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春天已经到了,但伦敦的夜晚依然又黑又冷。这一天,我直到晚上七点才把杂志卖完,此时天色已经逐渐转暗,华灯初上,伦敦的夜生活又开始活跃起来。
一般来说,年初的这个时候游客会比较少,但天使区在这段时间里却特别热闹。傍晚的下班高峰期就像平常一样繁忙,数千人在地铁站进进出出。这些年的变化吸引着形形色色的人来到这个地区。或许他们都很有钱,但其中不乏粗鲁之人。
在伦敦街头工作久了,你的识人能力会变得愈来愈强,能够分辨出哪些人是无论如何都要避开的。现在的时间是六点半或七点左右,是我一天中工作最繁忙的时间。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向我靠近,这是我曾多次试图避开的男人
我之前见过他几次,但他都只是远远地看着,并没有向我靠近。他看上去很邋遢,虽然我知道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但至少要比他强。这个男子瘦瘦的,衣服很脏,看起来像是睡在大街上的,皮肤上有很多斑点。不过真正让我警觉的却是他的狗——一只体型巨大的罗威纳犬,它黑色的身体上点缀着红色斑点,一看就知道极具攻击性。他们在一起的画面让我想起了《雾都孤儿》里比尔·赛克斯和他的狗,他们总会陷入麻烦之中。
这天晚上,这个人和他的狗一起走到地铁站口,和一些看上去很危险的家伙坐下来聊天,整整一个小时,他们都坐在一起喝啤酒,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
与此同时,我看到那只罗威纳犬正盯着鲍勃,而且身体前倾,把绳子拽得紧紧的,死命地想要冲过来。这个男人想把大狗拉住,但估计他坚持不了多久。他和那些人正聊得起劲,而且还喝了好多啤酒。
当事情发生时,我正好在收拾东西。他们的到来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只希望自己和鲍勃尽可能远离那伙人和那只狗。我把《大事件》聚拢在一起,然后和其他东西一起装进背包里。突然间,我听到一声非常刺耳的狂吠声,接下来的事情就像那些垃圾动作片中的慢动作一样发生在我眼前。
我看到黑色和棕色相间的一道闪光向我和鲍勃冲过来,那个男人显然没有把牵绳绑紧。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保护鲍勃,所以我直接挡在狗的前方。当我回过神时,它已经撞到我身上,把我扑倒在地。当我倒下时,试着用手拉住它,于是我们就在地上撕扯起来。我不断叫喊和咒骂,想要抓住它的绳子,这样他才不会咬到我,但是它的力气实在太大了。
罗威纳犬是一种非常强壮的狗,如果继续打下去,我必输无疑。天知道它会对我造成怎样的伤害,幸好我听见一声叫喊,然后就感到大狗扑到我身上的力量消失了,它被人从我身上拉开了。
狗的主人对它吼叫道:“到这里来,你这蠢货!”他用力拉紧绳子,然后拿了一个东西向狗头打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看上去它并不好受。如果不是面对现在的情况,我肯定会担心那只狗,但现在我更担心的是鲍勃,他一定被刚刚发生的事情吓坏了。我转过身想确认他有没有问题,但发现他本应该坐的位置是空的。我转头四周搜寻,看看有没有人会保护他,但是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他就这样消失了。
突然我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我有一叠《大事件》放在长椅下面,距离我们所在的位置很近,但鲍勃的绳子没有那么长,所以为了让他远离那只罗威纳犬和它的主人,我解开了皮带上的挂钩。我把所有东西都整理好也就几秒钟的时间,但这已经足够了,我自己酿成了一个巨大的错误。罗威纳犬一定注意到了这个情况,而鲍勃也注意到了,罗威纳犬正是在那个时候狂吠着向我们冲过来。
我顿时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有些人过来问我有没有事情。
“我没事,有人看到鲍勃了吗?”刚刚罗威纳犬袭击我时,咬伤了我的手,但没有时间细想这些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鲍勃。
这时,一位熟人走过来,她是一位中年妇女,常常给鲍勃带零食吃,她看到了整件事情,说道:“我看到鲍勃向坎登走廊的方向跑去了,我想抓住他的绳子,但他跑得太快了。”
我忙说了声谢谢,就抓起包追了过去,我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我立刻想到了上次他跑向皮卡迪里广场的那一幕,不过心里却十分清楚这次事件更为严重。上次他只是被一个穿着怪异的人吓到了,而这次则是真的有生命危险。如果我没有挡住那只罗威纳犬,它就会直接攻击他,天晓得那只狗会怎么伤害他。也许他曾经碰到过这样危险的情况,从而触发了内心的恐惧,所以才会落荒而逃。虽然我猜他和我一样都被吓坏了,但我不可能知道他真正的感觉。
我往坎登走廊跑去,不断躲闪前往旁边酒吧和餐厅的人们。我不停地呼喊着:“鲍勃!鲍勃!”引来路人的侧目。在这条路上最大的酒吧外面有一大群人,我问他们:“有人看到一只姜黄色的猫拖着牵绳经过这里吗?”但他们都只是耸耸肩膀。
我希望鲍勃能像皮卡迪里广场那次一样,到某家店铺里寻求庇护。但是现在大多数店面都已经关门了,只有一些酒吧﹑餐厅和咖啡厅还开着。我走在狭小的街巷里到处询问,得到的只是人们的摇头。
如果鲍勃已经离开坎登走廊继续向北跑,他就会跑到艾塞克斯路,再往前就是达尔斯顿甚至更远的主干道。那条路线我曾经带他走过一小段,但是他从没有在晚上或是独自走过。
就当我开始感到彷徨害怕的时候,在距离对面的伊斯灵顿绿地很近的地方遇到一位女士。她指了指那条路说:“我看到一只猫往那个方向跑去了,速度像火箭一样快,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往大马路上跑去了,看起来是想要穿过马路。”
我立刻赶到坎登走廊的尽头,面对着宽阔的街道环顾四周。鲍勃很喜欢伊斯灵顿绿地,而且常常停在这里上厕所。这里也是前往蓝十字动物中心的公交站台,很值得找找看。我连忙穿过马路,跑到一块又小又隐秘的草丛区。他经常会在这里的一些树丛中钻来钻去,我蹲下来搜索树丛里面,即使天色已经暗到没有任何光亮,我还是能看到眼前一点点距离。我抱着一丝希望,期待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我。
“鲍勃,鲍勃,你在这里吗?”但是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我。
我走到另一处角落,继续呼喊他的名字。这里除了坐在长椅上酔宿的人发出的呻吟声,便只有街道上永不停息的车流声。
我离开绿地,发现前面正是大水石书店。我和鲍勃常常进去逛逛,里面的店员都很喜欢抚摸他。我知道现在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但是他也可能会跑到书店里躲起来。
书店里很安静,店员们正准备关门,只有几个人在书架前看书。
我认识其中一位收银员,这时的我满头大汗,呼吸急促,看起来十分激动。
她问道:“你还好吗?”
“鲍勃不见了,一只狗攻击我们,然后鲍勃就跑掉了。他有没有来这里?”
“哦,没有。”她很认真地回想,“我一直在这里待着,并没有见过他,不过我还是帮你问一下楼上的同事吧。”说完便开始拨打其他楼层的电话,“你们有没有看到一只猫?”然后向我缓慢地摇了摇头,“非常抱歉,如果我们看到他一定会帮你留住他的。”
我道谢后走出大水石书店,此时天色已经全黑,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永远失去鲍勃了。
这个想法让我的心都碎了。接下来的几分钟我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在艾塞克斯路上,失去了询问咖啡厅和餐厅的冲动。
这是一条我们每天往返都要经过的路,当我看到一辆去往托特纳姆的公交车经过时,绝望疲惫的心里突然冒出另一个想法。
他会这么做吗?
一位验票员站在其中一个公车站牌前,我马上向他询问是否看到一只猫上车。我知道鲍勃的智商,他已经聪明到可以自己坐公交车了。但是这个男的看着我的表情怪怪的,好像我在问他有没有看到外星人搭乘73路公交车一样。他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就转身走开了。
我知道猫有强烈的方向感,即使是相距很远的地方也没有问题。但是他没有办法自己走完全程回到托特纳姆,这差不多有5.6公里远,有些路段还很崎岖。我们从没有步行走完全程,他是不可能办到的。
接下来的半小时,我的心情起起伏伏,就像坐过山车一样。我尝试说服自己他不会在外面流浪太久,很快就会被发现并认出来。大多数当地人都认识他,即使他被某个不认识的人找到,如果他们有一点常识的话,也会带鲍勃去扫描晶片,这样就能从全国晶片中心找到鲍勃的相关资料了。
就在我说服自己放宽心时,另一个念头却突然如噩梦般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也许就是三年前曾经发生在鲍勃身上的事情,是他会在那年春天来到我所住的这栋公寓的原因,是他下决心换个地方生活的引爆点。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没有指望了,我尝试从理性和感性两方面来说服自己,“他会没事的,你会找到他,带他回家。”但是更疯狂的、已经快要失去理智的我则反复告诫自己,“他不见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在艾塞克斯路上茫然地走了1个小时,四周漆黑一片,路上的车纷纷朝伊斯灵顿路尽头驶去。我感到非常无助,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也没有办法认真思考,我只是茫然地从艾塞克斯路向达尔斯顿走去。我的好朋友贝拉住的公寓距离这里只有1.6公里远,于是我下意识地向那里走去。
当我经过一条小巷子时,突然看到一条尾巴从眼前一闪而过,一条黑色的细尾巴,和鲍勃的不一样,但我当时根本来不及认真思考,就已经认定那是鲍勃。“鲍勃!”我大声喊着冲进黑暗的角落,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黑暗中的某处传来一声猫叫,听起来不像是鲍勃的声音。几分钟后,我再次上路。
现在的交通已经畅通多了,夜晚也突然变得静寂起来,令人感到一阵不安。我头一次注意到夜空里出现的星星,虽然不像澳大利亚的星空,但依旧让人印象深刻。几周前,我才在坦斯马尼亚看着星空,告诉那里的每个人,我要回伦敦照顾鲍勃。看看我现在做的好事,我狠狠地责备着自己。
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在澳大利亚待的时间太长了,才会导致这种事情的发生。是不是因为分离了这么长时间,才让我和鲍勃开始变得疏远了?是不是我离开的六周让他质疑起我对他的承诺了?当罗威纳犬攻击我们时,他是不是决定不再依靠我的保护了?这些念头刺痛着我,让我只想大叫!
当贝拉的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时,眼泪已经在我的眼眶里打转了,没有鲍勃我该怎么活?我再也找不到像鲍勃这样的好朋友了。
然后,经过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有了想要吸毒的冲动,这个冲动就这么突然朝我袭来。
我立刻撇开这个念头,但是我的潜意识却不停地反抗着。在我的脑海里有一种声音,不断提醒我已经失去鲍勃了,我承受不了这种折磨,必须想办法麻痹自己才不会感到难过。
贝拉和我一样戒除毒瘾好几年了,不过她的室友仍然深陷其中。我越接近她的住处,就越对脑海里出现的念头感到恐惧。
当我走到贝拉的公寓前已经快十点了,我差不多在街上晃荡了2个小时。远处的警笛声再次响起,很可能警察正赶去酒吧处理一起斗殴事件,这关我什么事呢?
当我走到灯光昏暗的门口时,看到一个物体安静地隐身在这栋建筑物旁边的影子里,那绝对是一只猫的轮廓。但此时我已经放弃了希望,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另外一只躲在这里避寒的流浪猫罢了,直到我看到那只猫的脸……
那是一张我绝对不会认错的脸。
“鲍勃!”
他发出虚弱的叫声,就像三年前我在走廊里遇见他时一样,好像在说:“你去哪里了?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久了。”
我紧紧地抱起他。
“你要再像这样跑掉,可真会急死我了。”我在心里不停地琢磨着他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突然,我恍然大悟,我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居然没有立刻想到这里。他之前和我一起来过贝拉家几次,当我不在伦敦时,他还在这里住了六周,因此这里绝对是他避难的首选之地。但是他如何来到这里的呢?从我们在天使区的工作地点到这里有2.5公里远,他是自己走着来的吗?如果是,那他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不过,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不停地抚摸他,他则用舌头舔我的手作为回应,他的舌头就像砂纸一样粗糙,然后用小脑袋磨蹭着我的脸,尾巴卷起来。
我按了贝拉家的门铃,她邀请我进去坐坐,此时我的心情已经从绝望变成了狂喜,就像飘在云端之上一样。
贝拉的室友也在,他故意笑着问我:“想要用某个玩意儿来庆祝一下吗?”
“不用,我现在很好,谢谢。”当鲍勃用爪子嬉闹似地抓我的手时,我也回应着他。我看着贝拉说:“要是有瓶啤酒可就太棒了。”
鲍勃并不需要药物来度过夜晚,他只需要自己的好伙伴,那就是我。于是,在这一刻我也终于确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需要的就是鲍勃,不仅仅是今晚,我这一生一世都要和他厮守在一起,永远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