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搜尽所有的记忆,依然记不起她。

“我是庭珂,还记得吗?

噢,庭珂,他小学六年、中学六年的同学。

她涂着蓝幽幽的眼影,浓浓的额发一直垂到眉际,与学生时代,大不一样了。

“噢,原来是你。你……好像长高了。”子杰拘谨地握着她伸过来的手。这只手和妹妹的一样,白皙细长,涂着紫罗兰色的指甲油,其中一根手指上,闪烁着一颗钻石的光。她即刻格格地笑出声,举起脚向他亮了下起码有十厘米高的鞋跟。

“我说呢。记得原先,你只齐我肩头。”他话没落音,庭珂的脸就飞得通红。子杰可不认为,他话里有任何使她脸红的地方。

闻着她那阵阵时时飘来的幽香,他很有点局促不安。他向来不善和女人打交道,更别说这种搽脂抹粉的真女人。他也从没与女人谈过恋爱: 与美仪的婚姻简直可以说是老式包办婚姻。因此,虽然儿子已经快十岁了,可他对女人,实在还是一无所知!

庭珂穿着一条紫灰色的薄呢裙子,腕上套着紫茄色的骨制手镯,很时髦,很高贵,典型的太太样。庭珂成为他今天所见到这模样,是他早就料到的。打他听说她赴港后,他就想象到了。可是今天,当她真的如此站在他面前时,他感到自己的自尊受到一种显然而又莫名的威胁。

“噢,我的班主席同志,你又该批评我生活不朴素,好打扮了吧?”发现他在打量她,她很是得意。

庭珂从小爱打扮,上学时连头上的发结,都天天翻花样,为此,没少挨过老师和同学们的批评。也因为这同样的原因,使她打摘下红领巾后,就再也没参加过高一级的先进组织。作为童年青梅竹马的伙伴,却又是思想积极、要求进步的班主席叶子杰,自然更是看不惯她,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怨气。

“不,你这样挺好。”他诚心诚意地说。他喜欢她这种格调,高雅不刺眼。

“到我房间里去坐坐吧。”她向他扬扬手中的钥匙,这个孩子气的动作,一下缩短了他和这个举止阔绰、衣着典雅的女人间的距离。忽然,他发现自己其实很想知道这二十几年来庭珂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他想拉上儿子一起去,岂料儿子宁可跟舅舅待在一起。他犯难了,他不习惯单身一人去另一个单身女人的房间。他环顾四周,想找一个可以谈谈的角落,但庭珂已经在前面领路了,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身材依然窈窕动人。他只得跟着她向电梯口走去。他的粗笨的大头皮鞋,在猩红的地毯上留下一个一个灰蒙蒙的脚印。

她的房间不大然而舒服。子杰在车马大店里借过宿,不是亲眼看见,很难想象这第一流的、在国际上可属四星级的豪华宾馆,与那充满汗臭的车马大店同时共存在一块土地上。他这辈子,只有住车马大店的福分,不会有住四星酒家的福分的。

“喝可乐还是威士忌?”在她俯身弯向冰箱时,她的腹部很显然地隆起一层,这是肌肉松弛的症候。不管保养得怎么好,这逝去的岁月,不可能不从你身上带走点什么的。

庭珂麻利地倒好酒,加上冰块,送到子杰手里。又替他拍松他身后的沙发靠垫,顺手将烟、烟碟和打火机,一一搁在他信手可及的地方。她轻快又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让人感到: 她是位够格的、能把丈夫侍候得舒舒服服的太太。回到房里,她已经换上一双软底的便鞋,因而她的身长又回复到以前只齐他肩头的高度了。待她把一切都收拾舒齐后,她即在子杰对面的床沿上坐下,老练地喝了口威士忌,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随即从杯子口边抬眼看看他:

“你怎么还是这样革命?

革命?她凭什么这样认为?难道就凭他这双大头皮鞋和那皱巴巴的衬衣领子?要真能这样,那革命实在太容易了。革命在子杰心里,永远是那样神圣,那样可望而不可即!而且他感到,这有点像孩提时看到的月亮,那么明媚,那么光洁、超脱,可是你在往前走,它也在往前移,你永远达不到它的眼前。

威士忌的力量使她两颊红晕晕的,她优雅地架起两条漂亮的腿,双手互抱着肩,斜倚在床背上。细长白嫩的十只手指上,一只套着钻石戒,一只套着只白金结婚戒。她整个人,与这间舒适的有着现代化设施的上等房间,与收音机里传出的幽雅恬静的旋律,是那样融洽、吻合。可有一阵,他却真心诚意一心想改变她,想“挽救”她。说来好笑,那阵他连自己本身都没认识清楚,就急急忙忙想以自己本身为标准去改变别人。

“我本来以为,像你……应当早就离开大陆了。对了,你不是在美国邮船上出生的吗?干吗不去想想办法,弄个美国出生证?”她那涂着眼睑膏的眼圈,使她双目显得十分清亮,熠熠闪光。

“文化大革命”使每个家庭,每个个人,都没有了自己的秘密。它把人们的各种隐私都抖了出来,成为他人饭后茶余的闲话题目。那年,肚里怀着他的妈妈,和爸爸一起受爸爸原来的洋老板的邀请,去夏威夷度假。过累的活动使妈妈在回国途中,提早两个月生下了子杰。子杰没料到自己出生的秘密,已是如此的公开,连隔绝了二十多年的庭珂,都知道了。

“你为什么不去想想办法呢?”她关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明白了,她说他“革命”,其实是说,他怎么这样颓废、潦倒!他这个吃莜麦面莜麦面: 用莜麦打出的面条,很结实、耐饥。吃得实打实的人,连幽默感都没有了。

唉,为什么人们都认为他一定得出去呢?就像“文革”中农场斗他,说“像你这样出身的人,新社会改变了你们一家的生活,你怎么可能会热爱社会主义”一样蛮横和不讲理。

今天,人们却奇怪他为什么不穿西装,为什么不参加舞会,怎么不会打麻将,也没有漂亮的女朋友,为什么不申请出国……好像叶信义的儿子,就应该这样。否则,就没有资格做叶信义的儿子,就是不正常甚或是假积极。天呀!难道做人也得像买时装那样,风行什么就追求什么吗?他这样的岁数,如果在事业上是春风得意的,自然还可以在职称前冠上“青年”两字: 青年校长、青年院长、青年科学家、青年作家……可是既然他一事无成,就该老老实实地承认,他已人到中年了。到了这把年纪,就是穿着,也不能再赶时髦了,何况为人处世。唉,“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句他以前踌躇满志地写在日记本扉页上的豪言壮语,已不再属于他了。

他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聪明的庭珂即在他身后再塞进一只拍得松松软软的靠垫。这一细微的动作,像一把软软的毛刷在他心中轻轻一扫,痒痒的。尽管儿子已经快十岁了,可没有一个女人让他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间舒适温暖的房间很有一种居家气息,以至子杰感到一种松散甜腻的慵倦之感悄悄向他袭来,他甚而放肆地高高将左脚架在右腿上,那只灰蒙蒙、脱线的旧皮鞋,与庭珂的小巧的镶着一串毛茸茸的白皮的便鞋形成鲜明的对照。是的,她是在铺着地毯的镶木地板上行路,而他,却是跋山涉水,四处奔波,最近刚刚才安定下来。他实在给颠簸怕了,他再也不想唱“打起背包走天下”的歌而浪迹天涯了,他只想有这么个松松软软的软垫靠着、躺着,所以,他实在对护照不感兴趣。二十年前那种“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的勃勃雄心,如今是再也呼唤不回来了。

“记得我们的语文课代表吗?他如今在夏威夷。还有……”庭珂报着一些老同学的名字,出去了的同学,可也真不少。

“还记得关迎胜吗?”似乎为了加强效果,她停顿了一下才往下说,“他是你的朱赫来呀,保尔同志。”她做了个调皮的表情。

“哦,他怎么了?”他的脑际,立刻显出一个黝黑、憨厚、讲话带山东口音的男同学: 团支部委员关迎胜,他的入团介绍人。关迎胜的父亲在淮海战役中失去了右臂,光这点,就足以让子杰羡慕得要命。中学时代的关迎胜,成熟又有政治头脑,是学校里不多的几个打过入党报告的学生。子杰崇拜他,像模仿牛虻那般模仿他,把他比作朱赫来,希望自己能成为保尔。他把一个狂热的、易于激动的青年所企求的一切,都集中到关迎胜身上,在这样的崇拜和敬畏之中,他感到欣慰,感到满足。

“人家现在可是不同了,也是西装笔挺的,在深圳做生意。今年春天到香港来谈生意,还请我吃了次饭,一顿酒席三千元,哇!派头比我们香港人还大。不过,他自然用的是公家的钱。”

“关迎胜,他也在做生意?”子杰激动地眨巴着眼睛。

“这有啥奇怪?当今,生意人最吃香,最风流了。”忽地,庭珂伸长脖子,问得很天真,也很认真,“你是党员吗?

“你看呢?

子杰抿起嘴巴想做出一个幽默的微笑,但眼梢边堆起的皱纹,却让庭珂感到,那是一个苦涩的、失败者的微笑。她不再追问了,转了话题:“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户口总算回来了,在附近一个小学里混差事: 上音乐课,手工劳作课和图画课。”他双眼盯着自己的杯子,挑选着尽量简洁的词语,目光盯着自己的指甲。然后,似乎下定决心,才又把目光移到庭珂身上,“你呢?”她看着自然是不错的,不过,另一方面呢?

“我嘛,”她低头转了一下结婚戒指,然后抬头双手一摊,说,“过去,一个屡教不改的资产阶级小姐;现在嘛,一个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太太,如此而已。”

说到太太,她倒是挺有太太的风度: 讲话只发出嗓音音量的一半,就座前先用双手抚平裙子的后裾……可为什么从前,子杰把“太太”两字视作妖魔猛虎!

“当时为了逃脱里弄干部动员去新疆的纠缠——我不吃羊肉(能有羊肉吃,蛮不错了。子杰想),我就找了个香港丈夫——主要因为你扔下我走了,再没有人苦口婆心地要帮助我进步了。”说到这里,她为自己的俏皮话莞尔一笑;可子杰却感到,什么东西在他内心深处猛烈地翻腾着。他强抑内心的激动,认真地捕捉着她的一字一语,尽力领会她话语中的全部含义,“随便嫁个香港人,在大陆是最容易招人骂的。不过,对女人来说,婚姻,也是找出路的一个重要途径呀!”她飞快地扫了子杰一眼,用一种解嘲的口气说。子杰领会地点点头。他与美仪的婚姻,她与那香港人的婚姻,实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香港嘛,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反正也就是一个人世间。人世间的一切喜怒哀乐,香港都有。我先生起初不过是一个小职员——好的才不会到大陆来找太太呢!既然我成了他太太,当然就得全心全意支持他干。现在,我们有了点小产业,买了两层楼宇,不过,老用先生的钱,毕竟不爽心,现在和大陆做生意很风行,我也就轧一记闹猛,试试看了。呵……你不会认为我这个人生意经味道太足了吧?

“做生意,你能做生意?”子杰真想不到,当年那个连收小队电影票钱都要弄错数目的、进了公园永远找不到出口处的娇女孩,今天竟也会做生意了。

“学呗,还怕学不会?我这已是第二次回大陆做生意了。做生意都要有套门槛,这套门槛摸熟了,就好了。比方我,先要摸熟对方有无支付港币或外币的权力,没有,那就一切免谈;有,就再进一步了解对方的实力、设备……”她叨叨地讲着,活脱是一个难应付的精明及老谋深算的生意人样。但同时,她整个身子却又散发出一种迷人的魅力,大约,这就是那子杰今天提及还会脸红的“性感”吧?

“以前,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建立自己的事业。我以为自己只能和别的女人做的差不多: 结婚、理家、生孩子……不过,四十岁才开始自己的事业是不是太老一点了?”但她马上自我安慰道,“不过,有事业总比没有好!”她说着,忽地旋风般转向壁橱,从里面拿出一件紫貂皮大衣,孩子气地往身上一比划,问:“好吗?我刚买的。自己的钱买的,大陆的皮货好便宜!”虽说她讲得很孩子气,但听上去,仍是得意又满足。唯有生活舒心、事业得发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神情流露。

就是眼前这位拥有貂皮大衣的太太,子杰曾那样为她操心,为她惋惜……

二十年前,在奔赴新疆的列车前,穿着崭新军装的子杰佩着大红花,亲耳聆听着市委首长的讲话。记者的镁光灯对着他一闪一闪的,他把脊背挺得直直的。主席台上,一位帅气的女战士,他们这批赴疆战士的代表,正英姿勃勃、神情激昂地朗读着他们致上海人民的决心书,这份决心书隔日将全文见报。她自豪地朗诵着:“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麦克风把她的声音扩大了几十倍,在月台上迂回着、荡漾着。那气贯山河的铿锵之声,激起全场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子杰年轻的心,在胸膛里膨胀着、跳动着,他感到,他已经挣脱了长年以来苦恼着他的家庭带给他的重负,从此,一条金光灿灿的大路在他眼前展现。他不觉把胸膛挺得更高了。这时,一只大大的紫罗兰发结,在欢送的人簇中闪过,那是庭珂。她也来送行了,又不好意思迎上来,只敢远远地站着。

列车启动了,他远远向她挥挥手中的大红花,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把她一个人撂下了。他应该带着她一起赶路,可是,她为什么这样不争气呢?……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她果然如他所料,成为一名身穿皮大衣的太太,或许,还有一辆“奔驰”汽车。可是,究竟谁是时代的落伍者呢?谁至今为着一个月只挣六十来块的工资,而不得不带着妻儿一家,求助于父亲布施的饭碗呢?他奋斗了半辈子,生活于他,就像他自个那辆踩着叶子板会沙沙作响的老坦克,既沉重又寒碜。

“我那时,很让你失望吧?”似乎思绪也会相通的,庭珂也回到她还是个女中学生的时代。现在,她已经不再用一半嗓音讲话了,在全部放开的嗓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因怀旧而引起的激动及十足的小孩子气的纯真。

 

 

 

 

 

“你走前,曾送我两本书。一本是《军队的女儿》,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两本书,我还保存着,在我香港家里的书橱里。”她手撑着下巴,轻轻地说。看得出,她的思绪,还停留在那遥远的彼岸。在她优雅地架起的双腿上,裙子给滑到膝盖上,露出一对圆浑浑的、穿着深色丝袜的腿。他瞥了它们一眼后,即小心翼翼地收敛起自己的目光。虽说她丝毫没有觉察到,他还是感到老大的不自在,面颊热乎乎的。

“是的,你确实让我操心,我曾把你比作冬妮亚。”

“冬妮亚?那么,你就是保尔了!”她扬了扬漆黑的眉毛,目不转睛地望着子杰。

子杰没料到,他竟这么吐露了一个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私。但他还是用同样专注的目光回视着她:“是的,我那么比过。而且,像保尔和冬妮亚一样,我们又见面了。只是,我到底并没成为一名布尔什维克;你,却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太太。”

“那我身上,有一股呛鼻的樟脑味吗?

他很认真地思索一下,说:“没有。不过,我也弄不清了,这究竟是我自己的嗅觉出了毛病,还是由于历史的误会,或者是说,我们曾经崇仰过的作者,把话讲得太绝了。”

她的眼睛稍稍眯缝了起来,露出一种迷惘的表情。

子杰喷了个烟圈,那灰白的圈圈袅袅向上飘浮着,很快就化成一片白雾,隔着白雾,庭珂的脸上像罩上一层面纱。不知为什么,子杰忽然联想到,她披上新嫁娘的头纱时,一定是这模样的。她做新嫁娘时,他正在北疆咬牙苦口地修炼呢。哦,子杰到今天才意识到,在他那不长的“过去”,原来也有着一段极其美好的时光,只是那时的他,是一名正在冲锋的战士。他自认他的目光应该注视着崇高的目标,他无暇顾及前进路边的一朵小花,他错过了俯身嗅一下这朵小花的好时光。

床头机上电话响了。她用眼睛向他说了声“对不起”,同时迅速地拉开她床头柜抽斗,拿出一大沓单据和报表之类,又开始扯起他半懂不懂的生意经。

她搁下话筒时,随便问了一句:“叶子灵是你堂弟吧?我和他公司有点生意往来。他发达着呢,香港的‘添禄’办得挺兴隆呢。”

子杰闷闷地吐出一串烟。

“你变了,子杰。”庭珂呆呆望了他一阵,摇摇头,自语般地说。

“是呀,我老了。”

“不。你变得懒散了。”

庭珂继续盯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假如说精神振作的话一定十分帅气的脸面,想从中揣摩出她的话在他心里引起的反应。

子杰又吐出一个烟圈圈,仍然没有吭声。

庭珂拎起他刚才随便扔在床上的、他儿子的那件又小又旧的毛衣,把它叠整齐了,问:“你跟你太太,相处得还可以吗?

“有如你与你丈夫。你是为着去香港而嫁人,我是为着回上海娶她。不过一旦这成为事实,我会对我的家庭尽责的。”

“是嘛,中国人,习惯先结婚,再恋爱的。”

她笑了笑,那是个无可奈何的笑容。她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件小小的旧羊毛衫,说:“这是你小时候穿过的。我还记得你穿这件毛衣的模样,又白净又文气,活像一只糯米团。后来,老师布置作文《我的同学》,我就把你写进去了,连同你这件毛衣,那时它可是崭新的!那时,我们念三年级。”她瞅了他一眼,轻轻说:“我小时候很喜欢你呢!”一阵微微的红晕飞上她的腮帮,使她显得像个羞怯的小姑娘似的。

子杰紧抿着嘴唇,连气都透不过来。他的嘴角边各有了两条显而易见的纹路,或者说皱纹。半天,他抖了下轮廓鲜明的嘴唇,说:“现在,你会感到,我和那个小糯米团,中间好像一点儿联系也没有了。”

“是呀,我们都长大了,老了。”她垂头用双手把脸蒙起来,然后又马上直起身子,说,“小时候,老以为到成人这段过程是很长很长的,可以做很多事,可以证实自己的很多梦想,可结果你看,那么匆匆一瞬,什么都来不及好好想想,它就过去了!”看见子杰又含上一支烟,她顺手拿起打火机对他揿亮了,子杰眯着眼睛把纸烟凑上火苗,火光照亮了他的下巴颏,一个小小的坑窝在他的下巴颏上显现着,她的心突突跳了。

“子杰,告诉我实话,反正我们现在都已经够大了,你喜欢过我,是吗?告诉我,让我相信,我毕竟也被人爱过。人说,悄悄地让人爱着是一种幸福呢!”她手里依然拿着那把打火机,身子向前倾着,裙子挨着他的膝盖。一双眼睛很严峻、很专注地期待地盯着他。

一种无可言传的遗憾,刺了子杰的心一下。这真是难以相信,子杰自认自己是不相信这种感情游戏的。除了音乐,没有什么能打动他的心。可是……

但是,他能对她说些什么呢?当时他对她持的那种爱情并不是明确而热烈的,那是不可能用语言表达的。

“有一次,你上我家来,”他结结巴巴地说,“是问我借笔记本的。我给你倒了一杯茶,你喝了两口,就走了。我对着这茶杯看了半天,就着你嘴唇碰过的地方,把还有半杯茶喝尽了……以后,一看见你,我就觉得害怕。那年我念高三了!

“哦,谢谢你!”她向他伸过手。他握住这只柔软而有力的手,奇怪二十年来,怎么这个过去的细节,会像长空闪电一样在他记忆屏幕中突然划亮了一道眩光,把那“过去”照得那样清晰、那样实在!不过,马上,他们两人都拘束起来。庭珂放开手,低下眼睛问:

“伯伯、伯母都好吧?”这是缓和气氛的话。

“好得不能再好,如鱼得水。”

“你好像还有个小妹妹,她好吧?

“万事如意。对当前的气候特别适应。毫不痛苦、轻松地担任着团的工作。当初阻碍我的一切,现在反而都成了把她托起来的祥云: 资产阶级家庭的出身、海外关系、母亲从小对她那套老掉牙的礼仪熏陶、唯有读书高的追求,都抬高了她的身价!就看哪个有魄力的小伙来钓这条大鱼了!

“那么你呢?你难道不可以像她那样,顺着这潮流再重新安排你的生活……过得快乐点!

“我没办法了。如果说,从前我还琢磨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话,那么今天,我是一块废钢,一块不能回炉的钢!”他蹙着眉摆出一个笑容,嘴角又显出那几条皱纹。

“可是,你应当振作起来,谁都是从那个年月走过来的,为什么人家可以东山再起,偏偏你……”她很替他不平、难过。如果他是个跌破腿的小孩子,她可以替他上红药水、贴纱布,把他揽在怀里哄慰着,可是现在,她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他吐出最后一串烟雾,用力揿灭了烟蒂,这一动作暗示着: 一切到此为止了。

她可不愿到此为止。她打开自己的小皮包,从中掏出一张名片给他:“我明天下午就要离开这儿了,不过我六个月后还会再来的,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来信。”

这么说,她想充当过去他待她的那个位置了: 对不起,我要赶自己的路了,我不能带着你走,可是,你为什么自己这样不争气呀!

他没有接过那张名片,就拉开门欲走。

“等一等。”她递给他那件小羊毛衫。

他迈着笨重的老K皮鞋,踩着松软的地毯走了。

庭珂倚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走廊尽头……

老徐师傅那间前客堂里,红木梳妆镜台上又多了一样时髦的玩意——电话。在这条惠福里中,私人电话可不多,恐怕这是唯一的一架。这台漂亮的奶黄色的电话,老徐师傅看着就来气: 近邻隔壁来借打倒也算了,甚或代楼上楼下邻居义务传呼下电话也算了,最让他冒火的是,厂里有什么事,不管半夜还是大清早,叮零零电话一响,九龄就得冲到厂里去。有时,连一些不是九龄份内的事,也因为家里装了电话,而变成九龄份内的事了。比如上次,另一家服装厂急着要往船码头发货,厂里两部汽车却开到浙江去还没回来,不知怎么就拨了九龄家的电话,硬是把九龄从热被窝里拉出来,找了驾驶员,带了通行证,把自己厂的车子开了出去……这三日两头有这种多出来的事折腾,吃得消吗?

看,今天是九龄厂礼拜日,昨天他忙到半夜两点才睡,为着参加马上要举办的一个服装订货展销会,可那架奶黄色的电话,一大早又不识相地尖叫起来。

“来了来了……”坐在马桶上的徐师傅明知对方听不见,却也心急慌忙地答应着。

正在天井水龙头上洗东西的凤娣,忙忙奓巴着一双湿手,接过了话机。

“喂,徐九龄在吗?”话筒里传来一个嗲里嗲气的女人声音。

“你是谁?”凤娣警惕地问。

“你是哪位?”对方问得婉转一点,却也是一样的警惕。

“你这人怪?我问你是谁!”凤娣恼了,用怒悻悻的口气说。

“徐九龄在吗?我找他听电话。”对方依然是那听起来令人会觉得很可爱很甜蜜的低沉嗓音说,就是这嗓音惹得凤娣很冒火。

“他还没起来呢!等一会再打来。”她粗声粗气地说。

“等一等,我来了。”正在这一刹那,门口响起九龄响亮而清楚的嗓音。凤娣不好把电话挂上,但还是站在一边,用阴郁的眼睛盯着九龄。

“喂……呵,你早!……哦,太好了……唔……”

凤娣努力地听着,却什么也听不到,九龄已经把电话挂上了,开始快乐地吹起口哨到洗脸架去洗漱了。

“那是谁打来的?”她望着他涂着肥皂的脸,委屈地问。

他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发生了什么变化:“叶薇打来的。”

“哦,就是那只‘烘山芋’!

“人家又没碍你什么,平白无故去讲坏人家做啥。”

“她约你出去吧?

“约我上她家去。”他开始仔细刮胡子了。

“可是,我特地把调休日调到你厂休日,你不是说带我去跳舞吗?

“下星期再说吧,对不起。我这是公事。”

“办公事为什么打扮得这样漂亮?还刮胡子。”

“难道整洁可以不要吗?”他说这话时,有点嫌烦了。

“你几点回来?”她的问话仿佛是一根棒冰般冷。

“喂,你管得我这么多,又不是我老婆!”他终于不耐烦了,大声抗议着。

“哦……对不起,”她脸涨得通红,然后慢慢转身走开,仿佛疲倦透顶似的,“我刚中班做出,太累了,没睡好。”

他继续快乐地吹着口哨,换上一件小领子的牛津布衬衫——这种衬衫又便宜又时髦,只可惜利润低一点,他自己厂里不愿意生产,再配上深蓝色的针织领带,镜中的自己,精神、帅气。他肩膀宽阔,高高的个子。可体的裤子折缝笔挺,显着他的腿更长。

有人在天井擤鼻子,这声音像针尖一样刺了下他的心: 凤娣在哭。哎,看来他刚才过火了。但是……他只能装出没觉察的样子。自然,只有瞎子才看不出她对他有意思。然而正因为如此,他更只能装作没听见她在哭。他索性穿上外套开门走了。

“早饭不吃了?”父亲在厨房叫住他。

“我去外边吃。”

天井里,风娣抽泣得很伤心,连眼泪都不擦,由着性儿哭着。她虽然没有才学,但是敏感。她感觉到,九龄很高兴“烘山芋”挂电话给他。这个“烘山芋”,她什么都有了,可她凤娣,却什么也没有!仅有的这一点,她还要来惹她!

二号的铁门咣当一声打开了。

“哦,是你!”叶家那个小开,很礼貌地对九龄打了个招呼。他们偶尔在弄内遇见过,只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但是,这位小开此刻并没有邀他入内的意思。

“我找……”九龄沉吟了下,说,“叶薇。”

他听了,简直有点警戒地盯着他:“找叶薇?有事?

九龄有点恼了,这个小开是怕他来拐走他妹妹还是怎的?索性来个将计就计激他一下:“你们叶薇大清早就打电话到我家!”他故意着重“我家”两字,表示自己也有一架私人电话。

“你请等一下,我去叫她。”小开扫了他一眼,凭直感,九龄感到他对自己很不友好,甚或有点反感。不过,老实说,他也看不起这个小开。瞧他那条宽大的长裤,简直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脚上一双灰蒙蒙的老K皮鞋,一副无能窝囊的邋遢样。这个小开,看来有了钱还不知怎么花呢。这个可怜虫,听说不过是个小学教师而已。哼,孩子王!

“哦,你来了!”这时,薇薇已轻盈地从屋里出来了。一头乌黑的秀发在阳光下更显得光洁浓密。她穿着一件玫瑰红的毛衣,深蓝的呢长裙,眼里露出毫不掩饰的喜悦与快乐的光彩,“爸爸在等你呢。”

九龄感到自己已争回了刚才在大门口失去的尊严,他拉了拉粗花呢西装的门襟,很傲然地闪身在子杰前面进屋了,一只锃亮的牛皮公文包夹在右臂下。

在薇薇的带路下,他上楼去,心里不免有点不踏实。倒不是因为紧张——他与外商都洽谈过生意,他知道这位叶老板是个很有心机的人,他可不能让自己落下笑柄在他手里。

“不卑不亢”,他反复对自己叨念着。

叶信义穿着一件厚绒晨衣,正架着二郎腿在专心看报纸,仿佛对九龄的到来一点都没觉察到。

装腔!这老头是存心在搭豆腐架子!九龄心里狠狠地说。他顺势环顾了下起居室的陈设: 虽然房间宽敞明亮,也没啥了不得的讲究。而且,那些七拼八凑的老家具,虽然不失气派,但有种让人置身于旧货店的感觉。九龄甚而感到有股霉气。他瞟了一眼叶信义,暗自好笑,想: 不要搭架子了,今日请你出山,重见天日,也是你的造化。否则,连你自己也要像这些老古董旧家什一样发霉了!

薇薇过去轻轻叫了他一声,叶老板这才装着刚刚发现客人的模样,热情地欠着身子摆出似乎要起立的架势,不过到底没有站起来。

“哦,徐厂长,坐,请坐!阿薇,煮咖啡去;子杰,敬烟。这几日天转凉了,起西北风了……”他开始今天天气哈哈哈的寒暄,可眼镜片后面,一双尖利的目光很厉害地上下打量着九龄: 这小伙子,一脸孔聪明相,倒是仪表堂堂,一表人才。领带与衬衫、外套的颜色配得倒蛮内行,只是领带结打得太松,不够硬扎。人到底嫩着点。不过,一个插队落户过的人,能弄得如此像模像样,不容易了。不知他肚里货色怎么样,这班小鬼多半是没读过啥书的,且加上那头时髦的、略略嫌长的头发,使这位年轻的厂长显得飘了点;花哨有余,威严不足。

九龄觉察到对方在掂他的斤两,心里多少有点发毛。但转而一想,对面这位再精明再自负,他的一切都是过去时了。事实上“添禄”的旧号虽然还没正式恢复,但客观上,今天八十年代“添禄”的厂长是他徐九龄,不是叶信义。他今天是看得起叶信义,才上门与他洽商一些事务,自然,还有有求于他的事。所以还是这四个字: 不卑不亢。

“今天专程来拜访叶先生,可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来,叶薇同志已和您说起过了,就是关于恢复‘添禄’名牌和特色工艺的事。您是时装界老前辈,‘添禄’的创始人,想聘请您出任我们‘添禄’厂顾问。上海滩上的老顾客,还是很惦记您的。”略略捧他几句没关系,反正好话不值钱,只要不过分。

果然,叶信义很窝心地笑了几声。不过,他可不是任人摆弄的傻瓜,做个不管事的出卖自己名字的顾问,他是不甘心的。可要真的干一番事,重振“添禄”威名,让人家知道他叶信义还行着呢,不知这位毛头厂长能不能与他合作。还有,这位厂长本身的头脑是不是拎得清也是个问题。要避免羊肉没吃到,反而惹了一身骚。

“你厂长当了多久了?”信义出其不意单刀直入地问。其实他知道九龄这厂长当了一年不到光景,但是,他想通过一连串对方猝不及防的问题,来验证一下对方是否坦诚、干事上路、有魄力。这好比是乒乓球赛前交战双方一次短暂的练球。

“十个月零六天。”九龄坦诚地回答。

“你们厂上交月利润多少?

“本来是六万,最近,最低之时,只有四百元。”

信义揿打火机的手呆了一下。

“不过我想,”九龄慢慢地眨一下眼睛,勇敢地迎着信义惊愕的目光说,“我能改变这一不利局面的。”他那对黑而亮的眼睛,很自信地闪烁着。

 

厨房里,薇薇正在忙着煮咖啡,子杰在水斗上洗衣服。

“那厂长找爸做啥?请教生意经?”子杰露出一脸鄙夷的神色说。

“他挺能干的,一点看不出是个裁缝的儿子。”薇薇钦佩地说。

子杰没吭声,只是一个劲在洗衣板上搓衣服。薇薇心疼地看了哥哥一眼,说:“哥哥,你就去嫂嫂那儿赔几句好话,把嫂子接回来得了。不过嫂嫂也是,找上我们这样的人家做媳妇,她还有什么不满意呢?还成日成夜折腾啥!”

子杰继续猛力地搓着衣服,虽然父母那里置着全自动洗衣机,但他从来不去动用它。“如今,我也弄不懂了,越是从前生活得比较苦的人,对享受那一套,却越是接受得快。别说美仪现在也要戴金链条戴戒指,就看隔壁那位厂长,那样子简直像个小开!

“穿西装戴项链就叫资产阶级啦,对吗?”妹妹火辣辣地反问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意思是,这些人追求的东西不大对头。看看客厅里的那一位,爸爸和他凑在一起,我就看不惯!

“你把根本弄糊涂了,哥哥。我看,我们中国之所以穷,就是缺乏一批企业家!”妹妹一手拿着咖啡壶,一手激动地挥舞着,涂着红艳艳的蔻丹的手指闪着耀眼的光泽,这副模样来谈论国事,让人很难同意她的见解。

“哼!”子杰冷冷地笑一声。他从心里看不起楼上那位西装革履、夸夸其谈的“小开”——企业家——改革家,叫他什么都行,他看不起他!企业家,一代风流嘛!人家这条革命之路,怎么就走得这样轻松?而他叶子杰,多年来,却像个托钵游僧,历尽艰辛,到头来却是一事无成!

妹妹托着咖啡上楼了,看来,她对这位厂长挺有好感,很帮他讲话。自然,那位企业家很帅气……蓦地,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子杰脑际,虽说他还没理清头绪,但他很清楚地感到,这个厂长窜入他们二号门牌以后,会惹出许多麻烦的,会威胁到他叶子杰的某些权利的。

看见薇薇进来,九龄眼神明显地一亮。老实说,光和老头交谈,实在也有点乏味。

“薇薇,我们同学正在酝酿,元旦开个迎新舞会,想请你和我们一起参加。”他接过咖啡说。

“哦,你跳舞一定跳得很好。”

“不行,我只会跳三步头,四步头,还有跷脚伦巴。”

“你是说华尔兹和布鲁斯吧?我这倒还马马虎虎,至于跷脚伦巴,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薇薇浅浅一笑,说。

九龄马上记住了,以后千万不能再说三步四步了,至于跷脚伦巴,肯定是不上台面的。他悄悄瞥了一眼叶信义,生怕会招他耻笑。还好,他正在专心替自己的咖啡加糖加奶,到底年老耳背了。九龄这才定心,俯下身子用小镍勺,就着茶具舀了一勺咖啡送到嘴里,发出很响的“咂”一声。

其实,叶信义早就一字不缺地把话听进去了,只是不露声色而已。这番再看到徐九龄喝咖啡那架势,不由得心里暗暗耻笑一下: 这小赤佬,毕竟资格嫩着点,眼界还未开过。不过,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学会这一套的。须知生意经里,举止仪表也是很要紧的一环呢!

“我年轻时,跳舞场也跑跑的。我的探戈,是拿手的。”信义左手托起茶具的小碟,右手用小匙搅拌了下咖啡,随即放下小匙,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连声称赞着薇薇的好手艺,“薇薇手艺不错。一个能干的女人,就是要既能抛头露脸做大事,也能煮咖啡、下厨房!”

“是呀,不会下厨房的女强人,我们男人宁可敬而远之!”九龄说着,即刻托起茶碟,用刚才搁在咖啡里的那把小匙搅了下咖啡,顺势将它搁在小碟上,然后把杯子的柄把转过来,拎起杯子呷了口。那把小小的勺子弄得他很紧张,一切显得很笨拙,但他反应之敏感,更正速度之快,让信义十分称赞。他相信可以与之合作得很好的。

不料九龄那一串别扭的动作,恰恰让刚推门进来的子杰一览无余地看在眼里,他的嘴角泛起一股冷冷的嘲笑。这位年轻厂长,就像学习中央文件样认真学习那一套令人作酸的礼节,真难为他了!

九龄看到子杰,只是略略向他颔颔首。

“阿伟来了,爸爸。”子杰对父亲说。

信义皱皱眉。他实在看着这位媳妇的兄弟头疼,无奈当今在上海滩上的社交场所(时髦话为关系网)尚未向叶家开放时,叶家还真少不了这个阿伟呢。大至飞机票轮船票,小到电影票电视机票,再加上往宾馆里订个酒席,找辆出租汽车,缺了阿伟,还真不行!而阿伟,也就仗着自己有这点法道,在姐姐的婆家登堂穿室,十分自如。连称呼,也是跟着姐姐美仪,一口一声“阿爸”、“姆妈”、“薇薇”地叫着,喊得又亲热又顺口,也不管对方听了肉麻不肉麻。他身穿一件颜色样式均属典雅的花呢西装,手上却提着一只巨型的彩条塑料袋,再配上包屁股的牛仔裤,显得不伦不类。

活像只旧货鬼!薇薇鄙夷地撇撇嘴,很气恼这工夫跳出个煞风景的阿伟。

子杰两个肘部叉在沙发把手上,做出一副内行样对阿伟说:“你这身斯邦的克史斯邦的克史: 英国花呢,spot text。不错,哪掏来的?”其实他心里明白,他这话是说给那位资格嫩嫩又有点盛气凌人的厂长听的。子杰自个向来不修边幅,起初是出于一种故意的对爱面子和虚礼的家庭的对抗,后来也就习惯成自然了。而且他认为衣着随便可以解除很多束缚。但他毕竟在这幢房子里生活了二十年,耳濡目染,对于名牌领带名牌料子,他还是懂得一点的。今天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也想在九龄前摆摆“魁劲”魁劲: 充内行,炫耀自己的见识广。。他甚而有一种恶作剧心理: 有本事,你再学,量你赤脚也赶不上!

“唔,”信义的目光也让阿伟那身西装给吸引了。他起身上下打量下那身西服,伸出手用大拇指和中指内行地在肩袖接口处卡了卡,满意地说,“真不错。看西装做工好坏,就看这里上得是否服帖。唔,这身西装有水平,是法国货吧?只是驳头略嫌阔了点,有点老式了。”

“阿爸看中了?一句话,敲给你了,自己人便宜点嘛!八十元,要?”说着,就准备剥下来了。

信义连连摇手,偷眼看一下九龄。像话吗?他堂堂叶信义,“添禄”的创始人,去买人家旧西装!

阿伟却翻开西装露在里面的洋商标,把胸脯拍得嘭嘭响:“正宗法国货,这商标又不是假的,喏,看……”

“六十五元,我敲下来。”在一边的九龄突然说。

“你穿?”阿伟看看他,“恐怕你穿太短了。”

“六十五元,卖?”九龄继续说。同时不断指出那件西装的疵点,“你看,领口磨了,前襟有斑渍……”

薇薇和闻声而来的蕴如,早已不客气地拉开阿伟那只彩条巨型包,有如圣诞夜孩子们拥着放礼物的大口袋似的。阿伟撇下九龄,转身对女眷们说:

“你们先挑,挑剩的,我送到五原路旧货摊去。”

“看,要赚钞票,就到女人身上去赚!”信义无奈地摊摊手,对九龄解嘲般地说。

阿伟的口袋有点像魔术师的口袋,她们从中掏出各式衣裙、手提包、皮鞋……有新有旧,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连原先故作目不斜视之态的叶信义,也被吸引了。

“都是些secondhandsecondhand 二手货。嘛!”蕴如嘴上这么说,手禁不住已在那花花绿绿的一堆里翻着,从中拣出大半瓶“科隆”香水,她旋开瓶盖嗅了下,倒是正宗的货色,只是因为启过封,总有点让人感到不舒服。

薇薇从中抽出一双八成新的古铜色高跟鞋,她套上试着走了几步,征求意见般回眸望了下九龄,九龄示意她穿着蛮不错。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子杰捕捉到了,他更感到几分不快和不安。

一只“杜邦”杜邦: 美国名牌打火机。打火机吸引住了叶信义,他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拿起来使了使。这种打火机,在大陆已断档了几十年了。

看见大家如此中意他的货色,阿伟十分得意地架起二郎腿,从兜里掏出一包“总督”牌往茶几一放,开始吹起来了:“这批抢手货刚刚到,我这是先挑挑自家人啦!”他操着半二不三的广东腔,每句话后边,都拖上一个长长的“啦”。近来,广东话也变时髦了,马路上的招贴广告,除了教授英语外,还有教授广东话的。

“这双皮鞋啥价钿?”薇薇问。

“三十五!”阿伟眼睛也不眨一眨地说。

“三十五?这是旧皮鞋呀。”

“嗨,别讲新的旧的了,你先看这样式,上海滩上有第二双吗?穿上这种皮鞋上宾馆舞会,才有台型呢。讲句不吹牛的话,上海滩上那几家宾馆的舞厅里,那些个时髦太太的行头,多半是我这里的来路。我都一一认得出……”

“这打火机啥行情?”叶信义打断了他,审视般盯着他。

阿伟到底还嫩着点,经不住这样的目光,期期艾艾地说:“阿爸嘛,便宜点,七十吧!

“热昏了!”叶信义“啪”一声,把打火机扔回那一堆里,然后不满地看看还在忙碌地挑选着衣物的女眷再加上那位厂长先生九龄,冷冷地说,“有这样一批寿头在作成你,你可发财了。”

阿伟直言不讳:“这叫他们乐得,我也有进账。现在嘛,生意经最时髦,生意人最风流了,要赚钞票,这可是个当口,错过了就后悔莫及了。对了,顺便邀请一下,下礼拜是我姐姐生日,我们家里从前运道不足,没有好好给姐姐做过生日。现在我发了点小财,替阿姐做生日。上海宾馆定了四桌,请各位光临。”

叶家夫妇加上子杰面面相觑,半天讲不出话。这四桌酒席,千把元的代价,看来,阿伟是发了。唯有薇薇,很夸张地“呵”了一声:“有得吃了总好。”然后数出四张十元钱交给阿伟。

“你真敲下来了?”父亲惊讶地问。

“只要喜欢嘛,薇薇可不在乎这几个铜钿。”阿伟用手指沾沾唾沫,麻利地数着钞票说。

九龄还在旧衣堆里掏得起劲,这服装厂的厂长还掏旧货摊,太失身价了。子杰幸灾乐祸地瞧着他出洋相,叶信义看着也来气!

“徐厂长,外国人的旧衣物在我们此间可以卖高价,你作为吃这行饭的,有啥想法?”子杰话里有话地对九龄说。

“外国人的东西就是顶呱呱嘛。”阿伟忙卖着嘴乖,“人家外国人哪像我们中国人……”

“得得,”信义听不下去了,“我外国人见得多了,学生意也是跟外国人学的,外国人犹太犹太: 指小气。的、王八的也不少……”

九龄起身拍拍手上的灰,说:“我买回去,拆开来,让厂里那帮工人琢磨琢磨人家裁剪的路子。外国衣服,针脚都极粗,就是裁剪花哨点。”

“这种活计,你们厂里的工人吃得下吗?是新式刀功呢。”

“吃得下的重奖,吃不下的教他,再不行请他开路。”九龄说。

“开除?

“这哪能,饭要给他吃一口的。调他去看仓库扛大包。”

“哦,这一来,”信义沉吟着,“要得罪人呀!

“那也没办法。几个不识字的老阿姨,游手好闲的油条子,我都要弄掉他们。我跟工人们说了,好好干了,将来我们厂发了,买上几套房子,像广州白云药厂一样,分给做得好的工人。特别好的,我厂里掏钱给他房间里家具都配好,啥人还是疲疲沓沓的,我徐九龄不管你私下与我如何有数……”他挥起手背做了个一刀切的手势。

“乖乖,有种!”阿伟佩服地翘起大拇指。

信义心里有点暗暗发毛: 这小子能干果断,不过看来不是菩萨心肠,与他共事可要防着点,防他用得上他就摸顺毛摸顺毛: 讨好的意思。,用不上或嫌他碍事,就一脚踢。

子杰则把收音机打开,公开表示蔑视,心里却不得不佩服他的能干、怨恨自己的无能。

阿伟告辞了。信义厌恶地数落着:“阿伟这家伙,真叫三等白相人,独吃自家人。赚钞票赚到自己人头上。”

“别看不起他们,而今他口袋里的钞票,比我们还多呢。看这工夫,几百元赚进了。”蕴如亲眼看着阿伟不过一支烟工夫,就赚进了可观的一笔,由不得不眼红和咋舌吃惊,“看来,如今做生意是一项风流行当!

“这叫做生意?阿伟这套,是生意经里最起码的一档。跑单帮做掮客嘛,比强盗高一筹罢了。”

“你轻点。”妻子小心地往楼梯口张望一下。

“阿伟这一来,我倒对我们‘添禄’的前途有信心了,”九龄用个尼龙网兜把拣出的一大堆旧衣服装好,说,“我们要想办法把拥到他那里去的生意抢过来,用‘添禄’牌的时装吸引他们,叶薇,把你第一个拉过来。”

“对!”信义一霎间很有一番摩拳擦掌、东山再起的雄心。对他来说,恢复“添禄”,不只是一个工场、一个门面的事,“添禄”是他毕生的事业。是他亲手把它从一个简陋的工场发展成自产自销、声望在“鸿翔”和“朋街”之上的时装行业。现在能记得“添禄”的,只有几个上年纪的老人了。信义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它,好比怀念一个青年时代的恋人,没有了“添禄”,他有一种被生活抛弃的感觉。

信义举起夹香烟的手,用无名指搔了搔脸颊,这一手势,曾令当年许多女士小姐芳心荡漾。只是而今,那布满老斑与色素沉着的手背,使这曾经十分潇洒的一招,失却了当年叱风使雨的威势和倜傥风流的内涵了。

站在身高一米七八、肩头壮实宽阔、全身洋溢着活力的九龄边,他显然地感到自己老了。再瞧瞧边上懒懒地坐着插着耳机在听音乐的儿子子杰,他不禁沉闷地叹了口气: 要是子杰也有这么股英气和魄力,那就好了!

门铃响了,是子杰的学生准时来上课了。子杰蹦起来就要去迎他,父亲叫住他,用嘴努努茶几上一包未启封的三五牌:“拿去,我这阵有点犯气喘,烟抽得少。”

谁叫他是他儿子呢?爱抽烟的都爱抽好烟,可这种好烟子杰这几个工资抽得起么?他既没九龄的精明也没阿伟的赖皮劲,活该只能抽飞马牌……谁叫他是他父亲呢?就是父亲,也只能救得了急,救不了穷呀!一家三口养着他,蛮不错了,再天天供他外国香烟,也不像话。唉,这个倒霉的、不走运的儿子!

徐九龄也彬彬有礼地告辞了:“……关于我们刚才的一些设想,我向公司汇报后,就马上实施……”

“很好很好,‘添禄’要靠你了!”信义拍拍他肩头,感到喉头热辣辣的,长期以来压在心头的一种空落感第一次似乎有着落了: 有人接替他了!已有几十年,他没有如此动过感情了。唯有当初,在他抱起尚在襁褓中的头生儿子子杰时,曾如此动过感情。那时,他甚而流下了眼泪: 总算,有人接替“添禄”了!当子杰牙牙学语时,他就经常把儿子抱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让儿子在用中英文印着“添禄时装公司”字样的专用便笺上乱抹乱涂,恨不得儿子一夜之间就长大成人,坐在这个经理室里!只是后来,时局发生了变化,渐渐懂事的儿子,开始用一种怨怼,甚而戒备的目光注视他。在这样的目光下,信义有一种犯罪感,一种负疚感,他都不敢表示出对儿子的爱,唯有在儿子入睡时或儿子背过身子时,才敢用眼睛悄悄爱抚他一下。而他能表现出来的爱,只是一种讨好、迎合……现在简直不能让人相信!记得“毛选”第四卷第一次发行时,他冒着严寒凌晨两点去新华书店排队,当他把书交到儿子手中时,儿子绽开了感激、高兴的笑容,这个难得的笑容从此一直留在他当父亲的心里,每每忆起又心酸又幸福。那时儿子上高二,刚刚入了团。后来儿子高中毕业了,报名去了新疆。送他时他强忍着自己的眼泪,怕儿子看见了会不高兴的。儿子为什么走得这样坚决他心中明白,是他这个父亲,像块挡路的石头般横在儿子的大道上。

终于,儿子可以回来了,他满怀激动之情等在月台上,期待着父子重逢时热烈的拥抱。他可以拥抱儿子了。儿子没成为脱离浮世的革命者,民族工商者也已被公开认为是人民的一分子。

儿子来了,又黑又瘦,胡子拉碴,手上提着个干瘪瘪的肮脏旅行袋。

“爸。”他走到他跟前,垂着眼睛低低叫了一声,好一幅浪子回头的情景。一种无法解释的厌恶感从信义心上升起,他打消了拥抱儿子的念头。从那一刻起,他与儿子之间的关系与从前互换了一下,真富有戏剧性。只是在他,有一点依然没有变: 他依旧在儿子背过身去时,才用眼睛爱抚他。自己的儿子,怎能不爱呢?

“当——!”

那台红木落地钟又开始报时了。它原先是置在“添禄”的店堂内的,是信义从一个犹太人那儿弄来的,年岁大约比信义的父亲还高,然而依然走得很准,鸣叫起来中气很足,声音高亢、嘹亮,余音袅袅。

信义举起夹着香烟的右手,用食指悄悄抹掉眼角边一颗浑浊的泪水,站起身挥舞一下双臂,站到穿衣镜前打量下自己,一句词句突然冒了出来: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底层通向花园的落地窗开启着,一条红砖小道从门口蜿蜒伸出去,醉人的绿色作物的香味不断飘溢进来。丝瓜棚下,垂着几根绿油油的丝瓜。这是一个不大,但是收拾得很雅致的小花园。

“进去看看吗?”薇薇领着九龄,穿过那尚未来得及整修粉刷的底层房间,走下石台阶,来到绿草如茵的草坪上。

“你们的花园为啥不延伸到马路边,把那扇黑漆大门开在马路上,这有多气派!”九龄看看前边围墙外的一排二层楼房,问。

“这就是我爸爸的能干之处。他故意这么设计的。否则,旧工部局就要把这房子作为花园洋房来征税,现在把门开在弄堂里,就作普通一般弄堂房子收税,钞票相差一大截呢。”她回答。

“你爸爸虽没学过高等数学,但计算的本事倒是很高的。”

“自然。否则,当初他哪能在时装业上如此出风头!”薇薇颇有点沾沾自喜地说,“学生意的人中,就爸爸发了财。”那股让九龄讨厌的居高临下的傲气,又出来了。

“唔,他运气不错,你运气也不坏。”九龄没好气地说。

这时,三楼窗口,泻下一阵琴声,那是静夜般含蓄的、有点害羞似的旋律,欲言又止的倾诉。

“谁在弹琴?

“我哥哥。”

“看不出,他还会弹钢琴。”

“唉,说到我哥哥,”她沮丧得几乎要掉眼泪,“他太不走运了。他念高中那阵,又是学生会主席,又是校‘三好’学生,反正,也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他的思想真好,是真的好,绝不是假积极。”她肯定地点点头,以加重自己的语气,“可是后来在新疆一待就是二十年,生活与他从前想的和追求的完全不一样……”她摊摊手说。

九龄却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那有什么,我们这些年纪的,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我在农场参了军,好容易熬过三年,却还是复员回农场……像你们这种人家出来的,吃不起苦的,我们农场里有的是!农场花名册上挂着名字,人却长期泡在上海念英文、念法文,高考一考,就进去了。可我们呢?既没后台也没路子,家里也供不起那口饭,就只能咬着牙硬挺……怎么偏偏就是你哥哥一蹶不振呢?他凭什么唉声叹气?二十年兜了个圈子,最后不还是回到花园洋房里,钢琴弹弹,三五牌香烟抽抽。可我们呢,二十年前从零开始,二十年后还是回到零上,然后再从零开始。我们去向谁叹气?唯有自己干,否则没出路!

“别讲得这样刻薄。”薇薇悻悻地说,同时升起一股对立的情绪。

“要真讲刻薄话,我就要说,你们这些人就是经不起折腾,太浅薄太脆弱了。我看不起你们这样的人……”

“不对不对,”薇薇急得叫了起来,“你这是偏见。我可以断言,假如我们是比较软弱、比较安于现状的话,也是情有可原的。”她越讲越激动。

“何以见得?”他略略牵起右嘴角,摆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神情。

“我们曾经一直处于压抑状态,所以,我们一直不敢太狂妄,太自以为是、两眼朝天……”

“我有这样吗?

“有一点。”她回答,手里玩弄着一片花瓣。

九龄不知怎么,又忆起《大饭店》小说中玛丽小姐对男主角求爱时那场面。假如此刻,薇薇也像她那样,向他倾吐着心声,他会不会傲然地仰着头“走开”,然后把她撇在一边?他陶醉在自己制作的幻境之中。

“……你说,你说。”她急迫地盯着他。

他刚才走了神,没留意她说了点什么。这时,他不由自主举起夹着香烟的手,用无名指搔搔自己的脸颊,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怎么一下子就模仿到叶信义吸烟的架势了。他侧首看一眼叶薇,感到这位恶狠狠地往他练习本上打叉叉、站在黑板前很威严的高等数学教师,此刻简直像个中学生一样单纯,正在竭尽全力想说服他。

“好了,我们今天又不是为着吵架而见面的。”他说了一句,倒把薇薇逗得笑了起来。

不过,能跟她吵上一架,也让九龄很高兴,这说明他们间互相不想隐瞒或回避自己的观点。

铁门在他身后关上,花园墙头上,一只浑身乌黑的小猫蹲在那儿盯着他,看见黑猫的人会交好运呢。九龄快乐地对它打了个唿哨。

吃完阿伟定下的酒席,美仪就自然而然地跟着子杰回叶家了。阿伟对姐姐说过:“有吃不吃猪头三,你躲在娘家,倒省下了叶家的饭钱了。”不过,美仪倒不是为着省娘家的饭钱才回婆家的,这长日住在娘家,子杰又是个犟脾气,反而让美仪弄尴尬了,现在,落得趁这个当势下了台阶算了,好歹是夫妻!

“喏,这块人字呢,去做件粗呢上装。一天到晚披着件人民装,也不看看如今啥朝代了!”美仪从鼓鼓囊囊的挎包里,扔出一卷呢料,还有一件浅灰羊毛衫,“喏,给你妈!省得她一天到晚用眼角看我。”

“怎么,中头彩了?”子杰说。不管如何,老婆回来了,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这辈子,子杰也不指望再有爱情了,那是薇薇这种女孩子才追求的玩意儿。不过,生活的传送带一旦脱落了轴承,总有点不对劲吧。

美仪娇嗔地瞥了丈夫一眼,拍拍胸膛说:“而今阿伟发了,妈说,从前家里手头紧,我结婚时没有啥陪嫁,现在我们家阔了,妈给了我两千元。”然后,她又得意地敞开衣领:“看,金链条,阿伟送我的。”

美仪在不耍性子时,还是讨人喜欢的。特别现在当她孩子般欣喜地欣赏着这梦寐以求的金链条时。

子杰心里着实感到不安,他这做丈夫的,什么也没给妻子置过。说到金链条,他记起自己有过一对成色很好、分量赤足的金锁片,是他满月时得的贺礼。金锁片在叶家不算珍贵之财,因此一直由他自己保管。在动员购买爱国公债时,他坚决要把金锁片兑给银行以购公债,爸爸劝他留下金锁片,另外给他钱买公债——那时黄金九十八元一两,实在太便宜,不舍得兑掉——他却不愿意,认为那是爸爸的钱;而金锁片既然是他所有的,才是他的财产。其实,这是一笔账。他太狂热太幼稚了。岂料这笔公债券后来在叶家贫穷时大大出了力。不过,要是当初不兑换掉,可以给美仪从头到脚套满金链条了。自然这也是空话说说的,即使那时不兑掉,“文化革命”中也会抄掉了……唉,看来不管世道怎样变,黄金的价值总是不会变的!到了四十来岁才悟到这个早应承认的道理,实在让子杰寒从心来!

“子杰,我有个主意了,”美仪显出十分兴奋的神情,“下个月起,我们自己开伙……”

“怎么,让阿伟来养活我们?”子杰嘲讽着妻子。

“我们自己养活自己。”美仪挺自尊地说,“老实讲,捧你老头子的饭碗会生胃癌的。我们现在争气点吃自己饭,这一份子,迟早总是我们的。”

“你现在讲得好听,到时候又要与我作天作地了。”

不当家的子杰也明白,靠妻子里弄托儿所和他小学教师这点微薄的工资要维持一个家庭,是很吃力的。

“你呀,木头一根!这年头大家都会动脑筋挣外快,连隔壁厂长都看中了你老头子这块肥肉,只有你,不会挣钞票,还收了个不付学费的学生。现在不是你早先到处做报告那段时光,学雷锋不吃香了,做革命派的势头已过去了,没人会睬你这一套的。”美仪一开闸,尖刻的话语即滔滔不绝从舌尖滚了出来。

子杰又火了,他跟她真没法过。他冒火倒不是因为美仪对他的指责;他最火的,就是人们老爱把一些神圣的名词往他叶子杰身上套。虽说如今,他早已不做革命者的梦想了,但革命本身的光晕,在他依旧是光彩夺目和神圣不可侵犯的。人们用各色颜色去涂抹它,让他心疼,让他心烦!人们把一些他嗤之以鼻的人物与这些光晕联在一起,他不服,他抗议……不过,他叶子杰,一个小学教师,他的话语充其量又算得了什么呢?阿伟及周围来往亲友们至今总算还对他没过分看不起,还不因为他是“添禄”的后人,这幢花园洋房未来的继承者!老天,亏得他当初没做得太绝,否则,连栖身之地都没有了!

“别发火嘛,”看来美仪今天,确实不想吵架。她很识相地把这话题按下不提,挺温存地拉拉丈夫袖子,“你想找点野食吃野食: 此处意为挣外快。这是个多义词,在男女问题上指出轨。吃吃吗?

“又是那些夜校上课?两元一节课,累死人呀!”子杰反感地说。

“不累人,挺轻松,而且你喜欢的!”美仪按捺不住内心的高兴,“二十块钱一个晚上,三个小时,实际上只辛苦两个半小时。还有夜点心供应。”

“到底是什么工作?”子杰半信半疑地问,他自认自己绝没这个本事。

“茜茜舞场弹钢琴。他们急得要命,最好你今晚就开始……”

“什么?你让我去做洋琴鬼?爸爸妈妈第一个就要骂。”

“管他们什么事?反正我们不准备吃他们的饭了。房子嘛,我们可以付他们房钱,按市面上的议价付。那边一个晚上二十元,四个晚上就八十块,一个星期多不要,就去四个晚上,一个月就……”

“啪!”子杰狠狠地擂了下桌子,“我看你是财迷了。我叶子杰不会去伴舞的,出我两百元一个晚上也不去。”

“你在家里不也一样弹琴吗?”她忍气吞声依然试图说服他。

怎么,连他仅有的那么一点点,她也想夺去吗?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仅存那么一点点了!他缓缓起身,一字一句地说:“我再说一遍,我不会去的。你就饶了我吧!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反正他不愿意去。好久以来,他一直违心强迫自己干他不愿意做的事,还以为这就是思想改造。现在,就别再逼他了,让他干点他自己喜欢的事吧。

美仪的脸迅速拉下了:“好吧,你这到了四十岁还靠父亲养活的没出息的,难怪连你自个父亲都看不起你,倒是与别人的儿子有说有笑、有商有量的。捧着饭碗头继续听你老头子的训话吧,做你阿爸的囡囡宝宝乖儿子,耐心地等着接遗产吧。只怕等不到那一天,就让隔壁人家伸手捞走了。你这没出息的!

又开始了!……

子杰套上外衣,逃难般拉开了房门。

 

“是子杰吗?”走过二楼父亲卧室门口,他听见父亲在房里轻轻唤了一声,那声音失却了往日的霸道,很疲乏,好像还带着一种抑制住的痛楚的呻吟。子杰有点紧张,忙推门进去,只见父亲围巾也没脱,就躺在床上,按住胸口,房里没开灯,借着盥洗间里渗出的灯光,子杰发现父亲的脸色惨白,前额上汗涔涔的。妈妈和妹妹呢?他环顾一下四周。

“药,这儿。”父亲无力地点点床头柜的抽斗。子杰第一次发现,父亲的手白里透青,连指甲都晦涩得失去了光泽,而且颤抖着,似乎不胜负荷!与他平时夹着烟搔脸颊那自命不凡的手势截然不同。

子杰急忙拿出药,笨手笨脚地握着父亲手把他搀扶起来。他好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面对着父亲了,现在才发现,父亲毕竟老了,虽然他并不服老,特别近日当上隔壁厂的顾问以后,天天出出进进忙得不行,好比一头放出笼子的狮子。可眼下,当他拿下了假牙,下半部脸庞似乎一下就萎缩起来,活像一只干瘪枣子,刹那间子杰的心凝住了。

父亲服了药,缓过来了,疲乏地靠在枕头上。妹妹和妈妈酒席后去走亲戚了,子杰从来没有单独和父亲待在一起,走开又不便,挺尴尬。他起身扭亮了台灯,坐下搓搓手,半天,说:“爸爸的心脏也不好,今后要多注意。”

“五年了!”父亲说着,支起身子往白瓷缸里探取自己那副假牙,忙不迭地带上,脸部终于丰满起来,只是那双眼睛依然黯淡而疲乏。

父亲患心脏病有五年,可身为儿子的子杰却一点不知道,可见他与父亲已隔膜到什么地步了!

“我……去一下厕所。”父亲说。他刚刚大概就是准备上厕所时不舒服的。子杰走上一步要扶他,父亲把手搭在他肩上慢步走去。他感到父亲在他肩上的手好似不敢全力以托的模样,而他也宁愿用心与眼加倍注意父亲,没有紧紧握住父亲那疲乏冰凉的手以防他摔倒!反正,这肉体的相挨使两人都不自在极了,子杰已记不起,最后一次触到父亲的手是哪一年了。他只记得,在他最出风头之时,到各个学校团活动上讲与家庭划清界线的体会时,他与父亲就没正眼相看过,更别说肉体的相接触。即若在饭桌上,与父亲也没有言笑过,他只是低头扒饭,拣就近的菜……而这样的进餐气氛一直持续到他四十岁……

“好了,我没事了。”父亲重番躺下后对子杰说,“你走吧。”

子杰感到不便走,可待着与父亲无言相对,也尴尬。

两人默默相持了一会,父亲示意给他一支烟。

“这……”子杰踌躇了一下。

“没关系,死不了。”父亲的话带着一种不容违抗的口吻。

“难得我们父子俩今日可以聊聊天,”父亲喷了一口烟,把头转向他。子杰发现父亲的颈脖,有点像动物园里见到的火鸡的脖子,层层褶皱着,“你回来那么些日子,我们也没好好谈过天,当然,这阵我也忙得不行……”在好闻的渐渐弥散开的烟雾中,父亲显现出来的,是一张疲乏然而精明又自负的脸庞,特别提及“忙”字时。子杰不敢再正视父亲的脸,目光又垂到他的手上。

他们这对父子够意思的了,真应着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句话,好似他们天生不是一对父子,而是一对对手。从前,在他子杰十七八岁风华正茂之时,父亲总要拿出划满红杠杠蓝条条的“毛选”和各种社论,煞有介事地向儿子提出问题,还做笔记,谦卑得让子杰不敢抬眼正视父亲的眼睛,目光依旧只敢落在父亲的手上。那时父亲的手,却是筋骨遒劲、肌肤光泽的。子杰当时真想扑过去亲亲那双手,要是父亲不是私方,那这一切都不会这样别扭了。无奈那时的子杰太好强,也太激进,自然,无可否认,太爱上光荣榜、当“三好”,一句话,太爱出风头了,而他越出足风头,父亲似乎越矮他一截!

“爸爸老了,没几年了,如果在有生之年,还能恢复‘添禄’名牌和‘添禄’产业,也算对得起祖宗了。人生一世,总得做点事!”

尽管子杰与父亲有那么多芥蒂,但此时此刻,由不得不频频点头道是,父亲的思维和处事,有不少值得他钦佩。

“你人是老实的,但就吃亏在太老实,太一门心思了!”父亲看看他,又说,“人不能太碍面子,太书生气。好在你还有我这个老父亲,否则,你有得苦了。不过话也说回来,正因为有我这么个父亲,才养成你这样的脾气。看隔壁的徐九龄,就和你不一样,活络得很呢!

“他嘛,”子杰不屑一提地说,“要学问无学问,钻劲倒不小。劳动人民那种质朴,在他身上早找不到了!

他迅速地瞥了一眼父亲,父亲双目紧闭着,测度不出对他这番话的反应。沉默了半天,父亲闭着双目说:“这也就是能干嘛,钻劲在生意经里是很要紧的。这个徐革履徐革履: 上海方言,徐某的意思。,比他爸爸可是要门槛精多了。像他爸爸,只晓得一天到夜巴巴结结地做活计,这会有出头之日?手艺再好,也不过一个穷裁缝!”

“不过,”父亲用无名指搔了搔脸颊,依旧闭着双目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狡诈的笑容,“这小子要防他的,防他过河拆桥,拿我当垫脚石。哼,他要想这样,资格毕竟嫩着点。这种人嘛,佛一般的敬他、贼一般的防他就得了!

虽说这二十年来,子杰经历得太多了,目睹得太多了,但此时心里仍免不了“咯噔”一下。这样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让人恶心了!

父亲依然闭着眼睛。是的,聊天嘛,本应一讲一和才有劲,而子杰对父亲的这些话题都插不大上口,于是,又是让人尴尬的沉默。

“你去吧!”父亲催他了。

“过一会吧。”他决定不了是走还是留。

“你走吧,让我睡一会。对了,现在几点了?还不太晚。给我挂个电话给隔壁徐九龄家,电话号码是××××××,让他骑车来一下。就说看来明天我公司里的会不去参加了,有些话要跟他交代一下,电话里讲不清。”

子杰不再犹豫了,戴上了假牙的父亲矫正了原先那老态,又神气起来,不再需要他这个儿子了,他又成为多余的了。

“喂,哪位?”话筒那边的声音懒懒的,拖得长长的,找他的人一定很多,有点嫌烦了。

子杰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反感:“我爸爸……”那个“请”字还没出口,就变成“叫你来一次,有点事……”

子杰扔下话筒后,想了想,就踮着脚尖回到父亲虚掩着的房门前扶梯上坐下,在黑暗中点着一支烟,默默地守着。

九龄放下电话,用鞋刷擦了擦皮鞋,套上围巾正要走,凤娣不知什么时候闪出来,在他身后冷冷地说:“这么晚了,还出去?打电话来叫的?

“叶信义来叫的,我这是工作。凤娣,你做啥老要这样折磨自己?再说,最近几年我大约会更忙,我大约也不会想……想……”他顿了顿,斟酌着合适的字眼。

“得了,快走吧,快八点了。”凤娣却不让他说完。

“老徐师傅!”门外有人叫。

九龄很意外地发现,仅一面之交的阿伟,依旧提着那包巨型彩条的塑料包,出现在他家门口。

“老徐师傅在吗?”阿伟一副自来熟模样,同时递上一支进口烟,“你在一样的。我是慕名而来,跟你讲一样的。我们想请你老太爷出来替我们撑个市面,一个月四百元工资打底,老徐师傅只管动动剪刀就可以了,这差事何乐而不为?钞票是闭着眼睛赚的。”

“你倒是会走门路。”九龄对他冷笑一声,“怎么,旧衣服不卖了?

“生意嘛,就要做得活,”阿伟挺海派地把香烟往烟缸里一揿,说,“我现在搞租衣服;小姑娘参加舞会,到我这儿来租衣服,又便宜又可以翻花样,大家便当。”然后他盯着凤娣说:“喏,看看,看看,法国式、日本式的都有……”

唔,这办法想得好,出租衣服!

“呃,你老太爷的意思如何?”阿伟问。

九龄不慌不忙地一笑,阿伟他们的心思他明白,无非让父亲仿照这些进口衣服裁剪,让他们冒充进口衣服卖。办法倒是个办法,无奈现在他和阿伟算同行,他阿伟要赚钱,九龄的厂也要赚钱,阿伟赚多了,他必定赚少了……他才不胳膊肘往外拐呢!这种个体户最让他头疼,仗着有钱,就到处去挖人家墙脚。他可不能助长他们的威势。

“对不起,我们的老太爷,自然首先,应当考虑到他儿子的利害关系。”他使起阿伟的口气说。

“你真是傻,”阿伟悻悻地说,“你这死活不管地干,有几个钱是落在你自己口袋里的?

钱是不多……不过,过瘾!哪像阿伟,扛着个彩条包到处走,像走方和尚一样。

似乎看穿九龄心里想的,阿伟用手抹了下鼻子,把话说在前头:“我们看着难看相,赚头是不少的。看看我姐夫的父亲,自以为是有钱人,其实是守着几个死铜钿吃点利息钱而已,我们嘛,只要不违法、不赌博,钞票是用不光的。”

九龄看看这个既没文化也没风度、看着甚至有点混账的阿伟,不得不承认,小小阿伟也是他们厂的强劲对手,他尽管没有雄厚的实力,没有名牌为他撑腰。

他不能耽搁了,得马上找叶信义去。出租礼服,倒也是一个好主意,不过,都得等一切就绪后才可以考虑。

叶家底层的客厅已装修一新,落地窗上方嵌着两只空调设备,一张猩红色的长毛面豪华型组合式沙发,很气派地置在铝合金百叶窗前。为装修这间会客室,叶家着着实实花费了一笔。“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句话现在是过时了,因着“添禄”牌子的复出,信义的社交也繁忙起来,再不弄得像样点,那就太没气派了。

此刻,刚刚参加了剪彩开市大吉回来的叶信义,一身黑色笔挺的西装,左襟美人眼里,还插着一朵绛紫色的玫瑰,显得既年轻又风流。他撇下满屋子的贺客,正在接待一位记者。沙发前的矮茶几上,置放着一只巨大的鲜花花篮,红绸带上写着“庆贺‘添禄’开张之喜”,是他的朋友们送的。想不到清冷了数十年的信义,还能当一次老风流。夫人蕴如也是春风拂面,满脸得意地穿行忙碌在宾客之中,重温她稔熟在行的社交礼仪。

记者是个年轻小伙,穿着一套肥大的、上面布满斑迹的西装,那是报社发的。其实记者在执行公务时穿便服更好,衣服应当口袋多一点,利索合身一点,并且便于洗涤才行。信义默默想着一个新点子。

“听说你们引进一批国外面料和服装加工程序设备,难道外贸局外汇主动权下放了?”记者问。

今日的“添禄”工场拥有两套最新式的操作设备和为数不少的、图案成色都别致的进口面料,人家自然首先会关心他们哪来的外汇。

“我与我弟弟在香港的‘添禄’签订协议,通过补偿贸易来引进国外资金、技术和原料,提高‘添禄’牌时装的档次……”信义挺自负地用无名指搔搔脸颊,同时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有必要提一下九龄,外贸局那关是他打下的,这小子惹冒他还不到时候。而且,当今还是他徐九龄做主的呢!“自然,徐厂长,可谓后生可畏呀……”他摆出很诚恳的样子说。

“您弟弟叶信廉先生此番一同来参加这剪彩典礼吗?

“哦,他儿子叶子灵先生来参加了,一样的,子承父业嘛。”

“那么,叶先生您的儿子呢?”记者环顾下四周,想凭记者的灵敏辨出哪位是他儿子。

叶信义的满脸春风即刻化为乌有:“哦,他……”他自己也听不清自个说的什么,借着吸烟,就含含糊糊地带过了。

“他是搞什么工作的?对企业有无兴趣?我相信在您的熏陶下,他一定也是……”

“喂,你这是在调查户口还是怎么的?”信义不无讥讽地说。

那位可怜的年轻记者的脸连同脖子根,刷的一下涨得通红。

似乎故意要让信义过不去,刚刚下班的子杰,蹬着那双笨头笨脑的灰蒙蒙的老K皮鞋,朝客厅走来,并且冲着信义,清清楚楚地喊了一声:“爸,祝贺您了!”目光是局促的。

“哦,您是叶先生的儿子,您在哪儿工作?”记者一下子又来了劲,撇下叶信义拉住子杰问。

“我在小学里任教。”

“教什么?

“美术、音乐、体育都教过,缺啥顶啥。”

看,这个连弯都不会转的子杰,他必须提醒他一下。于是,他对儿子瞪起一双冷酷而警觉的眼睛。

“您父亲可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今天,他恢复‘添禄’的雄心已实现了,他如此致力‘四化’,您作为他的儿子,有什么想法?

“四化”又是一个漂亮的词汇,子杰实在不敢恭维。不过,撇开这个,子杰倒是很为父亲不懈的努力而感动。事实上他知道,恢复“添禄”牌子和公司,从公私合营那天起,父亲就在盼望了。凭良心,父亲倒不是为钱,更不是为“四化”,只是为了考验一下他这辈子还能不能再风流起来。父亲的目的达到了,可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呀!

他注意到了父亲的眼色,终于沉默不语。

那边,几位客人,包括庭珂的父母,一边品尝着蕴如亲手烹饪的可口点心,一边对着忙得不可开交的薇薇的背影,坐在柔软舒适的沙发上,开始窃窃私语了:

“喂,都说叶先生如此卖力,是为着这个嫁不出的女儿呢!

“可不,听说马上要去香港考察去,是他兄弟请的,他不带自己的儿子,倒带着那个不搭架的人。你讲怪不怪?将来,我看这二号门牌要姓徐了!

“看到子杰了吗?看他那副落魄样……正好挑挑那个叶革履呢!

 

那架由二楼搬到楼下、神气地耸在屋角的落地钟一敲出电视台新闻节目这个时辰,叶信义即庄重地打开电视机宣布:“开始了!

原来,今天的剪彩活动,电视台记者拍了电视。

荧屏上出现了一家新颖别致的门面: 店门和橱窗被一个盖顶垂地的巨大“TLTL为“添禄”两字第一个字母。两字分隔开来。TL两字是用大块彩色人造大理石拼搭而成,两个大字边沿镶着锃亮的铝条,从而使TL显得更加突出。

“哦,好特别!”众人都赞叹起来。

“如今,香港、新加坡、上海的‘添禄’,都是这一样的门面。我此生,没有遗憾了。”信义的声音哽住了。子杰有点担心,父亲的心脏能否承担起这快乐。

“看,信义。”客人们嚷了起来。原来,记者在“添禄”店堂里,采访了叶信义。

叶信义就穿着这套西装,美人扣上插着那朵玫瑰,有点紧张地对着镜头,操着一口浦东普通话说:“‘添禄’开张于一九四五年胜利之后,前身为英人所开的安琪儿时装公司……”

“真蠢,真蠢,”信义一个劲对着荧屏上的自己骂,“应该先在家里练习一遍就对了。”可是,谁知道会有电视台记者来,谁知道还能上电视?

“徐九龄来了!”人们七嘴八舌嚷了起来。

九龄家的堂屋里挤得满满的,连徐师傅的工作案头和“胜家”缝纫机都搬走了,但看电视的还是给拥到天井里;倒不是因为徐家那一台二十吋的大彩电,而是因为,把电视机的人和眼前的人放在一起看,更带劲。

“九龄蛮上镜头的,像郭凯敏。”

“我们九龄比那个糟老头可要神气多了。”

邻人们热心地边看电视边评价,糟老头指的是叶信义。

荧屏上的九龄确实风度翩然,举止洒脱,镜头摇过那设备一新的“添禄”工场间后,即转到九龄的办公室。作为厂长兼业务部经理,他的办公室设在“添禄”店堂的楼上,原来叶信义的办公室。不大的办公室收拾得很现代化,也很整齐,还装着空调。一张硕大的黑绿钢皮写字台和一张转椅,写字台前是两张供接待来客的矮沙发,很舒适,很精巧。他曾表示陈设太奢华了,可叶信义叔侄俩都坚持,“添禄”的经理室,不管在大陆还是星马香三岛指新加坡、马来西亚和香港。,都应该是一样的!

“九龄像个大老板啰!

“这……是我儿子。”老徐师傅戴着老花眼镜,忘乎所以地向人介绍着。

“这当然是你的儿子啰,没人抢你的。”人们善意地哄笑起来。

九龄双手抱肩,冷静甚而有点挑剔地注视着荧屏上的自己: 仪表还可以,只是领带打得太长了。

荧屏上的九龄,一边玩弄着手里的一把裁纸刀,一边从容不迫地对电视观众说:

“……产品的身价与卖价成正比,这是世界贸易的规律……因此要创利润,不在于增加产量,而必须致力产品升档,追求卖价……而真正叫得起价的,是那些批量小、花色新、质地高的时装,这就是今后‘添禄’牌的风格。我们的时装质量花式肯定是第一流的;要价,也肯定是远远高出一般牌子的时装,这就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吧!”说到这里,连九龄自己也感到,自个脸上泛起一个自信、得意,甚或有点狡黠的微笑,他很欣赏自己这个微笑。他后悔没有用照相机把自己照下来。

“你这个家伙,还挺有本事的呢。”他在心里对自己嘀咕道。明年,他将去一次香港。听公司的风声,似乎还要让他去一次法国。没想到,一个老裁缝的儿子,也有今天。

镜头晃过一个年轻的、不怎么漂亮然而仪态大方的姑娘。

“看,那就是叶老板的千金。”

“哪个,哪一个?

人们急促地在荧屏上寻觅着她。九龄自然明白人们何以对她这么感兴趣,他也听说了一些传言蜚语,只是人们往往容易犯了想当然的毛病。自然,九龄感到薇薇在尽量向他表示友好,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薇薇再也不敢居高临下地看他了。可要为她所打动,九龄似乎还不至于。除了因为他还记得当初她曾那么傲然地对待他、他爸爸和凤娣外,还因为,他老感到在薇薇面前,他得严严实实把自己紧紧裹住,一举一动都得注意。如此理智,如此清晰,这还能叫恋爱吗?真的,如今,他感到自己必须处处谨慎,处处小心,注意不能将“沪骂”漏出来,不能扯着嗓子发脾气。自然文明礼貌是必要的,但总得有个地方可以让他尽情发泄一下,吐一吐心中的积郁,哪怕骂一下娘!原先,他还可以在凤娣跟前,穿着短裤趿着拖鞋从厂里的小三子之流骂到公司局党委的头头,他也可以狼吞虎咽地吃着凤娣送来的拿手小吃,凤娣绝不会取笑他、看不起他。然而,就前几天,凤娣对他说:“我跟阿伟好了。”当时他很气恼,竟对着她咆哮着:“阿伟这只‘阿乌’!你看中他哪一点?无非是他有钞票!”

她垂着眼睛站在他面前,挺着丰满、结实的胸脯,轻声而坚决地说:“我年纪一年年大了,耽搁不起。再说,我总得图一样,不是图人就是图钱……阿伟答应替我买一台日立牌自动洗衣机,还有金项链……”

“别说了!”九龄只感到自己的心房一颤,心疼得紧缩起来。他记得那时候,凤娣向他投来满怀希望的一瞥,眼睛里含着一眶泪水。他相信,那时只要他向她伸出双臂,她依然会投向他的怀抱的,只是他没有。因为他知道,连他自己都保证不了,会不会一辈子真心诚意地待她好。如今的他,已习惯了碰上任何事,都先权衡左右利害关系和轻重缓急再行事,他感到自己已经被剥夺掉某种宝贵的东西,他实在不甘心失去它,可是他注定只能失去它。

镜头延伸到下午的酒会上,九龄洒脱地一笑,端起咖啡杯用小勺搅拌了一下,然后举起杯子呷了一口,十分海派,动作是够格了。镜头摇过去,他边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他们正在互相交谈着,很随便,很熟悉的样子。这帮记者真讨厌,这个镜头什么时候照的他都不知道。

“九龄,那姑娘是谁?”有人又感兴趣地问。

“外贸局的一个秘书。”他淡淡地说。

他为什么要淡淡的呢?是故意要回避什么?事实上也没什么需要回避的。那姑娘本来就是他的夜大里的同班同学,那次,当外贸局批评他们厂特地用外汇去购买面料,扣上浪费外汇和崇洋的帽子,并且不准备再批给他们第二批外汇款时,那位姑娘主动帮了他的忙。而薇薇呢,她在学业上当然对他帮助不少,不过目前九龄……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恼恨自己了。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再讲,薇薇偏偏是叶家的女儿,他可不愿让人捏着话柄。

荧屏上出现两套布置舒适的住宅,是“添禄”为第一批技师购买的。

“唷,九龄,你们厂里工人都要向你磕头了。”邻居们羡慕地啧啧说着。

磕头?九龄心里暗暗苦笑。为了这两套房子(是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争取购买来的),他得罪了厂里一大批人,连分到房子的也不领他的情——房子面积太小,外省市要挖走他,答应给他四间七十五平方的住宅!而广大确实出了力、可实在由于僧多粥少而无法顾及的职工,对他意见老大。用外汇买宛平路的华侨新村房子,外贸局不批准!

现在,当九龄再走进这条窄窄长长的弄堂,工人们再也不与他勾肩搭背打招呼了,他知道他们有人背地骂他“于连”,为此,即使他真的喜欢薇薇,也永远得不到她。

今天,他虽然成了人人羡慕的成功者,但有谁真心实意愿意与他分享这个快乐呢?同行们妒忌他、中伤他;工人们怨恨他,讲他只差雇几个“拿摩温”看住他们了;他自己呢?成天没日没夜地干,自己厂买下的房子他连自己想要的念头都不曾动过。

是不是所有的成功者都是孤独的?

他记起他一度的好友小三子。是他签字罚掉小三子半年奖金的,虽然他明知小三子的上班打瞌睡情有可原: 那阵他老母开刀住院,他得每天去陪夜。但小三子又正好是新厂规公布后第一天撞在他枪口下的第一个人,如果他对小三子特殊照顾一下,那么他以后的工作怎么做呢?如何树立他作为厂长的绝对威信呢?自然他挽回了自己的威信,却也失去了一个朋友!后来小三子干脆辞职不干了,听说也在摆小摊头裁剪衣服,收入并不怎样理想。是呀,都说个体户可以发大财,但真正发财的能有几个?成功者毕竟是少数呀!看那个精明能干、算盘珠也比别人多一档的叶信义的儿子,就窝囊得够惨了。

说到叶子杰,九龄还记得,有个雨夜,他在去夜大的路上,遇见正在一个过街楼下躲雨的子杰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那男孩并不是他的儿子。看上去两人的神情都十分焦虑。原来那是叶子杰的钢琴课学生,他俩正赶着去听一位外国钢琴家的独奏音乐会,刚下车就让这场大雨给截住了。音乐厅离这儿不远,九龄张开伞送他们过去,他发现子杰把那小男孩挤在当中,他自己大半个身子都在伞外。

“真正的肖邦钢琴赛的获奖者演奏音乐会,我还是第一次参加,真该谢谢这位叔叔,否则我们要迟到了,这样的音乐会迟到可要幕间入场的。”那个小男孩仰起头,挺老成地对九龄说。他长着一对绝对聪明的甚或有点少年老成的眼睛。

“是呀,”子杰也诚恳地再三向他道谢,这在他是很难得的,“刚才小捷硬要冒雨冲过去,我说那是不行的,淋得湿漉漉的进场,不礼貌呀!

九龄这才发现这位叶家小开今日难得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不似平日那样邋里邋遢。

音乐厅门口张贴着一幅巨型的蓝底黑字海报,上面简简单单印着: 贝多芬奏鸣曲101号、雷格f小调协奏曲、肖邦降G大调练习曲……显得又庄重又古朴,九龄不禁对这些他瞧着挺陌生的字眼肃然起敬。

“我是音盲,一点音乐细胞也没有。”九龄解嘲地一笑。因为自信,他不认为这方面的欠缺会损害他形象的一分一毫。

“那也没关系,音乐而今不值钱了。一张第一流的钢琴家音乐会票只卖二元五角,可是一个乱哄哄的音乐茶座的票子,却要卖到五块钱到八块钱!”子杰冷冷一笑说。这家伙借伞借过了,倒还真有点过河拆桥的味道。

“不过,我倒认为这样挺好,百货中百客嘛!各取所需。”

他和叶子杰讲话永远碰不上一道轨道的。

不过,当他看着子杰急急地拥着他的学生进场时,忽地发现,他其实并不如他所测度的那么窝囊和无所事事。尽管他倒霉、不得志、潦倒、落魄,但他照样阵脚不乱,自得其乐,自有一块自我解脱的绿洲;从这点说,九龄还真有点妒忌他呢!

 

“……今后我的打算,除了继续与香港‘添禄’联营外,还考虑想把纺、织、染与裁剪加工配套成龙……”荧屏上的九龄,一对炯炯有神的眸子紧逼着镜头,毫不怯场,生气勃勃,精力充沛,还显现着遇事从不退缩和手软的决断力。这副神情博得叶家客厅那些热心观众的一片啧啧声。

“这个小伙子不错,有魄力。他成家了吗?”有人试探性地问。

“哼,啥人嫁给他倒霉了。”黑暗之中,薇薇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

荧屏上的九龄自然是听不到这句咒骂话的。他依旧春风满面地与各位来宾干杯。

“信义,这小鬼头的镜头比你多嘛,他今天唱的主角。”有人打趣着叶信义。

“啥办法,我们老了,他们这正是出风头的日子,也算一代风流嘛。”信义大度地哈哈两声,说。

一位与子杰相貌酷似的年轻人进入了荧屏,只是他的丰满和略略有点外突的嘴唇以及更为挺拔、宽大的鼻梁,使他的形象显得比子杰帅气和生动。他就是叶信义的侄子、当今名闻东南亚的“添禄”企业的副总裁叶子灵。

当着两位“添禄”的年轻经理互相祝酒时,电视播音员用激动的声调解说着:“……两位年轻企业家,并驾齐驱……赞美你们,勇敢的开拓者……祝‘添禄’添福添财……”

叶家的客厅内激起一阵掌声。

子杰嘴角泛起一股苦涩的微笑。

他记得好久好久以前,他用一叠父亲遗留下来的泛黄了的“添禄”便条打草稿,有个同学开玩笑在一张空白的便条上写着: 请开一张一百万美元的支票。然后在经理人签章上签上叶子杰的名字,并把这张纸条到处传给同学们看,引起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叶子杰当即恼怒了,他感到这是一场奇耻大辱,即刻愤怒地扑向那个同学,事后打得鼻青脸肿的被老师关夜学,回到家里,他蒙着被子狠狠地哭了一场。这是第一次,他对自己的家产生了怨恨。

后来,“社教”开始了。一天放学后,他发现自家那条窄窄长长的弄堂墙面上挂起了一些花花绿绿的图片,原来是一个“社教”运动宣传栏,题目叫“且看‘添禄’是如何发家的”;在这些画技拙劣的图片中,有一张是批判解放前的叶家如何吸着劳动人民的血汗过着奢侈的生活,其中一个胖胖的形象丑陋、身穿小西装的小孩,子杰一眼就看出是自己无疑了!霎时,他感到自己的脸孔热辣辣的,他掉首就往外走,他真想找个角落大哭一场。那晚他独自一人在街头踯躅着,直到天全部黑下来了,他自信迎面看不清人面了,才回家。虽说他实在不愿意再跨进这个家门。第二天早上,他的嘴角燎开一个大泡!早餐桌上,父亲自卑地低着头。

现在想起来,这一切好像发生在上个世纪般的遥远和不可信。

“信义兄,想不到呀,你交上老运了……”

“信义兄,你宝刀锋芒不减当年呀!

父亲满意地笑着。

其实,子杰真该为今天的改变而衷心地庆贺一番呢。不过,他的祝词在这里显得不十分值钱,况且他也没这份资格讲什么祝词。假如一切早二十年改变呢?

趁着灯还没亮,他悄悄退出去了。根本没人注意到他的离去,他本身是无足轻重的。

夜深了,客人们酒醉饭饱后都散尽了,叶家的客厅里空无一人。夜色中,飘荡着一缕困惑的、游移的琴声,仿佛是一个怯怯的询问,一个寻觅……

与此同时,那台落地自鸣钟,毫不含糊地报出一个新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