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一眼真正看到出征队伍的景象时,彼得和其他人站在那里,嘴张的大大的,心提在喉咙里跳个不停。汤姆甚至都没完全描述出实际情况。
从他们站的地方看,数千人行动一致,踏上向南的格瑞大道,好似河水涌动前进。有几个掉队的,不过队伍主体整齐划一地走在仅宽四十米的路上,视线范围内全是一大群朝南行进的人。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人或牛拉着数以百计的马车和运货车,装备和供给堆得高高的。看上去数量足以成星期,甚至几个月地支撑整支军队,如果真有必要的话。
正如汤姆所说,军士与百姓混杂在一起,但更像是出于控制考虑,而非鱼水之情。队边上的士兵好像不加区别地赶着人和牛群,但人们面带欢愉,并不介怀。士兵们脸上的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
队伍主体从先头部队不远处便显现出来,暗绿色制服的浪潮几乎吞没了平民装在地平线处泛起的涟漪。他们离的太远,看不见带的是什么武器,但最前面的马车可不像装着吃的。彼得不敢确定,不过他从瓢泼的雨幕中隐约看见轮廓,起码也是加农炮,说不定是一两架大吨位的投石机。
“趁他们还没发现我们,快走吧。”彼得说着,下了坡,走向格瑞大道。他们接近军队后翼,想在被留意到之前溜进人群。可惜他们没那么走运。
“喂,那边的,你跑哪儿去了?”后面一个人喊。
一个年轻士兵顺着路沿跑向他们,挥手试图让他们注意到。这一小撮人担心地面面相觑,士兵越来越近,他们静下来,害怕在这第一个钉子面前就会前功尽弃。
“别说话,按我说的做。”彼得低声说,往前走了两步,士兵几乎到了他们跟前。
“我刚看见你们从坡上下来,”士兵质疑道,“你们去哪儿了?”
“我去看我的……我叔叔。”彼得说。“离这儿不远他有个农场,我想他或许也愿意加入。南方佬对他做了那些事,现在他可是对他们厌恶至极。”
“是这样吗?”士兵问。他想装出职业军人的样子,打破砂锅问到底,然而脸上漠不关心的神色暴露了内心真实想法。这些百姓想随便晃荡,或者累了想休息时就会随心所欲,士兵要控制他们,已经疲惫不已,满心厌烦了。这本来应该是一次正规的军事行动,时间和精准度都至关重要,他们承担不起一群未经训练、缺乏纪律的土包子造成的彻底失败,仅仅因为乡巴佬们不愿麻烦自己遵守纪律。
他正准备说些后果问题,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在乎。对他们来说,路上这里那里丢几个人也没什么,他们毕竟只是给大炮装炮弹的。只要挨枪子的不是他,他也许凑合着再这样过几个星期,一直到他们抵达卓西斯。
“没错,但他们已经离开了。他们可能已经在队伍里了,你知道,也许就在哪个角落。”彼得说,大手一挥,示意周围的熙攘的人群。有几个人已经停在路边,观看发生的事,这令年轻士兵十分不快。
“没错,这有可能,好吧。”士兵瞥了一眼彼得肩上脏兮兮的、扯碎了的军衔,“中士,你接到指示来到这个排,就应该更清楚不要乱跑。你可以过会儿再去寻找家人,但现在应该继续前进,天黑前还有很多路要走,而且,”他转向靠过来围观的那一群人,“你们这些也是。快走,动作利索点。”
彼得对士兵笑笑,后者转身开始往队伍后翼走,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此时此刻,他几乎愿意献出一切,只为到前面和同伴们在一起,抬头挺胸地排成整齐一列前进,来复枪漂亮地挂在身侧。
只是忍几个星期,仅此而已,只不过几个漫长的星期。无疑他能忍受下来,难道不是么?
他当然能,归根到底,他是个士兵。至于现在,他却只能摇摇头。
“真险啊。”唐纳德说,围观的人慢慢散去。
彼得沿着队伍的边向南走,暗示其他人跟上,但他引导他们不去马上走大路,这样彼此间的交谈就不会被偷听到了。
“那没什么,真的。”彼得开口说。“你碰到的人都会问这问那,可不能出岔子。”
“我知道,小皮。”唐纳德静静地回答。“只是,你懂的,我们没料到这么直接。我们没准备好,就是这样。”
“好吧。”彼得说,“可我觉得我们应该分开,看看各自能打听到什么,说话前要三思。小心你们的口音,那会轻易暴露身份,任何麻烦都是浪费,好像士兵们不太在乎奇怪的掉队者。”
“明白。”西蒙说。
“好的。”彼得对他们说。“两天后日落时分我们再见。”
三个男人点点头,但卡特利娜仍然盯着朝她家乡前进的长长队伍。
“卡特利娜,两天后见,好吗?”彼得又说了一遍。
“好。”她回答。她的声音和表情一样不带感情。
“好了,我们在哪儿见?”彼得问,试图让事情顺利进行。
“那边如何,”康拉德建议,“在那个装板条箱的车旁边,上面贴红标签的。不管我们在哪儿都应该容易看见。”
“好主意。”彼得赞同。“那么我们约定:两天后,日落时,在板条箱那里?”又一次,除了卡特利娜,大家都点点头。
“好吧,那我们就回路上去,行吧。”他提议。“我不了解你们,但只要那个士兵不过来问我们更尴尬的问题,我也应付的过去。这次我可没词对付他了。”
他们走近大路轻易混进人群中,朝周围的人点头微笑,仿佛已经打小相识,对共同敌人的仇恨让他们众志成城。
他们慢慢分开,康拉德和西蒙退到队伍后边,而唐纳德试图往前挤去,打算去打探最前面的车里装着什么。
卡特利娜一个人往前走,强行挤过行进的人群,如果她能正常思考的话,就知道自己引起了太多不必要的注意。彼得遵循诺言跟在她附近,她在一大群人里横行直撞,而他试图安抚他们。
夜幕降临,行进的队伍慢慢分散开来,走到路边生起火,准备好过夜。士兵们从沿路众多车辆上搬下食品袋,平均分发给老百姓,数量足以维系生存,但又不至于多的在进军中就造成短缺。
卡特利娜发现自己走到一堆几乎没燃起来的火焰旁,加入一小群人里。潮湿让每个人深感不便,大批干木头用于前锋公路列车的燃料推动上。每堆火的热度刚刚能触及最外层,所以人们不得不依赖头顶新月的微光。
一个年轻人几乎把她从路上拖下去,试图用愚蠢的玩笑话和小男孩般的咧嘴笑打动她。
“过来跟我坐在火边吧。”他主动说。“像你这么甜美纯洁的姑娘,不能在冷雨中冻死。”
“我在这儿没关系。”卡特利娜回答说,徒劳地试图摆脱他的抓握。如果她愿意,就能把他放倒,自己逃开,但除非万不得已,她是不愿意引起一大群士兵的注意的,他们还在周围分发食物。
“没事的,真的,我不介意。”他继续说。“另外,你穿的也并不适宜这种户外游戏。我从这儿就能看到冰疙瘩了。”
他伸出手爱抚她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但她猛地抽挥手,让他大吃一惊,一时无语。
“好吧。”他慢慢说着,恢复了语言能力,意识到自己在打一场输定了的战役,声音显然不同了。“好好,我明白了,当然。你想走就走,冻死算了,看我还在不在乎。”
说着这些话,他放开她的胳膊,低声嘟囔着污言秽语,去火边找朋友。他走近时一个年长点的人高声大笑,拍着他的背。他从食物车上的木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蜂蜜酒,跟朋友坐在火边,开始借酒消愁。
彼得在相邻的那一群人中,他看到了这一场面和小伙子身边的那些人。不像他新找到的同伴们,他觉得这场面一点也不有趣。他竭尽全力才忍住不去干预,压抑住自己不要把年轻人痛打一番。有一会儿他很高兴卡尔和马修没在旁边看着,他很怀疑他们有同样的自制。
很长时间,卡特利娜一个人远离火焰坐着,抬头看着星星,一点一点啃着盐腌的肉,那是一个路过的士兵给她的。
这些时间里,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天空,那个年轻人及其朋友,慢慢喝光了一桶的麦芽啤酒,眼睛一直死死看着她。等到他们几乎包围了她,她才知道他们离开了火边的位置。
“喂,妞儿,”刚才给年轻人拍背的年长者说,“我的好朋友你有哪一点看不上了?他是个好小伙,真的,无论如何你不该对他这么恶劣。他只是想跟你交朋友。”
年长者说道“朋友”时,她身旁的人们笑得响亮欢畅。卡特利娜想要起身,却被强行按回地上。
这些人显然喝醉了,麦芽酒的味道扑鼻而来,他们步态也摇摇晃晃,但就算人们知道会发生什么,周围火焰边的大部分人也选择无视发生的事,不想把自己牵扯进去。幸好彼得不是其中之一。
人们走到她身边时他已经站了起来。拳头紧紧攥在身旁,试图抑制越来越强的怒火,让自己表现的更庄重专业。
“行了吧,他不准备伤害你,真的。”长者说。
年轻人不稳地往前走去,手伸出去爱抚卡特利娜的脸,满是欲求的饥渴,保持不了平衡,但还能站着。卡特利娜受不了让他再碰一次,往下紧紧抓住他的手,在手腕处用力扳回去。他还没能挣脱,卡特利娜就已经轻盈地腰一用劲,腾出双腿站起来,用全部力气正正踢在他的股腹沟上。
他倒下来动弹不得,膝盖抵着胸,脸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
“贱人,你干什么!”年长者喊者抓住卡特利娜的衣服,一拽便把她拉到地上,动作流畅。“你要为此付出代价,巨大的代价。”
“把手拿掉!”彼得大喊,冲过来,马上缩短了彼此的距离。“把手拿开,否则我会让你后悔自己生出来。”
其他两个人转过身截住他,但尽管又破又脏,他的制服还是能辨别的出是守备队长官,是个中士。那两个人差点没及时停下。
“我说了,放开她,快点。”彼得继续说,声音冷静而又慎重,右手危险地停在裤带上的手枪扳机附近。
两个人站在那儿,犹豫着,转向年长者看他的指示,不确定做什么。叫喊声已经吸引了周围营地的注意力,就他们所知,旁边的士兵和民兵队很快会过来弄清事态。
年长者知道这次他不走运,放开了卡特利娜,把她推向彼得,他让她站在身后。现在是三对一,如果彼得穿的不是这制服,肯定会大干一场。还好,男人们意识到袭击军官的后果,不管他军衔如何,其余士兵们到了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这事还没完。”年长者说,虽然他们都知道可能就这样结束了。他嫉妒地转过身,两个朋友帮助年轻人站起来,半是抬着他地朝营火走去,把他放下,他的手还紧紧护着股腹沟。
慢慢地,周围火边的那些人也回去干自己的事了,只剩下彼得和卡特利娜。
“卡特利娜,卡特利娜,你还好吗?”他问着,送她去自己刚才坐的那堆火边。
彼得意识到她一点也不好,而且已经有一阵了。他把她送到最近的友善的火焰旁,让她坐下,紧紧抱住她,既是温暖也是安慰,但几乎没有效果。她只是坐着,又盯着星星看,听不见他的话,沉浸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的宁静幸福不是在彼得怀里,而是在自己家人充满爱意的拥抱里才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