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苏曾经痛不欲生,不过,时间在慢慢地抚平她心头的创伤。与此同时,裘德又干起了老本行。他们现在另租了一套房子,就在往贝尔谢巴去的那条路上,跟那个注重仪式的圣西拉斯教堂隔得不远。
他们常常一言不发地坐着,凄然慨叹,世上的事物,无灵无性,无情无义,悄悄地侵入人们的生活也就罢了,却还要直接地与人们做对抗。当年,苏的思想灿若星辰,脑子里想的尽是些朦胧而又诡谲的东西,世界在她的眼中仿佛是梦中创作的一首诗,或是梦中创作的一支曲子。当然,她认为,只有人们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才会觉得世界如此奇妙美好,而一旦醒来,就会觉得它荒谬可笑,荒谬可笑到叫人绝望的程度。她还认为,造物者行事,原本不像一个贤哲那样深谋远虑,倒像一个梦游者那样机械盲目,因为造物者在创造人世间各种各样的条件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费心考虑过受制于这些条件的生物之中的人类在情绪的感受方面是否会发展到有思想、有知识的那一天所能达到的那种程度。不过,苏有了这番坎坷的经历之后,再回过头去看那些敌对的势力,便仿佛觉得它们都是些活生生的人。从前那些璀璨的思想,今天只化作一种感觉,那就是她和裘德正在躲避一个个的迫害者。
“咱们再也不能一意孤行啦!”苏悲哀地说,“咱们的行为已经极大地震怒了天地的主宰,他把他的老脾气都发泄在咱们这一对可怜虫身上了,所以咱们得屈服,得顺从。除了屈服和顺从,没有别的办法。咱们已经没有退路,咱们不能跟上帝作对,跟上帝作对,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咱们这不是跟上帝作对,不过是跟人和恶劣的环境做斗争罢了,”裘德回答说。
“不错!”苏低声说道,“我这是怎么想来着?我现在变得越来越迷信了,简直跟野人一样迷信!……不过,不管咱们的敌人是何人,为何物,我都害怕,我都服输。我身上再也没有战斗力,再也没有冒险精神。我败下阵来,败下阵来啦!……‘我们在这个世界的舞台上上演了一出戏,供天使们和世人们瞧热闹!’我现在老爱说这句话啦。”
“我的感觉跟你的一样!”
“咱们该怎么办呢?你现在又有活儿干了,不过,你可别忘了,他们之所以让你干活,也许只是因为他们还不太了解咱们的来历和关系……他们要是知道咱们没有正式结婚,那他们还不跟阿尔德不列科姆人一样把你赶出来吗?”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不会那么做。不过,我想,咱们这一回得把婚事办了——等你身体好一些,可以出门了,就去办。”
“不办不行吗?”
“不办不行。”
然后,裘德陷入一阵沉思。“近来,我似乎觉得,”裘德说,“我是∙属于人们称作诱奸者的那伙人,好人见了,都要躲得远远的。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是那样一种人,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那么做,会对你带来什么害处。待我意识到时,连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我爱你甚于爱己,却居然做出那种可耻的事情!我不知道,那伙人里面,还有没有跟我一样的,有目无珠,头脑简单……不错,苏,我正是那样一种人。你不同凡俗,玲珑雅致,本是造化的厚赐,应该供奉起来才对,而我却把你诱奸了……我真不是东西!”
“别这么说,裘德!”苏连忙回答,“你不是那样的人,不必责备自己!要责备也只能责备我。”
“因为我支持你,你才最后拿定主意,离开菲洛岑;要不是我从中作梗,也许你就不会要求他放你走啦。”
“就算你不从中作梗,我还是照样要离开他。说到咱们,咱们没有按照法律上的那套程序签订婚姻契约,这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情。因为这样一来,咱们第一次婚姻的严肃性便不至于因此受到亵渎。”
“婚姻严肃性?”裘德不无惊讶地看着苏,然后才慢慢地明白过来,苏已经变了。现在的苏跟从前的苏,简直判若两人啊!
“不错,”苏回答说,话音里有些颤抖,“我最近有许多疑虑。同时也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胆大妄为;这些疑虑和感觉叫我害怕极了。我曾不止一次地想——我依旧是他的太太!”
“谁的太太?”
“理查德的太太。”
“老天爷,你这是怎么啦?——我最亲爱的人儿!”
“哦,我自己也说不明白!这都是我无意之中想到的。”
“你的意志不够坚强,所以才会这么想。你这么想是不正常的,没有理由,也没有意义!别自寻烦恼啦。”
苏不安地叹了一口气。
当然,类似这样的谈话以后还会听到。就在他们这类谈话变得越来越令人沮丧的时候,他们的经济状况却在一天比一天地好起来,这种情况,若是出现在早些年,准会叫他们乐不可支。裘德几乎是一来到这个地方,便在自己的老本行里觅得一份好差事,他那羸弱的身体也因为这里阳光明媚的夏日而大有改观。表面看来,他的生活单调而又刻板,不过,对于一个生活上刚刚遭遇了重大变故的人来说,这种单调而又刻板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帖医治心灵创伤的最好药方。人们也似乎不记得他曾经在公开场合出过丑,闹过笑话。现在,他每天都在那些他永远没有机会就读的大学学院里进进出出,攀墙头,爬窗户,做修修补补的石活儿。他干活时从不抬头往别处看,好像除了干活,别的事情,一概都不曾想到过似的。
他也变了,变得现在不大爱上教堂做礼拜了。不过,有一件事情,比其他任何一件事情都令他伤脑筋,那就是,自从那场惨剧发生以后,苏跟他在思想上背道而驰了。那场惨剧对他影响极大,使他对人生、法律、习俗和礼教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然而没有对苏产生同样的影响。在苏个性独立的日子里,她的才智像闪烁的电光那样,照得他曾经看重而今不再看重的那些传统习俗和繁文缛节现出原形,然而此时的她已经不是彼时的她。
有一天,正是星期天,裘德回到家时已经很晚,苏没在家,不过,她没过多久也回来了,表情凝重,没有说话。
“你在想什么,我的小姑娘?”裘德好奇地问道。
“哦,这叫我怎么说哪!我在想,这些年来,咱们的做法,我和你的做法,是一种自私、冒失、甚至亵渎神灵的做法。咱们的生活,试图以追求自我享乐为目标,应算是一种失败的生活。因此,自我克制才是更高尚的道路。咱们应该努力做到清心寡欲——战胜可怕的肉欲——战胜使亚当堕落的肉欲!”
“苏!”裘德嘟哝道,“你这是中了哪门子邪啦?”
“咱们应该永远在职责的祭坛上牺牲自己!不过,我这个人老想着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得到了报应,只能说活该!我希望有什么办法,能够把我自己身上的罪恶,连同我那可怕的错误和所有堕落的行为,统统铲除干净!”
“苏,我苦命的爱人!你的身上并没有什么罪恶。你的本能出自天然,十分健康,或许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热烈,但是美好、可爱、纯洁。正如我常说的那样,你这个女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最超凡脱俗却又不乏似水柔情。然而你今天所说的话令我十分不解,你从前可不会说这样的话。咱们并非是自私自利之人,咱们的做法对双方都有好处,这难道能算自私自利吗?你过去常说,人性本来就是高尚、耐苦的,而不是卑鄙、腐败的,后来,我信了你的话,认为你说的是真理。现在,人在你的眼中,又好像变得不值钱啦。”
“我只想低下头做人,同时积一积阴德,这两点我从来没有做到过!”
“你在思想上、感情上向来无所畏惧,令我十分钦佩。不过,我对你的钦佩还远远不够,因为那时候,我满脑子狭隘的教条思想,没能看出这一点来。”
“请别这么说,裘德!我恨不能把我曾经说过的那些无所畏惧的话,有过的那些无所畏惧的想法,从我过去的历史中连根拔除。现在,自我节制才是至关重要的!我无论怎样说自己坏,都不为过。要是能够,我真想用针把自己全身都扎出洞洞,把里面的坏水全放出来!”
“嘘——!”裘德不让苏说下去,把她的脸紧紧地搂到自己的胸前,好像她是一个孩子似的。“你这是因为失去孩子,太悲伤了,所以才会这么说。其实,这种忏悔的话不应该由你来说,我的敏感的小东西,而应该由世界上那些坏人来说——不过,那些坏人却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好忏悔的!”
“我不该这样待着,”苏喃喃地说,这时候,她的脸依偎在裘德怀中已有好些功夫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姑息自己犯错误啊。”
“又来老一套!你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跟两个人之间你亲我爱相比呢?”
“有。这得看两个人之间的爱是一种什么样的爱。你的爱——咱们俩的爱——本来就是错误的爱。”
“苏,你这样说不对!好啦,咱们不必争了,你看你哪一天愿意跟我上教堂的法衣室去签婚约呢?”
苏停了一会儿,然后不安地抬起头。“不签啦,”她低声回答说。
裘德没有听明白苏这句话里的全部含义,于是对苏的拒绝坦然处之,没有再说什么。过了几分钟,裘德以为苏已经睡着,便小声嘟哝了几句,却不料她一直都非常清醒。她坐直了,叹了一口气。
“苏,今天晚上,你身上有一股奇怪的、说不出来的气味或者香味,”裘德说道,“我的意思是说,思想上有,衣服上也有。是一种植物香,我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就是想不起来。”
“这是香火味。”
“香火味?”
“不错,我上圣西拉斯教堂做礼拜去了,在香火中待过一阵子。”
“哦——圣西拉斯教堂。”
“不错。我有时上那儿去做礼拜。”
“看不出来,你也上起教堂来啦!”
“你瞧,裘德,你干活去了,每天早上就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多无聊啊,我就想——我就想到我的……”苏喉咙哽咽,说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圣西拉斯教堂离咱们家近,所以我开始上那儿去。”
“哦,哦——那当然,既是这样,那我就不好再说什么话啦。只是有一点,你上教堂做礼拜,我看着怪不习惯的。跟你一块儿做礼拜的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中间还有这么一个奇特的会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裘德?”
“哦——你不是一个怀疑论者吗?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亲爱的裘德,你怎么能拿这种话来挖苦我,你难道觉得我还不够苦吗?当然,我知道,你这么说,并不是成心的。不过,不管成心不成心,你都不应该这么说。”
“我以后再也不说你啦。不过,我实在没有料到,你的变化会那样快!”
“唔——裘德,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不过,我说出来了,你可不能生气,啊?自从我的宝宝死了以后,我就经常考虑这一问题。我要说的是,我觉得自己从今以后不应该再是你的太太——不应该再做你的太太。”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明明是我的太太呀!”
“从你的角度来看,我是你的太太;不过——”
“当然,那时候,咱们害怕那个仪式,许多人处在咱们的位置上都会害怕那个仪式。毕竟有那么多强有力的理由,谁能不害怕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当时过低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弱点,这一点可以由咱们的经验看出来。现在,你好像开始对习俗和仪式重视起来,既是这样,那你为何又要拒绝我马上结婚的建议呢?苏,你就是我的太太,这个还用得着怀疑吗?无论从哪个方面上讲——除了在法律上——你都是我的太太。你刚才说的话,恐怕不是真心话吧?”
“我说的是真心话!”
“是吗?不过,假使当初你和我举行了那个仪式,那你还承不承认是我的太太了呢?”
“不,不承认。那样的话,我现在的感觉可能会更糟。”
“为什么会这样呢?你好糊涂啊,我亲爱的!”
“因为我是理查德的太太。”
“哼——这种荒唐的想法,我已经不是头一回听说啦!”
“上一回我只不过有那种感觉而已。现在,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就越来越相信,我是属于他的——或者说,非他莫属。”
“老天爷——咱们俩现在全颠倒过来啦!”
“不错。也许是这样。”
几天过去了。有一天,正是夏日黄昏的时候,他们就坐在楼下那间熟悉的小屋子里。突然,他们房东家的前门——木匠家的前门——传来一阵敲门声,过了不大一会儿的工夫,他们坐着的那个屋子也响起敲门声。他们还未来得及开门,敲门的人已经把门推开,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
“福里先生在家吗?”
裘德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在家,跟着他和苏同时吃了一惊,因为他们从声音里听出,来者是亚拉贝拉。
裘德十分客气地请她进屋。她进屋后,在靠窗户的一条凳子上坐定。她背着光线,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她的外形轮廓,但看不清楚她的细微之处,因而一时无法判断她的大致情况和精神面貌。不过,看样子,她的日子似乎过得不如卡特立特活着的时候那么阔绰,穿着打扮似乎也赶不上卡特立特活着的时候那么风光。
三个人想要谈一谈那场悲剧,结果谈得十分别扭。悲剧发生后,裘德觉得有义务马上写信告诉亚拉贝拉,不过,她一直没有给裘德回信。
“我刚刚去过墓地,”她说,“我跟人打听了一下,找到了我那孩子的坟墓。我当时不能来参加他的葬礼,不过,我照样多谢你写信请我来。我从报纸上全都看到了,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我……不错——我当时不能来参加葬礼。”亚拉贝拉唠唠叨叨地说。她似乎摸不着门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受灾后的悲痛心情,于是一味地唠唠叨叨。“不过,我很高兴找着了他的坟。裘德,你不是做墓碑的吗?你可以给他们做一块漂漂亮亮的墓碑,对不对?”
“不错,我是要给他们做的。”裘德阴郁地回答说。
“大男孩是我生的,所以,我替他难过,这很自然吧。”
“我也这么想。我们大家都难过。”
“其他两个不是我生的,我就没那么难过了,这也很自然吧。”
“当然。”
从苏坐着的那个阴暗角落里传来一阵叹息声。
“我以前老想让他跟着我,”卡特立特太太接着说,“那样的话,可能就不会发生眼前这种事情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不想把他从你太太手里夺过来,我不愿意这么做。”
“我不再是他的太太啦。”苏回答说。
苏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霎时间把裘德弄得无言以对。
“哦,实在对不起,”亚拉贝拉说道,“我原以为你是裘德的太太哪!”
裘德从苏说话的语调里知道,她的话语里隐含着她新近才有的有悖常理的观点,不过,这种观点亚拉贝拉是不理解的,她只听懂这句话的表面意思。亚拉贝拉表示,她听到苏这么说,感到十分吃惊。待她镇定下来,她便继续不温不火、无遮无掩地大谈“她的”孩子,而她在她的这个孩子的有生之年并没有给予丝毫的关怀。她在这个时候装模作样地挤出几滴眼泪来,好像只有这样,她在良心上才会好受一些。她谈到过去的岁月,说某一句话时,还征求了一下苏的意见。苏没有回答,原来她早已趁人没注意的时候溜出了屋子。
“她刚才说她不是你的太太,对吗?”亚拉贝拉换了一种声音,“她这样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能告诉你,”裘德简单地回答说。
“她明明是你的太太,怎么转眼间又变成不是了呢?”
“我不愿意评论她说过的任何话。”
“啊——我明白了!好啦,我得走了。今天晚上我留在本地。那个关系到你我的灾难发生以后,我就想,我得到你这儿来一趟才成。我在我从前做过女侍的那个酒吧里过夜,明天一早就回阿尔弗雷兹顿。父亲已经回家来了,眼下我正跟他住在一块儿。”
“你是说,他从澳大利亚回来啦?”裘德略显有些好奇。
“不错。那边太苦了,日子没法儿熬下去,就回来啦。母亲害了一种叫什么疾的热带病,已经去世。父亲跟两个年轻人一道回国,这不,才刚刚回到老家,在老家那个地方租下一幢房子,眼下我正替他管家哪。”
虽然苏不在跟前,但是裘德的前妻仍然表现出传统的淑女风度。因此,她打算在裘德家里只待几分钟的时间,这样做最有面子。她走了以后,裘德简直如释重负,连忙跑到楼梯口,大声呼唤苏的名字。他不知道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儿,正在那里替她担惊受怕。
苏没有应答。木匠房东说她出门去了,没看见她回来。裘德一听说她出门去了,心里既迷惘又吃惊,因为当时天已经很晚了。木匠把太太喊过来问了一下。据他的太太说,苏常到圣西拉斯教堂去,这一次会不会也到那里去了呢?
“这么晚了,不大可能吧?”裘德说道,“再说,这时候教堂不是已经关门了吗?”
“她跟教堂里面管钥匙的人熟悉,所以,不管她什么时候去,人家都让进。”
“她这么做有多久啦?”
“哦,有好几个礼拜了吧,我想。”
裘德恍恍惚惚地朝教堂的方向走去。多年以前,他就住在这一带地方,当时他的思想很幼稚,很神秘,也爱到那个教堂去。不过,自从他离开这个地方以后,就再也没有上那儿去过。这时候,教堂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不过,教堂的大门却是开着的。裘德轻轻地把门栓拉开,进去后又把门轻轻地带上,然后屏气敛声地站了一会儿。教堂里面,沉寂之中,仿若有声,倾耳细听,那声音像呼吸,又像啜泣,源自教堂的另一端。教堂里面一片幽暗,裘德借着外面反射进来的一两点星光,摸索着朝那个声音走去。他走路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原来地上铺着毯子,把他的脚步声掩没了。
裘德走到前殿,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个巨大、坚实的拉丁式十字架高高地悬挂在通往高坛去的台阶上方。这个十字架跟为纪念耶稣受难而做的实物原形一般大小,像是用几根无形的铁丝吊在半空中似的。十字架上镶嵌着大颗大颗的宝石,这些宝石,在照进教堂的微弱的星光反射下,随着十字架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的前后摆动,发出闪烁摇曳的光芒。十字架的下面,有一堆黑衣服似的东西横在路上,裘德刚才听见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就是从那堆黑衣服里发出来的。他定睛一看,那堆黑衣服不是别的,而是苏的身体。她当时正匍匐在地上。
“苏!”裘德轻声呼唤苏的名字。
忽然,一个白茫茫的东西闪现了一下,原来是苏把脸抬起来了。
“怎么——我上教堂,你也要跟着吗?裘德?”苏几乎是毫不客气地冲口说道,“你不应该来!我想一个人单独待一会儿!你为什么还要跑到这儿来烦我呢?”
“你怎么能够这样对我说话呢?”裘德马上反言相责,因为苏的这种态度,极大地刺痛了他那颗无私的心。“我为什么要跑到这儿来!我倒想问一问,如果我没权利跑到这儿来,那谁还有权利跑到这儿来呢?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胜过——远远地胜过你爱我,这样的人,难道还没有权利跑到这儿来吗?你离开我,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又为的是什么呢?”
“别怪我,裘德,我实在受不了啦,才跑到这儿来的!这种话,我跟你说过不止一回了。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你就得拿我当什么样的一个人看待。我如今成了一个可怜虫,内心充满了思想斗争,这些思想斗争都要把我逼疯啦!亚拉贝拉一来,我就再也支持不住——我感到万般苦恼,但是又无处诉说,只好跑开了。她好像仍是你的太太似的,理查德也好像仍是我的丈夫似的!”
“可是,他们跟咱们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了啊!”
“你错了,我亲爱的朋友。他们跟咱们有关系。现在,我对婚姻的看法,已经跟从前不一样啦。老天让我失去了孩子,为的是要我接受教育!亚拉贝拉的孩子杀死我的孩子,这就是一种报应——这就是正确的消灭错误的一种行为。既是这样,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哪!我这个人太坏,太没出息,甚至连做一个普通人的资格也够不上!”
“这种想法太愚蠢啦!”裘德回答说,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你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用不着这样负罪悔恨,而你这样负罪悔恨,实在荒唐可笑,不近情理。”
“可是,你并不知道我这个人到底有多坏啊!”
裘德慷慨激昂地回答说:“我知道!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果教你堕落到这种地步的是基督教——或者叫它神秘主义,再不叫它司铎制度,随便你管它叫什么——那我就恨死基督教啦。一个女诗人,一个女先知,一个心灵像钻石一般放出光彩的女人,一个能令世上所有独具慧眼的人们赏识的女人——要是他们认得你的话——竟然会自辱自毁到了这种地步!如果是基督教把你害成这个样子,那么我十分幸运——见鬼地幸运——我跟这种宗教早就一刀两断了!”
“你太激动啦,裘德,你这样说,可就对我不够好啦。你不明白,世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那么,亲爱的,跟我回家去说说,也许我就明白过来啦。这阵儿,我承受着很大的压力,脑子不好使了,而你的大脑也不见得十分清醒。”裘德伸出胳膊,搭在她的腰上,把她扶起来。然而,苏尽管跟他走了,可是不愿意裘德扶着她。
“我并不是不喜欢你,裘德,”苏婉转地祈求道,“我跟从前一样爱你,只不过——从现在起,我不该再爱你。,我不能够这样爱下去啦!”
“我不承认你说的这些话。”
“可是,我已经拿定主意,从现在起,不再做你的太太啦!我是属于他的——我和他在神圣的仪式下结成终生的夫妻,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个事实!”
“不过,如果咱们两个不能算作夫妻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也就不会有什么夫妻啦。咱们的婚姻是自然结合的婚姻,这是无可置疑的!”
“不过不是上帝结合的婚姻。上帝给我安排了另一种婚姻,并且在梅洛彻斯特的教堂里作成了神圣永恒的结合!”
“苏啊,苏——想不到你遭遇挫折后竟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在许多问题上,你把我变成了跟你持有同样看法的人,然后却突然在某一天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把自己从前说过的话儿全盘否定,不为别的,只因一时感情冲动!作为教会的老朋友,本来我对它多少还存有一点儿感情和敬意,如今你把我这仅剩的一点儿感情和敬意都打扫出门了……你这个人,对于自己过去的一套逻辑思维,今天竟然能够做到视而不见,毫不在乎,这一点,实在叫我琢磨不透。这是你个人的怪僻呢?还是女人共有的毛病呢?作为一个女人,她到底还是不是一个思维单位呢?换句话说,她是不是只有零散的思维,而没有完整的思维呢?想当年你滔滔不绝,说婚姻不过为一纸契约而已——婚姻本来就是这样——还说婚姻一无是处,荒诞之极,多么痛快淋漓啊!如果说,咱们愉快地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二加二等于四,那么现在二加二就不等于四了吗?我再说一遍,我实在琢磨不透。”
“啊,亲爱的裘德,这好比说,你是一个什么也听不见的人,看见别人正在那里欣赏音乐,你说:‘他们正在那里看什么呢?那里什么也没有啊。’可是那里有东西,只不过你听不见罢了。”
“你这么说,实在太残忍啦。再说,你打的比方并不能说明我的真实情况。过去,你抛弃陈旧、狭隘、丑陋的思想观念,同时也教会我这么做,现在却自己打起自己的嘴巴来。我得承认,你这样一反复,我对你所做的那个评价,就完完全全地成为人家的笑柄啦!”
“我亲爱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别对我苛刻,成不成?我就是这样一种人,我做不了另外一种人。事实叫我不能不信,我这么做才是对的,因为我终于看见光明啦。不过,我当然得从中得到教益才成!”
他们一起又朝前走了几步,跟着便走出教堂。苏还了钥匙,回到裘德身边。他们来到空旷的大街上,裘德的心情才略为舒畅了一些。“难道这就是把异教的神像带到这个基督教气氛最浓郁的城市的那个姑娘吗?难道这就是惟妙惟肖地学着范德芙小姐拿脚把神像踩得粉碎的那个姑娘吗?难道这就是满嘴挂着吉本、雪莱、还有穆勒的那个姑娘吗?如今亲爱的阿波罗哪里去了?亲爱的维纳斯哪里去了?”这些话,裘德似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苏说。
“,裘德,行行好,别对我这么狠心。我听了这个话,心里难过极啦!”苏抽抽搭搭地说道,“我受不了啦!我犯了过错,可我又无法跟你说明白。我的过错在于——妄自尊大,而且还自以为了不起!亚拉贝拉来了,我才醒悟过来。别挖苦我,你挖苦我的话像刀子一样剜我的心哪!”
街上静悄悄的不见一人。裘德在苏还没来得及阻止他的时候,抱住她,热烈地吻她。他们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一家咖啡馆的门前。“裘德,”苏强忍住眼泪说道,“你在这儿找个地方住,成吗?”
“如果——如果你非要我这样,那倒未尝不可。不过,你真的不愿意跟我一块儿过了吗?咱们先回家,让我听听你的意见好啦。”
裘德跟苏一块儿回到木匠家。苏说她不想吃晚饭,于是摸黑上楼去了。她进入屋子,擦着一根火柴,扭转身一看,发现裘德跟上楼,此时正站在门口。苏朝他走去,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说了一声“晚安”。
“可是,苏,我不能住在这儿吗?”
“你不是答应过我,说我要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的吗?”
“不错。那么好吧!……也许,像我刚才那样不知好歹地跟你争辩是不对的!也许,既然咱们当初没法违背自己的良心,按传统的方式结成夫妻,那么咱们就应该早早分开才是。也许,这个世界还不够开明,容不得咱们在婚姻上做这样的试验!咱们算得了老几,还以为自己能够做开路先锋哪!”
“不管怎么说,你能够看得这么明白,我心里十分高兴。我从前做过的事情,原本都不是我有意要那样做的。出于妒忌和冲动,我才一步一步地滑进错误的泥潭!”
“不过,一定也是出于爱吧——你爱我吗?”
“是的,我爱你。不过,当初我打算最多只做到爱你为止,你我永远只做一对纯粹的情人,直到后来——”
“但是,两个人相爱的话,就不可能永远照你所说的那样生活下去吧!”
“女人可以,男人不行,因为男人——他们不愿意那么做。在这一方面,普通女人要比普通男人强;普通女人只管被动反应,从不主动出击。咱们本应该只求神交,不作他图才对啊。”
“我早就说过,咱们两人之间的不幸,全是我个人一手造成的!……好吧,就照你的意思办得啦!不过,人的本性到底是人的本性,不会因为你想它怎样,它就变成怎样。”
“哦,不错。所以咱们才需要学——学会自我克制。”
“我再说一遍,咱们两人中间,如果非要有一个人受到谴责不可,那么这个人应该是我,而不应该是你。”
“不——应该是我而不应该是你。你的坏,不过是出于男人与生俱来的要把女人据为己有的本能而已。我的坏,开始的时候,并非出于要把男人据为己有的本能,直到后来,我和亚拉贝拉争风吃醋,想要取而代之的时候,才变成那种情况。我的确想过,为了照顾你的情绪,应该让你接近我,不能用对待我以前那位男朋友的办法来折磨你,不然就太自私了。不过,要不是你威胁我,说要回到亚拉贝拉的身边去,让我害了怕,没了主意,我哪能那么轻易就依了你呢……唉,不谈这些啦!裘德,你现在让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好不好?”
“好是好……不过苏——我的太太,好吧,你毕竟是我的太太啊!”裘德脱口而出,“不管怎么说,我从前埋怨你的话,现在看来,并没有怎么冤枉你。你从来没有像我爱你那样爱过我。不错,从没有那样爱过我,一回也没有那样爱过我!你长着一副铁石心肠,世界上就没有能让你感动的东西!总之,你不是神仙,便是妖怪——断然不会是女人!”
“裘德,我得承认,起初我并不爱你。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仅仅是想得到你的爱。我那么做,若说挑逗你,又并不全对。不过,有些女人,天生有一种欲望——一种不顾男人死活去吸引、俘获他们的欲望。这种欲望,甚至比无法控制的感情还要强烈,是造成这些女人堕落的原因。我得说,我也有这种欲望。我起先并不爱你,却又想吸引你、俘获你,等到发现自己真的把你弄到手以后,就害怕起来了。后来,仿佛神使鬼差一般,我就有了一种感觉,不想让你从我的手边溜走——也许是不想让你溜回到亚拉贝拉身边去吧,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爱你,裘德。不过,你都看明白了,不管结局多么美好,初衷可是自私而又残忍的——想让你为我心痛,却又不想让自己为你心痛。”
“现在,你还要离开我,那不是显得更残忍吗?”
“啊——不错!可我陷得愈深,对你造成的伤害就愈大!”
“,苏!”裘德突然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的危险,恳切地对苏说道,“别以道德为借口做不道德的事情!你是我立足于社会的救星。留下来,看在人道的份上,留下来!我这个人意志薄弱,这你不是不知道。我有两个主要的敌人——好色和嗜酒,这你也是知道的。你,别光顾着拯救自己的灵魂,把我丢下不管,让我落在两个敌人的手里。自从你做了我的天使,守护在我的左右,那两个敌人就只好躲得远远的。有了你,我可以面对任何诱惑而毫不动心。难道我的安全,不值得你在教条主义的原则上做出一点点牺牲吗?我真害怕你离我远去。如果你真的离开我,那我也许会像一头刚刚洗干净的猪,又要回到烂泥塘里打滚去啦!”
苏呜呜地哭了起来。“,裘德,你可不能那样啊!你不会那样的,是不是?我要不分白天黑夜地为你祈祷!”
“好啦,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别难过了。”裘德大度地说道,“从前——老天有眼——我因为你而受过不少罪,现在我因为你还要再次受罪。不过,也许你受的罪要比我受的罪多得多。在这种事情上,到头来吃亏的,往往还是女人自己啊!”
“的确如此。”
“除非那个女的厚颜无耻,道德败坏,她可能不吃亏。不过,站在眼前的这一个却又不是那种人!”
苏倒吸了一两口气。“恐怕得说——她就是那种人!……好啦,裘德,晚安——你走吧!”
“我非走不可吗?再待一个晚上也不成吗?多少个夜晚,咱们都待在一块儿——,苏,我的太太,为何今晚就不成呢?”
“不——不——不要再管我叫你的太太!我现在就掌握在你的手心里,裘德,别诱使我走回头路。要知道,我走到这一步,有多不容易!”
“好吧,我听你的,不过,亲爱的,我这儿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既是当初我胁迫你,才把事情闹成今天这种局面,那么我理应忏悔赎罪。天哪,想想自己有多自私!也许——也许是我自己把这个世界上存在于男女之间的其中一种最高尚、最纯真的感情糟蹋啦!……那么,就从现在开始,让咱们这座圣殿的幔子由上到下裂为两半吧[1]!”
裘德走到床边,把其中的一个枕头拿起来摔到地上。
苏看到裘德这样,伏在床沿上不声不响地哭起来。“我这样待你,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而是因为有愧于良心!我怎样说你才会明白呢?”苏断断续续地嘟囔,“并不是因为不喜欢你啊!不过,我不能再说下去啦,我的心都快要碎了。我不想前功尽弃!裘德——晚安!”
“晚安,”裘德回答说,说完转身就走。
“。等一等,你还没吻我哪!”苏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忍——忍不住——!”
裘德转身抱住她,吻着她泪痕满面的脸,他从前从未这样吻过她。他们相拥着,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苏开口说道:“再见。裘德,再见!”她轻轻地抽出身子,想要缓和一下悲哀的气氛,接着说道:“咱们俩虽然不住在一块了,但是仍旧是好朋友,对不对,裘德?咱们还会见面的——不错,偶尔地见一两次面!忘掉这一切,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你我保持多年以前的那种关系,你说好不好?”
裘德咬咬牙,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径直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