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德回到了梅洛彻斯特。在这里,至少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离苏现在长期居住的地方只有十二英里半的路程,不过这个好处很值得怀疑。开始,裘德觉得,那地方跟苏离得那么近,显然不应该去,而应该留在克里斯特敏斯特,不过,克里斯特敏斯特是个令人伤心的地方,他又怎能待得下去呢?而梅洛彻斯特和莎士顿相隔不远,也许还能够为他带来荣耀——与敌人短兵相接而击溃他们的荣耀。教会初期的僧侣们和修女们认为,逃避诱惑是可耻的,因而他们故意制造出充满诱惑的环境,来磨炼自己的意志,甚至有男女同居一室而相安无事的例子。然而,裘德不记得,哪位历史学家[1]针对这种情况,接着又用简洁的语言说道:“违背自然,有时反遭自然的报复。”
裘德现在像得了感冒,头脑一阵发热,不要命似的重新钻研起神学来,以便将来做一名牧师。他认识到,最近他并没有一心一意地追求这种理想,并没有矢志不渝地献身这种事业。他对苏的感情困扰着他的灵魂,不过更糟的是他跟亚拉贝拉度过了十二个钟头——合理合法的十二个钟头。尽管她事先并没有说她在悉尼有一个丈夫,可是事情明摆着,他不该那么做。他坚信,自己已经克服了借酒消愁的坏毛病——说实话,他喝酒,向来都不是因为他喜欢,而只是因为要逃避心中那份无法忍受的痛苦。但是,他看出来,他这个人,全面地看,邪念太多,不可能成为好牧师,这令他十分沮丧。因此,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灵魂和肉体在他的内心深处长期较量的过程中,肉体不要永远占上风。
他在阅读神学著作之外,还把他在宗教音乐和通奏低音方面的小技巧发扬光大,以此作为一种消遣。后来,他竟然能够相当准确地通过乐谱,进行分部伴唱。从梅洛彻斯特往外走一二英里,有一所教堂,刚刚修复。在修复这所教堂的过程中,裘德曾经竖过柱子、安过柱头。借了工作之便,他结识了教堂的乐师。结果,乐师让他加入了唱诗班,唱低音。
他每个星期天到这个教堂去两次,有时,不是星期天也去。有一天晚上,快到复活节的时候,唱诗班集合在一块儿排练。他们这一次唱的是一首新的赞美诗,为即将到来的那一星期预备的。曲子极优美,很能打动人。裘德听人说,那是一个威塞克斯的作曲家写的。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演唱着那首赞美诗,赞美诗优美的旋律飞进裘德的耳鼓,在他的心窝里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陶醉了。
他们排练结束后,裘德凑到乐师前面,跟他打听作曲家的情况。只见谱子是手写的,谱子的顶端署着作曲家的姓名,跟赞美诗的题目《在十字架下》一同列出。
“不错,”乐师说,“他是本地人,他是这儿和克里斯特敏斯特之间,一个叫坎尼特桥的地方上的一个职业作曲家。这儿的牧师认得他。他在克里斯特敏斯特接受过正规教育,受那里浓郁的文化传统的熏陶,所以才写出这么优美的曲子。我想,他可能在一个大教堂里做乐师,他有一个穿白圣衣的唱诗班。他有时也到梅洛彻斯特来。有一次,梅洛彻斯特大教堂的乐师出缺,他还想补缺哪。今年过复活节,到处都在传唱他谱曲的这首赞美诗。”
裘德在回家的路上,一面哼着这首赞美诗,一面想着曲子的作者。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写成这个曲子呢?他肯定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就像裘德处于两个女人的夹缝之中,感到彷徨和苦恼一样,他也一定有他的苦处,一定是某些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让他的良心感到不安了。裘德想,他要是能和这个人见上一面,该有多好啊!“芸芸众生之中,唯有他也许还能理解我。”裘德冲动地说。普天之下,如果让裘德我有一个可以交心交肺的人,这个人非那个作曲家莫属,因为那个作曲家当年一定受过伤害,做过挣扎,而且有过憧憬。
总之,福里先生已经拿定主意,决定下星期天往坎尼特桥去一趟,拜访那位作曲家。他的性格一点没变,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冲动、一样执着。须知,做这样的一次旅行,一要花钱,二要花时间,这两样东西,哪一样他都不大花得起。因为没有直达火车到那个他要去的城市,中途得换好几次车才行,所以到了星期天早上,东方才露鱼肚白,他就上路了。大约中午时分,他到达了坎尼特桥。跨过一座大桥,便进入了那个奇特的古城的市区,他找人打听了一下作曲家的住址。
别人告诉他,一直往前走,走到一所红砖房那儿就是了;还说,不到五分钟前,作曲家刚刚从这条街上走过去。
“朝哪个方向去了?”裘德急忙问。
“他从教堂出来,径直回家去了。”
裘德三步并作两步,不大一会儿,便看见一个身上穿着黑大衣,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宽边呢帽的人,就在他前头不远的路上走着。他一下子兴奋起来,脚步迈得更大了。他紧紧地跟了上去。“一颗饥寒的心灵在追赶一颗温饱的心灵?”裘德对自己说,“我一定得和那人谈一谈!”
然而,他最终未能赶上那个作曲家,眼睁睁地看着他进屋去了。接着,他犹豫起来,不知道这个时候拜访他是否合适。不过,他既然来了,既然下午回去的路途遥远,不能耽搁,他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决定立即前去叩见。一个心灵高尚的人一定不会过分在意客套的。裘德的心灵之门,原来为宗教而开,而今,却让一种世俗的、无理的感情狡猾地钻了进来,这使他感到烦恼,也许,这位作曲家能够为他指点迷津。
裘德按响了门铃,跟着他被让进屋子。
过了一会儿,作曲家出来了。裘德一表人才,再加上穿着体面,举止大方,因此,受到了主人的热情接待。然而,裘德知道,要说明来意,依然有些难以启口。
“我最近一直在梅洛彻斯特附近的一所小教堂里唱诗。”他开始说道,“这个礼拜我们演唱,《在十字架下》这首赞美诗。我听说,那是先生您写的曲子,对吗?”
“不错,是我写的曲子。大约是一年以前写的。”
“我——很喜欢这支曲子。我觉得它太优美啦!”
“啊哈,别人也曾这么说过,不错,我要是能够把它印出来就好啦,这样就可以赚几个钱用用。我另外还写了几支曲子,可以和它一起印出来,但愿我能够将它们一起印出来。我写的这些曲子,还没有一支给我赚过五镑钱的,那些出版商,专门挑我这样的不知名的作曲家写的曲子买,出的价钱,几乎低到不够我雇一个人誊清我的草稿。你提到的那支曲子,我把它借给了这里的和梅洛彻斯特的几位朋友,所以有些人唱。不过,音乐这碗饭很不好吃——我决计改行啦。当今这个社会,要赚钱,就得做买卖,我这阵子正打算卖酒哪。这是我的商品目录,还没正式往外发,你可以拿一份看看。”
作曲家给了裘德一份广告目录,总共有好几页,装订成小册子,四边用红线装饰,里面陈列着各种酒:红葡萄酒、白葡萄酒、香槟酒、雪利酒等等,都是铺子开张时打算卖的。裘德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心灵高尚的人,居然会是这种样子。他觉得自己不能和这样的人讲心里话。
他们继续谈了一会儿,谈得很勉强,因为作曲家终于发现,裘德不过是一个穷光蛋。裘德堂堂的外貌和华丽的外表,一时把他蒙蔽住了,让他误以为裘德是个有身份的人。现在他看清了裘德的真面目,马上改变了对他的态度。裘德结结巴巴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感受,说他怎样地愿意对作者创作出这么一支优秀的曲子表示敬意,跟着便慌慌张张地告退了。
裘德坐着星期天的慢车一路回家的时候,坐在没有生火的候车室,面对料峭春寒,心里一直后悔莫及,觉得自己想问题太简单,白跑了一趟,好不冤枉。他一回到梅洛彻斯特的寓所,就发现了苏写给他的一封信。今天早上,他前脚才出门,信后脚就送到。苏的这封信,满纸悔恨,字字谦卑,叫裘德看了实在不忍心责怪她。她在信中说,她不让裘德去看她,实在是太可恨了。她让裘德坐这个星期天十一点四十分的火车到她那儿去,并于一点半跟他们共进午餐,切记。
裘德收到此信时,已经太晚,来不及照信上的话去做,气得他差点没把自己的头发揪下来。不过,最近他已经变得相当克制了。后来他就想,他这次心血来潮,跑到坎尼特桥去,好像是上天又一次特意的安排,为的是让他远离诱惑。然而,他又不肯老老实实地相信这一套——他注意到自己最近已不止一次地对这种看法产生怀疑。上帝怎么会指使人去干这种傻事呢?这种看法实在太可笑了。他渴望见着她,失去和她见面的机会使他怒不可遏。于是,他马上给苏写了一封回信,告诉她这一天里他做过的事情;还说,他等不到下星期天,想在这个星期就去看她,叫她指定一个日子。
裘德的这封信,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感情有些过分热烈,所以,苏没有马上回信,这本是符合她的性格特点的。到了星期四,受难节[2]的前一天,她给裘德回了信。信中说,他要是愿意,可以在当天下午到她那儿去,因为她现在在她丈夫的学校里做助教,那天下午是她有空接待他的最早的时间。因此,裘德从工头那里请了一天假,到莎士顿去了。这次请假的代价并不算太高,只不过少拿了一天工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