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

国十五年(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后,鲁迅离开北京南下厦门,应老友林语堂之邀,就任厦大国文系和国学研究院教授。关于鲁迅为何出走厦门,一直有多种解释。鲁迅自己的解释是“到一九二六年,有几个学者到段祺瑞政府去告密,说我不好,要捕拿我,我便因了朋友林语堂的帮助逃到厦门,去做厦门大学教授”(《自传叙略》),事实上,在鲁迅到厦门之前,段祺瑞政府已经垮台,鲁迅在北京还是比较自由的。因此可以说,政治因素不是迫使他南下的原因。

还有学者提出鲁迅南下厦门,与许广平南下广州有很大的关系,换言之,爱情是让鲁迅选择厦门的一个重要因素。其实这只是一方面,实际上,鲁迅离开北京赴厦门另有原因。

鲁迅作为教育部的雇员,在大学兼课都是收费的,因为教育部欠薪十分严重,鲁迅曾经是索薪运动的骨干成员,索薪时还被警察打掉了一颗门牙。鲁迅在杂文《记发薪》中记述到从1926年1-7月,鲁迅只领了4次薪水1905大洋,而历年所欠鲁迅的薪水高达9240大洋。女师大事件发生后,教育总长章士钊免去了鲁迅教育部佥事职位。就这样鲁迅失业了。而此时,北京大学因为经费困难,开始拖欠教员工资,在厦门大学高薪的诱惑下,北大的一批在编教授纷纷南下厦门。7月28日,鲁迅也收到厦门大学寄来的薪水和车旅费共500大洋,抵挡不住月薪400大洋的诱惑,抱着“换一个地方生活”的想法,他接受了厦门大学林语堂的邀请。

1926年8月26日,鲁迅乘火车离开北京。8月29日清晨,列车抵达上海,鲁迅暂寓旅社,许广平则于当晚住到了她叔父许炳璈家中。在上海,鲁迅受到了上海文化界的热烈欢迎,8月30日晚间,郑振铎在清闲别墅宴请鲁迅。席间,鲁迅会见了沈雁冰,胡愈之、朱自清、叶圣陶、陈望道、夏丏尊等十多位著名人士。

9月1日深夜,鲁迅登上了“新宁”号轮船,次日晨7时向厦门进发。许广平也于同日早晨8时,乘“广大”号离沪赴广州。1926年9月4日午后,经过3天的行程,“新宁”号轮船抵达厦门,鲁迅暂住码头附近的旅馆,距厦门大学约有5公里,林语堂、孙伏园等人来接,然后从太古码头乘小舢板来到厦门大学。

鲁迅与同住在“宫川宅”公寓的五名中国学生在仙台东一番丁照馆合影,摄于1905年秋

上海通信

小峰兄:

别后之次日,我便上车,当晚到天津。途中什么事也没有,不过刚出天津车站,却有一个穿制服的,大概是税吏之流罢,突然将我的提篮拉住,问道“什么?”我刚答说“零用什物”时,他已经将篮摇了两摇,扬长而去了。幸而我的篮里并无人参汤榨菜汤或玻璃器皿,所以毫无损失,请勿念。

从天津向浦口,我坐的是特别快车,所以并不嚣杂,但挤是挤的。我从七年前护送家眷到北京以后,便没有坐过这车;现在似乎男女分坐了,间壁的一室中本是一男三女的一家,这回却将男的逐出,另外请进一个女的去。将近浦口,又发生一点小风潮,因为那四口的一家给茶房的茶资太少了,一个长壮伟大的茶房便到我们这里来演说,“使之闻之”。其略曰:钱是自然要的。一个人不为钱为什么?然而自己只做茶房图几文茶资,是因为良心还在中间,没有到这边(指腋下介)去!自己也还能卖掉田地去买枪,招集了土匪,做个头目;好好地一玩,就可以升官,发财了。然而良心还在这里(指胸骨介),所以甘心做茶房,赚点小钱,给儿女念念书,将来好好过活。……但,如果太给自己下不去了,什么不是人做的事要做也会做出来!我们一堆共有六个人,谁也没有反驳他。听说后来是添了一块钱完事。

我并不想步勇敢的文人学士们的后尘,在北京出版的周刊上斥骂孙传芳大帅。不过一到下关,记起这是投壶的礼义之邦的事来,总不免有些滑稽之感。在我的眼睛里,下关也还是七年前的下关,无非那时是大风雨,这回却是晴天。赶不上特别快车了,只好趁夜车,便在客寓里暂息。挑夫(即本地之所谓“夫子”)和茶房还是照旧地老实;板鸭,叉烧,油鸡等类,也依然价廉物美。喝了二两高粱酒,也比北京的好。这当然只是“我以为”;但也并非毫无理由:就因为它有一点生的高粱气味,喝后合上眼,就如身在雨后的田野里一般。

正在田野里的时候,茶房来说有人要我出去说话了。出去看时,是几个人和三四个兵背着枪,究竟几个,我没有细数;总之是一大群。其中的一个说要看我的行李。问他先看那一个呢?他指定了一个麻布套的皮箱。给他解了绳,开了锁,揭开盖,他才蹲下去在衣服中间摸索。摸索了一会,似乎便灰心了,站起来将手一摆,一群兵便都“向后转”,往外走出去了。那指挥的临走时还对我点点头,非常客气。我和现任的“有枪阶级”接洽,民国以来这是第一回。我觉得他们倒并不坏;假使他们也如自称“无枪阶级”的善造“流言”,我就要连路也不能走。

向上海的夜车是十一点钟开的,客很少,大可以躺下睡觉,可惜椅子太短,身子必须弯起来。这车里的茶是好极了,装在玻璃杯里,色香味都好,也许因为我喝了多年井水茶,所以容易大惊小怪了罢,然而大概确是很好的。因此一共喝了两杯,看看窗外的夜的江南,几乎没有睡觉。

在这车上,才遇见满口英语的学生,才听到“无线电”“海底电”这类话。也在这车上,才看见弱不胜衣的少爷,绸衫尖头鞋,口嗑南瓜子,手里是一张《消闲录》之类的小报,而且永远看不完。这一类人似乎江浙特别多,恐怕投壶的日子正长久哩。

现在是住在上海的客寓里了;急于想走。走了几天,走得高兴起来了,很想总是走来走去。先前听说欧洲有一种民族,叫作“吉柏希”的,乐于迁徙,不肯安居,私心窃以为他们脾气太古怪,现在才知道他们自有他们的道理,倒是我胡涂。

这里在下雨,不算很热了。

鲁迅。八月三十日,上海

(原载于1926年10月2日《语丝》周刊第9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