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在玛丽格林[1]

的确,有许多男人被女人弄得神魂颠倒,对她们言听计从,俯首帖耳。有许多男人为了女人还上了当,犯了罪,甚至断送了性命……须眉男儿们啊,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说女人们本事不大呢?

——埃斯德拉斯[2]

村上小学的老师要走了,村上的人似乎无不依依不舍。克勒斯沟的磨坊主把他的单驾白篷小马车借给了老师,让他把行李拉到离此大约二十英里的他要去的那座城里去。马车虽然不大,拉老师的行李却绰绰有余。老师在学校里用的家具,一部分原本是校董们借给的。除了一箱书外,老师所拥有的唯一大件东西便是一架竖式小钢琴。这还是他想学乐器的那年,在一次拍卖会上买的。后来兴致逐渐消失,弹钢琴的技巧一点也没有学会。买来的这个家当便成了每次搬家的累赘。

教区长是一个不喜欢看到送往迎来情景的人,这天离开村子到别处去了,打算天黑才回来。到那时新来的老师该已来到并安顿妥当,一切都已恢复正常。

村里的铁匠,村里农场主的管家和老师本人都在客厅里站着,面对这架钢琴,不知如何是好。须知,老师已经说过,即使钢琴能装进马车,到了他要去的那个城市——克里斯特敏斯特[3]后,他也不知道拿它怎么办,因为到那里后,一开始他只能找个临时住处。

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刚才一直在默默地心事重重地帮老师收拾东西,现在来到了他们三人跟前,见他们在抓耳挠腮想不出办法来,便开了口。他初听到自己的声音还脸红起来。他说道:“老师,我姑婆有一间大柴房,是否可以放在那里,等你找到固定住处之后,再来把它取走。”

“这个主意不错!”铁匠说。

大家决定派两个人代表老师去拜见一下孩子的姑婆——本地的一位老姑娘——问问她让不让菲洛岑先生把钢琴暂放她家,以后派人来取。铁匠和农场主的管家动身去看孩子建议的办法是否可行,只剩下孩子和老师站在那里。

“裘德,我要走,你难过吗?”老师和蔼地问道。

孩子泪如泉涌。原来他不属于白天上课的正规学生。正规学生和老师之间的师生关系没有什么稀奇。他是在这位老师来了之后才蒙允夜里来学校听课的。而那些正规学生——如果定要讲出真实情况——此时此刻站得远远的,丝毫没有前来给老师帮忙的意思,活像耶稣当年的那些门徒。

孩子不自然地掀起手中的书——这是菲洛岑先生送给他的临别礼物——承认自己心里难过。

“我也心里难过。”菲洛岑先生说。

“你为什么要走,老师?”孩子问道。

“唉,说起来话长。我走的原因说给你听你也不懂,裘德。你再过几年也许才能懂。”

“老师,我想我现在就能听得懂。”

“那我就给你说说吧,不过你可不要告诉别人。你可知道大学多重要,大学学位多重要吗?一个人要想教书,就必须有这块金字招牌。我的打算,也可以说我的梦想,是取得大学毕业的资格,然后能当上个牧师。我住在克里斯特敏斯特,或者住在它的附近,可以说就等于住到了近水楼台之上。如果我的计划还不太脱离实际,我认为住到那里总比住到别处实现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铁匠和农场主的管家回来了。福里老姑娘的柴房一点也不潮湿,一看就知道能存放钢琴。看样子她自己也很愿意给这件乐器腾一个立足之地。因此,他们就把钢琴撂在那里不动,到晚上人手多的时候再搬。老师最后环顾了周围一眼。

裘德帮助往车上装小的物件。菲洛岑先生九点钟上了马车,坐在他的书箱及其他行李旁,向朋友们告别。

“我不会忘记你,裘德。”马车起动的时候,他微笑着说,“要记住,做个好孩子,对地上的动物空中的鸟都要爱护,只要你看得懂尽量多看书。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来到克里斯特敏斯特,看在故交的份上,不要忘记想办法找到我。”

马车嘎吱嘎吱地驶过村边的青草地,在教区长宅第附近,一拐弯,消失了。孩子回到了青草地边上的汲水井那里。原来他是把两只水桶撂在那儿,来帮助老师兼恩人装车的。现在他的嘴唇有点颤动。他打开井盖,开始往下放桶的时候,他停顿下来,用前额和两臂趴在井架上,脸上表情呆呆的。只有过早饱尝人世辛酸的心事重重的孩子才会有这种表情。他凝视着的这座井和这个乡村一样的古老,从他现在这个姿势往下看,像是一个深长的圆桶形透视图景,末端是一百米深处颤动的水面,如同盘子大小,闪闪发光。靠近井口的井壁上,密密实实地长着青苔,再往上则是鹿舌状的蕨类植物。

他以一个爱作怪想的孩子特有的那种戏剧似的声调,自言自语地说:“从前,早晨这个时候,老师常来这里打水,今后再不会来打水了。我看到过,当他打水打累的时候,也完全像我现在一样,趴在井架上往下看,休息上一会儿,再把水往家里提。不过,他很聪明,不会再在这死气沉沉的小地方上待下去。”

一颗泪珠从他的眼里滚出,落入深深的井里。这天早晨有些薄雾,孩子呼出的气息散开在凝重的空气上,成了一层更浓的雾。突然一阵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把水提回来,你这个懒东西!”

是一个老太婆在呼唤,她在离此不远的一座绿色屋顶的农舍门口出现,向院子门口走来。孩子急忙挥手表示从命,单薄的身躯用尽力气把水桶拉上来,放在地上。然后提起来把水倒到他自己的较小的两只水桶里,喘息了一会儿,担着两桶水穿过井周围的那块水渍渍的草地。这片地差不多正位于玛丽格林这个小村庄——更确切地说,是几户人家——的中心。

这个村子不但小,而且样式古老。它坐落在与北威塞克斯丘陵地带相连的一片起伏的高原的偏坡上。尽管村庄古老,然而,唯一原封未变的本地古物,大概就只剩下这座井本身了。这些年来,许多茅草顶开天窗的农舍都被扒掉了,草地上的许多树木都被伐倒了。尤其是,原来的那座背部多出一块,塔楼木制,房脊怪里怪气的教堂,也给扒掉了。扒下来的材料,有的碾成碎块,一堆一堆地堆在路边,准备铺路;有的被附近的人们拉走,砌猪圈、筑花坛、建栅栏、造花坛里的假山了。旧教堂扒掉了,在一块新的地皮上建起了一座英国人未曾见过的哥特式的新教堂。这是一个专门毁灭古迹的人[4]干的。其实,在毁旧建新之前,他只到伦敦去看过一次,而且是当天来当天去的。旧教堂尽管历史那么悠久,原来的地址究竟在何处,现在你就是到那块自古以来就用作教堂墓地的那块平坦的绿油油的草地上,都找不到文字记载。当年的墓地已年久湮没,坟墓前的十字架都是生铁铸的,只值十八个便士,而且只保用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