”我妈叮嘱了一遍又一遍。
“我相信宽子能管好这一群鸭子的!”我爹倒是挺放心的。
“你们就瞧好吧!”我把胳膊抱在胸前,挑着眉毛,笑眯眯地看着我爹和我妈。
“这回,你手下可有三十号兵了,你就是个司令!”我爹难得说句风趣话。
“鸭司令!”我扑哧一声笑了,“三十个兵,我保证一个都不会少,全都长得肥肥壮壮的!”
午饭端上来了,我爹端着碗,吸溜了两口小米粥,跟我妈聊起了天,“前些年,割资本主义尾巴,湖里放鸭的绝了迹,这两年政策好了,不但包产到户,政府还鼓励咱搞副业,放鸭子的又多起来了……”
“是呀,咱的豆腐坊也能慢慢做大,往后,咱们的日子越过越好!”我妈眯起眼睛,很憧憬地说。
我好奇地问:“啥叫‘资本主义尾巴’呀?是公鸡尾巴那样五彩缤纷的,还是跟兔子尾巴那样短短的?”
“噗!”我妈把刚喝进去的米汤喷了出来,差点喷了我一脸,她笑得直喘气,“傻娃子……”
我爹也笑了。
“快说呀!”我催促他们。
“这个……这个……”我爹用筷子敲敲碗边,“我也说不好……反正那时候吧,私自种瓜果蔬菜啊做小买卖啊,想赚点小钱补贴家用的,都算资本主义尾巴……”
我爹这样一说,我更糊涂了,“啥叫资本主义呢?”
“资本主义就是光想着自己,呃……跟咱社会主义是对头吧……哎呀,我可说不清楚这个,”我爹有些不耐烦了,他把筷子一挥,“你去问你们鲁老师去!”
我翻个白眼,我才不管什么“资本主义”什么“尾巴”,我只想着“鸭子”变成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