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我吃到了有福带来的点着红胭脂的喜蛋。

有福做了舅舅啦!他一定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大人了,头发开始梳得服服帖帖的,说起话来也总是扯起怪里怪气的大人腔来了。

那喜蛋是用茶叶汤子渍过的,吃在嘴里,有一种格外的香味。有福还给烟囱剥了好几个喜蛋,捧在手心里,喂给它吃。

烟囱的大嘴唇翕动着,吃得直吧嗒嘴。它开心地朝有福喷了个鼻子。

那天晚上烟囱不负使命,跑得又快又稳,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安全地把大慧儿姐送到了县医院里。

后来,据兰英大娘描述,那医院里的医生说,幸亏送来得及时,不然大人和孩子都要出危险!兰英大娘一个劲儿地双手合十谢天谢地谢菩萨,她还一个劲儿地给烟囱鞠躬呢。

一夜之间,我觉得烟囱高大了不少!它的脊背是那么宽阔,腿脚是那么强壮,尾巴甩起来是那么飒爽,连它那张大长脸,也分外帅气起来了。

过了新年,它和我一样,又长了一岁哩。

我俩都长大啦!

我和有福的冷战已经结束了,我们又像从前一样勾肩搭背地一起玩耍了。

这天,他把他的自行车骑了过来,一把把车把塞到我的手里,“来,宽子,你也学学骑车吧!”

这回,我一点儿也没客气。

我接过自行车,心里真是激动极了。我爱惜地摸摸车把,摸摸铃铛,摸摸车座子……就像平日里抚摸烟囱光滑的皮毛一样。

有福说,我得先学“掏腿儿”,就是把一条腿从大梁下面的三角区伸过去,踩到脚镫子上。

我的脚有些颤抖,我用一只脚踩上自行车的脚镫子,自行车摇晃了起来,我的车把一歪,差点跌倒,把我吓了一跳。

“有福,有福!”我连声叫唤,“我不行啊,我不行……”

“没事!”有福大大咧咧地说,“你尽管上车子,我在后面给你扶住了!”

试了好几次,我终于战战兢兢地骑到了自行车上。我用力一蹬脚,那自行车便吱溜溜地往前滚起来。

我没掌好把,一头扎进了街角的雪堆里,后面为我扶车的有福也被带倒,趴在了泥水里。

雪堆里还残留着过年时放的鞭炮的红碎屑,雪开始融化了,变成了黑黑的泥水团。有福那崭新的衣服上沾满了泥水,他的头上甚至被溅上了几粒鞭炮屑。

我抱歉极了。

“没事!”有福甩甩头发,大方地宽慰我,“这自行车可是铁家伙,皮实着呢!它现在只是小小地跌了一跤,小意思!它以前跌昏过去的时候,你不是见过嘛!哈哈!那次那么惨,但它醒过来,不照样灵活嘛!”

说到那次,我心里更是不安起来,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有福又帮我扶住了后车座,“来,宽子,接着来!”

想不到学骑自行车还真有些难度呢,我总是掌握不好平衡,一次又一次地摔在地上。

“没关系,多练几回就熟了,”有福说,“我刚学骑车的时候,比你差远了,我还差点掉进猪圈里呢,幸亏我二姐及时把我拉住了,要不然砸到那头黑猪身上,它可饶不了我!”

我们嘎嘎地笑了起来。

有福这个保镖当得十分尽心。他的脸热得通红,额头上滚着大颗的汗珠。他也摔了好几个跟头,有的是狗啃泥,有的是大马趴,比我还惨呢。

后来,老多和板凳也来当我的学车保镖了。我很快便学会了“掏腿儿”,又开始学正式骑车。

这时候,一件十分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当我跷起右腿往车座子上抬的时候,我刚一使劲儿地往后撩腿,“哧啦——”我的裤裆被扯开了,露出了棉裤里的白棉絮来……

咳!

有福他们笑得直捧肚子。

幸亏当时堤坡上只有我们几个小伙伴,要是被那些婶子大娘看到,肯定会被奚落嘲弄好一阵。

骑自行车的感觉真好啊!

两个半晌的时间,我便能骑得相当顺溜了。我坐在车座子上,稳稳地把住车把,用力地蹬着脚镫子,初春的风在我耳朵边呼呼地滑过去,畅快极了!

尤其是从堤坡上溜下去的时候,又刺激又好玩。风一下子便灌满了我的衣袖,让我的整个身体都飘了起来,呼呼呼——我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了……我紧张地大叫,两只胳膊都有些颤抖了……

有福他们跟在我后面跑下来,但很快便被我远远地抛在身后了。

我玩了一次又一次,总也玩不够。天黑得看不见手指头了,我还摸着黑骑车呢。

这天,我突发奇想:要是驴子和自行车赛一赛,会是谁跑得更快呢?

我们决定让烟囱来试一试。

烟囱起初不肯配合比赛,它拗着脖子,任凭有福怎么推它,它就是不肯来追骑在自行车上的我。后来,有福想了条计策。他把一颗喜蛋在烟囱的鼻子边晃了晃,然后迅速地塞到了我的后脖领子里,我迅速地启动自行车,烟囱便撒开蹄子追了上来。

嘿,这只贪吃的驴子上当啦!

最后,究竟是谁跑得更快呢——这可有点说不清楚。

烟囱倒是很快便追上了我,但它并没有心思跟我赛跑,而是一个劲儿地边跑边拱我的脖领子,弄得我浑身痒痒的,只得憋着笑骑到了终点。

这样,我和烟囱是并肩到达终点的……

年假里,我们这些男孩子天天在村子里和田野里疯玩,任凭家长千呼万唤也不回家。

正月初七,脆脆一家人来她的姨妈家串亲了。见到她,我既有些羞涩又特别开心。

“年前你去我家啦?”脆脆笑着问我。

“呃……”我的脸红了,吞吞吐吐起来,“你……怎么知道是我?”

“听我爹说的,锅盖头、圆脸盘、黑皮肤、大板牙!”脆脆咯咯地笑起来,酒窝跟着转动,“除了你,还会是谁?”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个时节风变软了,干枯的树枝也软了,春风很快就会把枝条染绿,把村庄染绿,把整个大平原都染绿……烟囱又能吃到鲜嫩的草了!

我们骑着自行车像风一样奔驰,一骑便骑到了正月十五月上柳梢头的时候。

月亮都爬上村口老柳树的树梢了,我们才带着一身尘土,兴高采烈地从田野里往家赶。

这天晚上,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一种奇妙又安详的温暖之中。

街道上,到处都是提着灯欢笑的孩子们,那些萝卜灯、橘子灯、瓜灯、镂空蜡灯,像闪闪发亮的萤火虫一样悠悠地飞舞着。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点起一长排的小红蜡烛,在夜色中闪闪烁烁的,煞是好看。

各个街道口上已经燃起了篝火,火光将街道照成了温暖的橘黄色。

人们悠闲地围在火堆旁烤着火,拉着家常,唠着闲嗑。这个时候的烤火可不叫“烤火”,叫“落落病”。

大人们说,正月十五晚上是个神奇的夜晚,这个时候走出家门,提起灯烤起火,就能把前一年染过的病全都“落落”掉,新的一年,整个人就会神清气爽,身强体健。

我妈在火堆那边朝我招手,唤我先回家吃饭去。

哟,那边拄着拐杖慢慢地走过来的,不是麻鸭爷嘛!他终于能下地啦!

“我也来落落病!”麻鸭爷笑着跟周围的人说,“这一病啊,幸亏了大家的照应呢!”

这时候,不知道谁家的收音机正唱着歌:“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心窝……火光照亮了我!”

呀,这歌的旋律可真带劲儿,真动听哩!跟我们平时唱的完全不一样,而且还这么应景!

那快节奏的动感旋律很快便把我们的心俘获了,我们也跟着大声唱了起来,“……一把火!一把火!”

有福、老多、网子还有我,我们一齐扯着嗓子齐声唱:“一把火……一把火!”惹得周围的人全都朝我们看过来。

我还情不自禁地扭了起来。

在歌声中,火堆越燃越烈,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照着所有人的脸。

我忽然想起了那年姥爷打铁花的情形,那绚烂的火树银花一下子又在我脑海里绽放开来。

我的心里蓦地鼓胀起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不知怎地,我还想起鲁老师在课堂上为我们朗诵诗歌的情形来。她微闭着眼睛,一只手拿着本子,另一只手举到半空,铿锵地吟诵着:“这是一个改革的春风吹遍大地的时代,这是一个自由热情的时代……”

这个时候,她那无比抒情的声音就响在我耳边,我一阵冲动,翻身便爬上身后的矮墙头。

我对着火堆敞开外衣的纽扣,照着鲁老师的模样将手半举起来,“啊!”我模仿着她的语气开了个前奏。

“哟,宽子这是要即兴演讲啦!”有福他们互相挤挤眼睛,笑呵呵地仰着头望向我,并为我鼓起了掌。

我的胸口鼓胀着一团火焰,一定要让它喷发出来才行!我迅速地在肚子里打了个草稿,便自我陶醉地抒起情来:

“啊!这是火树银花的时代,

“啊!这是三转一响的时代,

“啊!这是驴子和自行车赛跑的时代……”

——这就是我的少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