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呵,因为世上没有别的姑娘可以和她媲美!”
——萨福(赫·德·华顿译)[2]
为他人谋幸福而进教会与为自己求功名而上大学是两种不同的生活,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一个人,不需要上克里斯特敏斯特的大学,不需要拿两个优等的学分,也不需要有任何别的才能,只需要明白事理,能说会道,就可以为自己的同胞做好事。他小的时候说一定要做到主教的愿望,其实并非真正立志要献身教会或者弘扬神学,只不过是一种披着宗教外衣的世俗野心罢了。他担心,自己的整个计划已经沦落成追逐功名利禄的野心,尽管这不是他的初衷,而这种追逐功名利禄的野心里面找不到一丝一毫高尚的动机,纯粹是现代文明社会人为的产物。目前,有成千上万的青年在做着这种自私自利的事情。一个庸庸碌碌,只知道吃喝拉撒,只知道和老婆凑合过日子的庄稼汉也要比他可爱得多。
然而,他没有上过神学院,以他现在这种身份进入教会,将来最多只能做一个地位卑微的副牧师,只能把自己毕生的精力耗费在边远山村或城市的贫民区,断不会有向上提升的可能——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可贵、伟大的献身精神,才能体现出宗教的真正意义,才是他这个回头浪子涤除罪恶时值得采取的方法。
裘德闲来独坐,不修边幅,郁郁寡欢,不过,想到他现在要干的事情显然比他过去要干的事情更有前途,更有意义,这使他心里感到快慰。这种想法在随后的几天里,可以说,给他求知的历程彻底地画上了一个句号——要知道,这个历程曾经费了他十二年中大部分的时间。然而,很长一段时间平平静静地过去了,仍不见他有任何推进新计划的举动。他只是在邻近一带的村子里帮人家做些竖墓碑、刻墓碑一类的零碎活儿,默默地忍受五六个不惜屈尊降格和他打招呼的农夫和乡下人把他看作一个事业上的失败者、一件被退了回来的废品。
他的新计划中含有世俗的兴趣——即使是对于最具灵性和最具牺牲精神的宗教来说,这世俗的兴趣也是必不可少的——是由苏的一封信引起的,信封上的邮戳表明信刚刚送达。苏写这封信时显然为他感到焦虑不安,关于她自己的情况则谈得很少。她只是说参加了某种考试,获得了“女王奖学金”,很快要到梅洛彻斯特的一所师范学院去进修,为自己的部分是受了他的影响而选定的职业奠定基础。她还说到,梅洛彻斯特有一所神学院。梅洛彻斯特是一座平静、祥和的城市,到处弥漫着浓郁的宗教气氛,在那里,学术研究和聪明才智没有立足之地。像他这样的人,不具过人的才学却有无私的感情,到那里去一定会更受人尊重。
裘德在克里斯特敏斯特攻读古典文学的时候把神学荒废了,现在只好重新拾起来。他既是要研读神学著作,同时还要工作,那么到南方的梅洛彻斯特去找个差事,一边干活一边读书,不是更好吗!他对梅洛彻斯特显示出极大的世俗的兴趣,却是由苏一人引起的,而此时的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引起他世俗的兴趣。这种道德上的矛盾,他并非看不出来,然而,他只把这种矛盾归因于人性的弱点,并希望学会仅以一个朋友和亲戚的身份去爱她。
他想,他也许可以将未来的日子安排一下,将自己开始布道的年龄定在三十岁——他对这个年龄情有独钟,因为他的那位先行者[3]开始在加利利传道时正好也是这个年龄。这样,他便有足够的时间进行深入的研究,同时干点活攒些钱,以备将来上神学院,按规定的年限完成学业之用。
圣诞节来了又去了,苏也已经去了梅洛彻斯特的师范学院。一年之中这个时候一般不大容易找到工作,不过他已经写信告诉苏,说他要过一个月左右,等日子变长后再到梅洛彻斯特去。苏很快回了信,表示赞成他的想法。她赞成得太爽快,倒叫裘德后悔起来,觉得不该提出那个建议。虽然那一天晚上裘德喝得酩酊大醉跑到苏那里去,而后又不辞而别,苏从来就没有责怪过他,但是,看得出来,苏对他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她也从来不在他的面前谈她和菲洛岑之间的感情问题。
然而,突然有一天,苏给他写来一封感情热烈的信。她说,她一个人在梅洛彻斯特孤苦伶仃,她讨厌那里的学校,它比克里斯特敏斯特的圣器铺还糟糕,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糟糕。她感到举目无亲,他能不能马上就去呢?虽然他就是去了,她也不能经常和他见面,因为学校里的纪律相当严格。都怨菲洛岑叫她到那儿去,早知道会这样,她才不听他的。
显而易见,菲洛岑的求爱也并非顺利,裘德莫名其妙地幸灾乐祸起来。他当下收拾行装,直奔梅洛彻斯特。几个月以来,难得今天心情这么好。
既然他的生活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那么找旅馆时自然也要找一家不卖酒的了。他在通向车站的那条街上找到了一家这样的小旅馆。吃了点东西,他便出去了。时值隆冬,又有浓雾,天空一片灰蒙蒙。他过了一座大桥,拐了一个弯,朝大教堂的围地走去。他走到那座全英国最优美的大教堂的前面,停住了,抬眼望去,只见那座雄伟的建筑物,只有屋脊以下部分可以看清楚,再往上是直插云天的塔尖,塔尖渐变渐细,直至最后完全消失在云雾之中。
街灯开始点起来了,裘德转到教堂西面,随处走了走。他看到地上躺着一堆的石头,心想这真是好兆头,这表明大教堂正在实施大规模的复原或者修葺工程。这在信仰圣教而变得迷信的他看来,仿佛是天上的主宰事先为他做好了安排,让他在等待从事更为高尚的事业的同时,能有大量的属于本行的活儿可做。
裘德想到自己站立的地方正离那位姑娘不远,一股暖流流遍了他的全身。那位明眸宽额,长着一头乌黑秀发的姑娘;那位目光如炬的姑娘,那位眼睛有时候像他看见过的西班牙流派的铜版画上的姑娘那样,温柔之中含着大胆泼辣的姑娘,如今就在这儿——就住在这片围地,面对着大教堂的西门的某幢房子里。
他沿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宽阔的人行道,向着一幢大楼走去。那幢大楼是个古建筑,建于十五世纪,起初是王宫,现在成了师范学院的校舍,带着横竖棂的窗户,楼前有一个院子,一道围墙把它和外面的马路隔开。裘德推开栅门,一直朝里走,走到大楼的门口时,对门房说明了来意,门房小心翼翼地把他领到了会客室。过了片刻,苏下楼来了。
虽然她在这个地方待的时间不长,可是她已不是他上次见到时的模样。她身上原来的青春活力不见了;她走动时风情万种的杨柳腰肢不见了,而今只剩下服帖板直的线条;她对传统习俗无时不敏感、无处不提防的劲头不见了。而且,她看起来又不像是那个给他写信把他招来的女人。这么说来,那封信肯定是在一时冲动的情况下写成的,过后一想,也许就后悔了。她一定是想到了他上次做的荒唐事,所以才会这样的吧。裘德为此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上一次我那个样子,那么不知廉耻地跑去找你——你不会认为我是一个道德沦丧的可怜虫吧,苏?”
“哦,我尽量不这样去想!你说得很明白,我已经知道怎么一回事。我希望我永远不会怀疑你的人品,我可怜的裘德!你现在来了,我真高兴!”
苏穿了一件领子上饰有花边的紫红色的长袍。长袍做得相当朴素,穿在苏那小巧玲珑的身体上显得很贴身,很典雅。她的头发,不再像以前那样,按照时下流行的发式梳起,而是盘成一个结实的髻儿。她整个的面貌,是经受了严厉纪律的修剪砍削后形成的,不过,就在她的内心深处,依然有光明潜伏着,它透射出来,纪律至今还奈何不了它。
苏来到裘德跟前,那么迷人,裘德疯了似的想要吻她,但是他看得出来,她无意让他以表兄妹身份以外的其他理由吻她。现在苏已经了解了他这个人最坏的一面,就算他有权利做苏的情人,他也找不出苏把他作为或者将要把他作为情人看待的任何蛛丝马迹。这种情况使得他不得不下定决心,告诉苏自己的婚姻历程。其实,有好几次他都想这么做了,但又害怕这么做了之后,会失去与她为伴的快乐,只好作罢。
苏和裘德一块儿上街闲逛,他们边走边谈,谈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裘德说他要买一件礼物送给苏,苏呢,则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她现在饿得慌。因为在学校里老是吃不饱,所以请她吃一顿饭,把午餐、茶点和晚餐三合为一便是这个世界上她最希望得到的礼物。裘德于是把苏带到一家酒馆,把菜单上写着的菜都点了一份——其实,菜单上的菜并不多。酒馆里没有其他的客人,正是促膝谈心的好机会,于是他们毫无顾忌地交谈起来。
她跟他说起学校当时的情况,生活是怎样地艰苦,来自主教区各个地方的同学是怎样地参差不一,她怎样地每天一大早就得爬起来,在煤气灯下埋头苦读,诸如此类,把一个新受束缚的年轻人的满腹苦水全都倒了出来。裘德耐心地听着苏发牢骚,不过,这些事情并非是他特别想了解的——他特别想了解的是苏和菲洛岑的关系怎样,而这方面苏却只字未提。他们坐那儿吃饭的时候,裘德冲动之下把手放到了苏的手上,苏抬起头,冲他莞尔一笑,然后很随意地把他的手握在她那只柔软的小手上,把他的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掰开,无情地验看着它们,好像在验看一只她正要买下的手套似的。
“你的手指头真粗糙,是不是?裘德。”她问道。
“是啊。如果你的手整天拿槌子和凿子,也会变成这样的。”
“你知道,我不是说它不好。我觉得一个人的手,因为工作而变得粗糙,是一件高尚的事情……好啦,不管怎么说,来到这个师范学院上学,我还是很高兴的。想一想,两年的进修一结束,我能得到多大的自由!我想,我会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的,到时候,菲洛岑先生也将利用他的关系给我找一间大一点的学校执教。”
她到底谈起这个话题来了。“我猜想,我恐怕,”裘德说道,“他不是一般地关心你,会不会想娶你做太太呢?”
“别犯傻啦!”
“他不会不跟你提起吧,我想?”
“提起又能怎样?他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
“得了吧,苏,他的年纪也不算特别大。而且,我还看见过他——”
“吻我啦?没有那事儿,我敢肯定没有那回事。”
“不是吻你,而是用胳膊搂住你的腰。”
“哦——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当时并没想到他会这样。”
“你这是在找借口替自己开脱,苏。你这么做对我来说太残忍啦。”
她一向敏感的嘴唇开始嚅动,眼睛眨个不停。她在想,对于裘德的这种责怪,她该怎样回答才好。
“我知道,如果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一定会生气的,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告诉你的缘故!”
“既是这样,那就算了,亲爱的。”裘德安慰她说,“其实,我根本无权过问你的事,再说,我也不想知道。”
“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偏要告诉你!”苏任性地说,显示了她的性格特征,“我告诉你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已经答应他了——我已经答应——两年后等我从师范学院毕业,拿到了毕业证书,就嫁给他,然后我们一起到一个大城市找一间较大一些的男女混合学校,他教男班,我教女班,就像大多数已婚教师那样,多挣点钱。反正他是这样安排的。”
“,苏!……可是你这么做当然很对。还能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们的目光相遇了,而他的目光里含有的责备分明表示他讲的不是真心话。他把手从她那柔软的小手上抽了回来,把头扭向一边,眼睛看着窗外。苏一动未动,眼睛依然看着他。
“我早就知道你会不高兴的!”她的话语里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好啦,这都是我的错。我本不该写信让你来看我!我们以后还是别见面的好,偶尔通通信,谈谈公事也就算啦。”
裘德唯一不希望的就是发生这种事情,苏大概也知道,所以苏一说这话,裘德立即转过脸来。“哦,不成,我们不能不见面,”他赶紧说,“你订不订婚,对我来说都一样。只要我想见你,那我就完全有权去见你,而且我一定要这样做!”
“那么就别再提这件事。咱们难得在一块儿,谈这种事情太扫兴。再说,两年后才要做的事,现在管它做什么呢?”
她对他来说多少是一个谜,于是他不再提那个话题。“我们到大教堂去坐坐,好吗?”他提议说,这时,他们已经吃完了饭。
“你是说到大教堂去?那倒没什么不好。不过,我觉得,上火车站去坐坐更好一些。”她回答说,语气中余怒未消,“现在,火车站成了城市生活的中心,而大教堂的日子早就过去了。”
“你的想法很时髦啊!”
“这都是因为这些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中世纪的阴影里。如果你和我一样,思想也会变得时髦起来!四五百年以前,大教堂实在应该说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去处,但是现在已经时过境迁了……不过,我并不是你说的那种追求时髦的人。我的思想比中世纪还陈旧,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裘德看起来很难过。
“哎呀,你别难过了,我再不说就是啦!”她大声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按照你的观点,我这个人到底有多坏。你要是知道我这个人有多坏,就不会这样看重我,这样关心我订婚了还是没有订婚。咱们现在还有一点时间,走吧,到围地去转转。然后我就回去,晚了可要吃闭门羹啦。”
裘德把苏送回学校的大门口,然后就离开了。他坚信,那天不幸的夜晚对苏的不幸的拜访是促使苏和菲洛岑订婚的根本原因,想到这里,裘德感到心如刀绞一般。这么说来,苏对他的责备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行动来表达的。到了第二天,裘德仍旧出去打活计。在梅洛彻斯特不像在克里斯特敏斯特那样容易找到活干,因为,一般说来,在一个如此平静的城市里,石匠活儿不会很多,而且,做这种活儿的人通常都是长期工。不过裘德可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挤进去。他开始到山上的墓地去干一些比如刻墓碑一类的活儿,一边干活一边等机会,等到后来,他终于得到一份他最喜欢干的差事——参加大教堂的维修工程。这个工程非常浩大,因为教堂里面的整个石头装饰都在拆下来,全部换上新的。
要完成这项工程恐怕得花好几年的时间。他对自己的手艺信心十足,因而觉得,他想要在那儿做多久,就可以做多久。
他在围地附近租了一个屋子,够得上一个牧师的级别。一般的工匠通常都舍不得花那么多钱租这种屋子住。他的卧室兼会客室的墙上挂着教长府邸和教区长府邸的带框子的照片,说明房东太太当年曾在这些地方做过女佣并且受到信任。楼下客厅的壁炉上摆着一个挂钟,从钟上的题字可以看出,那是当年一起为佣的几个伙伴在这位老实本分的女人结婚时送给她的礼物。裘德也给自己的屋子里添了几件装饰品——把他亲手做的几尊雕塑和几座刻碑的照片摆出来。这个屋子原本空着,现在有了这么一个房客,房东太太觉得很满意。
裘德到本市的书店去看过,发现那里神学方面的书不少,有了这么好的条件,裘德便开始走上另一条道路的正轨,而这条道路无论是在本质上或是在方向上都与以往的那一条截然不同。现在,他在研究早期神父的作品和培利[4]、巴特勒[5]等人的代表作品的同时,也读纽曼、皮由兹等众多近代神学家的作品作为消遣。此外,他还租了一架管风琴,搬到自己的屋子,用它来练习单音部和双音部的伴唱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