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大约又过去了两个月,两个年轻人便开始了频繁的约会。亚拉贝拉似乎变得躁动不安,她总在憧憬着什么,等待着什么,追问着什么。

有一天,亚拉贝拉遇见了江湖游医韦尔伯。她跟当地的老乡们一样,认识韦尔伯。亚拉贝拉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了他。韦尔伯离开她时,原本愁云满面的她,心情明显开朗多了。当晚,她和裘德约会去了。裘德流露出伤心的样子。

“我就要走了。”裘德说,“我想,我该走了,这样对你对我都更有好处。就当过去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好啦!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不过,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呀。”

亚拉贝拉呜呜地哭起来。“你怎么能知道,现在就不晚了呢?”她说,“亏你讲得出口!我还没有告诉你哪!”说完,泪眼汪汪地望着裘德的脸。

“你要告诉我什么?”裘德心里一惊,脸色顿时惨白如纸。“你说的莫不是……?”

“不错!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哪里还有脸面活下去呢?”

,亚拉贝拉,别说傻话,我亲爱的!你明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那么——”

“目前,我可以说毫无收入,这你不是不知道啊,要不然,我早应该想到……不过,当然,如果事情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们就必须马上结婚!你想一想,除了这么做,我还能有别的法子不成?”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亲爱的,你听了这个消息,也许就会不顾我的死活,一走了之哪!”

“你原来的想法不能说不对!当然,半年前,甚至三个月之前,我根本没有考虑过结婚这种事。我的计划全被打乱了——我指的是我认识你之前所定的那些计划,亲爱的,不过,回过头想一想,那些计划又算得了什么呢?什么读书啦,什么拿学位啦,什么做学问啦——永远也休想做成的学问啦,诸如此类,不过是些胡思乱想罢了。我们要结婚,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们一定要结婚!”

晚上,裘德独自一人出去了。黑沉沉的夜空下,裘德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亚拉贝拉并非他心目中理想的女性。然而,在乡下,男女过从甚密,不幸到了裘德和亚拉贝拉这种地步,免不了涉及男婚女嫁的问题,老实本分的年轻人都是这样过来的。现在,裘德正准备履行自己许下的诺言,承担由于自己的不检点的行为带来的一切后果。他劝自己说,亚拉贝拉将来会成为一名贤妻良母的,并以此聊以自慰。关键还是在于自己对亚拉贝拉的看法如何,而不在于她本人怎样,裘德走在路上,偶尔简明扼要地说道。

跟着来的那个星期天,结婚的通告公布出去了。整个教区的人都在纷纷议论,说那个叫裘德·福里的年轻人是个没头没脑的傻瓜。他读了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得卖了书本买锅盆?而那些捕风捉影的人们,包括亚拉贝拉的父母在内,则说像裘德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竟然诱骗了一个纯洁无邪的少女,为了补赎自己的过失跟她结婚,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甚至替他们主持婚礼的牧师,也似乎认为,这是最好不过的解决办法。

就这样,裘德和亚拉贝拉双双站在了上文提到的那位主婚人的面前,郑重宣誓,说他们今生今世彼此的所信、所感和所思,将和过去几个星期里的所信、所感和所思完全一样,坚贞不渝,至死方休。这种宣誓仪式本身颇耐人寻味,然而同样耐人寻味的是,旁观者对他们宣誓时说的话似乎早已经习以为常。

福里的姑婆,作为一个面包匠,在他结婚的那天制作了一个新婚蛋糕送给他,并且恶狠狠地说,她以后再也不想搭理他,可怜的傻东西;还说他活着不如早早死了的好,早早地跟着自己的亲生父母去了,也不至于活到今日拖累她。亚拉贝拉从蛋糕上切下几小块,用白色的信纸包好,送给了曾经与自己一块干活的两个伙伴——安妮和撒拉,上面写着“多谢好建议”。

这一对新婚夫妇的前景,即使是由最乐观的人士看来,也是十分黯淡无望的。今年十九岁的裘德至今仍是一个石匠的学徒,出师之前只拿一半的工钱。裘德起初认为结婚后有必要搬到城里去住,可城里哪有他妻子干得了的活计呢?经济上的拮据使得他不得不想尽办法,增加家庭收入或者减少家庭开支,哪怕是一分钱也好。于是他在玛丽格林和棕房子之间一块偏僻的地方租下一座农舍。这座农舍坐落在一条大路边上,带有一个菜园,可以种几棵青菜,权作三餐之需,而且,他的妻子还能运用她过去的经验养上一头猪。不过,裘德梦寐以求的那种生活并非如此,不必说,他每天往来于家和阿尔弗雷兹顿之间得走多少路程了。亚拉贝拉可不这样想。她认为目前所有的困难都不过是暂时的。她给自己弄到了一个丈夫,这是至关重要的。她看得出来,自己丈夫身上潜伏着巨大的经济能力,一旦他觉悟过来,意识到自己肩负家庭的重任,本着务实的精神,安心本行业工作,扔掉那些愚蠢的书本,那么将来还用得着为穿不上新衣服戴不上新帽子这类事儿发愁吗?

新婚之夜,裘德把亚拉贝拉领到新居,从此告别了他姑婆家的那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就是在那间屋子里,裘德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刻苦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

裘德第一次看见亚拉贝拉卸妆时,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原来,亚拉贝拉不慌不忙地把她头上那个由一条长辫子盘成的大发髻解下来,理平直,挂到了裘德给她买的梳妆镜上面。

“怎么——那不是你自己的头发呀?”裘德问道。他心里顿时对亚拉贝拉产生了一阵厌恶的感觉。

“哦,当然不是。这年月有身份的人哪个不戴假发呢?”

“瞎说!城里的人我不敢肯定,可是咱们乡下人是从不戴假发的。再说,你有那么多的头发,难道还嫌不够吗?”

“不错,乡下人会说我的头发够多的,可城里的男人不会呀。他们认为头发越多越好看。当年我在阿尔德不列科姆的一家酒馆做女侍的时候——”

“你刚才是说在阿尔德不列科姆的一家酒馆做女侍吗?”

“哦,其实,我那算不上正儿八经地做女侍——我不过在那里的一家酒馆里做过倒酒的活儿——时间也不长,就这么一回事儿。当时,有些人劝我买一个假发试试,我觉得挺好玩,就买了。阿尔德不列科姆真是一个好地方,你的克里斯特敏斯特哪能和它相比呢?在那里,头发越多越讨人喜欢,有身份的太太小姐们没有不戴假发的——这是理发店的一个伙计告诉我的。”

裘德感到一阵恶心。他想,亚拉贝拉说的那番话固然有几分道理,然而,他不是不知道,也有许多别的年轻的乡下姑娘到过城里,在城里住过好多年,却依然能够保持乡下人的本色,过着淡泊的生活,穿着朴素的衣裳。唉,有些人骨子里头就本能地爱弄虚作假,假东西一出现就要趋之若鹜,不到三秒钟就能成为弄假的专家。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女人,买个假发戴戴也算不上罪大恶极,于是裘德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情。

一个初为人妻的女人往往有办法让人连着好几个星期喜欢她,尽管她持家过日子的本领看起来依然如烟似雾,但是她的全身能够洋溢出一种活泼洒脱的气息,在她熟悉的人们的面前,她的一言一行无不流露出这种气息。在这种气息的影响下,阴郁的现实远去了,即使是最贫贱的新娘子也会享受到片刻的逍遥。有一天,裘德·福里太太正是怀着这种心情往阿尔弗雷兹顿去赶集。她在逛街的时候恰好碰见了以前的好朋友——安妮。结婚以后,亚拉贝拉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像平常一样,两个人一见面,还没说话就先笑一阵。在她们的眼中,这个世界仿佛很可笑,根本用不着说出口。

“照目前的情况,那个办法的确灵验,你说是不是?”安妮对福里太太说,“我早就知道那个办法用在裘德一类人身上保准错不了。他是个好男人,这会儿你该得意了吧?”

“得意。”福里太太平静地回答。

“那么你什么时候生——?”

“嘘!生不了啦。”

“怎么啦?”

“我弄错了。”

“哎哟哟,亚拉贝拉呀,亚拉贝拉,你真有两下子!弄错了,呸!还不是你耍的花招——你这一招简直是绝啦!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哪!这种事儿我向来只晓得来真的,哪晓得还能做假啊!”

“别随随便便地说人家做假!这不叫做假。我自己当时并不知道。”

“哎呀,这件事要是让他晓得了,不闹翻天才怪哪!礼拜六晚上你等着瞧他的厉害好啦!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他准会说,你这是在玩弄他——你这是在欺骗他,天哪!”

“我宁愿承认自己玩弄了他,而不愿意承认自己欺骗了他……呸!他才不在乎这个哪!我要是告诉他,说我弄错了,他高兴还来不及哪。他准会将错就错,趁机讨个好——男人总是这样。除此之外他们还能有别的法子不成?难道结了婚还能反悔吗?”

话虽这么说,然而,纸毕竟是包不住火,事态的发展总得有一个交代。会有那么一天,亚拉贝拉将不得不对裘德说明,自己原先怀疑的那种事情不过是一场虚惊。为此亚拉贝拉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天的到来。现在,裘德每天收工后,就从阿尔弗雷兹顿走路回到他们那个大路边上寥落的家。一天晚上就寝时分,他们两个都在卧室里头。裘德因为白天整整工作了十二个小时,十分劳累,所以比他的太太先行睡下。亚拉贝拉进来的时候,他正处于半睡半醒之中,只模糊知道他的太太在那面小小的梳妆镜前更衣。

然而,他的太太做了一个动作,使得他完全清醒过来。裘德躺着的位置,正好可以从镜子里头看见亚拉贝拉的脸部。刚才亚拉贝拉坐在那里,正对着镜子玩前文提到过的做酒窝的把戏,对于这套奇怪的把戏亚拉贝拉已经玩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只要轻轻一吸,顷刻之间就可以做成一个酒窝。裘德似乎第一次意识到,最近亚拉贝拉脸上出现酒窝的次数比起他们刚认识的那几个星期少得多了。

“不要玩了,亚拉贝拉!”他突然说道,“做个酒窝玩玩倒没有什么害处,不过——我不喜欢看到你这样。”

亚拉贝拉转过头,笑了起来。“哟,我还当你睡着了哪!”她说,“你真是个乡巴佬!玩一玩能有什么关系嘛。”

“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这我说不上来。从前我在酒馆干活的时候,可以毫不费力地留住做出的酒窝,不过这阵儿不行啦。那时候我的脸比现在的胖。”

“我对酒窝不感兴趣。我觉得一个女人就是有了酒窝也不见得比她没有酒窝好看——特别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一个像你这样身材丰满的女人。”

“大多数男人可不是这样想的。”

“他们怎样想与我无关。你怎么就知道,他们想的跟我想的不一样呢?”

“我在酒馆做事时常常听他们谈起自己的想法。”

“哦——我想起来了,有一个星期天下午,咱们到一小酒馆去喝啤酒,你说他们的啤酒掺了假,怪不得,你原来是得益于酒馆里的这段工作经历。咱们结婚时,我还以为你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家门哪。”

“谁叫你那么笨。你难道看不出来,我这个人比较成熟,老待在家里的人能这样吗?既然家里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我总不能待在家里白吃饭吧。后来我就出门去了,一出门就是三月。”

“你很快就要忙起来了,不是吗,亲爱的?”

“这话怎么讲?”

“还能怎么讲——当然是缝几件娃娃穿的小衣服啦。”

“原来这样。”

“什么时候生哪?你总不能老像以前那样,只是笼笼统统地提一下,我要你给我一个确切的日子。”

“确切的日子?”

“不错,确切的日子。”

“没有确切的日子。我弄错了。”

“什么?”

“我弄错了。”

裘德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瞪着亚拉贝拉:“错了,这怎么可能呢?”

“女人有时候会疑神疑鬼。”

“可是——!你知道不知道,当初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的呀!当初要不是你说怀了孩子,要不是为了保全你的名声,咱们就用不着匆匆忙忙地结婚了。想一想我当时有多狼狈啊:没有家具,没有积蓄,房子才装修好一半……哎呀,我的天哪!”

“别生气,亲爱的。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你就认了罢。”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裘德说完这句简单的话便躺下了,之后他们两个再没有言语。

第二天早晨,裘德醒来之后,仿佛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变了一副模样。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也只好同意亚拉贝拉说过的话了。因为这是一个传统观念风行的年代,他别无选择。可是传统的观念又是怎样风行起来的呢?

裘德于溟潆之中仿佛看出某种社会习俗的弊端,这种社会习俗能够把你经过多年思索和埋头苦干制订出来的好计划白白地葬送掉,让你得不到显示人类比低等动物优越的机会,也让你无法为自己身处的时代的进步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追根溯源,所有这一切皆因一时受制于某种本能——这种本能来去匆匆,其本身并无恶意,充其量只能称为人性的弱点。因此,裘德想弄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而她又到底失去了什么,就该他掉进陷阱,摔断腿脚,落下终生的残疾,同时还要连累到她呢?如今,他和她结婚的直接理由已经不复存在,也许多少有点值得庆幸;然而,他毕竟是结过婚的人,旧事重提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