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在梅洛彻斯特,在这个美其名曰师范学院的女修道院里,住着七十个年轻的姑娘,年龄主要从十九到二十一岁不等,有几个稍大一些。她们的家庭背景很不相同,有工匠的女儿,有副牧师的女儿,有外科医生的女儿,有店铺掌柜的女儿,有农夫的女儿,有奶场老板的女儿,有士兵的女儿,有水手的女儿,还有农民的女儿。她们就在上文说到的那个晚上,坐在那幢大楼宽敞的大教室里,正在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说,苏·勃莱黑德到了关校门的时候仍未回来。
“她和她的男朋友一道走的。”一个二年级的女学生说道,她有过和男朋友打交道的经验,“特雷斯利小姐在火车站看见过他们。她要是回来,准有热闹瞧。”
“她说过,那个男孩是她的表哥。”一个满脸稚气的新来的女孩说道。
“这是个借口。在咱们学校里,表兄妹关系已经用得有些滥了,这救不了咱们的灵魂。”二年级的级长冷冰冰地说。
原来,一年前,这个学校里不幸发生了一起诱奸事件,被诱奸的女学生正是以表兄妹为借口,去和她的情人见面的。这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从此以后,校方对表兄妹关系便毫不留情起来。
晚上九点钟点名,点到苏的时候,特雷斯利小姐大着嗓门叫了三遍,不见有人答应。
晚上九点十五分,七十名女学生站起来齐唱《夜之颂》,唱完之后跪下来做祈祷,祈祷过后,她们进了餐厅吃晚饭。那时候,每个姑娘的心里都在问,苏·勃莱黑德到底去了哪里?有几个女学生从窗户里看见过裘德,于是就想,她们如果能够和这样一位面目善良的小伙子接吻,甘愿豁出去受罚。她们中间几乎没人相信苏和裘德是一对表兄妹。
又过了半个小时,她们全都进了自己的小卧室,仰面躺在床上,任凭煤气灯把闪烁不定的灯光洒在她们美丽温柔的面孔上。煤气灯明明灭灭,时而把整个宿舍长廊照得亮如白昼。姑娘们的一张张美丽温柔的面孔上仿佛都写着“弱者”两个字,作为她们生为女儿身的惩罚,而这种惩罚,只要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存在一天,就会伴随她们一天。就算她们用心良苦,才华出众,也不可能将自己变成强者。正因为这样,她们才显得美丽妩媚,楚楚动人。而她们自己对这种情况却全然不觉。待到日后她们走过生活中的风风雨雨,尝到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历经磨难,忍受孤苦,体验生养和送死,蓦然回首往事,她们才会发现,似水流年,青春不再,可叹年轻时这样漫不经心地让它溜走了。
一个女教师走进宿舍。她是来熄灯的,熄灯之前,往苏的床上看了最后一眼,床上仍不见有人。苏的床头边的小小的梳妆台,像别的姑娘一样,上头摆放着各样的小玩意儿,净是姑娘们喜欢的东西,其中镶着镜框的照片最引人注目。苏的梳妆台上的东西并不多,有两个男人的照片,镶在金丝鹅绒镜框里,并排地放在她的镜子旁边。
“这两个男人是谁?她对你们说起过吗?”女教师问道,“严格地讲,你们的梳妆台上,只许摆放亲属的照片,知道吗?”
“那个中年男人,”睡在隔床上的女孩说道,“是菲洛岑先生,苏就是在他的手下工作。”
“这位戴着帽子、穿着长袍的大学生又是谁?”
“他是苏的朋友,大概是以前的朋友吧。她从未提起过他的名字。”
“来找她的人是不是这两人中的一个?”
“不是。”
“你敢肯定不是这两个人中的大学生吗?”
“我敢肯定。找她的是一个长着黑胡子的小伙子。”
煤气灯一下子熄灭了。姑娘们进入梦乡之前,都在揣测着苏的各种情况,都在问一个问题:她来到这儿之前,在伦敦和克里斯特敏斯特做了些什么呢?有几个手脚闲不住的姑娘竟然从床上钻出来,趴在带横竖棂的窗户上,凝望着前方的那座大教室的西侧面,以及西侧面后的高高耸起的塔尖。
第二天早晨醒来,她们朝苏的小小安乐窝看去,发现那儿依然空空的。她们稍事梳洗,赶到教室,坐在煤气灯下上早课。下课后,她们又回到宿舍,正式梳妆打扮,然后去吃早餐。就在这个时候,大门外的门铃响了。清脆悦耳的铃声,住在楼上的人全都听见了。舍监听到铃响,马上离开了,不过很快又折回来。她对姑娘们说,校长有话,未经许可,谁也不得与苏·勃莱黑德说话。
苏回来时面色绯红,浑身疲惫。她简简单单地洗漱了一番,默默无语地走进自己的那个小天地。没有人出来和她打招呼,也没有人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们全部下楼去吃早饭的时候,发现苏没有跟着她们一起去。后来她们得知,苏受到了一顿严厉的训斥,并被责令在禁闭室里待一星期的时间,用餐和做功课都在里面。
听到这个消息,七十位姑娘议论纷纷。她们觉得这种处罚太严厉了,于是联名写了一份请愿书,呈交给校长,要求他撤销对苏的处罚。对于这个请愿书,校方根本不予理睬。傍晚时分,姑娘们正上着地理课。女教师要求学生们做听写练习,只见她们一个个抱着胳膊,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你们这是告诉我你们要进行罢课吗?”女教师最后问道,“我还是跟你们说清楚了好,那个跟勃莱黑德在外头过夜的年轻人并不是她的表哥,她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亲戚。我们已给克里斯特敏斯特写过信证实了此事。”
“我们愿意相信苏的话。”级长说道。
“那个年轻人,在克里斯特敏斯特因为酗酒和当众亵渎上帝,被老板开除过,现在又跑到这儿来,完全是没安好心啊!”
然而姑娘们仍然无动于衷,女教师只好离开课堂,请示上级该如何处理此事。
过了不大一会儿,快到黄昏的时候,姑娘们正坐着,忽然听见隔壁教室里一年级的学生们在吵吵嚷嚷,接着有一个学生跑进来,说苏·勃莱黑德已经从禁闭室的后窗户爬出,黑暗中穿过草地,不知道往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逃出校园的,因为校园后头有一条小河挡住去路,而学校的侧门又是锁着的。
她们去查看那个禁闭室,只见后窗中央的直窗棂开了个大缺口。她们打着灯笼又把草地搜索了一遍,所有的灌木丛、矮树林都仔细看过了,没有发现她藏在什么地方。然后,她们又跑到前门去问过门房。据门房回忆说,他记得听到过后头的小河里哗啦啦地响起一阵东西落水的声音,但是当时没留意,还以为是一群野鸭子从岸上跳到水里。
“她一定是涉水过河去啦!”一个女教师这样说道。
“再不就是投水自尽啦!”门房说道。
女舍监听到这个,当下吓出一身冷汗。她担心的倒不是苏可能已经淹死,而是当地的新闻报纸可能又要辟出半个版面就这个事件大肆渲染了。人们对去年发生的那桩丑闻还未完全淡忘,现在又要发生另一桩丑闻,那么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这所师范学院要被搞得臭名昭著,度日艰难自是不可避免。
她们又点着了好几个灯笼,把那条小河仔细地搜索了一遍。搜到后来,终于在小河对岸连着一片田地的淤泥中发现了几个小小的靴子踩出来的脚印。这几个脚印无疑就是那个容易激动的女孩涉过几乎和她自己的肩头一样深的河水后留在沙滩上的。这条小河是本郡的主要河流,所有的地理书都少不了郑重地提到它,因而无人不晓。因为苏并没有投水自尽,学校也不必因此蒙受耻辱,所以女舍监马上傲慢无理地把苏指摘了一番,还说,像苏这样的学生,离开了学校,反倒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同一天晚上,裘德待在自己的那个围地边上的屋子里。要是往常,黄昏过后,他总要走进那片幽静的围地,站在苏住的那幢房子的对面,看着姑娘们的头在窗户上隔着帘子移来移去。那时候他就想,如果他也不用干活,能够整天坐下来读书研究该有多好。然而,住在那里头的许多姑娘却不知道珍惜机会,对学习功课深恶痛绝。不过,这天晚上,裘德没有出去。他吃过茶点,把自己收拾了一下,便拿出皮由兹编辑的神学丛书第二十九卷埋头阅读起来。这套丛书是裘德从旧书商那里购得的,令他感到难以置信的是,一部价值连城的著作,价钱却是那样的便宜。他正读着书的时候,好像听到什么东西轻轻地打在他的窗户上发出的声音;接着他又听见了一声。一定是有人朝他的窗户上扔小石子。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把窗格轻轻地推上去。
“裘德!”窗底下传来苏的喊声。
“苏!”
“哎——是我!我这会儿上楼去,不会有人看见吧?”
“哦,不会的!”
“那么你不用下来。把窗户关好就可以啦。”
裘德就在楼上等着。因为他知道,楼下的大门像大多数老城镇里的那样,只需轻轻一扭就开了,人人都会,所以苏可以毫不费事地进来。苏一定是出了事,所以才跑来投奔他,就像当初他自己出了事跑去投奔她一样,想到这儿,他的心狂跳不止。他们俩何其相似啊!他把自己屋子的门栓拉开,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由漆黑的楼梯口传了过来,一转眼的工夫,苏出现在他的灯光之下。他走过去抓住苏的手,发现她全身湿漉漉水淋淋的,犹如一个刚从水里冒上来的海神。她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犹如雅典帕台农神庙中雕像上的人物身上穿的长袍。
“冷死我啦!”苏说话的时候,冷得牙齿直打架,“让我到你的火炉旁烤一烤好吗,裘德?”
她穿过屋子中央,走到火炉旁,可是火炉中的火太小。她刚才走动的时候,水从她身上直往下淌,所以她想把自己烤干的想法显得有些荒谬。“你怎么会弄成这样呢,我的宝贝?”话一出口,他吃了一惊,因为不知不觉之中用了亲昵的称呼。
“我是从本郡最大的河流里涉水过来的——就是这么回事!因为我跟你出去玩了一回,他们竟把我关起来,这实在太不公平了,我无法忍受,就从窗户里逃出,涉过河找你来啦。”她开始解释的时候,语调和平常一样,有些超脱,可是说着说着,她的薄薄的粉红的嘴唇便开始颤抖了,最后差点没哭起来。
“亲爱的苏!”裘德说道,“你得把身上的湿水衣服脱下来烤干了才好。让我想想——你得跟女房东借几件衣服,先将就一下。我去找她借去。”
“不,你别去!我不想让她知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咱们离学校那么近,如果走漏了风声,他们一定会找到这儿来!”
“那么你就穿我的衣服好啦!你不介意吧?”
“哦,没关系。”
“听我说,我周末穿的衣服,就在跟前。”实际上,在裘德的这个单人屋子里,什么东西都在跟前,伸手可得。他就是想不这样也办不到,因为就那么一点空间。他拉开一个抽屉,把他那身最好的黑衣服取出来,抖了一下,说:“好啦,你需要多长时间换衣服呢?”
“十分钟。”
裘德出了屋子,来到街上。他在街上徘徊了一阵子,听得某个楼上的大钟敲过七点半,就转身回去了。进屋子一看,只见苏坐在他唯一一张安乐椅上,她那瘦小、柔弱的身子穿上他的衣服,打扮得和他星期天的时候一样。她在丧失了抵御能力的情况下,看起来是那么哀婉可怜,裘德的心仿佛都要碎了。在另外两张靠着火炉的椅子上挂着苏的湿衣服。裘德在苏的身旁坐下来时,她的脸红了,不过只是红了一小会儿。
“瞧啊,裘德,我现在穿着你的衣服,而我的衣服却挂在那儿,你是不是觉得很滑稽呢?不过,我一点也不觉得滑稽!挂在那儿的衣服只是几块棉布和麻布,其本身是没有性别之分的,它只是穿在一个女人身上而已……我怎么那么不舒服,可不要生病了啊!你现在帮我把衣服烤一烤,好吗?劳驾啦,裘德,我一会儿就去找住的地方,天还不算太晚。”
“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别出去,待在这儿好啦。亲爱的苏,亲爱的,你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好啦。”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忍不住一个劲地打哆嗦。我要是能让身子暖和暖和就好啦。”裘德把他的大衣披在苏的身上,然后跑出去,到最近的一家酒馆买了一瓶酒,拎在手里回来了。“这是最好的白兰地,六便士一瓶哪。”他说,“现在你把它喝了吧,亲爱的,全都喝了吧。”
“让我对着瓶嘴直接喝吗?这样怕是不成吧?”裘德从梳妆台上找来一个杯子,把酒倒在杯子里,掺了点水,递给苏。苏倒抽了一口气,但是她还是把酒一饮而尽,然后往后一靠,又倒在安乐椅上。
苏开始详细地把他们分别以后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但是讲到一半的时候,她便有些语无伦次,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后来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一看,她已经睡着了。裘德心里忐忑不安,害怕她这样睡着,万一着凉,就有可能落下一辈子的毛病;后来听到苏均匀的呼吸声,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苏的跟前,看见她原来铁青的面颊上终于出现了血色,再摸摸她垂在半空的那只手,发现它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冰凉了。他背部朝着炉火,站住看她,觉得她像一个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