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时以前的这个时候,苏给裘德写了这样一封信:
一切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我明天晚上离开莎士顿。理查德和我认为,天黑后出发,不大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我感到很害怕,因此请你千万别忘了到梅洛彻斯特火车站来接我。我的火车七点差几分钟到达。当然,亲爱的裘德,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不过,我现在变得十分胆小,所以务请你能准时在月台上等我。在这件事情的整个过程中,他一直待我特别好。
好啦,盼望见到你!
苏
那天晚上,苏作为唯一的乘客坐在驿车上。驿车拉着她越走越远。望着不断向后退去的马路,她心情沉重,不过,脸上却没有丝毫犹豫的神色。
她坐的那趟上行列车,只要看见信号,便停下来。对苏来说,像火车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竟然能够为她——一个从合法家庭逃亡出来的女人——特意停住不动,真是不可思议。
二十分钟的旅程很快就结束了,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下车。火车刚在梅洛彻斯特站的月台上停下来,一只手便搭在车门上,跟着裘德的身影映入苏的眼帘。裘德马上进入车厢,只见他手里提着一只黑提包,身上穿着星期天和下工后才穿的黑礼服,整个人看起来既年轻又英俊。他的双眼里喷射出爱的火光。
“哦,裘德!”她伸出两只手,把裘德的两只手死死攥住,原先绷紧的神经,这会终于松弛下来,化作了轻轻的一阵干哭,“我……我这是太高兴了!我就在这儿下车吗?”
“不,亲爱的,我在这儿上车!瞧,我把东西都收拾好了。除了这个提包,另外还有一只大箱子,已经随车托运了。”
“可是,我不是原定在这儿下车的吗?咱们不是要在这儿住下来的吗?”
“咱们在这儿住不成了,这一点难道你还看不出来!这儿的人认识咱们——至少,这儿的许多人认识我。我已经买好去阿尔德不列科姆的车票,这是给你的,因为你的票只买到梅洛彻斯特。”
“我原以为我们要在这儿住下来哪。”苏又说了一遍。
“这根本不成。”
“啊!也许不成。”
“我本该把我选定的落脚地方写信告诉你,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阿尔德不列科姆比梅洛彻斯特大得多——大概有六七万人口哪。再说,那里没有人会知道咱俩的事。”
“那么,这儿大教堂的工作不干了,是吗?”
“不干了。这件事情来得太突然——我压根没料到会收到你那封信。严格地讲,我得把这一礼拜的活儿干完了才能离开,不过,我对他们说,我有急事非走不可,最后他们才同意让我走。亲爱的苏,只要你吭一声,我随时都可以把手头的活儿扔下。为了你,我把更多的东西都抛弃了,难道还在乎这个工作吗?”
“我担心我这是在害你。你从事圣职的前途毁在我的手里,你工作的前景毁在我的手里,你的一切都要毁在我的手里啦!”
“教会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了。让它去吧!
圣徒们像战士一样排列成队,
个个热情似火祈求上天降福[1],
即使真有这样的圣徒,我∙也不想做啦!我的福不是在天上,而是在这里。”
“哦,我这个人显得多坏啊——把男人们的生活道路搅得一团糟!”苏动情地说道,就像裘德当初那样。不过,火车走过十二英里之后,她便恢复平静了。
“他肯让我走,真是太好啦。”她接着说,“这是他写给你的一封信,是我在梳妆台上发现的。”
“是啊。他的确是个好人。”裘德回答说,同时往那封信上瞥了一眼,“以前,我因为他和你结了婚还恨过他,现在我真替自己感到害臊。”
“按照女人惯常的怪脾气,他那么宽宏大量,那么出人意料地放我走,我本应该转念之间爱上他才是,”苏笑着说道,“可是,我这个人实在太冷酷无情、太忘恩负义,太……因为,他即便这样宽宏大量,最终也没能感动我,叫我后悔,叫我爱他,或者叫我继续留下来做他的太太。不过,我打心底里喜欢他如此宽广的胸襟,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尊敬他啦。”
“如果他待你不好,那你不是要和他对着干,离家逃走吗?自然,你我的事情也就不可能这样顺利了。”
“我决不会那么做。”
裘德的目光落在苏的脸上,琢磨了一会儿。突然,他吻了她一下,正打算吻第二下的时候,苏阻止他说:“得啦,这会儿只吻一下就够了。听见没有,裘德!”
“这未免有些残忍,”裘德嘴里这么说,到底还是照苏的话做了,“我碰着一桩奇怪的事情。”裘德沉默了一会,接着说道,“亚拉贝拉给我写了一封信,要求我跟她离婚。她说,行行好,跟她离婚吧。实际上,她跟那个人早已结婚,不过,她这次是想体面地、合法地再办一次手续,所以才来要求我成全她。”
“你答应她了吗?”
“我答应她了。起初,我还担心我跟她离婚后会不会把她重婚的事儿抖搂出来,这样一来她就非遭殃不可,而我又不想让她遭殃,毕竟她不见得比我坏呀!好在这儿没人知道她重婚的事儿,再说,离婚的手续办起来并不困难。她既然想重新开始生活,我也没有理由要去阻挠她。”“那么你就要自由了?”
“不错,我就要自由了。”
“咱们的票买到哪里?”苏问道。她今天晚上总是心猿意马。
“我刚才不是说过,买到了阿尔德不列科姆。”
“可是,我们到了那里,不是很晚了吗?”
“不错。我已经考虑过了,所以给阿尔德不列科姆那边的禁酒旅馆发了一封电报,替咱们订了一个房间。”
“一个房间?”
“不错——就一个房间。”
她看了他一眼。“哦,裘德!”苏说完,把头扭向一边,前额抵住车厢的一角,“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做。你会以为我这是在欺骗你,不过我并不想这样!”
在接下来的一场静默中,裘德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座位,目光中流露出被人愚弄的神色。“啊!”他说……“啊!”
他依然没有说话。苏一看他十分泄气的样子,就把自己的脸凑到他的脸颊上,同时软声细语地说:“别生气,亲爱的!”
“哦——这没有什么坏处。”他说道,“不过,我原来却是那样想的……是不是你突然改变主意啦?”
“你没有权利问我这种问题,我拒绝回答这种问题!”苏笑着说道。
“我亲爱的人儿,对我来说,你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虽然你我因为见解不同常常闹到几乎要吵架的地步——不过,你的意见,对我来说就是法律。我希望自己还不算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家伙。就照你的意见办得啦!”然而转念一想,裘德的眉目之间又显出迷惑的表情来,“不过,也许你这是因为不爱我,而不是因为拘泥于习俗!在你的启迪下,尽管我对于习俗深恶而痛绝,可是,我倒愿意相信使你变得这样的是习俗,而不是另一种可怕的原因!”
显而易见。这是一个人表明心迹的最佳时机。然而苏却不愿意趁机向裘德敞开自己的心扉,把自己心中的秘密告诉他。“就当怯懦好啦。”苏闪烁其词地连忙说,“就当是一个女人,在危急关头,表现出的天生的怯懦吧。我本来也可以和你一样,认为从现在开始,自己完全有权按照你的想法,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本来也可以认为,在一个理想的社会里,孩子的父亲是谁,完全是女人自己的事情,正如女人身上穿的内衣,完全是她自己的事情一样,任何人都无权过问。不过,我这一次能够获得自由,或多或少是因为他的宽宏大量,所以,我现在宁愿自己拘谨一些。如果咱们是从窗户外的软梯上爬下来的,他拿着手枪在后头追赶咱们,那么事情就可能完全不同了。那么我就可能采取完全不同的行动了。可是裘德啊,你不要强迫我,也不要批评我。你就认为我这个人敢想不敢做好啦。我知道自己是个苦命的可怜虫。我的性子不像你的那样热烈奔放!”
裘德简单地重复说:“我所想的,只是我自然要想的东西。但是,如果说咱们不是情人,那咱们也就不可能这样啦。我敢肯定,菲洛岑也是这么看的。你瞧,他在信上是这么对我说的。”他把苏带给他的信打开,念了起来:
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温柔地待她。我知道你爱她,不过,即便是爱,有时也会很残酷。你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这一点,但凡不带偏见的,年纪稍长的人都能够看出来。在我和她共同生活的短暂的日子里,你始终是一个“影影绰绰的第三者”。我再说一遍:好好地待她。
“他是个好人,是不是!”苏说道,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再一想,跟着说:“他放我走,自己得做出多大的忍让啊——他几乎是忍让过头了!为了我能在旅途中过得舒服一些,他做了体贴入微的安排,还问我要不要钱,那时候,我差一点都要爱起他来。然而,我还是没有动心。要是我——作为他的太太——对他怀有一丁点的爱,那我就是处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也会回到他身边去的。”
“不过你并不爱他,是吗?”
“我并不爱他,不错——,一点不错!”
“我有些担心,你连我也不爱哪!”裘德悻悻地说,“也许,你谁都不爱哪!苏,有时候,我生你的气了,就想,你是一个不可能会有真爱的女人。”
“你这么说,可就怠慢我了,可就对我不够忠实了!”苏说道,说完,从他身边挪开,离他远远的,脸上一副严厉的表情,两眼盯着窗外黑沉沉的夜。她头也不回,以一种被人得罪了的口吻,接着说:“我喜欢一个人的方式,也许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不过,我觉得,跟你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快乐,一种极其美妙淡雅的快乐。这种快乐,如果更进一步,那就毁了,所以我不愿冒这个险。我十分清楚,凭一般男女交往的经验来看,我这次来是一次冒险行动,不过,凭你我交往的经验来看,我愿意相信你,你一定会把我的愿望置于你的欲望之上。这个问题,不要再谈下去了,亲爱的裘德!”
“当然,如果继续谈下去,你自己一个劲儿地责备自己,那就不如就此打住的好……不过,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呢,苏?就说你很喜欢我!就说你喜欢我有我喜欢你的四分之一、十分之一,那样我也就感到满足啦!”
“我已经让你吻过一次,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
“才不过吻了一次!”
“好啦,你可别贪得无厌。”
裘德把身子往后一靠,有好长一段时间,眼睛没有看苏一下。他想起苏曾经讲过的发生在她过去生活经历中的一段小插曲——想起那个可怜的克里斯特敏斯特的大学生。他想在正在遭遇的事情不正是跟当年那个大学生不幸遭遇过的事情一模一样吗?他觉得自己有可能成为那种悲惨命运的另一个牺牲品。
“这种私奔太奇怪啦!”裘德嘟嘟囔囔地说,“也许,你自始至终都把我当成了工具,用来对付菲洛岑。瞧你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几乎可以断定就是那样!”
“好啦,别生气——我不准你生气!”苏哄着他说,同时转过身子,往他身边靠拢,“你刚才不是吻过我了吗?这你难道忘了吗?你吻我的时候,我并没有不喜欢你吻我的表示吧?一点不喜欢的表示也没有,裘德。只不过我不愿意你吻第二下——想想咱们现在的处境,我不愿意你吻第二下,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苏只要恳求起来,裘德没有哪一次不依她——苏很清楚这一点。于是,他们就手拉着手,并排地挤到一块。直到后来,苏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情。
“你给禁酒旅馆发了那样一封电报,我再也不能到那个旅馆去过夜啦!”
“为什么不能?”
“你心里很清楚!”
“好吧。那就不去禁酒旅馆好啦。毫无疑问,咱们还能找到其他没关门的旅馆的。我有时想,自从你因为惧怕那些愚蠢的流言蜚语而嫁给菲洛岑之后,你表面上装作自己见解与众不同的样子,实质上你仍旧是社会制度的奴隶,跟我所认识的任何女人没有两样!”
“在见解上可不一样。不过,我刚才说过,我敢想,就是不敢做。我嫁给菲洛岑,并不全是因为惧怕那些流言蜚语。有时候,一个女人爱被别人爱,甚至到了昧着良心的地步。对于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她一方面鼓励这个男人去爱她,一方面又因为想到自己对这个男人残酷而感到痛苦。然后,她看见这个男人受罪,就后悔起来,于是就想方设法弥补自己的过失。”
“你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说你和他逗着玩儿,对不对?可怜的老家伙!然后你就后悔了,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你就嫁给了他。你明明知道,嫁给他就等于把自己送进火坑,最后你还是这么做了,对不对?”
“唔——如果你不肯给我留点面子,这个事情的确有些像你所说的那样。除了这个原因,加上那些流言蜚语,再加上你对我隐瞒真情,最后逼得我只好铤而走险了!”
裘德可以看出,苏在他的批评下,不胜悲伤,哭了起来,他连忙安慰她,说:“好啦,亲爱的,别往心里去!只要你高兴,把我钉在十字架上,我都愿意!你知道,不论你做了些什么,你始终都是我的整个世界!”
“你一定要认为,我这个人又坏,又不分是非!”她说道,同时,眨了眨眼,想把眼里的泪水挤出来。
“我觉得,这我也知道,你是我的亲爱的苏。无论路有多远,地有多宽,也不论现在发生了什么,将来会发生什么,所有这一切都无法将你和我分开!”
苏尽管在许多事情上非常老练、世故,可是,在许多事情上却同样又是非常单纯、天真。裘德上面说的一番话,她听后便觉得十分受用,十分满足。于是,他们在本次旅行结束的时候,又变成了难解难分的好朋友了。火车到达北威塞克斯的首府阿尔德不列科姆的时候,时间大概是晚上十点钟。因为苏埋怨裘德发了那样一封电报,不愿意到禁酒旅馆去,裘德只好另找一家。一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地要替他们找旅馆。他把他们的行李拉到另一个地方,那儿有一家旅馆——乔治旅馆——恰好就是裘德和亚拉贝拉分别多年以后,再次相见时住过的那家旅馆。
然而,这一次他们进旅馆的时候,因为走的是另一扇门,再加上裘德当时满腹心事,所以没能一下子认出那个地方。他们各自登记了一个房间,办完住宿手续后,便一起下楼来吃晚饭。女侍趁裘德暂时离去的一小会儿,对苏说了几句话。
“太太,我想我对你的这位亲戚,再不就是朋友,反正不管他是你的什么人,多少总还有些印象。有一回,已经很晚了,大概和现在差不多吧,他带了他的太太——一个女人,绝不会是你,也曾到过这儿——就跟你们现在这样,来到这儿。”
“哦,是吗?”苏问道,同时心里感到一阵难受,“不过我恐怕你认错人了吧?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是一两个月以前。跟他一起来的那个女人长得挺漂亮,挺丰满的。他们当时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个房间里。”
裘德回来坐下吃晚饭的时候,发现苏似乎闷闷不乐的样子。“裘德,”当晚他们在楼梯口分别的时候,苏终于伤心地对裘德开口说道,“咱们今晚可没有咱们往日在一块儿的时候那么开心,那么有意思!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地方——它简直叫我无法忍受!而且我今晚也不像往日那样喜欢你啦!”
“你看起来好像十分烦躁,亲爱的!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你把我领到这里来,实在太残忍啦!”
“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最近和亚拉贝拉来过这里。瞧啊,现在我可是把实话都讲出来了!”
“哎呀,这——”裘德说着,同时环顾了一下四周,“不错,是同一个地方!苏,我不知道会是这样,不过——这也算不上残忍,因为咱们这一次,是以两个亲戚的身份——一同住进来的。”
“你们什么时候住在这里?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就是我在克里斯特敏斯特遇到你,跟你一起回玛丽格林去的前一天。我和她见面的事儿不是告诉你了吗?”
“不错,你是告诉过我你见她来着,可是你并没有把全部情况告诉我。你只是说,你们见了面,彼此就像路人似的,在上帝看来,已经没有任何夫妻关系了——却只字不提你和她已经重归于好的事儿。”
“我和她并没有重归于好。”他心烦意乱地说,“我这会儿一时跟你说不清楚,苏。”
“你一直都在骗我,我竟还对你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哪!这个事儿,我永远也忘不了,永远永远也忘不了!”
“不过,亲爱的苏,咱们仅仅是朋友,不是情人,这可是你的意思啊!你这个人,怎么老是出尔反尔——”
“朋友之间就不兴嫉妒吗?”
“这个我没有看出来。反正,我得事事让着你,而你事无巨细,都不肯让步。不管怎么说,那时候,你和你丈夫的关系不也是很不错吗?”
“不,你错了,裘德。哦,你怎么能够这么想哪!就算你不是成心的,可你毕竟骗了我。”苏的情绪异常激动,裘德只好把她送进房间,关上门,免得让外人听见。“是不是这个房间?不错,正是这个房间,我可以从你的表情上看出来!我不要住这个房间!哦,你这个三心二意的家伙,又和她好上了!我还傻乎乎为你跳楼哪!”
“不过,苏,她毕竟是我的结发妻子,如果不是——”
苏趴到床边,把脸伏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种人,蛮不讲理——占着鸡窝不下蛋。”裘德口出怨言,“你不让我接近你也就罢了,却又不让我接近任何别的人!”
“哦,你这是根本不了解我的感情!你为什么就不了解我的感情呢?你为什么就那么粗俗哪?我就是太傻了,竟然为了你去跳楼!”
“跳什么楼?”
“我这阵儿说不清楚!”
不过,话又说回来,裘德的确并不十分了解苏对他的感情如何。他只是多少有点儿了解。于是,他又和以前一样,爱起她来。
“我——我还一直以为那时候,从那时候到现在,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你谁都不喜欢,谁都不想要哪!”苏继续说道。
“这话不错。我过去是你说的这样,现在还是你说的这样!”裘德说道。他和苏一样十分苦恼。
“不过,你肯定老对她念念不忘!要不然——”
“不——我用不着。你也不了解我。从来就没有哪个女人了解我!你这样无缘无故地发了一通脾气,到底是为什么呢?”
苏从被褥上抬起头,怒气冲冲地说:“要不是因为这一点,我也许早就听从你的安排,跟你去了禁酒旅馆。因为我开始觉得自己已是你的人啦!”
“哦。这无关紧要!”裘德冷冰冰地说。
“我认为,她既然在许多年以前,自动离开了你,那她自然算不上是你真正的太太了。对于这种事情,我的看法是:两个人一旦分离,就像她和你,我和他这样,婚姻关系也就随着终止了。”
“我要是继续说下去,那就非得说出对她不利的话来不可,而我又不想这么做。”裘德说道,“然而,有一件事情,我又不能不对你说一说,因为它也许可以消除你我之间的误会。她跟另一个男人结了婚——正儿八经地结了婚!这件事情,我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后,才告诉我的。”
“跟另一个男人结了婚……这可是犯罪行为呀——人们都这么认为,但不都这么相信。”
“啊——你现在到底恢复常态了。不错,这是犯罪行为——你不相信它,却又不得不承认它。不过,我决不会去告发她!毫无疑问,这个事情让她觉得良心不安,所以才催促我跟她离婚的吧,离婚后,她才好跟那个人,按照法律的程序,重新登记结婚。那么,你现在明白了,我从今以后,不可能再和她见面啦。”
“那一次你见到她的时候,你并不真正清楚这些情况,是不是?”苏站起来说道,语气比先前温和多了。
“不错。我认为,你只要把所有一切都考虑考虑,就会明白,生我的气是没有根据的,亲爱的!”
“我不是生你的气。不过,即便这样,我还是不去禁酒旅馆!”
裘德笑了起来。“你去不去都不要紧!”他说道,“只要你在我的身边,我的心里才多少感到安慰一些。不过,这就足够了,这就超过称作‘我’的这个凡夫俗子所应得的了——你这精灵,你这个亲爱、甜蜜,撩人心弦的幽灵——几乎无形无体,却又无处不在。我每一回伸出双臂要去拥抱你,仿佛觉得我的双臂像透过空气一样透过你的身体!你说我粗俗,一点不错,我粗俗,所以只好请你原谅了。你还记得吧,当初,咱们素不相识、却以表兄妹相认,而这层表兄妹的关系,实际上是一个陷阱。我和你的相识,依我看来,除了具有跟一般情况一样具有新鲜感之外,还因为咱们父母彼此仇视的家风具有刺激性,这种刺激性甚至超过了新鲜感。”
“那么咱们来念一念雪莱的诗歌吧。他的那首《心心相印》,里面有几行,写得美极了,就当它们写的是我好啦!”苏说话的时候,把身子倾向裘德那边,“你知道那几行诗是怎么写的么?”
“我对诗歌一窍不通。”裘德伤心地回答。
“是吗?那我来给你念几行吧:
我魂扶摇直上遨游于九霄,
每见一美人面目含睇身段窈窕。
……
风雅无限非人间可觅,
是天上神使借光艳女体暂寄形迹。
……
哦,这些赞美人的诗句写得太过分了,所以我不往下念啦!不过你说诗里写的就是我!你说呀,诗里写的就是我!”
“亲爱的,诗里写的正是你。我一听就觉得像你,分毫不差!”
“我现在原谅你了!你可以吻一下我的脸——只一下,别太久啊。”苏用手指尖轻轻地往自己的脸颊上一点,裘德遵照指示吻了她一下,“你确实很爱我,是不是?虽然我不——你明白我要说什么吧?”
“不错,宝贝!”裘德回答。他叹了一口气,跟着与她道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