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鲍勃原本已经很亲密了,但在共同经历过这次蜕变后,我们之间的感情竟然变得更好了。之后的几天里,他就像块小膏药似的黏在我身边,又好像是在监督我,以防我的毒瘾再次复发。
我的新药毫无风险,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只要想起自己以前对毒品的依赖,就会让我全身发抖,幸好我已经远离毒品,再也不想沾上它了。
为了庆祝自己生命中的突破,我决定稍微整理一下房间。于是我和鲍勃每天都会在地铁站外面多工作一段时间,然后用赚来的钱买些油漆、几张靠垫,以及两幅用来装饰墙壁的彩绘。之后我又去了一家位于托特纳姆的二手家具店,买了一张新沙发。这张沙发是勃艮第酒红色的,布料也很耐用,能够承受得住鲍勃爪子的攻击。我们原来的沙发已经用了很久,如今已是伤痕累累,这其中鲍勃的爪子功不可没,所以我决定不允许鲍勃用同样的方法礼遇这张新沙发。
几周后,夜晚变得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冷,我们有了更多的时间一起窝在沙发里。虽然离圣诞节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但我已经开始期待了,今年的圣诞节一定会非常美妙。
除了账单外,我很少收到其他信件。所以2008年11月初的某天早上,我一眼就注意到公寓邮箱里的一封信。那是一封航空信,上面盖着澳大利亚坦斯马尼亚的邮戳,是妈妈寄来的。
尽管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远,但信中的家常话还是让我倍感亲切。妈妈搬到了一个新家,就在坦斯马尼亚,她对那里非常满意。这几年来,我们之间很少有信件往来,这一次她之所以写信,主要是想询问我是否愿意回澳大利亚去看望她。她说愿意帮我买机票,希望我能在圣诞节假期时回去一趟,顺便去看看住在墨尔本的教父和教母,从前我和他们非常亲密。
她最后写道:我期待着你的回复。落款是“爱你的母亲”。
换做以前,我会直接把信丢进垃圾桶。我既叛逆又固执,而且过于骄傲,不愿接受她的帮助。
但现在我已经改变了,懂得换位思考。我对人生看得更加清楚,而且也感到那些曾经困扰自己的气愤和偏激渐渐消散,所以我决定认真考虑这件事情。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太多方面需要权衡。我当然希望能再见妈妈一面。不管过去有多少是非对错,她毕竟是我的妈妈,我非常想念她。
当爸爸对我的流浪生活视而不见时,我曾和妈妈联系过几次,但从未诚实地告诉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十年前我们见过一次,那时她到英国,我们约在靠近埃平森林的一间酒吧见面。我坐地铁到了那里,和她聊了三四个小时。当时我未能如约在到达英国的六个月后回到澳大利亚,我对她撒了个谎,说自己在英国组建了乐队,我们正在发展自己的事业,所以不打算回澳洲。
说谎让我很不好受,但我没有勇气告诉她自己过得很糟,沉迷在海洛因的世界里,每天都在虚度光阴。
我不清楚她是否相信我说的话,但那时的我根本就不在意她的想法。
之后我们偶尔也会联系,但最常见的还是一连几个月没有彼此的消息,这让她感到非常痛苦。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找不到我,2005年7月7日,伦敦发生了街头爆炸,即使那时我也没有给她打电话。我很幸运没有受到波及,但在地球另一端的妈妈却不知道我是否安好。她仍然和尼克在一起,那时的尼克正好在坦斯马尼亚警察局工作,他说服一个在大都会警察局工作的朋友,帮忙调阅了我的记录,然后有一天,两名警察到我在达尔斯顿的住所来找我。
当他们找上门时,我简直吓得六神无主。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坍塌了。其中一名警察对我说:“伙计,别担心,你没做错什么事,只是世界另一端有两个人想知道你是否还活着。”
我本来想说几句幽默的话来缓解尴尬,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看上去很严肃,而且并不高兴。
之后我联系了母亲,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好。
那时的我已经忘记世界上还有人关心着我。想要在伦敦街头活下去,我只能依靠自己,并且我也只在乎自己。
但是我变了,经过这么多年的漠视和欺骗,现在到了补偿她、告诉她真相的时候了。我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此外还有一个去澳大利亚的理由,那就是我想给自己一个阳光假期,对于一个常年在伦敦街头工作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个奢侈的梦想。换用新药让我的身体虚弱疲惫,如果能在新环境里待上几周,应该对我的康复有好处。妈妈告诉我,她现在住在一个靠近河流的偏僻小农场里,看样子,那里应该有田园般的风光。澳大利亚,或着说澳大利亚的风景,在我的心里总是占有特殊的地位,能和这种怡人风光再次相见,对我原本已经枯萎的灵魂将大有益处。
虽然回到澳大利亚有不少好处,但我还是有很多顾虑。
首先,我最大的牵挂就是鲍勃。如果我走了,谁来照顾他呢?当我回来时,他还会在这里等我吗?我真的能忍受和他分别好几个星期吗?
不过,这个顾虑很快就被解决了。当我提起这件事情后,贝拉自愿担任起临时监护人的角色。我知道她完全值得信赖,会把鲍勃照顾得很好,但我仍然担心这次寄养会给鲍勃留下阴影。
我的另一个顾虑就是钱。妈妈愿意帮我购买机票,但是我不可能一分钱不花就回到澳大利亚,我大概算了一下,要拿到入境许可至少需要500英镑。
我花了好几天来衡量利弊,最后决定还是应该回澳大利亚一趟。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换个环境,晒晒日光浴,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决定了回到澳大利亚,我就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首先就是必须拿到一个新的护照,但过去几年里的糜烂生活对重新申请护照将是个很大的阻碍。幸好一位社区工作者对我伸出援手,帮我准备了必要的文件,包括一份出生证明。
然后我必须预定航班。目前看来,最好的选择就是中国航空的航班,先飞到北京再转机到墨尔本。虽然这会花费更多的时间,还要在北京滞留一阵子,但价格却比其他航班便宜许多。妈妈给了我她的电子邮箱地址,我发了一封邮件,把所有细节都告诉给她,包括我的新护照号码。几天后,我收到一封确认信,得知妈妈已经帮我订好了机票,我已经随时可以出发了。
现在要做的就是赚够500英镑,这很简单。
我准备在十二月的首个星期一出发去澳大利亚,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必须不停地工作。鲍勃大多数时候都和我一起工作,但下大雨时我就把他留在家里。我知道他不喜欢雨天,而且我也不希望在出发前让他生病,否则我很可能会放弃去澳大利亚的机会。
我很快就存了一笔钱,并把它们放进一个小茶叶罐里。虽然速度很慢,但每天都在慢慢积累。当我启程的日子快要来临时,我的钱也已经存够了。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前往希思罗机场。此前,我已经在贝拉的公寓里和鲍勃道别过了,他看起来并没有心慌意乱,显然并不知道我要离开整整六周。虽然我知道他和贝拉在一起会很安全,但我仍然很担心,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依恋孩子的父亲。
事实证明,我对这趟旅行完全失算了。我原本认为这会是一次非常棒的长途飞行,旅途中会十分轻松惬意,但接下来36小时的经历对我来说却完全成了一次噩梦。
一开始还比较顺利。飞机到达北京需要11个小时,一路上波澜不惊,我享受了飞机上的食物,观看电视打发时间。但到了晚上,我竟然失眠了,我觉得身体很不舒服,一方面是因为药物的影响,另一方面则要归功于伦敦潮湿的天气。很多时候,我销售《大事件》杂志时都会赶上阴雨天气,所以在出发前患了重感冒,在飞机上不断流鼻涕。当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喷嚏时,空乘小姐和旁边的乘客都看了我好几眼。
当飞机在跑道上滑行降落时,广播里传来了机长的声音,一开始讲的是中文,然后是英文翻译,基本上就是提醒我们,在飞机停稳前不要离开座位。
我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两个身穿制服的人走进飞机,径直走到我面前,然后其中一人靠过来,手中拿着一支温度计。
一名空姐在旁边翻译,她说:“他们需要帮你测量一下体温。”
“好的。”我知道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
我坐在座位上张大嘴巴等着,其中一人不断察看他的手表。测量后,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空姐告诉我:“你必须和他们去做一些例行的健康检查。”
那是2008年,正是猪流感的高峰期,各国政府都对此很敏感。我出发前曾看到一则新闻,说患上猪流感的人会被隔离,他们会在隔离病房里待上好几天。所以我跟随他们去做健康检查时,预感自己八成会被监禁在隔离病房里。
他们对我进行了各项检查,从抽血到采集身体数据,但并没有发现猪流感、SARS或其他易感染疾病的症状。两个小时后,一个态度友善的负责人向我致歉,并表示我可以离开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要找到转乘的航班,但我却在庞大的首都机场里迷了路。我大约有3个小时的时间找到行李和下一班飞机,距离我上一次进入机场航站楼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所以我都快忘记飞机场是多么的扑朔迷离,首都机场更是如此。
我必须坐轻轨从三号航站楼的一处走到另一处。在转错几次后,终于在距飞机起飞不到1小时的时候找到了我的航班。
当我坐到飞机的座位上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去往墨尔本的这架飞机上我睡得很熟,主要是因为我太累了。可到了墨尔本,我又遇到了另一个麻烦。
就在我准备通过海关时,突然注意到一只拉布拉多犬正兴奋地嗅着我的行李。海关的一名警卫对我说:“抱歉,先生,请你和我们过来一下。”我心里想:哦,天哪,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我被带进一间检查室,他们开始检查我的行李,然后拿出电子侦测器扫描我的包。从他们的神情中,我多少可以判断出来点什么。
警卫说:“很遗憾地告诉您,您的行李被检测出古柯碱阳性反应。”我瞬间呆住了,完全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我没有吸食过古柯碱,身边的朋友也没有,他们甚至买不起这种东西。
他们确认了结果后对我说,如果只是出于私人用途就不算违法。
警卫说:“如果你时常有类似的行为,而且只限于自己使用,你只要向我们说明就可以离开。”
我解释了自己的情况,说:“我正在进行戒毒疗程,所以不可能吸食任何毒品。”我给他们看了医生给我的说明信,上面解释了为什么我会服用丁丙诺啡。
最后他们总算对我大发慈悲,又检查了一遍行李后就放了我。当我出现在通关区时,已经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必须转搭另一班前往坦斯马尼亚的飞机,这又会花上几个小时。
当我抵达坦斯马尼亚时已经是傍晚了,这趟旅行几乎把我累垮了。妈妈正在坦斯马尼亚机场外等着我,并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流着眼泪,我想是因为看到活蹦乱跳的我而感到开心吧。
我虽然没有哭,但心里也十分激动,能再次见到她真是太棒了。
妈妈住的地方就像信中所描述的一样讨人喜欢。屋子又大又通风,有一个宽阔的后花园,四周围绕着农田,还有一条小河从农田边上潺潺流过。这真是个如诗如画的地方。
我将在这里度过一个月的时光,放松自己,恢复身心,让自己再次振作起来。
几周后,我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在伦敦讨生活时的各种焦虑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妈妈细心地照顾着我,把我喂得饱饱的,我能感到力量又回到我的身体里,也能感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正在修复。
刚开始我们没有深聊,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之间的谈话渐渐地多了起来。有天晚上,我们坐在阳台上欣赏落日,我喝着饮料,聊着聊着话就说开了。这不是煽情,和好莱坞电影里的桥段也不一样,我们只是在说话,说了很多很多。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用吸食毒品来逃避情感,将自己封闭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里。但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得到。感情重建的道路虽然既艰辛又漫长,而且进展缓慢,但它确实在向好的一面发展,现在我的情感终于回来了。当我说出过去这十年里自己经历的痛苦时,妈妈完全被吓到了,就像任何为人父母者所应有的反应一样。
她哭着说:“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可能过得并不好,但没想到你竟然过得如此糟糕。”
有好几次,妈妈就坐在那里,把脸埋进双手之中,喃喃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护照丢了?为什么你没给我打电话求助?为什么你没有去找爸爸?”显然,她对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感到相当自责。她觉得是她把我推进了火坑,但我告诉她自己并不怪她,是现实让我堕落,没有人应为此遭受指责。
“你不可能想让我睡在纸箱里,每晚吸食毒品,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说完这几句话后,她停止了哭泣。
当我们对彼此释怀后,我们之间的沟通就变得轻松多了。我们聊了一些过去的事情,还有我在英国和澳大利亚度过的童年。我觉得能开诚布公地和妈妈谈谈真好,我说小时候觉得她就像个遥不可及的人,是保姆把我带大的,不断搬家对我的影响很大。
这番话一定让她感到很受伤,她争辩说,那只是因为想赚更多的钱,让我们有个栖身之所。我认同她的话,但我仍希望她那时能多陪陪我。
我们并不是只聊不愉快的事,谈话中也时常夹杂着笑声。我们都认同我俩是多么的相似,然后聊到当我还是一个青少年时和她争执的一些问题,我们都笑了出来。
妈妈承认,相似的个性是让我们之间冲突不断扩大的罪魁祸首。她说:“我的个性很强硬,你的也是,你简直就是我的翻版。”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聊现在的事情,而不是回忆过去。她问我是否已经完成戒毒疗程,以及我将来准备如何谋生。我告诉她,自己还差一步就能成功戒除毒瘾,如果足够幸运,会用一年左右的时间把毒瘾完全戒掉。
有时候妈妈会静静地听我说话,她以前很少这样。我们都从彼此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事实上就是因为我们太过相像,所以经常会陷入争吵之中。
我们会经常聊到鲍勃,我随身带了一张他的照片,那是我拿给每一个对鲍勃感兴趣的人看的照片。妈妈看到照片后,笑着对我说:“他看上去很聪明。”
我骄傲地说:“没错,他非常聪明。如果没有鲍勃,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在澳大利亚的生活非常棒,既净化了我的心灵,又让我有时间重新思考人生的方向。我甚至有点想搬回澳大利亚了,在这里我有一个家,能够得到比伦敦更大的支持,但这里没有鲍勃。如果没有我,他很可能会迷失,就像我不能没有他一样。这种左右为难的决定并没有长时间困扰我,我已经在澳大利亚生活了六周,我的心已经准备好回到伦敦了。
我挑了个好时机向妈妈表明离开的决心,当时她正送我到机场,准备前往墨尔本看望我的教父教母。在我年轻时,他们曾对我产生过非常大的影响。他们在澳大利亚经营一家最大的民营电信公司,还成立了最早的无线电传呼机公司,所以他们曾经非常富有。当我还是一名小男孩时,经常会跑到他们在墨尔本的大厦里玩耍。每当我和妈妈吵架后,也都会跑到他们家里住上一阵子。
他们听到我的故事时的反应和妈妈一样,都被吓到了。他们想给我金钱上的帮助,甚至帮我在澳大利亚找一份工作。就像我跟妈妈解释的一样,我也告诉他们,自己必须回到伦敦,那里有我的一份责任。
回程与来时相比,少了许多麻烦。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了许多,变得既健康又强壮了,这些变化甚至仅从外表就能看出来。在飞机上,我几乎都在睡觉,因此精神和体力也都非常充足。
我现在只想再见到鲍勃,我不确定他是否还是老样子,是否已经忘记了我,我唯一确定的就是自己的生活将不再像以前一样充满忧虑与不安。
当我走进贝拉的公寓时,鲍勃立刻兴奋得摇晃起尾巴,像一只离弦的箭一样从沙发上跳起来,冲进我的怀里。我带给鲍勃一件小礼物——一对袋鼠布偶,他很快就对它们爱不释手了。晚上,当我们告别贝拉准备回家时,他立刻爬上我的肩膀,像以前一样趴在最喜欢的位置上。
我在世界另一端所经历的心理和生理上的旅行,此刻通通被抛诸脑后了。这个世界里再一次只剩下我和鲍勃,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彼此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