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正当苏和其他人在坎尼特桥庙会上忙碌奔波的时候,从大街的另一头一个张贴着告示的木栅栏里面传出唱诗的声音。从木栅栏的缝隙间朝里窥视的人们,可以看见一群穿着绒面呢大衣,手里拿着圣诗手册的人们正站在新教堂的地基上。亚拉贝拉·卡特立特穿着一身丧服站在那些人中间。她唱赞美诗时,声音又高又尖,很容易就能够从其他众多的声音中分辨出来。只听得她的声音随着音乐的扬抑而起落,她那圆实的胸脯和她的声音一样,随着音乐的扬抑而起落。

两个小时以后,安妮和卡特立特太太在禁酒旅馆吃过茶点,便起程回家去了。横亘在坎尼特桥和阿尔弗雷兹顿之间的是一片辽阔的高原,她们的马车此时正驰骋在这片辽阔的高原上。一路上,亚拉贝拉满腹心事的样子,安妮起初还以为亚拉贝拉想的是那座即将动工兴建的教堂,一问,才知道不是这样。

“不——我正在想另一个事情,”亚拉贝拉最终阴沉着脸说。“我今天到这儿来,原本打算除了可怜的卡特立特之外,别的人谁也不想。可是,后来发生了一桩意想不到的事情,可就让我没了主意啦。安妮,我又听到他的消息了,而且我还看见她∙来着!”

“你说谁呢?”

“我又听到裘德的消息了,而且还看到他的太太来着。打那以后,我就没法儿忘掉他。我试了各种办法,想叫自己不去想他,但都不管用,而且,在唱赞美诗的时候,我使出全身的力气,结果也还是没有用。当然,作为一个信教的人,我没有权利这么做。”

“不错,你得想法子打消那种念头。你使劲想伦敦布道士今天说过的话儿不就成啦?”

“我试过了,那样不成。我的心坏透啦,怎么也不肯听我的使唤。”

“唉——我也有过这种时候。我晓得咱们做女人的要对付这种情况到底有多难!你要是知道,我有时候晚上做梦,都梦到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那你就会同情我,说我内心经历了一番多么激烈的斗争啊!”安妮的情人把她甩了,所以,她最近也变得跟亚拉贝拉一样,对宗教热衷起来。

“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呢?”亚拉贝拉追问道,她的脑子显得有些紊乱。

“你可以拿你刚刚去世的丈夫的一绺头发,做成一个胸针模样的纪念物,每天从早到晚看着它。”

“我连他的一根头发也没有!——就算有他的头发,那也不顶用……宗教能给人带来安慰,这种话倒是听了不少,不过,我情愿把裘德弄回来!”

“他是别人的丈夫,你这么想不对,你得克制自己才成。我听说,还有一个好办法,对于守寡的女人会有帮助。那就是,你一旦欲火烧身,没法儿忍受,你就赶紧趁着天快黑的时候,到你丈夫的坟上去,低着头,长时间站着不动,然后就好啦。”

“呸!这难道还用得着你教吗?我该怎么办,我自己心里明白,只不过我不想这么办罢了!”

两个人默默无语地赶着马车沿着笔直的马路直奔前方。不久,玛丽格林出现在大路左边的地平线上,距离不远了。她们来到大路和一条小路交叉的地方,那条小路正是通往玛丽格林去的。站在路口,隔着谷地,可以看见村上教堂的塔尖。她们再走一程,经过路边一座孤零零的农舍;这座农舍,就是亚拉贝拉跟裘德结婚后最初几个月里居住的地方,也是他们一起杀猪的地方。亚拉贝拉看到它,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他该是我的丈夫,而不该是那个女人的丈夫!”亚拉贝拉冲口而出,“她有什么权利,我倒想领教领教!要是我能办到,我非把他从那个女人手里夺回来不可!”

“好不要脸,亚拉贝拉!你的丈夫死了不过六个礼拜,你就变成这样!快快祷告,求上帝帮助你千万不能这样!”

“让祷告见鬼去吧!感情终归是感情!我干吗要假装正经,讨别人的欢心呢——我就这么想来着!”

亚拉贝拉急不可耐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捆小册子,那本是她想拿到庙会上散发的,结果只送出去几本。现在,她一边气呼呼地说着话,一边把剩下的小册子统统扔到绿墙里头。“这个药方我试过,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我生来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就做什么样的人!”

“别说了!亲爱的,你这是太激动了!乖乖地跟我回家,回去喝杯茶就没事啦。从今以后,咱们别再提他,也别再往这条路上跑;这条路是通到他那里去的,因为这样,你才变得像只发情的猫儿似的。听我的,你很快就会平静下来。”

安妮说的一点不错,亚拉贝拉正在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当她们的马车从那条山脊路横穿过去的时候,亚拉贝拉最后总算完全恢复了常态。她们开始顺着另一面又长又直的山坡下山,正当此时,她们发现路的前方有一个身体瘦弱、步态沉重的上了年纪的人,正在吃力地往前走去。只见他的手里挎着一只篮子,衣着打扮显得有些邋遢;此外,他整个人的面貌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你也许要想,他这个人一定得自己当自己的朋友,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没有他人替他做这些事情。她们猜想,他大概是要往阿尔弗雷兹顿去,由此往前的路都是下坡路,她们便自动提出让他搭一程,他欣然接受了她们的好意。

亚拉贝拉瞧了他一眼,终于开口问道:“我没有弄错的话,你一定就是那位菲洛岑先生吧?”

孤独的赶路人扭转脸,反过来瞧了她两眼。“不错,我就是那个菲洛岑,”他回答说,“不过,我并不认得你,太太。”

“我却忘不了你,你从前在玛丽格林教过书,我还曾是你的学生哪。我是从克勒斯沟来的,每天走路到玛丽格林去上课。我们那个地方倒是有过一个女老师,不过,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再说,她教的没你好。你大概想不起我的名字了吧——我叫亚拉贝拉·多恩。”

他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他彬彬有礼地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再说,你上学那时候,毕竟还是一个小姑娘,现在发福成了这副模样,那我就更认不出来啦。”

“其实,我小时候就长得胖乎乎的。不过,认不出来不打紧,这些日子我正和我的几个朋友住在这个地方。我想,你一定听说过,我跟谁结的婚吧?”

“没有听说过。”

“我跟裘德·福里结的婚——他也是你的学生,不过他不是你的正规学生,我想你教过他一阵子吧?如果我没弄错,你们后来还打过交道,对不对?”

“啊,天哪,”菲洛岑惊呆了,嘴里生硬地说,“你是福里的太太?原来——他有太太啊!据我所知,他——”

“他跟他的太太离婚了,就像你跟你的太太离婚了一样,不过他离婚,也许比你离婚的理由更充足一些。”

“此话怎讲?”

“哦——他那么做,也许做得对,对他对我来说,都做得对,因为我没过多久就又结婚了,而且一切都是好好的,直到最近我的丈夫去世,事情才变得糟糕起来。不过你嘛——你那么做,完全是错误的。”

“我没错,”菲洛岑突然烦躁不安地说,“这类话题,我本不愿意谈,不过,既然提起了,那我可以告诉你——我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唯一正确、合理和人道的。虽然我这么想,这么做,栽了跟头,吃了亏,但是我始终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的。当然,我因为放她走,失去的不单是自己的太太,而且失去了许多别的东西!”“你因为这个丢了学校的差事,失去了不错的收入,对不对?”

“不说这个了。我回到这儿——我是指玛丽格林,时间还不算长。”

“你的意思是说,你回到那里教起书来,还跟从前那样吗?”

难以承受的悲伤,使得菲洛岑不得不一吐为快。“我回到那里又教起书来,”他回答说,“还跟从前那样,哦,不对,跟从前不一样。我现在的情况,不过是寄人篱下罢了。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在我怀有那样的理想,经过了那么多年的奋斗,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之后,却不得不回到自己起步的地方,努力白费了不说,而且弄得名誉扫地,实在惭愧哪。不过,那里毕竟给了我一个栖身之地,加上那里远离尘嚣,很合我的心意。牧师是早就认得我的,早在我的婚姻问题上做出那种所谓离奇古怪的事情,把自己做教师的名誉毁了之前就认得我了,所以在别的学校都拒绝聘用我的时候,他愿意收留我。虽然我在那里每年只挣五十镑,不到我从前工资的四分之一,但我宁可待在那里,也不愿意到别的地方,让别人揭我的旧伤疤——因为我一动,别人肯定要揭我的旧伤疤,所以我不想冒这个险。”

“你说得对。所谓知足者常乐。她的日子并不见得比你过得好。”

“你是说,她的处境不好吗?”

“我今天到坎尼特桥去了一趟,赶巧碰上她,看起来,她的情况糟得不能再糟啦。她的丈夫生病后,她焦急得不得了。我再说一遍,你把事情做错了,到现在还自以为是,往自己的窝里拉屎,糟蹋的还不是自己的窝吗?你受了罪,完全是自作自受,没有人会可怜你,你可别怪我说话不客气。”

“我怎么把事情做错了?”

“她是清白无辜的,所以说你做错了。”

“胡说!打官司的时候他们甚至连辩护的权利也不要!”

“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想辩护。至少在你跟她离婚的时候,她仍然是清白无辜的,你根本没有理由跟她离婚。你们刚刚离婚不久,我看见过她,还跟她说过话,从她的话里,我完全证实了这一点。”

菲洛岑死死地抓住带弹簧装置的车厢的边缘,听了亚拉贝拉的话,脸上显出十分紧张、十分不安的表情。“话虽这么说——她要离开我,那毕竟是她自己做的决定呀。”菲洛岑说道。

“不错,那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不过,你放她走,可就是你的不是啦。对于不肯安分、吃里爬外的女人,清白的也好,不清白的也好,就是不能放她走,这是唯一的办法。到了一定的时候,自然就会变得服服帖帖。我们做女人的,全都这样!习惯了就没事了!闹不闹,结果都会一样!不过,不管她跟那个男的是什么关系,我看出来了,她落到了这般田地,也还是很爱那个男的。所以我说,你当初放她走的做法实在是太草率了。换了我,我决不放她走。她要是不肯就范,我就拿铁链把她锁起来——她反抗的精神,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制服!对付我们女人,没有比脚镣手铐和铁石心肠的监工更管用的了。再说,法律站在你这一边。摩西[1]说得好。你不记得他说过的话啦?”

“既然问到了我,我只好遗憾地告诉你,我暂时想不起来了,太太。”

“亏你还是一个教书先生哪!他们在教堂里念那些话的时候,我就老琢磨那些话的意思,待我明白过来,差点没骂出来。‘那么男人必定无罪;而女人必定担受自己的罪孽。’[2]呸!这种话对我们女人太刻薄了,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们女人也还是得面带笑容地听着才成!哈哈!好啊,她不听,现在终于遭到了报应。”

“不错,”菲洛岑说道,心里难过得犹如万箭穿心。“残酷是贯穿于整个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法律;无论我们怎样费心,都无法逃出它的掌心!”

“好啦,教师先生,再来一次的话,可别忘了试一试我教你的办法。”

“我现在没法儿回答你,太太。我对于女人,向来了解不多。”

马车带着他们来到了毗邻阿尔弗雷兹顿城的一个地势低平的地方,跟着又带着他们穿过郊区,往一个磨坊的方向奔去。菲洛岑说到磨坊主那儿办点事,于是她们把马车停在磨坊旁边。菲洛岑下了车,跟她们道过别,然后便愁容满面、心事满腹地离去了。

与此同时,苏在坎尼特桥的点心生意虽然刚刚起步,可是做得非常成功,使得她原本忧郁的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然而,这种灿烂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便消逝了。她把所有的克里斯特敏斯特糕都卖出去以后,收拾起空篮子和那块盖在她临时租用的台子上的白纱布,把其他零散的东西交给孩子,两个人一起离开了那条大街。他们沿着一条小胡同走了大约半英里路,迎面碰到一个老太婆,只见她一只手抱着一个穿短衣服的娃娃,另一只手牵着一个步履蹒跚的孩子。

苏吻过两个孩子,问了一句,“他现在怎么样?”

“好多啦!”爱德林太太高兴地回答说,“待到你又要生娃的时候,你的丈夫就全好啦——你用不着担心。”

他们转身朝几座屋顶盖着红瓦、庭院种着果树的古老农舍走去,走到那里,把其中一家的门栓拉开,没有敲开就进去了。进门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普通客厅,裘德正好待在客厅里,他们跟他打过招呼。他坐在一把安乐椅上,原本轮廓分明的脸,现在轮廓愈加分明了,同时眼睛里流露出孩子一般期待的目光,一看就知道,他这是大病初愈的迹象。

“什么——点心全都卖完了?”裘德饶有兴趣地问道,因而脸上焕发出一丝生气来。

“全卖完了。拱廊、山墙、东窗等等,卖得一个不剩。”苏告诉裘德总共卖了多少钱,接下来就犹豫不决起来。她欲言又止,挨到后来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这才将她在庙会上见到亚拉贝拉,以及亚拉贝拉守寡的情况告诉了裘德。

裘德听到这些消息,马上不安起来,于是问道:“什么——她住在这儿吗?”

“不,她住在阿尔弗雷兹顿。”苏回答道。

裘德脸上的愁云依然没有散去。

“我想,这个事儿我不该瞒着你,对不对?”苏接着说。她忧心忡忡地吻了裘德一下。

“对……天哪!亚拉贝拉不待在伦敦,竟然跑回来了!这儿和阿尔弗雷兹顿相距十二英里多一点儿,穿过中间的那片高原就到了。她在阿尔弗雷兹顿做什么呢?”

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裘德。“她现在一天到晚沉迷于上教堂做礼拜,”苏补充道,“她说起话来也是左一个上教堂,右一个上教堂的。”

“那么,”裘德说道,“咱们搬家吧,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啦,再说,咱们不是差不多都已经拿定主意了吗?我今天的感觉好多了,一两个星期以后动身绝对没问题。这样,爱德林太太就又可以回家去了——她老人家待咱们真好——咱们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朋友,除了她,就再也没有了。”

“你打算搬到哪里去呢?”苏问道,声音里透出一丝不安。

随后,裘德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告诉了苏。他说,这么些年以来,他一直极力躲避从前他常去的那些地方,现在他就不想再这样做了,苏听了这个话,也许要觉得十分惊讶吧。不过,最近有一些事情,这样或那样的事情,让他时常想起克里斯特敏斯特,既然如此,苏要是不反对的话,那么他想回到克里斯特敏斯特去。他想,他们为何要害怕被别人认出来呢?他们前怕狼,后怕虎,实在过于敏感了。到了那里以后,如果他找不到活儿做,那他们照样可以靠卖点心维持生活。对他来说,贫穷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也许他用不了多久就会变得跟从前一样壮实,然后他就可以在那里开家私人作坊,专门承揽石工活儿。

“你为什么老对克里斯特敏斯特恋恋不舍呢?”苏忧虑地说,“克里斯特敏斯特对你可是一点儿也不会恋恋不舍啊,可怜的人儿!”

“不错,我对克里斯特敏斯特是恋恋不舍来着,我就是想不对它恋恋不舍都办不到。我喜欢那个地方——尽管我知道它如何不喜欢我们这类所谓自学成才的人——我知道它如何瞧不起我们历尽艰辛获得的知识,其实,它应该首先对这类知识表示尊敬才对;我知道它如何讥笑我们发错的音和念错的字,其实,它应该说,我知道你需要帮助,可怜的朋友!……然而,尽管克里斯特敏斯特有这样或那样的令人遗憾的地方,可是我依然把它当作宇宙的中心,因为那里毕竟曾经激发了我少年时代的理想,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改变我对它持有这种看法。也许不需要太久,它就会觉醒起来,变得大方起来。我向上帝祈祷,但愿能有这么一天……我要回去住在那里,也许还要死在那里!再过两三个星期,我想,我就可以去了。那时候正好是五月份,我要挑一个特殊的日子到那里去。”

裘德希望自己能在两三个星期之内恢复健康,结果证明,他那样希望是有充分根据的,因为不到三个星期的时间,他们便来到了那座往事如烟的城市。一点不错,他们的双脚终于徜徉在那座城市的人行道上,他们的身体终于沐浴在那座城市日益破败的墙上反射出来的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