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

一场雨过后,溽热的暑气一夜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天空开始往上升,变得清澈高远起来了。虽然正午的太阳还是那么烤人,但早晨和傍晚的时候,风已经变得凉爽极了。

烟囱的胃口越来越好,我不得不每天早晨和傍晚都带它去田野里吃草。它现在已经不用缰绳啦,总是乖乖地跟在我身旁。我虽然还是不让爹插手,却听了他的话,开始慢慢地打草,为烟囱准备过冬的草料了。

我爹很忙,他也顾不上搭理我和烟囱,我家的豆腐坊越来越忙活了。我爹说这两年乡亲们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豆腐的需求量越来越多。

我现在越来越能干了。这不,这天早晨,我早早地便领着烟囱走上堤坡,我一边肩膀上背着一筐子草,另一边胳膊上还挎着满满一篮子菜,那是顺便在菜园里帮我妈摘的豆角。

“丁零零零零……”一阵自行车铃声响过,有福停在我和烟囱旁边。

“喂,驴掌柜!真是勤快啊!”他笑嘻嘻地朝我打招呼。

最近,很多同学都喜欢起我的驴子来了,对有福的自行车热情减退了一些,有福自然也就不那么张狂了。

但我对自行车还是那么羡慕和渴望,谁让我连自行车的车把都没摸过呢……

我斜眼瞅了瞅,唉!有福的自行车上沾满了灰土,不再像从前那样亮锃锃的了。我心里惋惜着,要是我有一辆自行车,怎么会舍得让它这样灰头土脸的呢!

有福有意在我面前瑟,他松开两手,潇洒地把两只手举过头顶,来了个大撒把,又转了弯折回来。

我羡慕地咂着嘴。

“宽子!”远远地有人向我挥着手,背着光走了过来。

是脆脆。她挎着篮子,裤腿卷得高高的,也刚从地里摘菜回来。她笑着跟我和有福打着招呼。

她笑起来可真好看,两只转动的酒窝,就像荷叶上滴溜溜的水珠一般。

有福在脆脆面前总是显得格外拘谨。他搔搔头,一脚踏在自行车脚镫子上,“脆脆,你说我的自行车和宽子的驴子,哪个跑得更快?”

脆脆摸摸烟囱的耳朵,斜了有福一眼,“哪个快我说不准,但宽子的驴子是活的,它能听懂宽子的话,你的自行车能吗?”

这句话把有福噎得直瞪眼,一下子,他竟然有些恼怒了。他转转眼珠,指指烟囱,对我说:“宽子,如果这驴子能自己把你的草和菜驮回家去,我就让你骑一回我的自行车!”

“成!”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脆脆倒是爽快地替我应下来。

我是多么想骑一把自行车啊,但我嘴上却很强硬,“谁稀罕骑你的破车!”

有福坐在自行车上跷着一条腿,傲慢地看着我和烟囱,“驴掌柜,那就请你的驴伙计上路吧!”

没办法,我只好拔了根藤蔓,和脆脆一起,把筐子和篮子挎在了烟囱身上。

脆脆摸摸烟囱的耳朵,“好烟囱,你可得争气哦!”

烟囱并不知道我们的打赌,它依在我身边,只顾用一对毛茸茸的眼睛瞅我。我带着它下了堤坡,然后趁它昂着头往前走的时候,悄悄地藏了起来。

烟囱独自走了一段,发现我不见了,它转着身子东张西望地踟蹰了一会儿,儿哒儿哒,它独自走了。

我心里还真没底,烟囱可从来没有自己回过家呢。堤坡到我家,虽然不过一里多路,但弯弯绕绕的胡同,烟囱能走得对吗?要是半路上遇到个蝴蝶啥的,它会不会追了过去,把筐子掀翻在地?

我坐在堤坡上,忐忑不安着。

我并没有担心烟囱能不能顺利地完成任务,我倒是担心它会不会迷路走丢,担心它会不会被路上的孩子们欺负,被狗追咬……

有福跷着二郎腿悠然地坐在车后座上,不时地朝我扮个鬼脸。

约摸过了一刻钟,我实在忍不住了。

“我得回去看看!”我朝有福吼了一声,拔腿便往家跑。

“喂,等等我啊!”有福在后面喊着,“是不是心虚啦?这驴子肯定不知道去哪儿玩了吧?”

“哎,脆脆,我带你吧!”他朝紧紧跟在我身边跑着的脆脆说。

“不用!”

一路上都没有看到烟囱,我的心紧张得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当我气喘吁吁跑到我家院门口,扒着院门往里一看。

嘿!

烟囱正甩着尾巴站在水缸边,我妈刚卸下了筐子和篮子,那草和菜都满满的,一点儿都没撒漏。

“宽子啊,”我妈看见我,连忙招呼道,“我正纳闷着,你跑哪儿去了,怎么烟囱自己回来了?”

“烟囱赢了!”脆脆高兴地跳起来。

“什么赢了?”我妈诧异地望着我。

我一把抱住了烟囱的脖子,“你真棒,烟囱!”

脆脆也开心地抚摸着烟囱的背,把筐里的一把莴苣拿在手里,给烟囱吃。

有福撇撇嘴,十分不情愿地把自行车往我身边推了推,垂头丧气地说:“行吧,算你们侥幸……”

我转头看看那自行车,那结实的车把就在我面前,我做梦都想摸一摸的铃铛,还有那奇妙的车座子和大梁……我的心有些颤抖了,我的手也颤抖了。

这时候,我忽然又想起当初我要教有福打球时,他翻的白眼。

哼!我偏不稀罕骑你的自行车!

我一把把自行车从有福手里夺了过来,回头对我妈说:“妈,你去帮我把抹布拿出来!”

在他们的目瞪口呆中,我蹲下身子,认真地把自行车擦拭了一遍。擦大梁擦轮毂擦车座擦脚镫子……我像给烟囱刷背那样,用温柔的力道,耐心细致地擦着有福的自行车……自行车又恢复了它的神采。

有福和脆脆在旁边呆怔了半天,谁都没说一句话。过了半晌,有福才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宽、宽子……谢谢你!”

谁知道按下了葫芦,却又起了瓢。

那天放学后,我们班上的好多个男生参加了一个大活动——到湖汊子边的柳树林里玩撞拐。

女孩们有女孩们的游戏,什么抓子儿啊跳皮筋啊踢毽子啊,我们男孩对这些游戏不屑一顾,我们男孩常玩的是“攻城”和“撞拐”。这两种都是需要力气的游戏,当然,有时候也需要计谋。

先说说这个攻城吧。

攻城游戏得在月光明晃晃的夜晚玩,才最正宗最来劲。十几个小伙伴分成两队人马,拉开十几米距离,手拉手组成两道人墙,各自选派自家阵营里的“战将”去攻打对方的城堡,也就是他们的人墙壁,同时,还要守卫好自家的城堡不被攻破。

攻城最精彩的是“喊城”。

开战前,一队人马手牵手,扯着嗓子高喊:“月亮地儿,白又白,你家城门为谁开?”

另一队人马则对唱:“雉鸡翎,摇又摆,你选战马放过来!”

两边开始对着喊起来:“雉鸡翎,砍铡刀!”

“砍个谁?”

“砍个老王奎。”

“王奎不在家!”

“砍他弟兄仨!”

“他弟兄仨不说话。”

“砍个某某某吧!”

于是被喊名的人,便向对方的人墙猛冲过去。闯开人墙,便拉对方一人作为战利品,“得胜还朝”;如果闯不开人墙,便被“俘虏”了,加入对方。直到一方的人被拉得剩一个人就算输。如此反反复复,其乐无穷。

每次喊的歌谣内容要有所不同才有意思,两边都不甘示弱,面红耳赤地对着喊:

“雉鸡翎,扛大刀,我的兵马任你挑!”

“挑谁呀?”

“就要当中的小花腰!”

“雉鸡翎,跑马城。”

“马城开,稀里哗啦卖锁来!”

“什么锁?”

“黄皮锁。”

“什么开?”

“钥匙开。”

“开几丈?”

“开三丈。”

“三丈几?”

“三丈三,顺你城门钻一钻。”

……

每次玩完攻城,第二天我们的嗓子都会哑哑的。

就像真正的打仗一样,攻城需要计谋,选哪个队员去攻城,唤对方哪个“敌人”来打城,都是一门学问。

撞拐也是。

所谓“拐”,就是将一条腿扳起来,用双手抱住脚靠在身上,这样就形成了“拐”。玩的时候,要单腿在地上蹦着,用拐去撞击对方,如果把对方的“拐”撞击落地了或摔倒了,便赢了。

课间的时候,我们男生常爱玩撞拐游戏,玩得满头大汗,满身尘土。等上课铃响了,我们扑进教室,总会在教室里掀起一阵沙尘暴。鲁老师总会皱着眉头,捂住嘴巴,嗡嗡嗡地数落我们一顿。

所以,人比较多的撞拐,我们都要在放学后,去校园外玩。

这天,我们在柳树林里集结全了人马,我让烟囱到一旁独自吃草去,我们便开始分拨儿了。

分拨儿要先选出两个头儿,称为“大今”,即司令的意思。两位“大今”分别代表一方。其他的人用手心、手背的方式分成两拨儿。然后两个“大今”再手心、手背选择自己的队伍。

今天的“大今”是我和有福。

有福长得高又胖,当然每次都会是“大今”。我虽然瘦,像根麻秆,在正面战斗中没有优势,但我头脑灵活啊,鬼点子也多,所以我常常被推举为“大今”,指挥一方的战斗,颇有些“运筹帷幄”(我哥告诉我的词)的风采。

分拨儿的时候出现了点小插曲。网子分到了有福的队伍里,但有福却不肯要他。网子长得又瘦又小,在撞拐中就是个“多头儿”,拖后腿的。

有福不屑地瞅了一眼网子,“你这身量,哪能当我的兵,你还是到一边歇着去吧!”

网子的脸一下子便白了,嘴唇哆嗦着,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最近我虽然有些讨厌网子这根墙头草,但看见他哭,我的心也针扎了似的,我走过去拉起他,“走,网子,来我们队伍!”

网子这才站起来,用袖口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和鼻涕。

这场大战我们采用的是“回合战”。

板凳虽然口吃,平日里人也有些木讷,但他却是撞拐的高手。他的体型太适合撞拐了:他的两腿短粗,下盘极稳,又有耐力。

初秋的风吹动着柳树叶子,发出沙沙沙的响声,仿佛在为我们即将到来的大战擂动战鼓。

有福的阵营有板凳、小军、力强等人,我这边有树林、老多、网子等。有福斜眼看看我方阵营,嘴角露出了轻蔑的笑意。

我想起我哥给我讲的“田忌赛马”的故事,眼珠转了几转,有了主意。

我们两方摆开了阵势。

第一阵有福便派出了他的得力大将——板凳。

我咬着指甲思考了一会儿,派出了网子。看看我派出的兵,有福他们那边顿时哄笑起来。有福说:“找死嘞!”

板凳劝我:“宽、宽子……换、换个人、人吧!”

老多拉住我,“你傻了吗?这叫以卵击石!还是派我去吧!”

老多个子很高,又壮实,肩膀又宽又厚,平日里便是板凳的克星。

我摇摇头,朝网子做了个“冲”的手势。网子虽然自知实力不够,却不输气势。他尖声叫了一嗓子,如同骑着战马,一蹦一蹦地迎了上去。板凳并不主动进攻,只等着网子嘴里哇啦着,气势汹汹地杀将过来,他只把他的拐轻轻地向上一挑,网子顿时站立不稳,脚落了地。

“唉!”虽然是意料之中,但我方阵营的队友还是发出了一阵丧气的叹息。

第二轮对决的是树林和力强。

树林和力强平日里基本是打成平手的,两个人个子相当,体重相当,连身手的敏捷程度也相当,可谓势均力敌。平时他俩撞到一起总是胶着,咬着牙瞪着眼,谁也不服谁。

上战场前,我在树林的耳朵边念叨了几句,树林会意地与我交换了个眼神。

两个人交锋了。第一回合他俩猛力一撞,又各自迅速转身,单脚跳着调节身体平衡,这叫“一撞两龇牙”。然后,树林假意要去猛攻力强,但只是虚晃一拐,便横着跳开了,力强扑了个空,正有些发蒙,树林趁着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刻,突然跳着一转身,用拐撞击力强的侧后身一下,力强“死了”。

这正是我刚才与树林耳语的“回身一拐”战术。

“偷袭!偷袭!”坐在地上观战的有福愤愤地叫了两声,但也毫无办法。

第三轮,我来对付小军。

小军最大的优点是有耐力,谁要跟他相持时间长了,可就麻烦了。我得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才行。

我动作灵活,闪转腾挪,一次次化解了小军的进攻,并且借力打力,小军不是我的对手。

“噢!噢!”网子跳着脚叫起来,“宽子最强了!”

老多也大声地喊:“嘿,宽子真能干!我们最服宽子了!”

连败两阵,这下有福有些急了。他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让我来!”

我的终极大将是老多,是专门用来对付有福的。

真正的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关键时候,柳林外面突然传来了几声凶凶的呼喊声,“老多!老多!”老多的姐姐唤他,“妈叫你回家洗头!”

老多虽然长得壮,却一向胆小怕事,而且非常怕他姐姐,对他姐姐唯命是从。

老多的姐姐冲进柳树林来,揪着他的耳朵走了。

这下我可傻眼了!

那边有福已经气势汹汹地开始叫阵了,“让你们的大今出场!”

“宽子!宽子!”对方的队员幸灾乐祸地拍着手一齐喊,“大今对大今!”

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前搬起拐,蹦向战场,一边蹦一边在脑袋里迅速地盘算起来。

突然灵光一闪,我有了主意,“大慧儿姐,你回娘家来了?”我故意伸长脖子朝有福身后望望,假装大声打着招呼。

有福果然中计,他转过头去,朝我的视线方向张望起来。

我乘机撞有福的膝盖。他不防备,一个踉跄,身子一歪,脚差点就落地了,他赶紧蹦跶了两下,让身体平衡好。我趁他身形不稳,打马追击,我身体灵活,蹿蹦得快,再使劲一撞,正撞到他扳着腿的手腕上,他吃痛,大叫了一声,脚落地了。

“唉——”对方队员集体发出了一阵失望的叹息声。

“噢!噢!”我方队员欢呼起来,“我们赢喽!”

“宽子,你使诈!”有福气恼地大叫着,还骂了几句脏话。

我得意起来,“你不知道啥叫兵不厌诈嘛!嘿嘿!”

有福气哼哼地甩着被我撞疼的手,一跺脚,“不玩了!”

他骂骂咧咧地推起自行车便走。

仿佛为了泄愤似的,他使劲地摁着自行车的铃铛,“丁零零零,丁零零零——”

铃铛声分外刺耳。

有福愤愤地扳动着铃铛路过烟囱身旁,烟囱似乎受了惊吓,猛地跳了起来,后腿一尥,重重地向后踢了一下。

这一下正踢到了有福的膝盖上。

“啊!”随着一声惊呼,有福倒了下去。那自行车也倒了,“咣当”,“哗啦”,正好压在了有福身上。

“哎哟哟……”他痛苦地叫了起来。

看到这情形,我们都有些慌了,连忙朝有福跑了过去。

我们连忙七手八脚把自行车拉起来,又去扶有福。

有福的背上扎着蒺藜,脑门被自行车的车把砸出了一个大青包,脚腕也有些扭了,疼得他直叫唤。

但自行车却完好无损,因为倒在了有福身上。

“死驴子,敢踢我!”有福哇啦哇啦地坐在沙土地里哭着,抓起身边的土坷垃朝烟囱扔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急得脑门上直冒汗,一个劲儿地道歉。

烟囱却不知道自己闯了祸,悠闲地啃着草,还得意地甩着尾巴嗯啊嗯啊地叫了两声。

我们得赶快把有福送回家去。但他的脚扭得很严重,没办法走路了,他坐在地上疼得直叫唤。我们想把他放在自行车上推着,但这一段路恰好是绵软的沙土地,自行车哪里走得起来呢。

“让他骑驴过去吧!”树林建议道。

我摇摇头,“不行,谁也不能骑在烟囱背上!”我咬咬牙说,“我来背他!”

“你背得动我吗?”有福抽泣着,“你也不瞅瞅你的身板!”

有福是真沉!

我觉得我的腰都快断了,两条腿哆嗦了好一会儿才站稳,树林和板凳一边一个扶着有福,网子牵着烟囱,一行人艰难地朝大路上走过去。

幸亏只有几百米,不然我非被这座山给压倒。

到了硬实的土路上,我们把有福放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由板凳推着他回家去了。

吃过晚饭,我才嗫嚅着跟我妈说了这件事。我妈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我,便要去给有福道歉。

“又不是我踢的……”我嘴里嘟哝着,却紧紧地跟在了我妈身后。

进了有福家的院子,一股呛人的味道直扑鼻子,有福的妈兰英大娘正在用一个木桶给有福泡脚。

“这是偏方,草木灰!”在门厅上的电灯映照下,兰英大娘的脸色有些青,但她还是客气地搬过两只杌子来请我们坐下。

看见我,有福哼了一声,把头扭了过去。“哎哟哎哟……”他叫起来,兰英大娘的脸色变了,“乖娃儿,忍着点啊!”

我妈把手里端着的一大盘豆腐递给兰英大娘。

“我最讨厌吃豆腐了!”有福翻着白眼。

兰英大娘把有福的脚从木桶里扯了出来,他的脚腕肿得像个馒头,“哎呀呀,妈,你轻点,疼,疼!”他吱吱哇哇地叫了起来。

“我娃的脚都肿成啥了?你看看这脑门,这么大的一个包。”她心疼地抹了一把泪水。

“唉!唉!真是抱歉……”我妈也差点掉下泪来。

我心里也挺难过的。

“你说吧,咱也不能跟一个畜牲一般见识不是!”兰英大娘阴沉着脸。

这话我听了很是刺耳,我妈却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得把烟囱好好地打一顿!”有福突然冲我喊道。

“对,对!回去我们一定好好抽那驴子一顿!”我妈答应着,连连地赔着不是。

“不行!”我猛地站了起来,哑着嗓子冲我妈喊,“谁也不许打烟囱!”

我站起来甩着胳膊往外走。

“这孩子,不懂事,不懂事……”我妈忙着跟兰英大娘告别,一边来追我。

“你犯啥倔呀?”我妈追上扯住我的胳膊。

“你要是打,就打我吧!”我赌气说。

“谁说要打它了?”我妈朝我眨眨眼。

“你说的!”

“你傻呀!”我妈拉拉我,轻轻地说,“那不是在哄有福吗,你瞧他多可怜!”

我怔怔地瞅了我妈半晌,这大人的话可真是弯弯绕,让人不懂哩。但反正,我妈是不会责罚烟囱了,我笑了。

“但你可得管好了你的驴子,”我妈说,“这事要是让你爹知道了,可不会轻易饶你!”

回到家里,锅炉婶手里织着毛衣,踱到我家来串门。锅炉婶可是织毛活儿的高手,她织毛衣几乎不用眼睛看。

我跑到牲口棚里,去看烟囱。我妈寒暄着,跟锅炉婶一块儿坐在门槛上,聊起家常来。

院门开了,脆脆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两只麻花辫晃荡晃荡的。

“锅炉婶,你在这儿啊!”她喘着气说,“这是我姨……妈借的钩针!”

说完,她把那钩针塞进锅炉婶的怀里,便飞快地跑了。我都没来得及跟她打上招呼。

“哎,你说这丫头,又俊又懂事,学习还好,真让人喜欢呀!”我妈说。

“可不是嘛!”锅炉婶突然神秘地凑向我妈,压低了声音,“这闺女是来过继给拴柱家的,拴柱家不是一直没孩子嘛,拴柱媳妇就从她大姐家过继过来这个闺女,过些日子,她就得改姓拴柱的姓啦……”

“唉,这么好的孩子,她亲妈也真舍得……”我妈叹着气,悄声说着。

她们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

我一下子便在牲口棚里愣了起来。我忽然明白了脆脆那些奇怪的忧伤。

我默默地站在黑暗里,替脆脆难过了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