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好友

沙拉占医生的儿子奥克塔夫·沙拉占不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他不聪明也不愚蠢,长相一般,他的身材并不魁梧,身体也不是很强壮,但是却很健康。他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子女。他的学习成绩在学校里处于中等,考试的时候常常是比及格好一点点。

他第一次报考中央工艺学院时没有考上,第二次才勉强考上。他生性优柔寡断,在别人的眼里,他可有可无,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他没有自我主张,也没有自己的做人原则。这种人是最普通不过的人了,连他自己都感觉自己可有可无。如果不是碍着父子情深——这是任何伟大的人物都具有的,沙拉占医生也许会考虑告诉这个儿子是不是太轻率了。

但奥克塔夫幸运的是,他这么多年一直有一个良师益友般的同学,与他形影不离,或许是这人的巨大魅力使奥克塔夫无法离开这人。这个精力旺盛而又充满朝气的人就是马塞尔·布吕克曼。

从奥克塔夫在夏勒马涅读中学开始,两人就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马塞尔的各个方面实在比他强多了。马塞尔12岁时,父母双亡,仅留下一点遗产够供他读书所用。除了假期被奥克塔夫带回沙拉占医生家外,他几乎一步也不愿意离开校园。

从此马塞尔也几乎成了沙拉占医生家庭中的一员。他外刚内柔,感情极其丰富。而他也把沙拉占夫妇看做自己的亲生父母,发自内心地尊敬沙拉占医生和他的妻子,并热爱他们的已经懂事并把自己当做哥哥的女儿。但是,他从未说感激的话,只是凭行动来奉献自己的热爱,他积极地干每一项家务,并时刻教导让娜成为坚强正直和有见识的姑娘,并督促奥克塔夫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必须承认,后一个任务比前一个要艰难得多,因为妹妹虽然年少,但明显要强于哥哥。不过马塞尔始终不放弃这种努力。

按照惯例,每年阿尔萨斯要推选各方面的优秀人才去巴黎参加比赛,马赛尔也是这些优秀人才中的一个。他尚在少年时,就表现出了超凡的体质和智慧。他刚毅精干,敏而好学,又英俊潇洒,身体健美。

自踏进校门,他就下决心要成为各方面的佼佼者:在体育场上,他单杠和篮球成绩突出;而在实验室中,他更表现得智慧超人。如果这一学年他有一项没受到奖励,他会认为是自己莫大的耻辱。

小伙子今年已经20岁了,长得高大魁梧,鹤立鸡群。他以加倍的刻苦来学习各方面的知识,他的出类拔萃已引起了一些慧眼识真材的“伯乐”的赏识。当他和奥克塔夫同时考进中央学院时,他的成绩排在全校第二名。他决心在毕业时是全校的绝对第一名。

其实奥克塔夫也是在马塞尔的影响和帮助下才考取中央学院的。马塞尔用拼搏努力和奋发向上来鼓励他争取成功。马塞尔始终如一地关心帮助这个优柔寡断、立场不定的人,如同雄狮呵护着一头弱犬一般。对他而言,用自己那持久而又旺盛的精力把这棵弱苗扶持成参天大树,才不枉了他们一家对自己的恩情。

1870年他俩正参加期中考试时,战争爆发了。由于斯特拉斯堡和阿尔萨斯战事吃紧,富有爱国热情的马塞尔刚结束考试,就应征入伍了,成为第三十六轻步兵团的一员。奥克塔夫也怀着对他的无比依恋毅然参军了。

在巴黎反包围战的前线,两个亲如兄弟的战友并肩作战。马塞尔在尚比尼右臂挂了彩,但很快又在比藏瓦尔左臂挂上了奖章。奥克塔夫拒绝挂彩因而也没得奖。其实也不能过于责备他,在那战火纷飞的前线上,他始终跟在马塞尔身后,顶多被落下6米。但就是这6米的距离让他没有中弹或得奖。

战争结束,一切又恢复平静,两个从战友又变成同学的好朋友住在学校旁边的小旅馆中,继续他们的学业。两个人的房间相连,而奥克塔夫看得出,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割让对马塞尔打击很大。

“勇于改正父辈们的过失,是法兰西青年们的神圣职责,”他鼓励自己,“而这需要更加倍的努力奋斗!”

因此,他起早贪黑地学习、锻炼,奥克塔夫也被迫跟着做。两人一起去上课,一起走出校门,回到住处又伏案学习,只在抽烟或喝咖啡时才停一会儿。早上5时起床,晚上10时才睡觉,大脑中的知识充实起来,眼界也更开阔了。

在课余时间,他们会去练练球或看场音乐会,累了就骑马去韦里埃尔森林舒展一下。另外,每星期还去参加两次拳击或剑术比赛,偶尔也去看场好戏。不过奥克塔夫却不大喜欢这些活动,而对那些低级趣味很感兴趣。他常常提议去圣米歇尔酒吧玩玩,探望一下在那儿“学法律”的阿里斯蒂德·勒鲁。但马塞尔会对他这些愚蠢的想法嗤之以鼻,所以常常是不得不打消了事。

1871年10月29日,晚上7时,这对好友如同往常一样埋头坐在书桌旁,桌上只放着一盏罩灯供两人使用。马赛尔正拿着一道关于石块切面的几何题兴致勃勃地计算着。奥克塔夫则全身心地干着他认为最重要的事——煮咖啡。他小心翼翼地操作着,这是他值得自夸的为数不多的绝活之一。

在他眼里,那些枯燥的方程式常把人弄得头昏脑涨,他于是拿煮咖啡的时间来自娱自乐。也许,他看马塞尔把方程式排列得太乱了,而自己则能让开水一滴一滴地从厚厚的咖啡粉中滤过,这种不用动脑的活动能让他充分享受那份温馨。他看到马塞尔这么全神贯注,仿佛是对自己无言的责备,于是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他想用说话来分散马塞尔的注意力。

“我们该买个咖啡过滤器了,”他大声说,“这个筛子又旧又笨,没有一点现代情调。”

“有了咖啡过滤器,你就能把煮咖啡的时间延长一个小时了。”马塞尔说完,继续手中的习题,并念了出来:

“一个圆顶的内壁是一个三轴各不相等的半椭圆形,假设为椭圆ABCD,其中长轴OA=a,中轴OB=b,而短轴垂直于底面并等于c,则圆顶的……”

忽然外面有人敲门。

“奥克塔夫·沙拉占先生在吗?这有您一封信!”旅馆的服务生说。

可以想象奥克塔夫先生有多么欣喜,因为这又能延长不少的时间。

“是我爸爸的信,”奥克塔夫说,“是他的笔迹……只是一封信,没有钱,……唉!有信就行了!”

他掂着信的分量唠叨着。

马塞尔也知道沙拉占医生正在英国。一星期前当沙拉占从巴黎路过时,曾把两个孩子叫到故宫一家餐馆吃饭。尽管那家在外界闻名的餐馆早已过时了,但它仍是沙拉占心目中最好的餐馆。

“如果上面写的是先生在卫生学会大会上的事,你不妨讲来听听,”马塞尔说,“他的做法很明智,法兰西的学者应该加强与外界的联系。”

说完这些他又继续他的习题:

“外壁也是一个与内壁相似的半椭圆形,其中心位于O′下面,但在重线O上,如果把椭圆的三个焦点F1、F2、F3标出,再辅助作一条双曲线,则得到共轴……”

突然奥克塔夫惊叫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他看到奥克塔夫的脸色苍白,不由心往下一沉。

“你自己看吧!”六神无主的奥克塔夫把信递给马塞尔。

马塞尔将信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随后又看了一遍,又拿起另外的印刷品浏览了一遍。

“这事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顺手取过烟斗,慢条斯理地装烟,打火,点烟。

奥克塔夫焦急地等着他的意见。

“你会相信这些吗?”他声音颤抖着问。

“我为什么不相信?事实都摆在这里,先生博学多识,智慧非凡,他会轻易上当受骗吗?而且还有这么确凿的证据,我看这是真的。”

马塞尔已经抽完了烟,又重新投入学习。而奥克塔夫则兴奋得不能再安心煮咖啡了,更不能冷静地考虑该如何应付了。但为了这幸福变得更真实,他感到应该多说两句:

“噢!这真是飞来的横财呀!你想想?5亿法郎啊,足可以震动整个法兰西!”

马塞尔看着他:“不只是法兰西,当然,首先在法国是首屈一指的了,而且美国也为数不多,英国也就有那么五六个,那么全世界数一数,也不会超过20个。”

“哦,还有一个爵位呐!”奥克塔夫又说,“你看……还是个男爵!我这人并没什么野心,也不想冒充贵族,可现在这爵位自己要加在我头上,我想叫起来大概比沙拉占要体面些吧?”

马塞尔又点上了烟,没有言语,只有烟斗具有讽刺意味的答道:“啵!啵!”

“话又说回来了,”奥克塔夫更滔滔不绝,“我看到有的人,老爱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一长串虚无的头衔,觉得很可笑。现在这真正的头衔,一个被大不列颠和爱尔兰贵族名鉴正式记载的名副其实的爵位就要加在我头上,还真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但我这种自豪和高兴应该是可以理解的……”

回答他的只有烟斗“啵!啵!”的嘲讽。

“好朋友,别这么对待我,”奥克塔夫随即又满足地说,“血统毕竟是有用的,英国人说的对。”

马塞尔一直这么冷冷地看着他,他只好收敛了一下,丢下爵位转而再说那5亿法郎。

“你没忘记第一堂课吧?”他这时记忆力出奇的好,“我们的数学老师比洛姆曾反复地强调:5亿这个数字无比巨大,人类非要用图表来加以说明才能理解它……哎呀!即使每分钟花一法郎还要用整整1000年才能花得完!亲爱的……真无法想象,我马上就要成为有5亿法郎的财富了!”

“5亿!”马塞尔被这个数字触动了,他沉吟了一下,“我想起来了,你应该把它捐给我们的国家去偿还国债!我们要赔给普鲁士50亿呢!”

“不行!你可别对爸爸说这些!……”奥克塔夫惊恐地叫道,“说不定他还真听了你的!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借一部分给国家还行,可必须付给我们利息!”

“行了!你简直是个天生的资本家,只不过你一直没想到!”马塞尔说,“可怜的奥克塔夫,我倒是认为,这笔财富对医生来说倒无所谓,因为他是一个正派而理智的人,但对你来说,这笔钱可能再少点最好。我更高兴将来你和让娜妹妹每人各得2.5万利弗尔年金,而不是这样一座金山!”

他说完这些,就又重新做功课。

但奥克塔夫在房间内手舞足蹈,来回走动,已不能安下心来做任何事情了,马塞尔厌烦地对他说:“我看你还是到外面清醒清醒吧!不然你一会再闷出什么毛病来!”

“承蒙高见。”奥克塔夫如获大赦,他终于能理直气壮地不用做今晚的功课了。

他抓起帽子,飞奔下楼,冲到大街上,才走出10来米,他又在一盏路灯下停住脚步,掏出父亲那封信仔细拜读,他需要证实直到现在这个消息还是真的。

“5亿!……5亿!……”他不停地朗诵着,“这表明至少有2500万年金!爸爸就算每年只给我100万用于吃住,哪怕只有50万,30万也行,我也会非常幸福!有钱好办事!我花钱很内行!我肯定不会乱花钱!我又不是白痴!因为我是中央学院的大学生!哦!还有那个爵位!我会无愧于这个爵位的!”

他在一家商店的玻璃窗前看到了年轻的男爵。

“我会有一座男爵府,骑高头大马!送给马塞尔一匹。既然我成了富翁,他自然也会阔起来。这笔财富可来得真是时候!5亿!哦!男爵!我还这么年轻,但我似乎命该如此!因为我早就预感到了,我不会劳碌一生,整天趴在那些书和画板上!无论如何,就算做这样一个美梦也是好的!”

他一面脑筋飞快地转动着,一面顺着沃利街的连拱廊走着。又走到爱丽舍田园路、皇家路、一直走到宽阔的大街上。往日,街道两侧那些豪华的商店都不能吸引他,他甚至不愿看它们,认为在他的生活中,那都是些没有用的东西,不占什么位置。而现在他却满怀憧憬地站住脚步:“我想买什么就可以买什么,所有这些宝物,都将是我的。”

“全都为我而存在,”他幻想着,“荷兰的纺织工人转动纱锭是为了我,埃尔伯夫的作坊织出最好的布料是为了我,钟表匠发明最名贵的表是为了我,歌剧院的灯光辉煌是为了我,小提琴的梦幻曲是为了我,女歌星的激情演唱是为了我!有人在为我训练骏马,有人为我点亮英吉利咖啡馆的烛光!”

“巴黎将是我的!一切都是我的!我要去旅游,先到我在印度的封地去参观一下。看到哪里的和尚和象牙佛、宝塔漂亮,买!看到大象好玩,买!需要猎枪去山上打虎,买!爱玩先进武器,买!买一艘豪华游艇!不!游艇太慢了,还是制一艘漂亮的汽艇,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说到汽艇,我差点儿忘了,爸爸还让我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呢!得立刻出发去杜埃!但学校方面……唉!学校方面倒好说,关键是马塞尔!告诉他一下吧,去给他发个电报,他反正也知道了这些情况,如果我现在急着见母亲和妹妹,相信他也会允许!”

他立刻走进了电报局,告诉马塞尔,自己去杜埃一下,过两天就回来,随后租了一辆马车,直奔北站。

坐在火车上,他又看看窗外有没有可买的东西。

凌晨2时,奥克塔夫摸到了家门。他粗暴的按铃声震动了整个夜深人静的奥贝特区。

“谁家有人得急病了?”有的女人从窗户里探出头互相询问着向下望。

“医生出去了!”老女佣从顶楼的窗户叫道。

“是我!奥克塔夫!快下来开门让我进去,弗朗西娜!”

过了漫长的10分钟,奥克塔夫最终进了屋。母亲和妹妹身穿睡衣跑下楼来,不知道他这时跑回来有什么事。

他掏出父亲的信大声宣读了一遍,把她们的疑虑打消了。

沙拉占夫人先是一下子呆坐在椅中,接着高兴地抽泣起来,她激动地和儿子、女儿拥抱在一起。她似乎感觉他们拥有了整个世界,没有什么敢招惹拥有几亿家产的一双儿女了。不过,每逢命运中的重大变故,女人往往要比男人天生容易适应。

沙拉占夫人拿过丈夫的信又重新看了一遍。她冷静地意识到,一家人的命运总之还是系于丈夫一人身上,她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

而对于让娜来说,一个13岁的孩子,看到母亲和哥哥高兴,她也觉得幸福。她出生在一个朴素的家庭中,每天接受老师的教导和父母的疼爱,认为这就是最甜蜜最幸福的生活了。她想象不出银行的几叠支票能对她的生活产生什么大变化。因此这件事情对她的情绪波动并不太大。

沙拉占夫人很年轻就和一心扑在人种研究上的沙拉占医生结了婚,她敬重丈夫对科学的热爱,深深地爱着他。因为无法完全沟通,也不能分享沙拉占事业上成功的喜悦,甚至有时在这位只迷恋事业的人身边还感到一点孤寂,因此她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儿女身上了。她希望两个孩子将来都有美好的前途,憧憬着他们幸福的未来。奥克塔夫将来是肯定会大有出息的,因为他已经是中央学院的高材生了。

她一直认为,从这所专门培养优秀工程师的学府走出来的都是杰出人才。但她唯一担心的,是他们家底薄,这会不会成为儿子光辉前程的一个障碍?或会影响到女儿将来的终身大事?现在,她对于丈夫的来信,首先理解为,她的这些忧愁今后将不复存在了。因此,她觉得非常满足。

母子两人在以后大半夜时间里一直在商讨着、盘算着、规划着幸福的未来。而满足于现状的让娜没有兴趣去打算将来,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谈到最后,他们决定先去休息一下,沙拉占夫人忽然向儿子问道:“你还没告诉我马塞尔的情况呢?他现在知道你父亲的信吗?他有什么看法?”

“哦!”奥克塔夫答道,“你也了解马塞尔!他不仅正直,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圣人!他对我们突然得到这样一笔财富竟会有些担心。我所说的‘我们’不包括爸爸在内,他曾说爸爸的远见卓识和宽厚让他没什么担心的。但对我们来说,尤其是对于我,他竟毫不客气地说,希望我继承的遗产最好少些,说25000利弗尔的年金就行了。”

“或许他说得对,”沙拉占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对有的人来讲,一笔不劳而获的财富极易酿成意外的灾祸。”

这时让娜醒了,刚好听到了母亲这句话。

“知道了,母亲,”让娜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走向她的小房间,“你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马塞尔总是对的!而我也相信马塞尔哥哥所说的一切!’”

随后她就亲了母亲一下,回房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