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人物

 

 

引子

这条弄堂窄窄长长,足有一百来米深,其实弄里只有两个门牌号: 二号和四号。那四号门牌的,就在弄堂笃底,正好与弄口马路相对,挂着一块“上海第×服装厂工场”的牌子。其实里面的工人,只管开纽扣上拉链,由于厂门与弄口遥遥相对,无疑就像个岗哨或瞭望台,工人们只需往厂门口一站,即可以对进出弄堂的人们的行踪一目了然。

与四号门牌成直角形的,就是二号门牌。门牌刚刚油漆过,蓝底白字的,煞是醒目。门牌钉在一扇同样也是新油漆过的、乌黑锃亮的大铁门边,门后则是一幢两开间三层楼的、典型的上海人俗称为“新式弄堂房子”的建筑。房前,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很阔气地延伸开来,直到沿马路的房子背后止,这个花园的规格,又是远远超过一般新式弄堂房子庭院的规格;而那堵高高的,墙面上嵌着狼牙般碎玻璃的花园围墙,就自然而然地纳出了这狭狭长长的弄界了。

这幢两开间三层楼的房子,在洋房林立的上海,原算不了什么,却因着有那么个面积颇大的花园且又是独家自住的宅第,而显得身价陡增了。住在里面的为一叶姓住户,新近刚刚落实政策搬回来。

与叶家这装修一新、神气活现的建筑相比,隔壁四号门牌的砖木结构房子,简直就像个黄黄瘦瘦的丫头挨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很不协调,很不和谐。连门口那块招牌,也因长年的风吹日晒而显得缺乏光泽。

其实,这二号和四号,原是一家子。自然,这是早几十年,现今的说法,是旧社会的时候。那粗劣的砖木结构房子,原为叶家开设的一个时装工场间,即为现今的服装厂,外观是寒酸了一点,简陋了一点,但这好比是戏院的后台,真正的前台,是在一个热闹的好市口,叶家有着一爿三开间、店面装潢别致高雅的门面呢。在当时,这是上海时装行业中少有的能自产自销的户头之一,宝号为“添禄”,名威上海直至南洋马来和香港。现今,“添禄”企业在香港和东南亚依旧发达得很。

自然,后来时势发生了变化,那好市口上的三开间门面改为卖水果了,而原先专制男女各式时装的工场间,与别的厂合并后,鉴于流水操作,也就只管上拉链开纽扣。倒是二号和四号这对劳资邻居,相安无事地进入社会主义时期,无论是当初的“三反”、“五反”、“打老虎”,还是后来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那四号人家都没怎么让那叶姓人家特别难堪和尴尬。一则由于叶姓人家向来是安分守己,十分知趣识相;二则嘛,这邻舍隔壁的,几十年来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工场里那几个年纪有着点的老师傅,当初与这“添禄”的开山祖叶老先生,吃过一只碗里的萝卜干一只碗里的萝卜干: 指一起学过生意。,这进进出出的一旦在弄堂里打个照面,还会道一声“饭吃过了”敷衍一番呢。因此,二号和四号确是和平共处了那么一段时光,直到“文化大革命”,自然,一切就不一样了!说到底,这也没什么,在当时,这也是正常的;既然堂堂国家主席可以给人任意辱骂,连素称“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子弟兵,也到处在上海的那些独幢花园洋房上挂上“军管”的牌子——二号的房子也未能幸免——那么,“添禄”的老太爷给活活在毒日头里斗死,开山祖——原私方厂长叶信义给逼着舔涂了大便的大饼,少奶奶给剃了阴阳头游街……就纯属那个史无前例的疯狂日子里的区区小事,不足为奇,多见不怪了。

好在而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又管用了,二号人家请了泥瓦匠来,着着实实地把房子修了一番,挑了个黄道吉日——专挑隔壁厂厂礼拜的日子,合家搬回来了。反正,就像童话里常有的,第二天,四号里的人们,就发现隔壁阳台上晾着衣服,厨房里热热闹闹的,几只陌生脸孔——现今厂里的工人几乎都已换了一批,对那叶姓家里几口都很陌生——开始在弄堂里出出进进,于是,这对劳资双方,又做起邻居来了,只是,一切都比不得从前了!

时值八月,正是上海人最难熬的高温季节,到了正午时分,温度计的水银柱,就毫不含糊地直指三十八度!

四号里的工人们,骂骂咧咧地捧着饭碗、拖着皮鞋,纷纷逃出这蒸笼般闷热的工场,挤到那直通弄口的长长的弄堂来吹穿堂风。然而那细微的风,根本驱散不了那股由高温、人气及地面蒸气聚集成的暑气,人们遍身汗涔涔的,黏糊糊的,烂泥般倚着二号人家花园围墙的墙根,一溜儿摊手摊脚地坐着。哪个随身带着的半导体,又极不识相地响起了气象台发出的高温报告,这简直是火上浇油!工人们终于骂了起来:

“×的,‘望有关方面做好防暑降温工作’,这种不着边际的风凉话少讲讲,实惠点,公司里拨一只空调机给我们享受享受才是!

“做梦!我们这家短命的厂,别的厂奖金多的,可以领到百把元,我们呢?还是那不死不活,吃不饱也饿不煞的几个铜钿,落在这个厂里,反正是没得救了!

“看看我们这个新上任的徐厂长的苗头了!

“徐厂长?我看他,还不如他的老父徐师傅实惠呢;退休那么几年,帮人家做衣服,彩电、冰箱都赚起好几套呢!

“就是嘛,有得天天到这儿来混,不如告长病假在家里接活计实惠!

“哼,这种天气,我宁可来厂里混着;这工夫我家那亭子间,准保有四十度朝外,活像只烘箱呢。喏,二号人家才舒服呢……”

“起来起来,难看?倚在人家的墙脚下,活像一群难民。”厂里走出一个男子,轻声地但分量颇重地对他们说,“别在这里说三道四了,看,隔壁来人了。”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长腿、黝黑矫健的男子。丰满的脸庞轮廓分明,线条坚毅的下巴颏上胡子剃刮得很干净。他穿着白毛巾衫,藏青的西装短裤,脚上规规矩矩地套着白卡普隆丝袜。皮凉鞋的搭扣,也是扣得严严实实的,不像墙根的那一群,由于天气炎热,一个个都敞着怀,让鞋子像拖鞋似的耷拉着,显出一副散懒和邋遢样。因此,他站在这里,颇让人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

他叫徐九龄,就是新上任的徐厂长。由于他站的位置正对着弄口马路,因此已看见一辆紫茄色的小轮自行车向弄里驶来,而且他已看清,车上的,正是二号里叶家的千金薇薇。

躺着的那一堆,并不怎么买这位青年厂长的账,只见其中一个懒懒地欠身往弄口张了一下,又重新躺下,依旧懒懒地岔开自己两片肥肥的、赤裸着的脚掌。

说话这工夫,那自行车已驶进来了。车上那位戴着一副遮住大半个脸的墨镜,频频打铃示意那摊手摊脚的一群让个道。说实话,这窄窄的弄面,除去厂里自建的棚棚道道占去的不少面积,再加上那一溜无所反应的乱七八糟地摊在地上的一群,这车实在不好骑,车轮都差点要压着那些懒懒地伸出来的脚掌了。她只能下来推着车走。当她在自家门口那扇神气的大铁门前停下时,一只不识相的乱草堆般的脑袋瓜,正好抵着那钥匙孔。

“对不起,让一让。”她不耐烦地打打铃,皱皱眉说。

脑袋瓜极不情愿地一偏,露出大半个钥匙孔。似乎在说:“神气个啥?算你的档次高?

她感到自己成了全场注目的中心,那扭钥匙的手,都有点颤抖了。由于紧张,连拧了两下才把铁门打开。顿时,一股清新的、夹杂着树叶青草的怡人的气息,从那窄窄的门隙里扑出来,让那些坐在柏油地上受酷热煎熬的人们,不由得不来一个长长的深呼吸。有几个一面露出不屑的表情,一面却趁势伸长头颈往那有限的隙缝里窥视了一下,只见里面绿枝缠绕,沿墙瀑布般垂着一排茁壮的爬山虎之类,但不及他们细细打量,即听到脆亮的“嘶”一下,由于有限的空间同时容纳不下一辆自行车和一个人,她那条漂亮高雅的白帆布裙子后裾,给钩下了长长的一条,就像根尾巴样挂了下来。

她怒了:“人家出出进进的,总该留个道。”

那个茅草堆般乱发的,不客气地回敬着:“你自己开门开得贼头狗脑,怕强盗抢还是怎的?

她愤然摘下了墨镜,那是一张谈不上漂亮而且也不能属青春年少的脸面。

茅草堆乐了,绽出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哟,脸孔长得像只烘山芋似的!

原先那懒懒的一群,顿时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围上来起着哄:

“小三子(即那茅草堆),有种,坚持到底!

也有人对着她打着哈哈:“算啦,放人家一马了,人家小三子苦得很,这大热天还得卖命,阿拉厂又尽做些没有油水的活,一个月连工资带奖金,才那么点,人家还得积钱讨娘子呢!

更有人半阴不阳地说:“还是回去找你阿爸报吧,他那么些钞票,不怕黄梅天出蛀虫吗?

她气得脸色煞白,一扭头,才注意到正在一边一声不吭地看热闹的徐九龄。凭他那身整齐的装束,使她以为,他较之墙根的那一堆要文明些,要懂得一点尊重女性的常识,她求援地朝他瞥了一眼,但他没理会她。

这时,二号人家朝弄面的两层楼窗口,竹帘子“哗”一下卷了起来,露出个头发稀疏然而梳得油光滴滑的老先生的脸:“薇薇,快上来。”然后又是“哗”一声,帘子复又放下了。

薇薇忍气把铁门“砰”一声猛关上,狠狠地、几乎咬牙切齿般诅咒着:“文盲加流氓!

徐九龄这才对墙根那一群开了腔:“看,套上去让人家骂,你们就不能讲点文明吗?

小三子则不屑地斜了一眼那紧闭着的大铁门,嘴里嘟哝着:“哟,脸孔长得烘山芋般,还神气点啥?不就是仗着一幢花园洋房嘛!

听得这番话,徐九龄也不由得冷冷地瞟一眼二楼那静静地垂着的竹帘子。虽说他如今的职务是一厂之长,尽管这个厂其实是个只管开拉链熨烫成衣的“小儿科”,但他而今好歹是个厂长呵!只是这工夫这位厂长同志,心里也由不得不涌上一股幸灾乐祸的感觉: 这个自以为是的烘山芋,活该让小三子这伙人去收拾她!

几个月前,在他刚刚上任时,正值那雷打不动的周四卫生大扫除,作为厂长,少不得要以身作则一番。他正把裤管卷得老高,赤着脚卖力地冲洗着厂门口那块空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

“喂,你们负责同志在哪?说了管用的负责人!

他抬头擦了满把汗。那说话的就是薇薇,穿着一件他们厂里工人看见都要骂娘的、熨烫起来很费工夫的汕头抽绣白衬衫——唯有吃饱了没事干的有闲阶层才有工夫侍候它。她神气地挺着胸,左胸前,别着一枚红底白字的大学校徽。这种走着从大学到社会的平坦之路的幸运儿,对一切蓝领阶层总是持那么一种酸酸的傲气。

“你是哪里的?”他放下手中的橡皮管子,故意看也不朝她的校徽看一眼。

“你是……”她显出有点不耐烦。

“别有眼不识泰山,人家是我们的厂长。”早有拥在边上看热闹的,热心地替她介绍了。

“哦,这么说,你就是负责人啰!”她并没因他是厂长而肃然起敬,且当说到“负责人”时,目光尖利地从他光着的肩头直扫到他赤着的双脚,“我是隔壁二号的,部队已办好移交手续了,只是汽车间还让你们厂里占着,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空出还给我们?”她以一种债权人的身份,言语间颇有点咄咄逼人的味道。

这真是一则难题。

那汽车间,当初是向部队商借的。当时嘛,反正子弟兵与工人阶级是一家子,且当初又是只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既没立据也没租契合同,一笔糊涂账,时间长了,也就租地变自产,服装厂把它作仓库派用场,现在猛一下提出要退回,倒也真有点棘手。

“总得给我们一个过渡时期吧?我们能不能定个租约,我们厂可以按议价,每月付月租给你们。时下房租价是月租一平方二十元……”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是来找你谈生意经的。你是负责人,”她说着,瞥一眼他手中的橡皮水管子,“得抓政策性大事。过渡一下是可以的,但要给个具体日子。”

徐九龄给她激得满脸火烧火燎的,却又一时语塞,他只能舔了下嘴唇,把那口气咽下肚,然后眼睛也不瞅她一下就果断地说:“好吧,一个月后,待地方出空了,肯定还给你们。”

她却一句不放松:“你这讲话算数?

什么话!他冒火了。

“我意思,”她小心地斟酌了一番措辞,“请给我一个有你们单位公章的字据,如是,双方都可以有个凭据。”

厉害,她准是学法律的。罢了罢了,算他徐九龄倒霉,修了个尽赔钱的穷厂厂长,人穷气短,威势竟压不倒一个时髦女人!

“不用啥字据,这种字据我们厂里也从来没开过。一个月后,你们来收房子,房子拿不到,我不是人养的!”说得激动了,他竟“啪啪”地拍着自家胸脯,拿出小三子他们讲话的架势了,而且在话末,他双唇间,竟轻轻地仅仅用气流声,吐出那两个字的“沪骂”类似“他妈的”。。

她抿着嘴强忍住一个笑容。

他意识到自己出了洋相,狠狠地把一直牢牢捏在手中的橡皮水管一扔,尽力拿起厂长的架势:“那么,就这样了,我还有个会议呢。”

她倒也爽气,得到确切答复后,即蹬上自行车走了,不巧车轮压着个水洼,几点污水溅脏了她那条白得耀眼的裙子,就是今天撕破了的这条。这真是一条多灾多难的裙子!

 

“这号人,从骨子里看不起我们!”小三子用大拇指指了下那扇紧闭着的黑铁门,掉首朝它吐了口痰,那浓浓的痰迹,即刻“啪”一下黏在那新上漆的大门上,慢慢往下淌。

“哟,恶心死啦!”一个女工厌恶地转过头,“真缺德!

小三子叉起两条胳膊,“哼,‘文革’那阵,我们的战斗组就设在他们房子里。那时他们一家子,一个个都像只偎灶猫似的,包括那神气活现的‘烘山芋’。唉,那时的我们,让一口一声的小将给捧昏了。早知抄了人家的要还把人家,‘右派’还要平反,扎根农村的都能上调,这我们跟在后面凑啥热闹!现在,人家可又落实政策重番抖起来了,可谁替我们落实政策?我们家豆腐干大块地方,从我外婆起就住到现在,谁来替我们落实?

“靠我们自己嘛!”九龄摸摸自己发达的肌肉腱,蛮自信地说。

“有办法的,早自己给自己落实了,远走高飞了……”小三子反驳着。

这话不假,自恢复高考后,这爿小小的厂,竟出了六个大学生,两个自费留美的……其实,也不用奇怪,十年之久的混乱,鱼目混珠,那些人命该文曲星的运,搁在这里开纽洞,实在是一种历史的误会,他们屈尊待在这里,不过是短期歇歇脚力而已。这些大学生们和那些后来调到局公司上级机关的,都属有权力或财力,至少有智力的,一旦闸门打开了,即各显神通,远走高飞,永远离开这巴掌大的天地。只有他们的徐厂长属倒霉的,抽到公司里培养了一阵,竟又回来了,怪来怪去,只怪他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老裁缝!没噱头。

“反正,我们这批人,筛子已经筛过了,就剩下我们这批老油条,也算你厂长倒霉就是了。”小三子拍拍厂长肩头,自嘲地说。徐九龄和他在一年上进的厂,他可是不怎么忌讳他的。一定程度上,他还有点同情他。改革改革,报上介绍的改革家企业家,三日两头在调花样,一会步鑫生,一会年广九,就像流行歌星样换了一批又一批,可他们这家厂,依然赚不上钞票,尽管这位徐厂长像真的一样,迟到扣几钿奖金,早洗澡又扣几钿奖金,弄得人动都不能动,还是富不起来。

“别自己看不起自己嘛!”九龄皱着眉,很生气地粗声粗气地说。他不是为那些没出息的话而生气;他生气,是因为这些话有一定的道理。

虽则筛子对他好歹留了点情,让他当上了干部,但是,在这女工多,男工散,长年累月只管上拉链、开纽孔的小厂家里,各自的心眼,也会变得像针屁股般的小,连徐九龄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如此。

“不过,说句实在的,谁不甘心混日子的,想做番事的,就得趁现在这当势。错过了,也就算数了,真的算数了。”他说。

厂小,厂长相对也没什么威力,墙根那群他的散兵游勇们,并不为他那番热血沸腾的话语所打动。小三子半真半假地敷衍着:“你们厂长想做番事,我们实惠得很,就想钞票多捞点。”

“我也想多赚点钞票的。”九龄毫不避讳地说。

“那你别当厂长,学你老阿爸徐师傅,躲在家里接活计。”有人提议着。

“这种赚钞票手法太原始了,太小儿科了。”九龄挥挥手,不以为然地说。

“唷,徐厂长想赚大钞票呢!

“徐九龄狮子大开口,口气不小!要想超过二号的叶老板呢!”

“就是嘛,拆穿讲,啥人不想赚钞票?

工人们哄笑起来。

徐九龄微微一笑。二号人家又有啥了不起?不过那么幢房子,发回那么几个六位数字的钞票。当今世上那些企业家,能称上富翁的,都要上亿才能算数,家里何止是私家车?私家游艇,乃至私家飞机,那才叫企业家呢!

一个女工却插嘴反驳着:“我看二号里那‘烘山芋’就不急想赚钞票,看她那光景,倒是缺个老公呢!

这话题一下集中了大家的兴趣。

“哼,找老公?看她这只‘烘山芋’脸孔,啥人有胃口娶她!”小三子权威性地下了结论。虽然这个结论毫无根据,但众人还是很快活地接受了。

“难看点又有啥关系?人家有房子,有钞票……”这听着像是反对意见,其实不过欲用反证法来证明小三子的结论的准确性罢了。

果然,马上有人接嘴道:“就冲这一点,她也嫁不到好男人,人家看中的不是她的人……”

“哼,弄得不巧,”小三子作出一种恐怖的表情,用手背朝自己脖子上一抹,“就像《尼罗河上的惨案》一样啰!

“嘘,”有人轻声提醒着,“隔壁又来人了。”

与“烘山芋”那辆紫茄色的小巧轻捷的车相比,这是一辆踩着叶子板像散架似的咯咯作响的“老坦克”。来人年岁不大,却穿着一件圆领老头汗衫,一条长及膝部的裤管肥大的西装短裤,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那副老土的模样,较之墙根的那簇,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轻轻打了下铃,墙根那堆即踡起脚给让了个道,他就开门进去了,直到门“砰”一声关上,小三子首先伸了个懒腰,挺不服气地说:“怎么,让个阿乡给弄糊涂了。”

“甭搞了,人家是二号里的小开呢。”

“小开?这小开比我阿三还土!比我们徐厂长还像领导,还像共产党员……”小三子夸张地表示着惊讶。

“怎么,对你们太客气了,所以不把我当领导。”徐九龄忍俊不禁。

“让我们大家多捞点奖金,才是真正有办法的领导呢。”有人在边上冷冷地插嘴道。

“别急,”徐九龄叉开大拇指和食指托着下巴,轮廓分明的脸庞上,双眼射出得意的,甚或可以说是野心勃勃的目光,“就同是这巴掌大的一爿厂,他们二号里能发财,我就不信,我们就榨不出油水来。我们照样要发财,要买房子。”

“哟,徐老板,口气好大,别吓煞我。”小三子揶揄着他。

“哼,我要真是老板,”徐九龄半真不假地说,“首先要把你这个只会磨洋工、不肯出细活的老油条开掉!

人们哄笑起来,小三子也只能尴尬地红着脸跟着笑几声,瞅着徐九龄一个转身,他就狠狠地咒了一句:“唷,像真的一样!”心里,禁不住打了阵寒噤: 刚才徐厂长讲“开掉”这句话时,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那么一扬,很带着几分凶相。

上班铃打了,一小时的午休过去了。关于那二号人家的话题,也就此打住。而由于这燥热的天气,单调又乏味的活计,及因那二号人家宽敞的住房而起的种种嫉妒和不平,也发泄得差不多了。工人们缓缓地伸着懒腰,慢吞吞地走进工场,这大半天好歹打发过去了。

说来冤枉,外边的人,都道资产阶级而今落实政策了,钞票不当钞票用,如何阔气享福……别家究竟如何不敢说,可二号里的叶家,其实并没隔壁四号里工人们讲的那般阔气。在他们二楼的起居室里,连当下时兴的墙布都没有贴,只是上着极普通的淡绿色的一〇六涂料。靠窗一套很普通的深灰仿羊皮沙发,墙角一架当今青年们不屑一顾的“雪花”牌冰箱,边边角角已渗着隐约可见的锈斑。另外,沙发前那张红木矮茶几和房间中央那张鸭蛋形的红木餐桌,及屋角一口红木落地座钟,让人一眼就看出为劫后余生的物资。这些家具凑在一起,给人一种杂乱不协调的甚或有点败落的感觉,好像是寄售店的店堂样。

薇薇虎着脸,正在里间摆弄那条心爱的被钩破的裙子。她的母亲乐蕴如,在一边帮着她。

“所以讲,”坐在藤椅上的一家之主叶信义,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折扇敲打着椅把手,一边嘴上说的,却是句句让太太听了怦怦心跳的话,“刚才弄堂里那番话,说明稻草堆上汽油已经浇上了,就等着来根洋火,马上就可以‘呼’的一下重新烧起来,这运动,什么时候都搞得起来的!

原来,那窄窄的、夹在两堵墙之间的弄面,有如一只传声效果极灵敏的共鸣箱,根本无须扯着喉咙,就可以一字不漏地把声音直送上叶家窗口内。

“不是讲,再也不搞运动了?”太太忧心忡忡地放下手头的活计,求援般看了一眼丈夫。长年的担惊受怕的生活,使她的尚留几分姿色的脸面,总带着一股愁眉不展、悒郁不安的神色。

信义皱皱眉,烦躁地就着烟灰缸弹了下烟灰。他的手指白皙瘦长,灵活敏捷,令人联想到钢琴家的手指。然而事实上,这却是一双出色的裁剪师的手,只是当他当上了与父亲一起经办的“添禄”时装公司的小老板后,就再也不和剪刀卷尺打交道了。

七十冒头的信义,修长清癯,嗓音浑厚年轻,在这大伏天里,即使居家闲坐,也是衣着体面整洁: 上面一件麻纱香港衫,白帆布西装短裤,深色中筒丝袜,皮拖鞋,颇有英国绅士的气派。这样的老先生,如果出现在当今的舞池上,年轻的女士们,会很乐意做他的舞伴的。为着他的年龄,让女士们有一种安全感,而他的风度,又决不会让她们感到索然无味。

“唉,运动运动,”信义举起夹着香烟的右手,用无名指搔搔自己的脸颊,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这辈子,就是伤在这无穷无尽的运动中了。抗战才打了八年,我们的‘文化大革命’比抗战还要多两年,真是……!

“爸爸,刘伯伯来了。”儿子子杰,就是刚才小三子誉为阿乡的那位,屈起手指在敞开的门上笃笃敲了两下,说罢就欲转身离去,那位刘伯伯却留住了他:“别忙着走开嘛,你伯伯也有好久没有碰到你了。”

子杰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勉强在屋角一张沙发上挨下半个屁股,让人一看就感到他这个坐姿极不舒服,只是他懒得调整得更舒服些,因为,他本来就不想在这儿久待。

做父亲的递给客人一支烟,也默默给儿子一支。子杰自个划亮了火柴点上,刚把火柴扔了,才发现忘了先给客人点火,待重新摸出火柴想再划一根,做父亲的已经不满地扫了他一眼,向客人揿亮了自己的打火机。

子杰不自在地搓搓手,在这方面,他承认自己永远是迟钝的,粗心的,麻木的!

子杰闷闷地吸了口烟。说实话,父亲习惯抽的英国式烟丝对他来说,太淡了,太不过瘾了。他习惯抽凶点的烟,哪怕那种人人谓之为“臭”的阿尔巴尼亚烟,这兴许跟他十多年的塞外生活有关。为了品出味,他狠狠地吸了一口,以至发出“咝”的一声,父亲的眼皮很细微地抖动了一下,子杰已经感到自己那“咝”的一声,让父亲很不舒服。唉,他让父亲不舒服的地方太多了。比如说,他盛饭习惯用面碗,这样爽气,可父亲却嫌他粗气;他夏天喜欢赤脚穿凉鞋,父亲数落他光着几个脚趾不登大雅之堂。乃至他抽烟的架势,父亲看着也不舒服,有一次公开指桑骂槐地教训过他: 那种用拇指和食指捏烟的架势,是标标准准的黄包车夫的架势,下等人的架势。他没有辩解,他带着老婆孩子三口人,白吃白住着父亲的,自然喉咙也响不起来了。为了表示抗议,他只是固执地我行我素。

刘伯伯是熟客,他无所顾忌地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高高地架起了二郎腿,并没觉察到父子俩这种微妙的对峙,“子杰,回来也快有半年了吧?怎么,还在那个小学里待着?”说到“小学”二字,他很有点怜悯的意思。

子杰又是“咝”的一声吸了口烟作为回答。

“户口能回上海已经很不容易了,”信义则故意把话说得很是轻描淡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在我们子杰儿子老婆都有了,家里日常开销又不要他掏腰包,随便名字挂在哪里,只要有个组织关系就可以了。”

子杰再是“咝”的一声,然后用力揿灭了烟头,由于力气太大,烟头给整个揿碎了。与父亲那瘦削白皙的手相比,他的手关节粗大,皮肤粗糙,指甲也不如父亲那样修剪得整齐干净。

“刘伯伯您坐,我上楼去了。”他说着就站起来。

“马上要开饭了。”母亲心疼他的难堪窘迫的处境,可又无能为力,只能给予一些感情上的慰藉。

儿子还是坚决地噔噔走了。

信义眼看着两条壮健多毛的、赤裸着的双腿在他眼前晃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对老友解嘲般地说:“看,我们叶家的长房长孙,一副不折不扣的土包子样!

客人满不在乎地安慰着老友:“这是小事一桩,要不了一年,这副土气准会掉的。”

知子莫若父,信义鼻孔“哼”了一声,但也没说什么。

那边薇薇的情绪开始轻松了,似乎已忘掉刚才那场不愉快的风波。这时,她高高地举起手中的一本美国画报,扯着嗓子说:“哥哥主要没有好的行头,爸,你要替哥哥置这样一身花呢西装,保管再也找不到一点土气了。哥哥肩膀宽,穿西装才有架势呢!”近三十的尚未出阁的薇薇,按从前的讲法,该属老姑娘的行列了,但是仗着是家里的宠儿,她的举止和言行,是不受任何人约束的。或许也是同样的道理,她显得开朗、直率,还有点任性,这一切,使她不像有近三十的年龄,也没有那些老姑娘常见的乖戾脾气。

“对不起,我这儿子养到四十岁,管他吃管他住,还带上他的老婆孩子,已够我受的啦,还替他置西装!”信义没好气地说着,顺手伸过夹着香烟的手,用无名指和小指,挪过一张当日的报纸浏览起来。

这时,在他的头顶上方,天花板上,传来一阵急骤、如同开闸的激流般奔泻的琴声。

“子杰这一手还真不错呢!”客人赞赏着。

一直在边上沉默不语的蕴如,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轻轻地插了一句:“本来,我们的子杰,在音乐方面,是完全可以成材的,他的钢琴老师评价过,他的演奏风格很有点像顾圣婴顾圣婴: 上海已故著名青年钢琴家。。特别在演奏肖邦的作品时……”

“得了得了,”当丈夫的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讲这种马后炮话是最没有意思了,子杰现在才四十来岁,真正有魄力有出息,也还来得及。我的爷老头,不也是到四十来岁才开始发起来的。唉,真正烦煞了!

这最后一句,指的还是楼上的琴声。这工夫的子杰,一定是脚踩踏板,双手猛砸琴键,以至窗玻璃都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信义摇摇头,无限感慨地说:“想当年,我十二岁学生意,十七岁就可独当一面应付店面了,后来父亲有了店面‘添禄’后,整个工场间的事都丢给了我安排,我那时其实也不过只有三十来岁,比子杰现在还要小一截!再看看我的子杰,自己儿子都快十岁了,可成天还这么晃来晃去,不做点正事,自那架钢琴发还后,更是成天只知道伏在这琴上,琴是弹得还可以,可惜这东西没有用,且也太迟了。知道子灵,我二弟的儿子吗?新加坡的‘添禄’,给他办得红红火火的,人家今年才二十八岁,可我们子杰!”信义做了个表示失败的手势,重重地让手落在沙发把手上。

客人颇同情地点点头,劝慰着老朋友说:“算了算了,此一时,彼一时嘛。想想二十年前,子杰也是出过风头的,又是优秀团员,又是学雷锋积极分子,他报名去新疆那阵,你和你太大俩,也为此增光不少呢!

一番话,说得信义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蕴如则满目哀怨地瞟了丈夫一眼,羡慕地对客人说:“还是你家太太沉得住气,能干呀!

刘先生得意地笑了几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庆幸之感:“这倒是亏得我太太,那时连我都沉不住气了。现在,我们庭珂一家在香港自己买了一层楼,很是乐胃。要那时也去了新疆,错过了这个好女婿,也是可惜得很呢。”

一九六二年,正是动员去新疆的高潮。那时子杰与庭珂在一个班里,子杰是放弃考大学的机会报名去新疆的。话说回来,子杰学业平平,在钢琴上虽下过功夫,后来也荒废了。一九六二年高考要求好严格,只怕子杰未必能考上。那时的风气,对社会青年颇有一种偏见。考虑到这点,信义也就没有阻止儿子报名去新疆建设兵团。那阵的信义,为着儿子,也着着实实风光了一番,为亲自伴送儿子去报名站,他的名字还上过当时的《解放日报》和新工商杂志,并到处去做报告,现身说法,那是他解放后靠着儿子最出风头的一阵。

相反的,刘家任凭里弄干部轮着车轮大战,就是不松口,不放女儿走。当时,连叶家都为他们捏着一把汗,岂料刘家庭珂的父母却笃悠悠地说:“等等看,会过去的,一阵风的事。”果然,半年后,风息浪止,信义的风头也出得差不多了,以前所有的迎着他们的热情的笑脸和赞赏的目光也冷淡下来了。而刘家的庭珂,给悄悄找了个香港人嫁走了,那时节嫁香港人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可以到处嚷嚷的。不过,信义的妻子还是着着实实打心里嫉妒她。

唉,都怪信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子杰去新疆这件事,节骨眼上信义能劝阻一下头脑发热的儿子就好了,谁知他也会跟着儿子一起发热。儿子这一去,就去了二十几年,把子杰全给毁了!

落地钟“当”一声,蕴如这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她忙忙掩饰着自己乱麻般的内心,给客人敬上一支烟,一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这阵在忙什么?怎么好久没来这儿走了。”

说到“忙”字,老友即满脸生辉:“自我女婿和此间联营了几个企业后,再加上庭珂自己也做做生意了,我也像只陀螺样跟着瞎忙起来。喏,市侨联、统战部的大会小会再加茶话会,一心叫我为海外投资穿针引线,其实,我对生意经完全是外行,”或许感到自己那得意劲太露锋芒了,因而他语气突然变得谦卑起来,“讲到做生意,信义兄总归属上海滩的第一块牌子了。想当初,上海总商会里没有你们叶家大公子叶信义的大名,就是牌子硬不起来。”

“过去了,过去了!”信义抬起双手拢了拢稀疏整齐的头发,心里涌起一股既苦又甜的惆怅之感。当今能记住并领略过他当年的风采的,怕也只有这么几个老上海了。再过几年,谁还会知道他叶信义,一个学徒出身的小裁缝,凭着胆识、魄力和才智,自然还有运道,办起了自备工场和在沪港有两个门市部的“添禄”企业。如今,那铺有嵌花打蜡地板、装潢之讲究在上海时装店屈指数一的“添禄”门市部改为了水果店,工场间也只管上拉链开纽扣,“添禄”的痕迹在上海已无影无踪了,他这个曾被誉为上海时装界的泰斗的叶信义,也已被人遗忘了。

得意的人,总希望别人与他们分享自己的得意之情的。刘先生到底抑制不住自己那番“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欣喜之情:“真正是从大年三十忙到年初一,没有停的。喏,今年大年初一,想想大清早不会有客人来了,谁知八点敲过,区侨联就有人来拜年了……”

信义悄悄打量着这位侃侃而谈的老友。人当真交起运来,确会满脸生辉的。就眼前这位老友,自己没做过一天的工作,不过吃着上代的老本,整日价所忙的,就是挎着个大草包,里面塞着一叠饭盒一家家兜食品店、熟食馆,钞票虽多,可在工商界同仁中,人们都不屑与他为伍,唯有请客时需要找个参谋议定菜单时,才会想到他。叶家之所以和他还走动,大半原因是因为庭珂和子杰曾是中学六年同窗的关系。岂料同样这么个无能的老友,现在竟也兜里藏着个什么有顾问之类头衔的名片了,竟也与市区级官员平起平坐了。唯有他叶信义,比他要能干一百倍的叶信义,当着那些乳臭未干的小鬼头都被称为“企业家”、“改革家”的今天,却还是形单影只,坐冷板凳。

那股怨气一上来,他讲出的话,就有点酸溜溜了。他指着报上一则报道某民主团体参观活动消息中的一个名字道:“这个人我晓得,没有啥本事,大少爷一个罢了,就是儿子在海外生意做的大点,他自己社会上人头熟,兜得转……”

“够了,人家这就是本事嘛。”做妻子的冷冷地一笑,说,“人家脑子比你拎得清,早早地把孩子送出去,哪像你,跟着毛头小伙子一起瞎起劲,把儿子往新疆送!

“啧啧,你看,又来了,”信义陡然用报纸挡住妻子射过来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二十年来,他陪儿子报名上新疆这事,竟成了妻子的撒手锏、紧箍咒,动不动就拿出来折腾他。自然,他承认自己这步确实走错了,但马有失蹄,人有失足嘛!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老友充当起和事佬来,“我看你们夫妻俩,想穿点,外边去旅游一番,散散心嘛。对了,女儿写信来邀我香港十日游,便宜得很,才一千五百元港币……”

“价钱是不贵。但钱呢?哪来的港币?”信义冷冷地说。这话不假,在上海,他的财力还可以算算;一离开大陆,连搭电车的零钱都拿不出一个呢。

“你兄弟不是在香港发得正火红呢。”老友嫌他反应太迟钝,他则笑老友太天真。

“哼,兄弟发财,那是兄弟的福分。我叶信义今日穷得揭不开锅了,还可以脸皮厚厚向他告个急,可为着旅游开口问兄弟要钞票,我们是不上的。”

说到这里,信义忆起当初他坐任“添禄”经理的位置时,兄弟尚在大学就读,每次周末回家,都是伸手向他这个大哥哥要零花钱的。现在,要他这个做哥哥的向兄弟要钱,那是打死他也不干的。

出现了片刻的冷场,客人抓抓头皮,力图制造点活跃气氛,又开了一个话题:“你们何不想想办法,让子杰薇薇出去……尤其是子杰!

虽然已经有不少亲友向蕴如提及这个建议,但蕴如听了,还是感到心中似有个未愈的伤口给烙了一下似的,疼得她露出一个苦楚的微笑:“薇薇再说了,可子杰,却太迟了。”

“子杰英语都不识,去美国有什么生路?认真洗盘子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远涉重洋去洗盘子,似乎太不合算了!”信义说。

“那现在再学起来嘛。”

信义颇轻蔑地看一眼这个头脑简单的老友,频频摇头叹息着:“太晚了,太晚了!

真的,一切都考虑得太晚了。

去美国,早在四十年前,解放前夕信义就考虑过了。他原先学生意的那个店铺的外国老板,回国后就曾写信召他去,准备与“添禄”一起把时装行业打到美国去——美国人穿衣服只讲花哨不大讲究工艺,这份生意应该是好做的,但信义宁可独资经营,自己当老板,也不愿与人合股,互相牵制。再说,他也不舍得那自己一手操持起来的“添禄”企业。考虑再三,终于退掉了好容易弄到手的船票……如是,就变成现在这番局面了。

又是冷场。

话谈得不甚投机,客人也坐不住了。因为是熟客,叶先生夫妇俩只将他送到房门口。他的身影刚刚踅出房门,叶太太即烦躁地拿起他用过的茶杯,往盥洗间的抽水马桶里一泼,狠狠地拉了下水箱,嘴里咕噜几句:“讨厌,烂屁股赖着不走,神气点什么,不过因着女儿女婿在外头生意做的大一点!

这时在里间的薇薇,扭过头来半真半假地说:“你们的敷衍功夫还真不错,既然不欢迎他,还一个劲邀人家再过来坐,真是虚伪!

母亲倒给她说得有点尴尬了,父亲则不然,习惯地举起夹着香烟的右手,无名指和大拇指互相轻轻一扣,极其高雅地吐了一口烟,说:“做人嘛,还不就是这么回事: 人骗人,自己骗自己。”

薇薇不满地皱皱眉,她讨厌父亲那种把人世看得太穿的哲学。经过父亲目光的过滤,生活变得太实在、太简单、太冷酷了。

这时,媳妇美仪进来了,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睡袍,一头蓬松的头发用手绢在脑后挽了一把,一副娇慵倦怠的神情。这房媳妇,是子杰还在新疆时,蕴如四处托人觅来的。怎么办呢?儿子在新疆,上海总得留个根呀,否则,岂不真成了扎根边疆了?这一着,甭说蕴如想想心寒,连当初又是表决心又是写血书的子杰,也感到心灰意懒了,当下也同意了走这条曲线回沪的路——在上海娶一个媳妇。那时还未落实政策,只是三千元抄家物资折合费已拿到了,这笔款子,只有对小户人家才有吸引力,于是,就觅来了美仪,子杰才得以借这个关系调回来。

“唷,这裙子怎么了?”一瞥见薇薇那条撕破了的裙子,美仪就故作惊诧之状,其实这中间的前因后果,她在三楼早已听得一清二楚了。明知这位有大学文凭的小姑很看不起做保育员的自己,美仪在表面上,还是极力与之维持着友好的关系。有什么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哪怕是自己的婆家。

听完了小姑简短的申诉,她内心很有点幸灾乐祸之感,但嘴上还是很仗义地说:“太气人了,找他们负责人去。”

这事不提,薇薇的气头倒也过去了,一提,她又上火了。最最让她生气的,倒不是因为那条裙子,而是因为那位视而不见的厂长。看着那么气度不凡、一表人才的男人,竟对她所受的委屈无动于衷,这分明是对她的藐视。作为一个年轻的女子,这是最无法忍受的。

薇薇做了个不屑一提的表情,抨击着那位“负责人”:“我看呀,隔壁那厂搞不好了,那厂长只懂得冲厕所掏阴沟,其他事情,他死人都不管。”

“话说回来,那个小厂长,长得蛮神气的,一副聪明样,看来,跟步鑫生一样,兴许有点小噱头呢。”蕴如顺口说。

信义却撇撇嘴:“得得,就是步鑫生,又有啥稀奇?还不就是我们从前那套生意经?从前叫我们横批判竖批判的生意经,现在,又时兴了,就跟你们女人的旗袍一样: 一会儿时兴长,一会儿时兴短,老式的变时髦,新式的又变老式……”

薇薇笑得前仰后合,美仪眨巴着眼睛还未弄懂,蕴如则忧戚地瞟了一眼丈夫,恳求他别再说这些勾起人不愉快回忆的话语了;她已给这些反复折腾弄怕了。

午饭开出来了,蕴如这才想起小孙子。

“去外婆家了。”美仪回答。

蕴如不悦了:“就是放暑假,也该读读书,念念英文,哪能常常泡在外边玩!”要孙子读书是假,她不愿意孙子常跑那小家子气的外婆家是真。美仪的兄弟阿伟是最令她头痛的,不读书也不好好上班,成天做些掮客般的差事,这样的舅舅对她的孙子绝没有好影响。

“到外婆家去,怎么是‘泡在外边’玩?”美仪深知小业主家庭出身的自己,在叶家是被看不上的,但她向来也是不甘示弱的,越弱越让人欺嘛。因此,她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

“他们一家都是不读书的,还会想到督促他读书?”

“那子杰也是不读书的。”

婆媳俩你一句我一句地惹得信义心烦,本来在饭桌前就座的时候,就是他一天中心绪最不好的时候;眼看着吃饭的人围着满满一桌,赚钞票的人却一个也没有,儿子媳妇孙子女儿全吃着他老头子的饭,天天只有出去的钞票没有进来的钞票,这个就是败落的征候吗?他没好气地用筷子笃笃敲敲台面阻止她们:“吃口太平饭吧!”眼光一扫,发现子杰没有在饭桌上,这股怨气,正好出在儿子身上,“怎么吃现成饭还得请!

美仪对公公,多少不敢太放肆。她低声为丈夫解释着:“他在备课。下星期区里有人听他的唱歌课,他们老师马上要评职称了……”

话没说完,信义鼻孔就哼了一下。

“要我是哥哥,再也不把心血扑在这没意思的孩子王上,评来评去不还是个小学音乐教师?其实哥哥刻苦点,发个狠心读读英文,再另找出路嘛。”薇薇说。这个装束时髦颇带几分洋气的妹妹,无论是外形还是气质,与哥哥截然两种格调。

“人到四十岁了,还找啥出路。”美仪说。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当妹妹的不把兄长当兄长,经常要数落自己的哥哥,好像她样样都懂、样样都行似的,更别说把她这个嫂子放在眼里了。

蕴如立即帮着女儿说话:“这倒不在乎年纪,完全看自己有无志气了。对面弄堂三号人家,与子杰同年,人家照样自费出国了,听说混得有点名堂了。”说着,她瞟了一眼正在扒饭的媳妇,悠悠地叹了口气,说:“人家的媳妇多懂道理,多顾大局,全副精力支持丈夫读英文,为他报名读‘托福’,总算把丈夫逼成材了!

美仪不露声色地回答着:“那他肯定是从小就爱读书的,这么大年纪还能如此用功!看来,这是他父母的功劳。我从此也要好好管教儿子,免得将来长大了,还要让媳妇来管。”美仪虽则是笑眯眯地道出这几句话,一对油黑乌亮的眸子,熠熠的眼色倒是颇有点厉害,婆婆反倒不敢说三道四了。

三十出头的美仪,端正的鼻子和又黑又亮的双目,应当说是很漂亮的,可不知为啥,这些漂亮的器官凑在一起时,效果并不怎么显见,可能就因为眼梢角那股咄咄逼人的神情。这时,她三下两下扒完饭,拿起个小碟胡乱替丈夫挟了点菜,就匆匆离桌了。近来,丈夫越来越不愿上桌一起进餐了,她明白,身高体壮、正值壮年的丈夫,再捧父亲施与的饭碗,同时聆听父亲在饭桌上的训话,这滋味有多难堪,多窝囊。但是,这到底可以占上不少便宜呀!如今市面上啥价钱,自己开伙食,开销大得吓死人呢。再说,既然小姑可以不交饭钱,吃得如此心安理得,她和子杰为什么要自掏腰包呢?市面上有句话,“有吃不吃猪头三”,这可是千真万确呢。

“看,我们家里请进一只雌老虎了!”瞧着媳妇走出去,蕴如即忿忿地说。

“子杰无能,只配这样的老婆!”信义回答。然后掉首看看女儿,说,“不知你将来撞上怎样的女婿了。”

薇薇不吭声,对着那口落地钟玻璃面自己的映影端详了一番,冲出一句无头无脑的话:“人家讲,我这只脸孔像烘山芋,是吗?

这是一间通风、敞亮的、石库门房底层的客堂间,靠天井的一排落地长窗边,搭着一张长铺板,这是专做女装的老裁缝、“添禄”从前三大台柱之一的老徐师傅工作的案头。紧靠长铺板的,则是一台老得牙都要掉了的“胜家”缝纫机。红木梳妆台上,一台二十吋的“东芝”彩电正在播放越剧《孟丽君》。房间正中的红木八仙桌上,散放着菜碗和未收拾的碗筷。北墙下,一张式样新颖的紫红色三用沙发两侧,石狮子般守着一台淡绿色的冰箱和紫罗兰色的双缸洗衣机,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是内容丰富但凌乱、不协调,尤其那些崭新的现代化设备,让人看着似乎不像属于这位脚踩“胜家”老爷缝纫机、颈脖上吊着皮尺的老裁缝所有,只是别人暂且寄存在他那儿,而且好像随时等着打包运走似的。

由于长期伏案操作,老徐师傅的背伛偻得厉害。他共有子女七人,现在出嫁的出嫁,入赘的入赘,留在家里的,就只剩下九龄一人了。早几年老伴又病故了,家里没个理家的,难怪显得很凌乱,连吃顿饭,爷俩也很少有安安定定端着饭碗围着桌子吃的时候。

“九龄!”老徐师傅从那花花绿绿的料子堆里抬起头,朝着后厢房叫着,“快把桌子收拾一下,等下有客人来取衣服,如此摊得一塌糊涂,难看呵!

九龄正津津有味地捧着一本《大饭店》,他已连续读了这位作家的《航空港》、《超负荷》等小说。每一部小说中,都有一个四十上下、精明能干的行业领导者,卷夹在保守与进攻的漩涡中挣扎,奋斗……这样的行业领导人,才真正是领导,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汉。这套小说,把丝毫没有文学细胞的徐九龄给镇了。现在他居然也捧起小说来,而在以前,他总认定小说是骗人哄人的玩意呢。

“九龄!”外间,父亲不耐烦地提高了嗓子。九龄忙着应声出来,开始收拾饭桌了。

“这么大热天,躲在里屋不怕发痧?”父亲心疼地说。尾拖儿子,总是最宝贝的,“要我是你,那短命的厂长就别去当了,又累自己又得罪人,不如省下时间跟我学点手艺,那点收入,十个厂长也顶不过呢。看看我这儿的活计,”说着,他指指案板上的料子,“真急人,就是不吃不睡,也是赶不完的。”

老徐师傅嘴上唠叨着,神情上却漾出一股得意之味;因为是“添禄”的老师傅,整日价老顾客带来新户头,上海人介绍来香港人,真是生意兴隆,应接不暇,只苦于少个帮手。偏偏儿子家里闲不着,当了厂长已经忙得没日没夜了,就是那有限的几个晚上,看他还是读书练毛笔字,听说秋天还要读夜大学,这又是何苦呢?老徐师傅就刚好识几个够写尺寸的字,可如今只要手指下带紧点,一个月挣得比一级教授还高呢。

“徐师傅,”随着一声甜甜的叫声,邻家姑娘凤娣,一个丰满红润的姑娘,趿着双大红高跟塑料拖鞋,穿着薄薄的碎花睡袍,带着一股浴后余下的香皂味,还有一股微妙的说不出所以然的气息进来了。这颗阴电子的介入,使两颗白板对煞的阳电子活跃起来,反正,九龄来了精神,忙忙地揩抹了下桌子,就陪着她看起电视来。老徐师傅也不甘冷落,千方百计想引起姑娘对自己的注意。

“凤娣,”老徐师傅拿着一件蝉翼般的黑罗纱晚礼服,“这儿有条裙子,那客人的身材和你很相像,你穿上让我看看。”

凤娣高兴地长长“唷”了一声,姑娘们对漂亮的服装有着先天的癖好,哪怕只是试穿一下,也可以着着实实地高兴一番呢。这件礼服是一位香港太太来定制的,如今又时兴三十年代那种耸肩头的样式了,年轻的师傅都不会做,老徐师傅那手绝活,埋没了几十年,没想到竟也有吃香的一天!就这么两年三年工夫,冰箱彩电,一个儿子一套,都给撑起来了。他像出土文物一样重见了天日,也因着这个“老”字,身价陡增了。

凤娣换上那件礼服出来,模仿着时装模特儿的表演步子来回走着,老徐师傅发现衣服肩头接缝处有点小小的瑕疵,即含着满口大头针,口齿含糊然而语气坚决地把她叫过来,仔细地用大头针摆弄服帖后,又自语地说:“这里得拆开重新弄一下。”

“这点点小毛病,不注意根本看不出。”凤娣说。

“这哪成,明知有毛病不改好,这样的衣服我是拿不出去的。”老徐说着,连声催凤娣把它脱下来。

九龄想到厂里那些飞针走线、不顾质量的小兄弟们,作为厂长,第一次为父亲这种认真、顶真的工作态度而感动。

“爸,你为啥这样顶真?”他问。

“为啥?我总不能自己敲自己的招牌。”父亲从老花镜后瞥了儿子一眼,好像感到他这个问题问得奇怪似的。

“那从前在‘添禄’时,一旦出了次品,怎么办?

“怎么办?第一次红红脸孔就算了,次数多了,老板就请你跑路了。”

“那叶老板,很厉害?

“自然。要不,当初与我同吃一只碗里的萝卜干,怎的人家就盖起大洋房,造起自己的工场间和赫赫有名的‘添禄’!就你父亲没出息,只落得一世的穷裁缝;先跟洋老板做,再给自己的师兄做!”说到自己的心病处,老徐不禁也闷闷地叹了口气。人生最伤心的是,到了暮年之际,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战败者。“九龄,你的父亲,是只饭桶呀!

“那有什么,”凤娣不以为然地说,“那是老板剥削人嘛!”她是七九届毕业生,政治课本上那套,还是背得滚瓜烂熟的。不过,此刻由她这么穿着一身睡袍、懒洋洋地摇着蒲扇说出来,那些政治术语都失去了严肃性和权威性了。

九龄看着父亲那伛偻的脊背,感到很不是味。固然,父亲仗着那一手好技艺,近年来,使家里过上了他从来没有奢望过的富日子,但是,如此没日没夜地扑在缝纫机上的父亲,自个却忙得没时间来享受自己挣来的那点钱。这样的苦干来求富,九龄不欣赏。他徐九龄的欲望很高,远非那几台彩电冰箱所能满足的。他得做一番事,一番轰轰烈烈可以让后人来点评的大事,免得有朝一日,到他头发白了、背也伛偻的时光,再不得不向自己的小辈承认,自己此生什么也没干过,什么也没尝试过,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那时的‘添禄’,现在叫什么?”凤娣问,“比南京路那个上海时装公司还大吗?

徐师傅一扫沮丧的神情,又得意起来。只见他竖起左右两只大拇指比划着:“那时说到‘添禄’,比‘鸿翔’、‘朋街’还高一筹,名气与十三层楼十三层楼即锦江饭店南楼下的店铺,解放前为上海最高级的商场集中之处。下的那些不相上下呢。老实讲,上‘添禄’的客户,乘黄包车来的都不大有。”

九龄嘴角泛起一股苦笑。明明做了奴才,却会因主子的光彩而自喜,这就是父亲这代人最不能让人原谅的悲剧。

“那时,那些个名门小姐太太一进‘添禄’,就非点我徐师傅不可。”老徐越说越带劲,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他的很辉煌的过去,连司徒雷登的亲戚,就是“毛选”中提过的那个外国人,也让他老徐给做过衣服呢。他毕竟是有本事的,至于发不了财,那可是另一回事了。说到发财,也有点像押宝,完全是碰额角头的。

“那‘添禄’的店面最初是洋老板的,”老人一得劲,话头也就多起来了,“日本人打进租界,把我们的洋老板抓进提篮桥了。那时的市面,有谁还有心思来做时装?生意清淡得连萝卜干都快吃不上了。两个师兄都卷铺盖溜了,只有我和叶老板——那时,也不过叫他阿信——没有溜,主要是没处溜呀!叶老板就是有魄力,独自撑着那门面揽生意,亏他还装得出笑脸,唉,东洋人打进上海那阵日子实在不好过。我们原先租借的那间栈房让日本人派用场了,待我接到消息赶到那儿,我们公司存在那儿的几匹花洋布,就这么给抛在露天,早给雨水浸泡透了。晾干一看,图案都给水浸得黏黏糊糊的,有点像现在那种最吃香的花布。眼看这几匹布要扔掉了,喏,就是阿信活络,他看看那黏糊糊的图案,突然说,很有点味道。然后请来一位女明星常客,让我精心给她裁剪了一件旗袍,请她穿着到处走走。果然,吓,这种旗袍一下就在女学生和知识妇女中流传开来了,她们纷纷到我们店铺来定做这种布旗袍,还非要指定那种黏糊糊的图案不可。后来我们这种让水浸泡过的花洋布都用光了,特地去印染厂打交道,为了要印染这种黏糊糊的图案的花布,印染厂还着实花了功夫呢!

这个传奇故事把九龄听怔了,简直不可思议,叶老板对消费心理摸得如此透。“他当初大约把价钱压得很低吧?用现在行话说,就是处理价钱?”他问。

“你这就不懂了。生意经有句话: 千万不能卖货。这是砸自己牌子的傻事。阿信,就是看中了办的。那阵国难当头,提倡生活廉洁,而这种花色别致的布旗袍,正好行俏呢。也就是打那以后,阿信动了卖成衣的念头。那时节,东洋人下的上海人,日子不好过,一般人都喜欢买现成的衣服,又方便又经济。因此,当着别的时装店几乎支撑不下去时,我们这店反而赚了。后来胜利了,外国老板一看,喜出望外,回国时,当即把这店铺送给阿信了。这岂不是天上落下来的美事?阿信即把店名改为‘添禄’。这阿信,鬼点子多着呢,要不是世道变了,他鬼点子有得出了!

凤娣用肘子推推九龄:“你也是厂长呀,也去找个电影明星来给你们推销推销嘛。不过,你们厂生产出来的衣服实在没样子,袖子肥得可以塞进一只蹄髈了!

九龄笃笃地手指敲着桌面。这个姓叶的老头子确实不简单,虽然以前也听说过一些,但父亲今日这番话,确实让他对这个平时瞧着阴阳怪气的老头,不得不佩服。这个也是吃萝卜干饭学徒出身的老板,赤手空拳为自己挣起了洋房、厂房、店面,远不是那几台冰箱彩电所能比拟的。最最重要的是,他为自己和子女家庭挣得了一种、一种……背景,虽说如今是社会主义社会了,但是背景……他瞧了一眼伛偻着脊背、因常年户内工作不晒太阳而显得有点苍白的父亲。唉,当初,父亲为什么就只懂得埋头踩缝纫机呢?于是,那个走路永远只瞅着自己脚底下、脸上不大有表情的、穿着整齐利落的叶老板的形象,奇特地和父亲的形象交叠在一起。

“徐师傅在家吗?

门外传来了女子清脆的声音。

“唷,客人来了。”老徐师傅话音未落,九龄却颇有点尴尬地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原来,两位女客中有一个是薇薇。

此番或许是处在客人的地位,薇薇显得很客气,但也很矜持。“呵,原来这是你的家。”她说着,环顾一下四周,然后静静地坐下。就在这沉默的瞬间,九龄还是敏锐地感到,她骨子里带着一种蔑视,蔑视凤娣、蔑视父亲,甚至蔑视他徐九龄本人。

“你们原来认识呀!”老徐师傅有点懊丧地问。他最讳忌顾客与自己家人有私交,这样一来,他开做工价钱也难开,反正不方便得很。

“他是我们隔壁厂的头头呢。”薇薇很有点自来熟地笑着说,“所以徐师傅,你要给我的活计做得讲究点,我这是慕名而来的。看,这是料子,这可是英国花呢,你得给我留神做呢。我朋友一向我介绍起你,我爸就说我找师傅找对啦!

“你爸身体可好?还是那么瘦?筋骨倒很好。”既然薇薇提到叶老板——阿信,他从前的师兄弟,他也就摆出一副与叶老板称兄道弟的语气来了。

“你和我阿爸既然是老相识了,那就该照顾照顾了。”薇薇继续师傅长、师傅短地说,舌尖头就像涂上蜂蜜,哄得徐师傅眉开眼笑、七荤八素。但在九龄,却感到薇薇句句话都在打诨自己的父亲。他气呼呼地猛一推椅子站起身,没好气地对自己父亲说:“爸,前几天不是还在说天太热了,少接点活,怎么今日又忘记了。”

“徐师傅,帮帮忙了!”薇薇忙摆出一副娇憨的模样。这个势利人虽说长着一张扁扁圆圆的烘山芋脸孔,却自有一副“嗲”功。一般男人,包括老实巴交的老父亲,也挡不大住。

“九龄,给我记尺寸!”老徐命令正要往里屋走的儿子。

她则笔挺站着,高高地举起双臂,让老徐的卷尺上下、左右地在她身上忙碌着,一对不大然而漆黑的眼睛,冷漠地直视着前方空间。

“腰身二尺,胸围……二尺五,臀围二尺八……唔,你的衣架真好,我们裁缝碰到你这样的客人是最省力了……”老徐师傅边忙边说。

确实,尽管她长着一张扁扁圆圆的烘山芋般的脸面,但那丰满挺拔又匀称的体形确实很美,作为个爱欣赏女人的男人,九龄也不得不如此承认: 那亭亭玉立的身影使她显得很雅致,很高贵。不过,这仅仅是因为她的身材吗?应当说,还因为别的,或许就是她的学历,还有……她父亲为她创造的背景……

“裙长,二尺三,”看见儿子心不在焉,老徐师傅加重了语气,“专心些,这尺寸搞错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徐师傅,我这料子算得很宽的,你多下来可要还给我的。我这可是英国花呢,用外币买的。”薇薇插话了。

“自然还你的。这些零头碎布,我要来做啥?”徐师傅好脾气地笑着。

“那也难说,”薇薇娇嗔地说——裁缝师傅碰到这种女客人,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人说裁缝不落布,卖脱家主婆呢!

徐师傅两眼笑得眯起了缝:“那我早就要卖脱好几个家主婆呢!

薇薇和她的女伴格格笑了起来,凤娣也凑着热闹哼了几声,九龄却把笔一扔,进里屋去了。

薇薇皱了下眉头,用英语向她的女伴咕哝着:“这个男人,礼节太不懂了!

“这孩子,这阵当头头当得火气挺大的。”徐师傅连声向客人们打着招呼。

“我来吧。”风娣则知趣地拿起九龄扔下的笔。

 

“裙长,二尺三……胯肩……”

父亲沙哑的浓厚的宁波口音,透过薄薄的板壁传到九龄耳里。九龄躺在床上,烦躁地拿起那本《大饭店》,他刚才正看到富家小姐玛莎请彼得,一位风流倜傥、很有魅力的饭店经理,到她那围着紫杉树篱与参天木兰树的古典式宅邸中去做客,在平台上,她大胆地告诉他:“我已经下决心要嫁给你……我相信到时候我会使你爱我的。”

唉,一个男人能亲耳听到一个女人如此对他说,特别是一个富有且又有才华的女人,那真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听听那个彼得是怎么对待她的:“他知道他接下去不管对这个感情冲动的姑娘说什么,都应该温柔体贴。”太漂亮了,这个彼得,他是个男子汉!要是换了他徐九龄,会怎样对待这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小姐呢?外间,薇薇她们有礼貌地告辞了,却又紧接着不忘记叮咛着:“徐师傅,我的料子有一丈二,别忘了把零料还我,那是进口的料子……”

九龄把那本书“扑”一下覆盖在脸上。

哼,要是有一天,那装模作样的“烘山芋”把他邀入她那二号门牌里跟他说:“我已经下决心要嫁给你……”他准保把头昂得高高的,对她冷冷地哼一声,就把她撇开了。他想着,不禁对着镜子做了个冷冷的表情: 结实的下巴那么略略一昂,双眼那么一眯缝……他满意地笑了。

门帘一掀,凤娣捧着半只冰镇西瓜进来了。“九龄,快吃瓜。”她反客为主地说,又加了一句,“你家现在真是阔了,五毛钱一斤的西瓜,天天不断。”

凤娣是织布工,为着习惯在机声嘈杂的车间里讲话,她的嗓门很大,就是现在明明与他面对面的时候,依然把喉咙扯得老响。因为近着台灯,九龄很清晰地看到,她眼睛底下,还隐着两个黑圈,不久前两颊仅剩的一些玫瑰色已完全褪尽了,这是长年三班倒的结果。

“你吃呀!”因着九龄逼视着自己,她娇嗔地横了他一眼,红着脸说。随后捡起一件丝质的衬衣熟稔地锁着纽扣。她经常帮徐师傅锁锁纽扣,捏个边,多少可以加快点徐师傅做活的速度。她那戴着顶针箍的手,因为日常操劳家务和纺机上的活,显得关节略有点粗大,手掌肥红。她留着长指甲,小手指上还涂着玫瑰红的指甲油。

“你怎么也留长指甲了?”九龄皱了皱眉。

“你不喜欢吗?”她有点惶恐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屈起手指打量一番自己的指甲。由于劳务过繁,她指甲周围都翻起了硬皮肉刺,指甲尖里,还积了点洗不净的积垢,她困窘地把手掌缩成拳头。

九龄心疼她这一筹莫展的窘态,温柔地把双手覆在她那紧张地缩起的手上:“你要经常劳动,留长指甲对你不利。”

“我将来积点钱,买一台洗衣机,这下用不着费劲刷洗那些被单什么的。那时,我的手,就会像刚才那两个姑娘般又白又嫩了。”她低着头轻声说,就像孩子做错事后起誓一定改似的。

“哦,你想买台洗衣机?自然是全自动的……”九龄说着,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无可奈何地笑了下。要是他能像《大饭店》里那位老板那样富有,他一定也会像他那样满足女友的一切要求的。可是……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凤娣的指尖轻轻触着他的手腕,睁大双眼期待地望着他。

“我很想……帮帮你!”九龄疼爱地看着她说。她和他是近邻,他甚或可以说还记得她刚从医院给抱回家的情景;他要长她近十年的岁数。

“凤娣,你还在读业余中学吗?”他忽然问她。

她做了个娇嗔可爱的、不耐烦的表情,表示她对这个话题没有一丝兴趣。

“你应该读读书,真的,凤娣。没有文化,手艺再高,钞票再多,别人照样还是看不起你。”

“你……也看不起我?”凤娣把拳头搁在自己下巴上,整个身子向他前倾着。这个姿势等于无声地向他恳求: 抱抱我,抱抱我!凤娣谈不上漂亮,但她对九龄这种小鸟依人般的眷恋和崇拜,很能满足九龄的自尊。他喜欢她。当然,仅仅是喜欢而已,否则,他对她那种好感不会老停留在现在的地步而没有进一步发展的。

“相信我。你不是很爱漂亮吗?知识也可以使人变得漂亮的,这远比化妆品要有效多了,你信不信?像刚才那个让爸爸做衣服的女客人,如果她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庸庸碌碌,那简直无法想象……”九龄说。尽管凤娣那披垂着黑发的圆浑的肩头就在他下巴颏下,他甚至能嗅到她肌肤上散发出的袭人的芳香,但他还是克制着自己不把她揽入怀里。否则,这会意味着他与她之间有了新的进展,他不愿有这样的进展。

凤娣咬断了纽扣上的线,期期艾艾地问:“你说,刚才那个女客人,长得漂亮吗?

“漂亮个啥,”他即摆出一副不屑考虑的表情,“那张脸活像只烘山芋!”不过……风度应当说还可以,但这半句话他没说出口。

录音机里,正在播放帕瓦罗蒂演唱的那首著名又通俗的拿波里歌曲《渔夫小伙》,九龄对这首曲子百听不厌,或许,那首歌道出了他的一些隐私?九龄听音乐,喜欢开大音量,因为非如此是听不齐那丰富的音乐层次的。而父亲和同居一楼的四邻五舍,为此不知对他提过多少抗议,为了两全其美,他现在习惯戴着耳机听音乐。

帕瓦罗蒂的歌声华丽、辉煌,为那乏味辛劳的渔家生活蒙上了一层玫瑰色。

九龄边套着耳机欣赏,边精心对镜修脸。他很喜欢在耳机的音乐伴奏下做一切平板又不得不做的琐事,这可以使他感到这些琐事本身一下都充满了情趣。

他对着镜子打量下自己,他很欣赏自己的形象。在密密浓浓的胡子刚刚剃刮干净后,下巴颏上一片生青,给人一种深沉坚毅的启示。他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今晚是夜大开学第一天,他很兴奋,那心情,颇有点像孩提时代,在过了一个令人发腻的暑假后,妈妈给他理出上学要穿的衣服和熨烫得平平整整的红领巾,叮嘱着他:“该收骨头了,快把书包收拾好,开学了!”然后,他找出旧报纸,把崭新的课本仔细包好……唉,这样的日子,有多遥远,二十年!整整一代人的时光。这个暑假可放得够长了。对了,上一个暑假结束后开学的第一天,他曾惊异地发现: 初夏时天真无邪,脸上长着“青春美丽疙瘩豆”的男生,会在暑假结束后,带着一副低沉而粗哑的嗓音回到学校;而放假前看着疯疯癫癫的傻乎乎的女生,也会忽然变得丰满、文静和羞怯起来……这最后一个暑假,充满着后来被岁月冲淡了的美好回忆,在他刚刚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年轻、如此有希望和充满抱负时,一切却从他身边悄悄溜走了。

这所夜大就设在那所有名的老牌大学校舍内。从前,九龄就曾梦想过就读这所名牌大学;这番,他终于在十个人中取三个的激烈竞争之中,争得了入学的权利,遂了自己的心愿。在九龄短短的三十多年的生涯中,遂心的事,是不大有的。细细想来,人从童年到成年,该有多少美梦;这样的美梦,有几个,是能付诸实现的呢?

跨进教学大楼,迎面就是一面大穿衣镜,所谓“登堂整冠”嘛,名牌大学,毕竟有名牌大学的气派。他大大方方往镜中瞥了一眼自己。镜中的自己,风度翩然,仪表潇洒,神情自信,一点没那种弄堂小厂出来的小家子气。他一直是很为自己的外貌骄傲的。这也是他已三十好几的年龄还迟迟不肯解决终身大事的原因之一。姑娘们很容易在与他第一次见面时就产生好感。

还没上课,“大”学生们都聚集在走道上,彼此间持一种按捺不住的新鲜感互相观察着。

“黄浦几期指“文革”中六×届七×届的毕业生。?”问得诙谐,却蕴藏着难言的心酸。

“黄浦八期。”

“黄浦九期。”

“哪儿回来?

“黑龙江。”

“江西。”

“崇明。”

“大”学生们一见如故地交谈着。如果哪一簇里异性最多,谈话的气氛便最热烈。九龄已经感到,有好几个女孩子向他投来注意的目光。他有一种微妙的预感,这八小时以外的学习生活除了能为自己“充电”外,还多了一个可以遇到一些“意外事”的机缘。这种预感,撩拨得他非常兴奋。他在胸前交叉抱起自己肌肉凸出的双臂,装出没感到这种注目,在人簇中默默含笑地倾听着……

上课铃打了,九龄发现刚才那很注意打量过他的女孩子之一,恰好坐在他的右侧。

九龄在座位上整了整衣领,捋了把头发,那种唯独少年时代才会特别强烈的好胜心,又重新回来了。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教室门口,希望教师一走进教室,就能抓住他的视线,引起他的注意。

这堂是高等数学课,光看那本端端正正放在桌上的课本,就让九龄感到得意、自足。

随着一阵笃笃的脚步声,进来的是二号里那位薇薇,穿着那身一心担心徐九龄的父亲会扣她零料的连衣裙。父亲的手艺真不错,款式大方又别致,很合身。就像《古堡幽灵》里那位女主角穿的,裙身蓬得像朵低垂的铃铛花,配着细高跟的白皮鞋。她径自登上讲台,与令人肃然起敬的《高等数学》极不协调。

九龄有点慌乱了。真所谓冤家路窄,一二不过三,他怎么老撞在她的枪口下?自那次她上他家做衣服后,他在厂门口的弄堂里又撞上过她几次,彼此都是戒备又冷淡地含糊一声招呼就过去了,这番又碰上了,可哪次都没这次这般糟!这番做了她的学生……不行,他不能输给她。有什么可以不自在的?他尽量说服自己,他是交了学费来读书的,他是雇了她来给自己上课的,就像她当初出钱找他父亲做衣服一样。

自信心,他的自信心呢?他强迫自己不躲闪她的目光。

或许是那枯燥的《高等数学》的陪衬,讲台上的薇薇,比他哪次见到的都妩媚、俊俏。这一点,或许别的男性同学都意识到了,教室里那股摸不着、看不见的空气,顿时起了一些极微妙的变化。

薇薇不慌不忙地摸出眼镜戴上。敏感的九龄感到,她也有点紧张,手在发抖呢。真奇怪,为啥他和她在面对面时,大家都不自信、紧张、慌张……他甚或有点可怜起这个讲台上的她了,他向她收回自己的目光。

“我们先互相认识一下吧。”她清了清嗓子,打开了点名册。她也镇静下来了。

九龄有点犯难了: 点到他徐九龄时,他究竟该像一般同学那样谦虚地微微欠个身“到”一声,还是该像另一些人那样,特别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男性们那样,满不在乎地只举一下手?

“徐九龄。”她已经点到他的名了。

“到!”他下意识地微微欠欠身。

她也微微欠欠身表示回答。

一切原来很简单。

“好吧,今天我们开始上第一课……”她开始进入了教师的角色。

“呃,这个女教师不简单。”九龄邻座的一位男同学,悄悄地在纸上写上几个字,“年纪这样轻,倒已经当上了大学教师。”

“那有啥,现在,什么都得看机缘,她比我们年岁小一档,自然机会也比我们多一点。”他草草地写着回答,完了,连他自己都感到语气里那股酸酸的味了。

“她很好看。”邻座继续写着。

“好看个屁!”九龄接着写道,“你看她的脸,活像一只烘山芋!”她正走着一条最让人羡慕的路,有大学文凭,有好的体面的工作、好的住房……损她几句,不罪过。

邻座颇感不平,刷刷地写得纸都划破了:“她不漂亮,但挺可爱,看她身材多美!

不错,九龄打量一下正背转身子在黑板前写字的她,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对啦,她的胸围是二尺五,腰身二尺,臀围……似乎很合标准。

“这是这个单元我们必须弄清楚的基本概念,你们一定要弄懂它,明白了没有?”她猛地一回身,笃笃地用粉笔击着黑板,严厉的目光透过镜片对着“大”学生们扫视了一圈,这里,自然包括徐九龄。

“凶!”邻座干脆说起俏皮话来,“如是她的男朋友吃得消她吗?

徐九龄没吭声,他感到,她似乎与他原先想的,很不一样。

放学了,在挤满人流和自行车的通往校门的甬道上,九龄瞥见她那条铃铛花般倒垂着的裙子。不少学生,自然是男同学簇拥着她,妨碍着她行走的速度。因此,不管他怎么努力想放慢自己的脚步,由于后边人流的推搡,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在明显地缩短。在与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抬手理理头发,做了个鸵鸟的动作。

公共车站上,刚才很注意地看过他的一位女同学,友好地对九龄打了个招呼。

整条马路因为一群刚散学的“大”学生而热闹过一阵,现在,又重新安静下来。微缺的月亮静静地照着,马路上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那逐渐模糊的尾灯外,一下子又黯然和安静下来。

“你是哪个单位的?我是在外贸局工作,局长秘书……”女孩子热心地自我介绍着。

“哦,我……在××服装厂……”他说着,发现薇薇那辆紫罗兰色的轻捷自行车在他面前疾驶而过,后面尾随着几位热心的“骑士”。

“人家都说,这老师的脸孔有点像烘山芋。”女同学说。

九龄吓了一跳。这话,怎么这样快就传出来了?

“哦……不,”他喃喃地又真心诚意地为她辩解着,“她长得还可以……风度很好……女同志能搞数理专业,也不容易!

“排排坐,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站头上一位迟归的年轻的母亲,逗着自己的孩子说。唉,生活中也能排排坐,让命运之神拿着果子“你一个,我一个”就好了。

星期天上午,美仪按例收拾了下房间,然后拎出一袋理出来的废品交给子杰。美仪很节俭,一个牙膏管子一只纸盒,都要集中起来,到一定时间,即送交废品站。能换回几毛钱,她都感到那是一种乐趣。

正在书桌前抄乐谱的子杰,头也不回地说:“这点!扔垃圾箱得了,为了这三毛四毛的,排上半个小时的队,啥合算?

“你派头大,”妻子当即抢白着他,“三毛四毛的!你外边去溜一圈看,四分钱一根的棒冰,差一分钱都不卖给你!

子杰无暇招架她的不逊之言,依然埋头抄他的乐谱。马上有个学生要上他这儿来上钢琴课,可琴谱只有一份,一时又买不到新的,他只能代他抄一份。

美仪腾腾走到他书桌跟前,一下掀掉他的琴谱:“你倒是去还是不去?

子杰也火了,从兜里掏出三毛钱扔给美仪:“喏,你不就是要钱吗?这些废品值三毛钱总够了吧?拿去吧!”

美仪气得拿起钱对准丈夫脸就扔了过去,随即扑到床上伤心地哭泣起来,边哭边数落着:“你这没良心的,如今对我这样无情无义,也不想想,要没有我,你还回不了上海呢……”

其实,子杰是时时刻刻都记住这一点的,所以尽管他明白自己一丁点也不爱美仪,可还是忍受下来了,尽着丈夫的义务。但有时夜半一觉醒来,听着身边美仪均匀的呼吸和鼾声,他会烦躁得直想擂床板;有时,他不得不在阳台上伫立到天亮,最后,总是以他用妻子的功绩来自我安慰而从中解脱出来。但是,当妻子整日整夜把这点功绩作为要挟时,他可是受不了!

子杰怒气冲冲地看看表,估计他的学生快到了,他决定控制下自己的情绪,执意不再答理妻子的一切挑衅,否则,会影响等一下上课的质量的。

但妻子哭得更伤心了。他倒背着双手在房内来回踱着步,一筹莫展地说:“这么说,就为着你这一功,我就要时时感恩戴德,像条哈巴狗样天天对你摇尾巴?告诉你,我活到四十几岁,这一套还没学会呢!

美仪尖利地反击着:“别自命清高了,我看你,对着你那二老,为了每天那三顿不出钱的白食,忍受着他们的数落,也就不敢吭一声,与那哈巴狗,也呒啥两样!

“你给我住口!”子杰压低着嗓子咆哮着,脸腮两侧的肌肉显然地抖动了几下,“你看看你自己,如此撒泼,还像不像个女人!

美仪把头一扬,为终于找到那几句击中丈夫要害的刻薄话而感到痛快得意。她满意地欣赏着因为自己的话语而让丈夫显出的愤怒、难堪和尴尬的表情,然后又冷冷地刺了丈夫一句:“哼,不是女人,你晚上尽黏过来做啥?

“你!”子杰抬了抬手,终于又放下了。要不是碍着楼下有父母、妹妹,隔壁有儿子,他准会揍她的。在塞外待了那么几年,看惯了酒后打老婆出气的,只是,他自己却一直没有这个魄力,太顾面子。为此,他都恨死自己了,就为了拉不开这张薄薄的脸皮,他可真受够了。

“怎么,你想打人呀?好呀,打呀!”美仪却是不甘示弱,蛮横地冲着他嚷,她也有一肚子的委屈想发泄。待在这幢小洋房里做媳妇,整日见人矮三分,她自己都憋死了。难得回一次娘家,左邻右舍和父母兄妹都把她当作一只金凤凰簇拥着,碍着面子,她在娘家人面前也从不吐一下苦水,还自己打肿脸充胖子买这捎那,大包小包往娘家搬,贪小利的父母有时还责怪她在礼情上不够大方,令她更是两面夹攻有苦难说。

子杰面对着胳膊肘寻衅似的向外叉出的妻子,终于怯场了。他显然感到妻子因觉察到他的退缩而正在暗自好笑,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了。他颓丧地往藤椅上一跌,掏出一支“飞马”牌点上,狠狠地“咝”地吸了一口。对面大衣橱的镜子里,他看到自己怒气冲冲,脸色气得苍白,由于睡眠经常不好,双目下两个泪囊很明显: 这是衰老的征候!再衬着皱巴巴的衬衣领子——他没有换睡衣的习惯,真是一脸的晦气。他抬手尽可能把衬衣拉挺,借着吸烟咽下一大口闷气,眼神冷酷而含有敌意地瞟了妻子一眼,语调严肃地说:“我的学生马上要来了,请自爱一点,犯不着在一个小学生前摆威风。”

 

 

 

 

 

他一字一句说得那么冷峻,美仪反而收敛了一点泼腔,随即旋风般开始拉抽斗、收拾衣物——女人发脾气就是这老套头: 一哭二闹三回娘家,阿弥陀佛,乐得让他清静几天。

门铃响了,许是他的学生来了。他奔下楼去开门。走过二楼起居室,父亲把他叫住了:

“子杰,今天学生又要来了?钢琴弹得轻一点,我昨晚没睡好,头疼着呢。这叮叮咚咚的烦死人。跟你说过几次了,你这门生意还是快回掉,我可吃不消!”没等子杰那边应一声,父亲随即又扬脖命令道,“对了,我昨天刚刚在‘凯歌’定了只栗子蛋糕,刚才薇薇出去忘记关照她了,你替我去取了来,去晚了人家还以为我们放弃了,给卖掉了呢。”

“可是……我学生已经来了……”

“那有什么,这里骑车过去顶多五分钟,让他等一会嘛。”

“但是……”他为父亲如此任意支配和侵犯他的时间和计划而生气。

父亲把脸一沉,说:“把你养到四十来岁,连你的儿子也一块养着,怎么这点事都差不动你?

子杰无奈,只能“噢”地答应了一声。

他的学生小捷已经等在楼下过道里了,这是个用功守时的好学生,他从南市到这儿,要换两部车呢。

“老师,刚才车子抛锚,我差点迟到了,亏得后来来了辆大站车……”小捷的鼻尖上沁着汗珠,得意地对老师说。

小捷是子杰在一次劳作课上偶然发现的——子杰在小学里纯属打杂,除了唱歌课外(他那所小学,干脆把音乐课称为唱歌课,可见对音乐的理解),还任手工劳作课、图画课,反正哪儿缺人他就顶哪儿。那次劳作课上,他发现小捷的手指条件特别好,小拇指和无名指几乎一般长。他就开始留心他了,结果发现小家伙听力也灵敏,于是,他主动向他提出自己的奋斗目标: 把小捷送入音院附中!他对小捷要求很严,从来不许他迟到。倒不是他吝啬那些时间,而是因为学音乐,没有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是学不成材的。但是,今天,他作为老师,却……

“带只网兜去,免得自行车上不好拿。”父亲跑到楼梯口继续发号施令,他明明看见他的学生已等着了。

“这……”子杰叹了口气。

“老师,你今天有事吗?”小捷懂事地问,“我……来得不方便吧?

正在子杰犯难时,钥匙眼一转,薇薇有如从天而降,总算把子杰从困境中解脱出来。

 

小捷的纤瘦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熟稔地移动着。这双小手让人瞧着心疼,指端的指甲都给压得扁扁的,是一双勤奋练琴的手!

小捷正在演奏那曲著名的《沉思》。他与学生时期的子杰很像,他们似乎都更钟情那些流芳百世的抒情小片斯小片斯: 小片断。,都更注重表现音色的美和丰富,更擅长表现情绪、想象力及内心情感的倾吐。听,他奏出的每一个和弦,都富有感情;他弹的颤音,能让人感觉到他本身的心灵的喘息。或许,他俩都属于富有激情且太容易动感情的人……

“行了,行了,”子杰粗暴地打断了他,“行了,你的感觉很好,但是,如果你想成为一个真正的钢琴家,你就必须放弃这些……”

学生疑惑着停止了弹奏。

子杰这才意识到自己太急躁了,他摸摸他的头发,疼爱地说:“我希望你将来不要成为钢琴手,而要成为一名钢琴家,学院派的钢琴家。你要追求深度、力量和严谨的技巧。假如演奏者的自我独占上风,会被认为过分偏执,至少是没有遵照作曲家的风格。因此,从一开始起,你就要避免这一切,任何时候都不允许肤浅的优雅、伤感或虚假的激情来妨碍对这些名曲的表现和理解。永远要记住这一点,演奏中自己一定要有数,对于过于缠绵的感情流露一定要有钢铁般严格的控制……”

他发现他讲得太深奥了,与其说是讲给小捷听,不如说是自己悟道后的一种内心独白!

子杰自幼儿园小班起就开始学钢琴,钢琴老师对他十分欣赏,以至当子杰弹完那本“五九九”“五九九”: 钢琴基本教材。后,另替他物色了位高手而引退了。他预言子杰会成大器的。他甚至认为,子杰对演奏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这维也纳三位一体的曲目,有着独特的见解。是的,本来,或许子杰只要持之以恒的话,是可以成为一名钢琴家,至少钢琴手的!但是,年少时的他太偏激,太富于幻想,感情太容易被牵动!当第一次入团审批会上,同学们批评他太沉迷于十八、十九世纪的音乐,对现代革命歌曲不感兴趣时,他就强行用《红色青年进行曲》与《我们走在大路上》与心目中的莫扎特、贝多芬对抗,积极为班里的合唱队、集体舞伴奏。那种伴奏通常只有一张简谱歌纸,他就自己乱配和弦。结果他毁了自己的手指,也荒废了自己在音乐上的学业,可当时,他还以为这是自己的一大胜利呢!

幸好,他现在有小捷。他曾一度为自个儿子不喜欢音乐而伤心过,幸好,他找到小捷了!

“这些你现在不一定懂,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懂了!”他柔声对小捷说。塞外艰苦孤独失望的二十年生活,使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柔情绵绵了,他自认自己的心已经变得粗糙了;可是一旦触到钢琴,他发现,自己还是自己,只是变得内向和孤僻……还有,自卑而已!“来,跟着我!”他说着,把自己那双关节粗大的、父亲眼里典型的“下等人”手,按在高音区域的琴键上。

小捷认真又艰难地跟着他。他体会到一种带孩子学步的父亲的乐趣。自个的儿子,由于一直由美仪带,远在塞外的子杰未曾尝到过当父亲的甘苦。而小捷,却让他尝到了。难怪,有时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他对学生小捷的执爱与关注,已超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一定要好好培养他。自从当初为调回上海,他萌发过“一定要”的念头后,他就再也没有动过“一定要”的念头了!

九龄从公司会议室开好会出来,心情闷闷的。怎么说呢?公司所属那几个厂,数他的搞得最糟;从原来一年上交七十万利润跌到九万,叫他怎么好意思和其他厂长坐在一起开会?他真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往里钻。

要想真发财,实在不如小说里写的那么容易呢!他真弄不明白,二号里叶老板当初是怎么在办厂的,认真是吃人肉不吐骨头,才挣得这样大的一份家当呢!他徐九龄自上任来,办法算想了不少了,喏,他信息也在摸的,那阵市面上领带成了行俏货,他当即动了脑筋,想办法弄来了面料,重金从上海领带厂挖来了高手师傅传艺,谁知到他们的第一批领带出厂,百货商店早已挂满了各式领带,而且领带早已倾向那种针织平边的样式了。他们厂的领带挤进去,无疑等于饭店门口摆粥摊了,这简直对他是当头一棒,他真恨不得用根领带吊死算了!这次亏了,他又听说当今风衣时行了,申请了企业贷款,好容易与某厂达成联营的协定,由该厂提供那种国际流行的丝光尼龙化纤面料,他们厂加工制成风衣外销,这笔生意做得好,还可以赚外汇,如是,他厂可以向公司申请一笔外汇,有了外汇,就可以直接与外商洽谈生意……但是谁知道,眼看着事办得有几分眉目了,却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以“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为借口,且凭着路子和靠山,处处兜得转,几句就把对方说动了,到手的好生意就让人家抢掉了。他呢?让人打落了牙,还只能连牙带血往肚里咽: 讲出去还会让人骂“阿乌”阿乌: 上海粗话,没用、窝囊的意思。呢!现在市面上口口声声都在讲“做生意”,印出的名片上开发公司、贸易公司不胜其数,岂知这生意竟是这样难做!他该怎么办呢?

会开完已快五点半了,六点半他还得准时赶到夜大去呢。今天测验,他这心情,能测出好成绩吗?回去吃饭是来不及了,他去底下公司食堂胡乱买了两个包子一碗汤,吃晚饭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菜谱自然也是马虎得很。他找了个角落啃着半冷不热的馒头。天,沥沥下起雨来了,是那种秋天常有的长脚雨。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闷闷的单一的声响。窗外一片灰昏,夜越来越长了,真有点“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味道。这种雨夜该待在家里的热气腾腾的饭桌上,边上陪着娇妻爱子,才不会感到“愁煞人”呢!他咽下一口淡呼呼的汤送下那口干巴巴的馒头,就匆匆离桌了。他受不了那清冷冷的食堂连同那寒碜的灯光。见鬼!读什么书?此刻,音乐茶座上正热闹着,舞场也马上可以热闹起来了。凤娣上午还来邀过他,可他必须吞下这顿猪食般的晚饭,然后赶去坐板凳,怨谁呢?

他包里亏得有着一把缩骨伞,刚才会上,来了个外地制伞厂的,虽则服装和洋伞浑身肌肉不搭界,但看着都有一层面料,也就拉扯进来了。这位伞厂厂长倒大方,当场一人送了一顶伞,虽说也算不正之风,但没人拒绝——因为正好天下雨了。大家都拿,他徐九龄自然也拿,这年头再要坚持原则做活雷锋,不给人家骂“猪头三”才怪呢。其实按九龄想法,这实在不算不正之风,比如拿这笔伞钱做广告嘛。不过,这生意经就是这点怪,出瞎点子谁都会出,可要想发财挣钱,可不是件容易事。

尽管下雨,马路上还是人群熙熙攘攘,有刚刚下班的,也有打扮入时的,下班后出去找乐子的,再配上烁烁的霓虹灯,上海倒有点夜生活了,可徐九龄对这一切都无缘,每星期二、四他得上夜大,周五晚上业务会议,周六晚上他读英文。

这家伞厂的质量实在不怎么样,风一吹,伞面就摇摇摆摆的,这种质量还拿出来现世做啥!

车站上的景象使他愣住了: 人们簇拥在那里,摆开好几层的长蛇阵,一下雨,这车就脱班。他焦虑地看看表。

好容易过来一辆车,站上的人蜂拥上去,一片混乱。有的人无可奈何地退下来,他却是不怕这种局面的。而且正好他今天憋着一肚子气呢。

“往前挪一挪,挪一挪嘛。”他前边一个女同志,穿着一件让雨淋得湿漉漉的风衣——那种面料就是他曾经想与该厂联营加工的。轧车子的门槛倒蛮精,只见她像泥鳅一样灵巧地扭动着身子,“哎唷!”她忽地痛楚地叫了一声,原来上面一位男乘客高高举起的伞尖戳在她脸颊上。

“这位女同志,力气嘛没有,硬轧点啥!现在又不是上班,参加跳舞会迟到点也没关系。”有人嘟哝着。

这太不像话了,这样的男子汉!

九龄猛力往里挤,一边使劲帮着推她:“用力,用力!

她一边用劲,一边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去跳舞?我这是去上班。”

唷,是“烘山芋”!

继续不断有人拥进来,好像这电车厢是橡皮做的,看着已处饱和的它竟也把他们全容纳下来了。门勉强在身后关上。在这纷乱嘈杂的情况下,九龄也顾不上尊敬老师,继续拼命推着她往比较有插足之地的腰子座那边挤。

“呵,是你!”她挽着扶杆舒了口气,转过身,才发现是他,“好险,这辆再挤不上,可要迟到了。我等了好几辆了。”她的头发还在滴水,脸颊上一个青紫疤——让那伞给戳的,也在淌水。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她与他相视一笑。自开学以来,他和她之间从来没有交谈过,连课堂提问她都没有抽到过他。

“你家门口就是起点站,为什么不在那儿乘?”他问。

“哦,我刚才从别处来。我在学打字。今天正好考核,急得我,还好,来得及。”她扫了一眼手表,欣然地说。

她从来没有离得他这样近,她的脸颊给挤得紧贴着他拉着扶杆的手臂。他发现她的脸庞虽然偏扁偏圆了一些,可一对不大的眼睛却很活泼,很黑,叫她“烘山芋”,实在太贬了她!周围嘈杂的人声不断,她只得提高一点嗓门讲话,但不给人孟浪造次的感觉。

“打字?打字与数学有关系吗?”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厂长与高等数学有关系啰。”她的嘴巴不饶人。

哦,她不如他原先想象的那样!……

虽则他与她之间并不相熟,可他总感觉到,当一个男人单独与一个女人相处时,那男人要是不陪她聊天,不找点话题,那这个男人简直太土气、太窝囊、太无能了!这时,他注意到腰子座上有个乘客做好下车准备了,忙用自己坚实的臂膀挡住边上一个想占这个座位的乘客,另一只手帮着将薇薇推到座位上。薇薇如释重负般地往座上一跌,“今天亏得你!”那让雨淋得贴在额头上的头发和脸颊上那个青紫疤,使她看上去有点可怜巴巴的样子。她发现他在打量她,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忽然都感到有点局促不安,有了片刻的冷场。

“这阵忙吗?”这大约是她想了半天的敷衍话。

“忙得团团转。今天的测验,怕要不及格了。”他有点心虚地说。同时,发现薇薇身上那件风衣样式很别致: 深藏青的面料在领口袖口和纽扣上,翻出鲜艳的彩格镶边。

“那我可不管,该几分还是给几分。”她耸耸肩,调皮地眼睛说。

“你这件风衣,是××服装厂出的吧?”他问,夹着显然的酸酸的语气。这笔生意本来是他的嘛。

“这?”她用手摸了下自己的衣领,又流露出那种他最讨厌的自负的神气,“大陆产的风衣能有这样好的式样?这是香港货,我叔叔的‘添禄’的产品。不过,是香港提供原料和样式,大约广东加工的。”

“哦?”九龄心里蓦地一亮。忘记了她的傲然给他带来的不满。

“对了,你是服装厂厂长,我要对你提意见了,”她认真地对他说,“我老弄不懂,你们那些工人和服装设计师是在吃干饭的吗?生产出来的式样,那么难看那么俗气,你自己难道从来不去逛逛时装店的?摆在橱窗里的还可以忍受,挂在店堂里,简直像吊死鬼般可恶。我和我的女朋友们,没有不抱怨当今的服装行业的,我们从来不爱买现成的衣服。你是厂长,真该改革改革……”她好容易才把“别只管通阴沟扫厕所”这句话咽进去。

话说得太尖刻了,让人听着不舒服。

“就你们要求高,我们首先要面向大众。”九龄申辩着。

“大众也在提高呀。从前人人一件蓝布罩衫时,一条连衫裙就很能满足大众口味了,现在人人都穿连衫裙了,大众也要考虑考虑花色、式样……再讲,各人有各人不同的需要,如今社交也多了,高雅点的衣饰总也要备几套。”

她的话虽说得不大动听,但道理是对的。

“不过,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他扫一眼她身上那件他也曾看上过的面料,叹了口气。

下了车,他俩自然而然地缩在九龄那顶伞下,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馨香,从她头发上飘散开来。

他们还在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九龄没料到,她竟是如此明晓事理,对一切都有自己朴实真挚的见解。

“工人们,谁都不愿做那费时又费力的活。就是有奖金,十元二十元的,对他们刺激都不大。何况奖金发得越多,上交的税也越高……”他不知为什么,向她诉起苦来。也许是因为她听得很仔细。他有着一肚子的苦无处诉说: 在同行中讲这,又丟脸又没意思;而同行之外,人说隔行如隔山,谁会对这些感兴趣呢?凤娣第一个就不爱听。

“所以说,现在想想我爸爸,感到他真不简单,由一个小裁缝变成实业家。”她双手斜插入风衣两侧的口袋里,很优雅地迈着步子。

“呵,你爸爸……”他顿了一顿,说,“哎,什么时候,给我介绍一下你爸爸,我去拜访拜访他,跟他吹吹……”他尴尬地咳嗽一下,改口道:“向他讨教讨教。”

她莞尔一笑,装出没注意到他的尴尬样:“当然可以。”

他很感激她如此照顾他的面子。

一位热心的学生骑着自行车来,殷勤地把叶老师驮在书包架后向校门内的教室大楼驶去。九龄这才发现自己半边身子已被淋得湿透了,刚才他准是把伞全往薇薇身上举。他望着坐在书包架后的薇薇,第一次悟到,女人不靠姿色,也可以很有魅力。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很庆幸自己没有过早把自己和娇妻爱子捆绑在一起。

咚咚咚,三楼地板发出一阵闷响,是子杰那双翻毛老K皮鞋捣的鬼。这种劳动防护靴般的皮鞋,早就没人穿了,唯有子杰还套在脚上。蕴如实在看不过,曾自己掏钱为儿子买了双牛皮面的薄底皮鞋,不料子杰嫌太窄夹脚趾,依然套着那双老K皮鞋。咚咚咚,一听到这样的声响,信义老夫妇连心都会给震疼: 儿子虽说回来了,但却好像是个套着儿子躯壳的陌生人,他的举手投足和这个家,有着一种格格不入的迹象。

“这小鬼,前世准是‘红脚杆’红脚杆: 旧时有钱人对体力劳动者的蔑称。的命!”信义用手指按按太阳穴,没好气地对妻子说,“这种种气,简直不像是你养出来的。”

“还不是你的种气?你上代说不准就是‘红脚杆’。”蕴如冷冷地抢白着丈夫。教会学校出身的蕴如,一直是很看不起学徒出身的丈夫的。谁知道丈夫出风头的日子竟然是这样短,早知如此,不如嫁给她第一个男朋友,人家是美国留学生,虽然没有叶信义有钞票,现在一家子可都是在美国。自然,到了这把年纪再来讲这些话,也就没有意思了。

“不管我的上代是啥,至少到我手里,叶家一切都变了。可我们的子杰,嗨,叶家的长房长孙!”信义仰天长啸一声。

“我们能把他弄回上海,也算仁至义尽了,别的,我们也无能为力。”蕴如回答。妇以夫为荣;母以子为贵。学生时代的子杰,是叶家亲戚中唯一有政治身份的,是公认的“先进分子”,这里丝毫没有一点嘲笑的味道。当时,为了生了这么个要求进步的共青团员儿子,蕴如在工商界家属的学习会上和里弄的小组学习会上,是很有面子的。但现在,社会上再也不吃这套了,谁家的儿子考上出国留学生,拥有一张香港或外国的护照,这才是最有光彩的。再也没有人因为子杰而称赞蕴如了,人们背地称子杰为“外地土包子”呢。

信义吸了口烟,用夹着烟的右手习惯地搔搔脸颊,沉吟了半天,说:“子杰四十了,也没有啥花头经了。唉,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怎么就不会随机变一变。自己也不想想,他到今朝这地步,入党是不会再有人来请他了,可他还是那身延安作风打扮,又不收钱弄了个学生,倒贴时间倒贴精力,他究竟在图个啥?还在学雷锋?学给谁看?

 

咚咚咚,子杰下楼了,撞见正在扶梯拐角电话机边“煲”电话的妹妹。薇薇喜欢在电话里与朋友聊天,这在香港叫“煲”电话,这套东西,她不用学,就适应了。此刻,只见她斜着脖子把话筒夹在耳朵和肩胛之间,腾出两只手在修指甲,一副悠闲的小姐样,子杰就是看不惯。要妈妈这样,还情有可原。事实上,他有记忆时,妈妈正是这样,也是成天夹着只电话听筒边聊天、边用小锉刀锉指甲。后来经过学习改造,妈妈总算改过来了,现在却轮上妹妹接上了,照样把指甲修得尖尖的,还涂着蔻丹,这不是在倒退吗?令人不解的是,妹妹还是团干部。

 

 

 

 

“注意点,人民教师呀!”他伸手在妹妹头上拍打一下,半真半假地说。妹妹要比他小一折一折: 十二岁。,他很疼她,也愿意迁就她,女孩子嘛。不过,总不能太过分。子杰认为,知识妇女的打扮应不同于一般时髦女子的打扮才是。

薇薇冲着他娇憨地一努嘴,问:“去哪?接嫂子?”自那次美仪一怒之下回娘家后,已有一个多月没回来了。

“去接她做啥,她又不是不认路。我去××宾馆接儿子。”

儿子让舅舅阿伟接去宾馆玩了一天,他去接他回来。

“唷,这样去宾馆,留神看门的将你赶出来。”

“有阿伟这块金字招牌挡着呢。”

“嗳,问问阿伟,现在一桌中上档的酒席多少价钱,叫他给我通通路子,拣又便宜又好的替我定一桌,我们要开同学会了。”薇薇叮嘱着。这位团干部活得真快乐: 舞会,饭局,进修,交友,一样都不愿放过。快乐得让他这个老超龄团员,羡慕又感触。

阿伟是待业青年,却比谁都忙,比谁都有办法。别的且不说,光上海那几大宾馆,他就能混得如同丈母家一般厮熟,袋里的外汇券、华侨券,一把一把的。

子杰踩着自己那辆叶子板沙沙作响的老坦克,缓缓地驶入茂名路。这条路向来行人稀少,再加上又是晚饭时光,更显出一种难得的空旷和清静。锦江大楼沿马路那排商店,暗茶色的橱窗玻璃后面,造型逼真的模特儿,摆出各种挑逗人的姿势,橱窗里陈列着各式别致、鲜亮的衣物,只是,这些物品的价钱极其昂贵。

小时候模糊有过印象,爸爸曾计划过买下这里的一个店铺,把“添禄”的门面迁到这里,终因卖价太高而作罢。这段路,是上海最高档的店铺集中之段。

学生时代的子杰,自知道了资产阶级思想这几个字后,就再也不愿上这儿来了。那里陈列的都是尖头皮鞋和小姐太太用的、只有下流坯才会有兴趣的女人的内衣奶罩之类,完全是资产阶级的一套。与他有同感的同代人一定不少,这就是为什么破“四旧”一开始,这段路上的店铺就首当其冲遭了殃。如今,这些店铺又重新开张起来,从陈列的商品到整个布置的格调,较之“砸烂”前更洋气,更豪华。而那些一心想“破坏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的小将们的青春年华,是再也不能重新展现了。

他在一家大宾馆前停下,门口几个神气活现的看门人(实际上专看中国人)正站那儿聊天,那种盛气凌人、高人一等的样子,仿佛他们是这宾馆的私人拥有者。子杰难得感到自惭形秽,他没有勇气掏出那张证明自己小学教师身份的工作证,只能试着硬着头皮报出阿伟的名字——阿伟不止一次讲过,只要报出他的名字,什么宾馆都能通行无阻。这一着果然生效,其中一个门卫挺海派地朝里面扬扬大拇指:“上去吧,这工夫,他恐怕还在餐厅里呢!”然后,他就扣住子杰后面的一位,铁面无私地盘问起来。

餐厅里客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唯有阿伟那桌热闹得很。阿伟倒不嫌他这个姐夫土气,老远就热情地迎上来,得意地操着一口上海腔的广东话,口若悬河地吹了起来:“来,介绍介绍,我姐夫,上海叶家的小开。知道叶家吗?赫赫有名的‘添禄’时装公司老板嘛!我姐夫是忠实的马列主义信仰者,看,八十年代的今天,还穿着涤卡人民装,可见革命的彻底性。老实讲,这就是上海人的门槛,叫不露财!”他的俏皮话似真似假,油腔滑调,博得众人一番哄笑,使席间十分热闹。子杰立时明白,阿伟在这里,不过是扮了个刘姥姥的角色,凑个趣罢了。他记起今天刚才在饭桌上,父亲为着孙子三日两头跟着阿伟玩宾馆,曾狠狠地发了顿脾气:“小小年纪就去玩宾馆、混咖啡室、吃酒席,养成了习惯,岂知以后他自己有无这玩宾馆的资格和能力,这岂不是害了他!”当时他还认为父亲又是无端发火,不过找刺找碴罢了,现在看来,父亲的话确实有道理。唉,父亲呀父亲,假如他不是老拿那种蔑视的目光看他子杰,假如他和父亲之间没有过那场“划清界限”的误会,他确很想好好向父亲讨教一下。生活真难,真会戏弄人,可父亲总能应付得不错!

他忙忙叫过儿子,从包里拿出一件毛衣要给他套上。他可不愿意他儿子,跟这样的舅舅一起,供人消遣取乐。

“我不,”儿子挣扎着溜到舅舅身边去,“我不穿这毛衣,这是乡下人穿的。”

“你!”子杰真想刮他个耳光。不过,那件毛衣确实又小又旧,袖口上还挂下根毛线。这还是他小时候穿的毛衣。唉,美仪不在,他找东西都找不到,顺手捞了件就来了,看来,这件毛衣美仪本是准备拆洗的。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他觉得万分狼狈!他干吗要到这儿来丢怪卖丑,这种地方本不是他来的!

“叶子杰先生,还记得我吗?”港客之中,一位女宾,操着一口糯声的上海话,娉娉婷婷地起身向他招呼着。

子杰在北国塞外待了二十年,缺乏与时髦女郎交往的经验,这突然而来的艳遇,令他猝不及防。他拎着儿子那件毛线衣,呆了。

“真正是小开的眼睛: 只朝上,不朝下。”她双手叉着,微微侧着头,笑盈盈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