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迦勒节[1]来而复去,裘德和他的太太再婚后,先是在多恩家住了不长的一段时间,然后就搬到距离市中心更近的一所房子里,在楼上租了一套屋子住下来。

裘德在婚后两三个月里,曾出门干了几天活,不过他的身体一直不好,现在更是一天不如一天。这时候,他正坐在炉前的一张安乐椅上,咳嗽得非常厉害。

“我费那么大劲,再次嫁给你,便宜你啦!”亚拉贝拉对裘德说道,“瞧你这副模样,往后还不得全靠我养活——迟早得全靠我养活!我将不得不做猪血香肠或者其他香肠,拿到街上四处叫卖,累死累活就为养活一个原本与我毫无关系的不中用的丈夫。我算是栽在你的手里啦!结婚那阵子看你还是好端端的,哪知过后竟会弄成这样!”

“啊,你说得对!”裘德回答说,同时辛酸地笑了笑。“我这儿一直在想,你我头一回结婚后宰杀那头猪时的愚蠢感觉。现在我反倒觉得,如果有人肯像我对待那只畜生那样对待我,把我一刀结果了,那他可算得上天底下最仁慈的人啦。”

如今,类似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可以从两个人的嘴里听到。房东早就听说他们是一对脾气古怪的人,这时候便开始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已经结婚。特别是有一天晚上,他看见喝了一点甜酒的亚拉贝拉吻了裘德一下,就更怀疑他们的婚姻状况了。他正打算通知他们中止租屋合同时,却在一天夜里无意之中听见亚拉贝拉喋喋不休地数落裘德,最后还听见一只鞋子扔到裘德头上的声音,他这才放了心,看出了真正婚姻的蛛丝马迹,并且由此断定,他们一定是体面人家,从此再没有多说什么。

裘德的病情一点儿也未见好转。有一天,他犹豫再三后,硬着头皮请亚拉贝拉替他做一件事。亚拉贝拉态度冷漠地问他是什么事。

“给苏写一封信。”

“以什么名义——你要我以什么名义给她写信呢?”

“问一问她的情况,问一问她愿意不愿意看我,因为我病了,想见见她——就再见她一回。”

“亏你能够想出这种办法来羞辱你的合法太太!”

“我正因为不想羞辱你,所以才叫你替我写。你知道我爱苏。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事实明摆着:我爱她。我要想不让你知道,给她写信,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过,我不愿意那样做,我想对你,对她的丈夫都能有个交代。通过你给她写信,叫她来,说明这里面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如果她还有一丁点良心的话,她就会来看我。”

“你这个人根本不把婚姻放在眼里,根本不把婚姻的权利和义务当一回事!”

“我的见解怎样,难道还能跟婚姻扯到一块吗?我都已经沦落到这种可怜的地步了!我都已经是一只脚踏进坟墓的人了,叫一个人来看我,花半个钟头时间,难道还能妨碍别人不成?……来吧,求求你,亚拉贝拉,替我写吧!”裘德恳求道,“看在我坦言相告的份上,回报我一点点慷慨好啦。”

“不成!”’

“就一回都不成?——,写吧!”他觉得自己身体方面的软弱把自己做人的尊严也都弄没了。”

“你想让她∙知道你现在的情况,究竟出于什么用意呢?她不想见你。她就是船沉耗子窜里说的那个耗子!”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我竟然还对你一片忠心——真是瞎了眼啦!我要是让那个臭婊子上咱们家里来才怪哪!”

亚拉贝拉这个话儿几乎还没有说完的时候,裘德就已经从椅子上跳起来,并且在亚拉贝拉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裘德就已经把她仰面按倒在一张沙发凳上,用膝盖抵住她的身体。

“这种话,你要是胆敢再讲一个字,”他小声说道,“小心我宰了你——现在就宰了你!我宰了你,就样样好处都得上了——其中最大的一样好处,就是我可以把自己的命儿搭上。所以,你千万不要以为,我说这个话是跟你闹着玩儿!”

“那你要我怎么做?”亚拉贝拉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答应我,永远不要再提起她。”

“好吧,我答应你。”

“这可是你讲的,”裘德把亚拉贝拉松开的时候,鄙夷地说,“不过,你的话讲了算不算,我不敢打保票。”“你连一头猪都下不了手,还想杀我,逞什么能!”

“啊——算你戳着了我的痛处!不错,我不敢杀你,即便是发脾气的时候,也不敢杀你。你尽管嘲笑我好啦!”

裘德说完,强烈地咳嗽起来。亚拉贝拉看见裘德躺回到椅子里,脸色跟死人一般苍白,于是就以一个估价人的目光估计了一下裘德的寿命。“我可以写信叫她来,”亚拉贝拉嘟囔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她跟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得在屋子里守着。”

这种条件,就是到了现在,也还是把裘德气得七窍生烟,不过,他却不能不忍气吞声,答应亚拉贝拉,因为他天生心肠软,同时又迫切想见到苏。只听得他气喘吁吁地回答说:“好吧,我答应你。只要你能写信叫她来,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到了晚上,裘德问亚拉贝拉给苏的信写了没有。

“写了,”她回答说,“我只是简单地写了几句话,说你生病了,叫她明天或者后天到这儿来看你。不过,我还没有把信寄出去。”

第二天,裘德很想知道亚拉贝拉到底把信寄出去没有,不过,他又不愿意问她。靠着人家施舍的一点点残羹冷炙过活的愚蠢的希望,使得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苏的到来。他知道苏可能搭乘的每一列火车到站的时刻——她要是来的话——因此,每到一个火车到站的时刻,他总要竖起耳朵,听听是否有苏朝他们家里走来的脚步声。

苏没有来,不过,裘德不愿意再跟亚拉贝拉谈论这件事。第三天,他在祈盼和等待中又过了一天,不过,苏仍没有来,同时也不见有她的回信。他暗自思忖,然后断定,亚拉贝拉虽然把信写了,却始终没有把信寄出去。这一点可以从亚拉贝拉的神态里看出来。他感到失望极了,竟至于背着亚拉贝拉独自伤心落泪。他身体不好,感情也变得脆弱了。实际上,他对亚拉贝拉的怀疑是有充分根据的。亚拉贝拉跟别的护士那样,认为自己的职责就是稳定病人的情绪,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口头上可以答应病人提出的任何稀奇古怪的要求,而行动上则未必照着他们的要求去做。

关于自己的愿望和揣想,裘德再没有对亚拉贝拉提过一个字。他默默地、不动声色地做出决定,他的这个决定,如果不能说给了他力量的话,至少可以说让他变得安定和平静。有一天,亚拉贝拉出外逛荡了两个钟头。中午时分,她回到家里一看,安乐椅里没了裘德的踪影。

她一屁股坐在床上,一边坐,一边想。“咿,这个杀头鬼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她咕哝道。

外头正下着瓢泼大雨,这场由东北方向过来的大雨,差不多时断时续地下了整整一个早晨。透过窗户往外看,可以看见雨水不断地由檐瓦滴落在檐槽里。在这样一种天气里,一个生病的人冒险出去,无异于出去送死,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亚拉贝拉又的确认为裘德出门去了。她把整座房子搜索了一遍,对自己的看法更是深信不疑。“要是他真有那么傻,那就由他去好啦!”她说道,“我犯不着管他那么多。”

这时候,裘德正坐在火车上,火车很快就要到达阿尔弗雷兹顿。他身上裹着一条毛毯,显得有点不伦不类;脸色苍白,看起来跟雪花石膏雕像似的,这副模样,使得同车的旅客老是盯着他看。一个钟头之后,只见这个身材瘦削,穿着长大衣,披着一条毛毯的人,没打雨伞,跋涉在往玛丽格林去的五英里的山路上。他的身体极其虚弱,很难相信,这样的身体能够把他带到这里。不过,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正是靠着这种精神,他才没有倒下去。爬坡的时候,他几乎累得喘不上气来。不过,他硬是一步一步地往前挪。下午三点半,他已经站在了玛丽格林那熟悉的水井旁。雨水把人们赶进家门,所以,裘德穿过青草地,往教堂去的路上,没有人看见他。他来到教堂,发现教堂的门没锁。他站在教堂门口,眼睛望着前面的学校。由学校那边传来孩子们惯有的银铃般的声音,他们毕竟还没有学会造物者创造的呻吟声啊!

裘德一直等到一个小男孩从学校里走出来——这个小男孩显然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得到了老师的许可,提前离开的。裘德朝他招了招手,于是小男孩就往这边走过来。

“你到老师家里,请菲洛岑太太到教堂来几分钟,好吗?”

小男孩去了,然后裘德便听见他敲老师家的门。裘德进入教堂。教堂里除了几块雕刻作品之外,一切都是新的。这几件雕刻作品是拆毁旧教堂时保留下来的,而今就镶嵌在新教堂的新墙壁上。他走到那些雕刻作品前,它们看起来跟早已作古于斯的他和苏的祖先们何其相似啊!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听起来跟一滴雨滴落在地上的声音毫无两样,在门廊里回响。裘德转过身去。

——我没有料到竟然会是你!我没有料到——,裘德!”她突然一阵歇斯底里发作,喉咙哽咽,语无伦次,跟着,喉咙接二连三地哽咽住。裘德朝苏走去,不过,苏很快便恢复过来,转身就走。

“别走——别走!”裘德哀求道,“我这是最后一次来见你!我想,直接到你家去未免太莽撞,这才约你上教堂来。我以后再不会到这儿来打搅你,所以,请你对我仁慈一点,成不成?苏啊,苏,咱们一味地死抠文字,可是‘文字叫人死’啊!”

“我留下来好啦,我不想做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苏说道,同时因为允许裘德走到自己跟前来,嘴唇不住地哆嗦,眼泪哗哗地往下淌。“你既然都做出这么一件正确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还要跑到这里来,做这种错误的事情呢?”

“正确的事情?我不明白你这句话的意思。”

“我说的是你跟亚拉贝拉复婚的事儿。阿尔弗雷兹顿的报纸上都登出来了。她一直就是你的太太,裘德——一直就是你正式的太太。所以,你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并且把她要回自己的身边,这真是太好啦——哦,太好啦!”

“哎呀天哪——我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就为听你说这个话吗?在我的一生中,如果还有什么东西比我的头一次婚姻更下流、更不道德、更违反自然的,那么就是这一次我跟亚拉贝拉签订的这个卖淫契约啦,然而你竟然说我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你也一样——竟然把自己叫做菲洛岑太太!他的太太!你是我的太太。”

“我的忍耐十分有限,你要是再这么说,我就只好躲开你啦!不过,我是他的太太,关于这一点,我是拿定了主意的。”

“我不明白你怎么做得出来!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你不必非弄明白不可。他是一个体贴的丈夫——再说我——我曾经挣扎过、奋斗过、禁食过、祈祷过。我已经差不多把自己的身体制伏了,所以你不能——行行好——不能叫我再回到——”

,我亲爱的小傻瓜,你的理性到哪里去了呢?你的智慧似乎也不知去向了!我知道,一个女人,有了你这样的感情,是不会理智地行事的,要不是这样,我早就要跟你辩论啦。也许,你这是在自欺欺人吧?许多女人在处理这类事情时都这样。其实,你并非真正相信你自以为自己相信的东西。你所以这么做,只不过是因为你那种虚假的信仰给你带来感情上的享受,结果使得你乐此不疲,欲罢不能,对不对?”

“感情上的享受!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刻薄的话来呢?”

“苏啊,你曾经是我有幸见过的人类中充满希望的智慧之星,而今却不幸陨落了,成了一堆残骸,叫人看了又可怜、又可悲、又伤感、又无奈。你当年蔑视习俗的勇气到哪里去了呢?我认为与其向世俗低头,倒不如死了的好!”

“裘德!你这样说话,还想不想叫我活啦?这跟侮辱我能有多少差别呢?你走好啦!”她立刻转身离去。

“走就走。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来这儿打搅你,即使我有那个力气,我也不会再来这儿了,不过,我恐怕是再也没有那个力气啦。苏啊,苏,你不配得到一个男人的爱!”

苏听了这话,胸部开始上下起伏起来。“我不能忍受你这样说我!”苏突然说道,同时瞧了裘德一会儿,冲动之下,转过身来。“不要,不要嘲笑我!你吻我好啦,,我让你随便吻我好啦,就说我不是一个胆小鬼,就说我不是一个卑鄙的骗子,成不成?我心里难受极啦!”她跑回裘德身边,把嘴唇贴在裘德的嘴唇上,接着说道:“我一定得让你知道,,一定得让你知道,我亲爱的爱人!我跟他——结婚,不过是个宗教仪式,我的意思是说,不过是形式上的结婚!他从开始的那一天,就是这样跟我说的。”

“我还是没有听懂。”

“我这是说,我跟他,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而已。我回到他那里以后,跟他的关系一直没有超出名义夫妻的范围!”

“苏啊!”裘德喊了一声,跟着就把她紧紧地搂到怀中,疯狂地吻起来。“如果说处在痛苦中的人也能体验到欢乐的话,那么这时候我已经体验到片刻的欢乐!现在,就请你以你认为是神圣的世上万物的名义,告诉我实话,而不是假话。你仍然很爱我,对吗?”

“我仍然很爱你!这个你十分清楚!……不过,我没有权利这么做!我没有权利回报你的吻——哪怕是我愿意回报!”

“别管权利不权利,回报我,吻我好啦。”

“不过,你这是太招人疼了!——你看起来又病得太厉害了——”

“你也是这样啊!另外,为了纪念咱们死去的小娃娃——你跟我的小娃娃,来吧!”

裘德这句话给了苏当头一击,她低下了头。“我没有权利,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马上喘起气来,“可是——亲爱的,我回报你的吻好啦,一下,两下,我吻你了,我已经吻过你了!……现在,我要因为自己做了这件罪恶的事情而终生憎恨自己啦!”

“别这样,请让我把最后一句话讲完。你听着,咱们俩各自都是在脑子糊涂的时候,又跟人结了婚的。我醉了,所以稀里糊涂地跟人结了婚。你也醉了。只不过我是被酒灌醉的?而你是被宗教的教条灌醉的。无论是被酒灌醉的,还是被宗教的教条灌醉的,总之,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咱们眼睛里分不清好与坏、美与丑……那么,既是这样,咱们为何不从错误的桎梏里走出来,一起远走高飞呢?”

“万万不可以,我再说一遍,万万不可以这样!……裘德啊!你为什么要引诱我跟你私奔呢?这样做简直太残忍啦!……不过,我现在已经学会怎样克制自己了。别跟着我——别看着我。拿出你的怜悯来,离开我!”

苏跑到教堂的东侧去了,裘德既没有跟着她,也没有看着她——正如她要求的那样。他从地上拣起毛毯——苏刚才没有看见地上的毛毯——没有回头,径直地朝门口走去。裘德由教堂的墙角转过去的时候,苏听见落在窗户上的雨水声中夹杂着他的咳嗽声。人类情爱的最后一丝本能,即使是在披枷戴锁的情况下,也未能彻底被压服,所以苏跳了起来,仿佛要出去拯救他似的。然而,苏又跪了下去,同时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直到所有可能被认为是他发出来的声音都消失了,她才把手松开。

这时候,裘德已经走到青草地的一角。从那里分出一条小路,那条小路一直通到一片田地里去。当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曾在那片田地里轰过乌鸦。他回过头,朝着那个苏待在里面的建筑物看了最后一眼,就只看了一眼,然后便继续往前走去,同时,心里想,他的眼睛,从此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这里的景致了。

秋冬时节,在威塞克斯境内,有几个地方的气候特别寒冷。不过,全境最寒冷的地方,当数棕房子附近的丘陵地带,往阿尔弗雷兹顿去的大路跟古老的山脊路交会的那个山顶。每当北风吹起,或者东风吹起的时候,便是那里最寒冷的时候。每年入冬以后,头几场霰和雪总是落在那里,而开春以后,那里的霜冻,却要比别的任何地方融化得慢。现在,裘德正顶着凛冽的东北风,冒着霏霏霪雨,沿着那条山路缓缓行进。他全身都湿透了。因为体力远不如从前,走路时不得不放慢脚步,所以,他连自己体内的热量也没法儿维持。他走到里程碑那里,把毛毯铺在地上,躺下来,歇息了好一阵子。天正下着雨,他已经全然不顾了。临走的时候,裘德上前去摸了摸石碑背面他刻的几个字。字还在,不过,斑驳的苔藓几乎都把字迹盖住了。他从他和苏的祖先被人绞死的地方走过去,跟着便下山去了。

天黑的时候,他到达了阿尔弗雷兹顿。他在那里喝了一杯茶,因为致命的寒气开始往他的骨头里钻,使得他再也无法忍受饥饿。他由阿尔弗雷兹顿动身回家,得先坐一程有轨汽车,然后再倒两次火车,在倒车的地方,还得等很长一段时间。晚上十点钟,他才回到克里斯特敏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