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重归克里斯特敏斯特

……于是她极力作践自己的身体,并把自己从前行乐的所有地方都用自己撕扯下来的头发填满。

——以斯帖(《后典》)[1]

有两人,我和一个女人,沉沦了,

沉沦在幽冥之中品尝死亡的味道。

——勃朗宁[2]

他们到达克里斯特敏斯特车站的时候,只见车站里人山人海,到处是戴着草帽的年轻小伙子们。他们前去迎接年轻姑娘们。那些年轻姑娘们个个穿着艳丽轻巧的衣服,脸蛋儿长得跟那些前去迎接她们的小伙子们极为相似,一看就知道,他们本是一家人。

“这地方好像在过节,”苏说道,“啊——原来今天是纪念日[3]!裘德,你真坏,竟然不告诉我一声。你今天领我们上这儿来,原来是有意安排的呀!”

“不错。我当时想,咱们不管哪一天,既是要来,那为什么不今天来呢?”裘德平静地回答说。他说话的时候,手里正抱着他们最小的孩子,同时叮嘱他和前妻生的孩子紧紧跟在他们后面。苏照顾着自己稍大一点的孩子。

“不过,我怕这种日子会惹你难过起来!”苏说道,同时紧张不安地上下打量着他。

“哦,不碍事,再说,咱们还没有安顿下来,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咱们去做哪。首先咱们得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他们把行李和工具寄存在车站里,跟着就沿着那条熟悉的街道往前走去。只见街上的人们全朝同一个方向涌去。他们来到四岔路口,正要朝较容易找到住处的地方转去,这时,裘德看了看钟,又看了看匆匆忙忙的人群,然后开口说道:“咱们现在不必急于找住所,先去看一会儿游行队伍好啦。回头再找也还来得及。”

“咱们还是先找一个住的地方吧。”苏说道。

然而,此时此刻,裘德的脑子里好像除了大学校庆,再也装不进其他东西了。苏和孩子们只好跟着他顺着中心大街往前走。裘德手里依然抱着最小的孩子,苏牵着自己的小女孩,亚拉贝拉的孩子心事重重、一声不吭地走在他们的旁边。一群又一群的人们——衣裤飘举、面目姣好的小妹妹们由哥哥们领着;愚昧无知、唯命是从的父母们由儿子们陪着,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那些做哥哥的、当儿子的人们,脸上全都写着四个大字:目空一切。仿佛人类自有历史以来,只有从他们这帮人光顾这个地方的这个时候起,地球上才算有了像模像样的人类。

“我的失败反映在这帮年轻家伙的每一张脸上,”裘德说道,“今天这个日子是为了教育我不能妄自尊大的!——他们的纪念日:我的耻辱日!……我最亲爱的人儿,如果当初不是你把我从绝望中拯救出来,那么我早就不知道堕落到哪种地步啦!”

苏从裘德的脸上看出来,他的情绪开始激动起来,一个劲地自怨自责。“咱们不该来啊,咱们一开始就该办理好自己的事情啊,亲爱的,”苏回答说,“我认为,这种情景一定会勾起你旧日的伤痛,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不过——咱们就快走到了;游行马上就要开始啦。”裘德说道。

他们走到一座教堂附近。教堂前面有一个意大利式门廊,门廊螺旋形的柱子上爬满藤蔓。他们往左拐进一条巷子,然后顺着这条巷子朝前走,一直走到一个圆形礼堂那里才停下来。这个圆形礼堂的顶上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塔楼,在裘德的心目中,那个塔楼是他理想破灭的悲哀象征。因为,就在那一天下午,他登上塔楼,对大学城全景做了最后一次俯瞰;也还是在那一天下午,他思来想去,最后说服自己,作大学学子的企图是枉费心机的。

今天,一群翘首期待的人们,聚集在这个礼堂和那个距它最近的学院之间的空地上。两溜木栅栏隔出一条走道,由学院的门口一直通到学院和礼堂之间的一座大楼的门口。

“不错,就是这个地方,他们很快就要从这儿走过去!”裘德突然兴奋地喊道。他从人群中挤过去,一直挤到最前头,靠近木栅栏的地方,站稳脚跟,双手依旧抱着他们最小的孩子。

苏和另两个孩子紧随其后也挤到了木栅栏前。他们挤过去时留下的空隙一下子被人填满了。正当人们站在那里说说笑笑的时候,一辆接一辆的马车驶到学院的门口停下来,跟着,一个个举止稳重、仪态大方、穿着血红色长袍的人物,从车上走过来。天空中阴云密布,偶尔还能听到打雷的声音。

小时光老人打了一个寒噤。“这真像世界末日啊!”他嘟囔道。

“那些人全都是有学问的博士。”苏回答说。

他们正等着的时候,大雨点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游行队伍迟迟不出,人群开始骚动起来。苏再一次表示,他们不该再耽搁下去了。

“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出来啦。”裘德答道,没有回过头去。

可是,游行队伍依然没有露面。人群中有人为了消磨时间,眼睛看着最近那个学院的正面,嘴里嘀咕,他不明白那中间刻的拉丁文究竟是什么意思。裘德刚好站在那人的身边,听到他这么问,就给他解释了一下。裘德看到站在他周围的人全都很感兴趣地听他讲解的样子,就接着对柱子上的雕刻风格做了一番介绍——这本是他多年以前就已经研究过的——同时就本市其他学院正面的细碎石活做了一番批评。

这群闲散的人们,包括站在门口的两名警察在内,全都瞪大眼睛看着裘德,就像吕高尼人看着保罗一样[4],因为裘德这个人,只要谈起话来,不管谈论的是什么话题,总是兴之所至,不能自已。一个陌生人,对于他们这座城市里的建筑,居然比他们自己了解的还要多,他们也许要问,何以竟至于如此呢?后来,人群之中有一个说起话来:“哦,那个人我认得。几年前,他在这儿干过活儿,他的名字叫裘德·福里!当时人们都管他叫作圣贫民窟导师,难道你们不记得啦?人们送他那样一个外号,大概是因为他老想当别人的导师吧。啊——他总算是结婚了,我想,照这么说,那他手里抱的一定就是他的孩子喽。泰勒准会认得他,对泰勒来说,这世界上就没有他不认得的人。”

说话者是一个名叫杰克·斯台格的男人,他曾经跟裘德一道在学院里做过维修的石活儿。补锅匠泰勒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听到有人提他的名字,就隔着木栅栏,朝裘德喊道:“朋友,你回来了,我们真是三生有幸啦!”

裘德点了点头。

“看样子,你离开这儿之后,并没有取得多大的进展啊?”

裘德同样点了点头。

“只不过多添了几张吃饭的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裘德打眼一看,原来是乔大叔。裘德老早就认得乔大叔,他跟裘德一样,也是一个石匠。

裘德心平气和地回答说,对于他这个话,他没法儿说不对。跟着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开了,最后演变成了一场裘德跟这群闲散人们的总对话。在裘德忙于应答别人的提问其间,补锅匠泰勒又问裘德还记不记得拉丁文使徒信经,还记不记得在酒馆里用拉丁文背诵信经的那个晚上。

“不过,你没有做那一行的命,对不对?”乔大叔插嘴道,“你要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还欠点火候,对不对?”

“别再答理他们!”苏恳求道。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克里斯特敏斯特!”小时光老人悲哀地说。这时候,他正被夹在人群中间,连在哪儿也看不见了。

虽然裘德发现自己成为了人们猜测、质问和议论的焦点,可是他并没有退缩的意思,相反,他正打算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过了一两分钟,他终于按捺不住,于是面对那群听众,大声说道:

“朋友们!作为一个青年,在选择职业的时候,他是考虑自己的专长和兴趣,然后按照这种专长和兴趣,寻找一条适应自己发展的道路呢,还是不问自己的专长和兴趣,不分东西南北地走到哪里算到哪里呢?这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在此之前,我一直试图解决这个问题,现在,在这样一个人人追求进步的时代里,成千上万的青年也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照着前面的那条路走下去,结果失败了。不过,我觉得,我的失败并不能证明我的抉择是错误的,同样,假使我成功了,那我也不认为,我的成功就能够证明我的抉择是正确的。当然,当今社会,人们以成败论事——我的意思是说,人们在评价他人采取的某种做法时,往往不看这种做法本身的良好用意,而只看这种做法带来的偶然结果。假使我最后不是失败了,而是成为你们眼中现在看到的、坐着马车来的穿红戴黑的那些贵人中的一个,那么大家就会说:‘瞧那个年轻人多聪明,他有今日,还不是按自己天生的兴趣发展的结果!’但是,假使大家看见我在事业上毫无进展——像我现在所处的这种情况——那么,大家自然要说:‘瞧那个家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儿!’”

“然而,我的失败,并不是因为自己意志薄弱,而是因为自己没有钱。一项需要两三代人才能完成的事业,我却试图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做出来,自然有些不切实际。此外,我的冲动——我的感情——也许得说我的欲念——太强烈了,这对于一个没有背景的人来说,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所以,一个人要想在这个国家里出人头地,那他的血就非得跟蛇一样冷,他的心就非得跟猪一样贪不可。你们可以嘲笑我,我等着让你们嘲笑好啦——毫无疑问,我是你们合适的嘲笑对象。不过,你们要是了解我这么些年来都经历过怎样的风风雨雨,那我就有理由相信,你们非但不会嘲笑我,反而还会同情我。要是他们也了解,”——他朝学院的方向点点头,这时候,导师们陆陆续续地赶到了——“那我同样有理由相信,他们非但不会嘲笑我,反而还会同情我。”

“的确,他的脸色看起来又苍白又憔悴!”一个女人说道。

苏的脸上露出越来越痛苦的表情,不过,她虽然就站在裘德的身边,别人却看不见她。

“我死之前,也许还能派上一点用场——我实在得算是一个生动的反面教材,你们可以拿我做例子,告诫子女千万别学我的样子,好高骛远,一事无成,”裘德继续说道;他虽然刚开始说话时,表现得很平静,但是话到这儿,却显出越来越难受的表情来。“说到底,我也许不过是当今社会潮流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罢了。人心思变、社会动荡不安,不也是造成其他许多人生活不幸的原因吗?”

“别跟他们讲这些!”苏看出裘德心态凄凉,噙着眼泪低声相劝,“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不畏艰难,追求知识,这是一种高尚的行为,只有世界上最卑鄙最无耻的家伙才会责怪你这么做!”

裘德给怀里的小孩换了一下位置,让他感觉更舒服一些。他最后说道:“现在,我在你们的眼中是一副心力交瘁、穷困潦倒的模样,不过这并不是我最糟糕的一面。我最糟糕的一面,是我在原则上一片混乱。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至今也还是凭着自己的本能行事,而不是依照他人的榜样行事。八九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那时候,我脑子里装满了传统的思想观念,可是,这些传统思想观念却一个一个地离我远去了。到了后来,我越往前走,就越把握不定。所以,就目前来说,我别无他法,唯有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我这么做,一来不害他人——最多害己;二来能够给自己最爱的人带来快乐。那么,先生们,既然你们有兴趣想了解我这个人的生活,我这儿已经全都告诉你们啦。我但愿你们能够从我这番话里得到启发!现在,我不能再说下去了。总之,我觉得,咱们这个社会体制,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究竟是什么毛病,我自己也找不出来,只有那些比我更有洞察力的男男女女才能找出来。不错,要想找出社会体制方面的毛病,至少在咱们这个时代里,非得靠那些人不可。‘因为谁能知道生活中对他有益的研究为何事呢?——谁又能知道阳光下跟在他身后的究竟为何物呢[5]?”

“好哇!好哇!”听众大声喝彩。

“讲得好!”补锅匠泰勒说道。跟着他又对身旁的人小声地说:“你知道不知道,那班一窝蜂跑到这儿来的副牧师们,平日轮到咱们的牧师休假时,想要找他们临时顶替一下,如果讲了这个话还挣不到一基尼,那他们决不肯干,他们肯干吗?哈?我敢发誓,挣不到一基尼,他们之中决没有人愿意干!就是愿意干,事先还要找人写好稿子才成哪。瞧瞧这个年轻人,多了不起!他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手艺人罢啦!”

一辆马车驶到学院门前停下来,车上坐着一个迟到的博士,只见他身穿长袍、气喘咻咻。拉车的马儿没有按要求在规定的泊位停住,所以坐车的人只好从马车上跳下来,冲进学院的大门。跟着车夫也从车上跳下来,使劲地往马的肚子上踢了几脚。这个事件好像给裘德的话儿做了一个不偏不倚的注解。

“这种事情,”裘德说道,“居然能够发生在学院门口,发生在咱们这个世界上最笃信宗教,最崇尚教育的城市里,看来,咱们的文明进程究竟到了何种程度,当是不言而喻啦。”

“保持秩序!”一个警察喊道;他刚刚跟一个同事一起把学院对面的那座大楼的大门打开。“游行队伍过去的时候,不要讲话,老兄。”雨下得越来越大,带了伞的人们此时纷纷把伞撑开。裘德没有带伞,苏只带了一把小的,而且还是晴雨两用伞。她脸色苍白,不过,裘德这时却没有注意。

“咱们赶紧离开这儿吧,亲爱的。”苏一边说,一边费劲地把小伞举到裘德跟前替他挡雨。“别忘了,咱们还没有找到住处,咱们所有的行李还留在车站里哪。再说,你的身体也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我担心这个雨会害了你的身体!”

“他们就要过来啦。再等一会儿,看完了我就走!”裘德回答说。

这时候,只听得六钟齐鸣,人们争相涌到周围的窗户跟前往里张望。不一会,游行队伍出现了,只见院长们和刚刚获得学位的博士们,有的穿着红袍子,有的穿着黑袍子,从裘德的眼前走过去;裘德看着他们,就像透过望远镜的物镜看着遥不可及的正在运行的行星似的。

他们走过去的时候,那些熟悉情况的人一个一个地叫着他们的名字。他们一走到那个古老的圆形的由雷恩设计的礼堂,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声。

“咱们到那边去好啦!”裘德喊道。大雨滂沱,裘德仿佛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只顾领着苏和孩子们绕到礼堂那里。他们站的地方,地上铺着干草,原本是为减小马车车轮轧在地面时发出的刺耳的声音。礼堂四周摆着形状古怪、饱经风霜的半身雕像,那些雕像如今正以一种冷漠的眼光,注视着游行队伍,尤其是注视着裘德、苏和他们的孩子们,似乎在说:你们真可笑,这儿的事情与你们毫无关系,你们跑到这儿瞎掺和做什么呢?

“我要是能够进去就好啦!”裘德对苏热烈地说,“快听——他们正在用拉丁文演讲,我站在这儿能够听懂几个拉丁字,窗户开着哪。”

然而,站在雨中的裘德并没有听到多少拉丁文。他只是偶尔听到几个响亮的以um或者ibus结尾的单词,除此之外,再就是管风琴发出的悠扬的乐曲声,以及每次演讲结束时的欢呼声和喝彩声。

“唉——看来我这辈子就别指望进那个门啦!”听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好啦,亲爱的,咱们走吧。你真好,真有耐性,为了满足我愚蠢的愿望,一直在雨中陪着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稀罕这个可恶的、该死的地方了。天地良心,我要是稀罕它,我就不叫裘德!哦,咱们刚才在木栅栏那边时,我发现你直打哆嗦,这是怎么回事呢?瞧你的脸色多苍白啊,苏!”

“我看见理查德站在咱们对面的那群人中间。”

“啊,是吗?”

“显然,他跟咱们这些人一样,上圣城耶路撒冷观看校庆典礼来了,照这么说,他肯定住在离这儿不远的某个地方。他跟你一样对大学抱有幻想,不一样的是,他没有你想得厉害。你对着人群讲话的时候,他也许听见了,只是看起来好像不大在意的样子。不过,我料想他没有认出我来。”

“也许吧——不过,就算他认出来,也没有关系。你的思想自由了,用不着受他的牵制,你说我这个话对吗,我的苏?”

“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这个人意志不够坚定。虽然我明明知道,咱们照现在这样生活,别人无权干涉,然而奇怪的是,我一看见他就不由得感到一阵心虚,并对自己从不信奉的传统习俗感到一丝害怕,甚至感到一阵恐怖。有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像一种使人瘫痪的病向我袭来,令我不寒而栗,难以忍受!”“你这是累了吧,苏。哦——我竟然把找住所这件事给忘了!好啦,咱们赶紧走吧。”

他们于是动身去找住所。他们东瞧瞧西看看,最后走到麦露丢巷,发现那里像是有房出租的样子。那个地方,对裘德来说,简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虽然在苏的眼里,不过是一条狭窄的、紧挨着一个学院的后墙却跟该学院无路相通的小巷子。巷子中的房子低矮,全都隐没在学院那些高大建筑物投下的阴影里。住在学院的那些高大的建筑物中的人们,跟住在巷子中的人们,咫尺天涯,仿若隔世。有两三户人家贴出出租空房的广告。来者敲开其中一家的大门,只见一个女人走了出来。

“啊——快听!”裘德突然说道,不过,他这话可不是对那个女人说的。

“什么?”

“什么,钟声呗——你说,会是哪个教堂传出来的呢?那种声音,我觉得在哪里听到过。”

跟着又传来一阵钟的和鸣,从声音上判断,好像不是从附近的教堂里传出的。

“不知道!”房东太太怏怏地说,“你敲我的门,就为问这个吗?”

“不,我是来租房子的。”裘德恍然大悟,连忙回答。

那个女人把苏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我们没有房子出租,”说完,把门一关。

裘德显得十分窘迫,而那个大男孩则一下子泄了气。“听着,裘德,”苏说道,“下回让我来敲门,你的方法不对。”

他们走了没多远,又找到第二家,不过,这一次,房东太太不仅把苏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而且把大男孩和其他两个孩子也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十分客气地说:“对不起,我们的房子只租给单身汉。”跟着,第二家的大门也关上了。

最小的孩子本能地意识到他们面临的困难,把嘴一咧,干哭起来。大男孩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喜欢克里斯特敏斯特!那些又大又旧的房子是监狱吗?”

“不,是学院,”裘德回答,“说不定有朝一日,你还会在里头念书哪。”

“我不想在里头念书!”大男孩说道。

“好啦,咱们现在再找一家试试,”苏说,“我要把风衣裹得更密实一些……离开坎尼特桥,跑到这儿来,简直就像离开该亚法到彼拉多[6]那里去……我现在这副打扮看起来怎么样,亲爱的?”

“准能把任何一个人蒙混过去。”裘德回答说。

他们敲开第三家的大门。跟第二家相比,这家的房东太太更加和气一些,不过,她只有一间小屋子可供出租,于是她建议苏和孩子们留下来,苏的丈夫到别的地方去找找。事已至此,他们只好同意这样的安排。房东太太要的房租,相对于他们目前的经济能力而言,显然偏高,不过,他们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最后也就只好同意房东太太的条件了。一切唯有等到时间从容一些,裘德找到相当固定的住处以后再说。苏的屋子在三楼阴面,里头有一个挂衣间,孩子们可以住。裘德待了一会儿,喝了一杯茶。他发现,这个屋子的窗户,正好对着其中一个学院的后背,不觉心里一乐。他吻过屋子中的每个人,然后就出去了。他要先去买几件必需的日用品,跟着再找一个住的地方。

裘德走了以后,房东太太来到楼上,想了解一下房客一家的家庭情况。她们谈了一小会儿。苏是一个胸无城府的人,既然房东太太问起她,她就把他们一家最近怎样遭受别人的白眼,怎样被迫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讲了出来,没想到房东太太突然打断她的话:

“你们到底结过婚没有?”

苏踌躇起来,跟着在一阵冲动的驱使之下,她告诉房东太太说,她和她的丈夫彼此都有过一次不幸的婚姻,从那以后,他们一想到那种牢不可破的婚姻就害怕,不敢轻易再来一次,担心婚姻契约中的种种条件扼杀了他们之间的爱情,而他们俩又是谁离了谁也不愿意,说白了,他们倒是尝试过好几回,每一回都没有勇气坚持下去。所以,她的这一席话,照她自己的讲法,她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不过,照房东太太的看法,她却不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

房东太太听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跟着就下楼去了。苏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她正在那儿发愣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有人进入这座房子的声音,接着就听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楼下过道里谈话的声音。原来,房东太太的丈夫回家来了。房东太太正跟他解释说他不在家时,几个房客住了进来。

只听得那做丈夫的突然提高嗓门,大发雷霆。“好啊。你竟然让这样一个女人住到咱们家里,闹不准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哪!……另外,我不是对你讲过不要带小孩的人家吗?大厅刚刚粉刷过,楼梯也是新近才油漆的,他们的小孩要是这儿踢一脚,那儿踢一脚,谁受得了?再说,他们那种来路,分明不是正派人家,你怎么就看不出来呢?我口口声声说只要一个单身汉,你偏偏给我弄来一家子,你叫他们赶紧搬走!”

做太太的仍在劝着丈夫,不过,好像没起什么作用,做丈夫的似乎依然固执己见,因为没过多久,苏便听到有人敲她那间屋子的房门。门开了,房东太太出现在门口。

“对不起,太太,”她说道,“我不能让你在这儿住下去了,我的丈夫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请你离开。今天晚上你们可以住在这儿,因为天快要黑了,不过,我希望你们明天一大早就搬走。”

苏虽然知道自己有权利在这个屋子里住够一个星期的时间,不过她不愿意造成房东太太与丈夫反目,于是答应了房东太太的要求,第二天一早就搬走。房东太太离去之后,苏又朝窗外望去。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她把两个小娃娃哄睡,跟着就对大男孩说,他们最好出去找一下,看看别处有没有人家愿意出租房子,事先跟人家打好招呼,免得像今天这样临渴掘井,弄得狼狈不堪。

裘德打发人把他们寄存在车站的箱子送来了。苏因为想着找住所的事儿,便没有急于把箱子打开。她跟大男孩一起走向潮湿却又舒爽的街头。苏想到自己的丈夫也许此时正心急如焚地寻找栖身之处,为了不给他增添新的烦恼,决意先把房东太太让他们搬家的消息瞒住他。在大男孩的陪伴下,她从这条街找到那条街。虽然有好几家都有空房子出租,可是竟然没有一家肯把自己的房子租给她做第二天之用。看来,她一个人登门求租房屋,运气甚至还不如先前跟裘德在一块儿的时候。她每一次敲开屋主的门,屋子都乜斜着眼睛,看着眼前这样的一个女人和这样一个孩子,在夜色苍茫之中寻找住的地方。

“我真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对不对?”孩子惶惑不安地问道。

最后,苏累得实在走不动了,这才回到那个并不欢迎她却至少能暂时替她遮风挡雨的地方。她出去时,裘德来过一趟,留下他的住址。不过,苏知道裘德身体依旧很不好,所以,这会儿也还是不想把她这边遇到的情况告诉他。她还是那个决定,一切等到明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