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龙英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

“江老师，我先抽支烟。”

“嗯。”

龙英杰把一股残烟久久地从胸腔里吐出来。白雾向上飘着，从打开的窗子里向外散去。窗外的天空湛蓝，几朵白云凝固不动。

“在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我被我妈送到了外婆家。这一去，就是十多年。”

“在我的记忆中，外公一直咳嗽，每天都咳，不分白天黑夜。”

“所有的家务事，都是外婆抄持。”

“我不知道爸爸在哪里，也不知道妈妈在哪里。”

“外婆对我很好，但是，她越对我好，我越孤独。”

“她总说，妈妈会来接我，去过好日子。”

“那么多年，我都盼着妈妈来接我。”

“记得有一天，放学路上，不知为什么我和一个同学打架，他骂我是孤儿。如果是今天，骂我是孤儿我根本就不当回事，但是那天，我气极了，我们经过的那段路紧挨着河，我拿着一根木棍往他腿上打去，他掉进了河里。”

“河水很浅，但那天很冷，我不记得是初冬还是春天，大人们把他救上来，他冷得瑟瑟发抖。”

“外婆狠狠地打了我。我一声都没哭。”

“我很想念爸爸妈妈。”

“这么多年，我没有他们一点点消息。”

“我在孤独中长大。渐渐地，我认定自己没有父母。”

“我心里开始好过一些。也结束了对他们的长久思念。”

“但是有一天，我刚放学，一个满嘴酒气的中年男子从校门口向我走来。”

“他说他是我爸爸。”

“我根本不相信。扭头就走。”

“他并没有追过来。回到家里，我想到问问外婆。可刚一开口，外公就咳嗽得厉害，外婆给他拍背，又把他送回卧室，后来连晚饭都没有出来做，我在外面买了包方便面泡来吃。反正也习惯了。”

“第二天放学，那个男人又出现了。这次他没有喝酒。他说，我真是你爸爸，你都长这么大了！”

“他抖索着手从兜里掏出一个旧钱包，从里面掏出一张照片。我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是我小时候的照片。里面有三个人，爸爸妈妈和我。我不记得我把它放哪里了，但我非常熟悉这张照片。”

“所以我相信他。直觉告诉我，这就是我爸。”

“我说不出他的样子，他看上去很滑稽。”

“他打开钱包的另一层，掏出一把钱，递给我，说给你，想买点什么就去买。”

“他大拇指的指甲向外翻，在他干枯的手上，几个指头白得刺眼。我不知道他从事过什么样的职业，以至于他的手会那样。”

“我接过钱，以为他会说，你跟我回家。”

“可是他说，叫我声爸爸，我走了。”

“我抬头看他一眼，突然觉得这张脸比十多年前的照片更陌生。”

“我把钱塞到他手里，用胳膊掀开他，大步大步往前走。”

“那时候我已经哭了。可他没有来追我。走很远之后，借着过马路，我侧身看见他远远的还站在那里。”

“我很想叫他一声爸爸。但是我叫不出。”

“这十几年来，我心里那么多次叫过的爸爸。但是，在他出现的时候，那声音消失了。”

“是从我爸出现以后，我才知道我妈妈远在他乡，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我妈不会再回来了，她只会用钱补偿。他们都以为可以用钱来弥补。”

“我成了真正的弃儿。其实，我要不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江雨帆再次打量坐在对面的龙英杰。他的脸上竟有一些不该在这个年龄段出现的老成，不是那种故作老成，而是给人一种直往下坠的沉重。

江雨帆仰起头看着天空，她使劲眨着眼，把眼里的一圈湿润逼了回去，然后，起身给他倒来一杯水。这时候，才发现他的烟已经只剩下一个烟头，按灭在桌子上的笔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