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鞋与穿鞋

十数二十年前,在台湾乘坐火车,常会逢上其实不算严重却令你颇觉气苦而有几分不悦爽的事:你端坐椅位上,或定心思索,或聚精阅读,或驰目遐眺,或正与老残先生结伴还乡,神游故国山川之际,坐在对面同途殊归的仁人君子,猝然把一双脱了鞋的脚泼辣而激昂地直刺到你腿边。于是,你讶然注视,而对方却以身在公众场合惯有的凌人神势把你探询的眼光逼退在咫尺天涯。于是,你稍稍挪身向侧以示君子谦冲,其结果,那双友谊之脚,仿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跋扈,大风起兮云飞扬,舞趾爪兮意洋洋!事属偶发,倒也罢了。

这样的现象,岂独乘火车如是。走在马路上大惊小怪东指西点,排队买票、乘电梯、乘公车争先恐后,堵在门口高谈阔论,或当街眦目泼骂,或在餐馆之中无惮提高音量等等,都万流归宗。我常听见国人嘲骂西人个人利己主义作风的不是,从某些方面看,固未尝不然,就连西人自己也不讳坦认,以为“并非无理”。他们是颇有雅量而勇于承担的。可是,当西人反过来批评国人的时候,我们的爱国同胞却十之八九会赤面驳辩,忿然护短,动辄从怀里陡地掏出亮晃晃的孔儒利刃,以文明大国子民告诫番夷的态度说:“不得无礼!”简言之,国人这种好假公而恣意徇私,充分表现大无畏个人主义的作风,处处彰显,正是“礼”的反训。无以名之,姑称其为“脱鞋作风”吧。

脱鞋作风的另一种展现,是俗语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精神。这样的行为,不但恼人,就更其颟顸了。怎么说呢?这原是历史上“苛政猛于虎”的后遗症,是朝廷凌压百姓到极限的“吾与汝偕亡”逻辑现象。论理,一旦有了不怕穿鞋的赤脚大仙,始作俑者就该痛切反省,引为耻戒。如若不幸事非如此,穿鞋的一方竟也脱掉了鞋,解了上衣,卷了袖子,降身以求,也摆出一副“光脚的不怕光脚的”架势来,那就糟糕了。其结果必乃颟顸的升级,礼仪之邦瞬间变成古战场,上下扭揪一团,一齐回跌到跣足散发的伏羲神农时代去。

脱鞋的故事,见诸史典而最为人熟知的,当以史记“留侯世家”所载张良在下邳圯上替老父履足一段为著:“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坠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我每读此,便不期然想到史记中另外一段,淮阴侯韩信未获封侯成事前,穷途潦倒屈忍胯下之辱的故事。对一个个人而言,一则教彰儒家克修尊长的美德,一则扬励大丈夫能屈能伸的精神,两者固善,而终觉这样的“忍”的功夫仍有其反面效果,乃是人的果断力的削弱,尤其在遭逢挑衅或强敌当前时易采取低姿,绽露惧缩。如从个人扩大至民族国家,即拿近百年来中国外交史上多少屈辱丧权的事件为鉴,外族一次复一次的侵凌,割地赔款承认治外权等,不都是老父故坠其履于圯下,张良拾履履其足的写照么?多少泪,多少恨,多少辛酸,我们强忍吞声,让外族撒野折腾一够后,称心足意大笑扬长而去!张良强忍,尚不期换来老父一句“孺子可教矣”美言,得到一部“太公兵法”;韩信强忍,该是胸中自有丘壑,“小不忍则乱大谋”。可是中国呢?我们得到了什么?

有,也许有人要大嚷:“我们得到了以高级科技制造的精美皮鞋和自由民主牌的洋货绣花鞋!”然则,又有多少人想过,这是流出多少血泪,花掉多少财富,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才买来的呀!更何况,这些进口的鞋式样虽好、品质固佳,却尺码不合,不是穿起来拖泥带水,就是得削足以适呢!

满清虽是积弱,举国有识有志之士,终是幡然梦觉,于是一意奋起直追西方,在观念上、行为上,也多少自有一番兴革气象。至少,封建桎梏的缠足之风被汰弃了。妇女自足下拾还了失落了数百年的自由,只可叹未能善自珍惜。西风开禁,东施效颦,脚上又被另一种洋桎梏套住!高跟鞋。高跟之不足,终而连小腿肚子呼吸新鲜空气的自由也放弃掉,丝袜紧裹于内,外封包以长筒皮靴,可以称为甘心受折磨,男士似也难置其喙。

其实,我对女士们穿长筒马靴,也只有直觉上“怵目惊心”之感。怎么说呢?打开历史,胡儿蓬头垢面,眦目抻须,跃马挥戈,在滚翻的黄沙和杀伐震天的马嘶、人吼、风啸声中,自北、西北,践踏中原,追戮汉民如猎狐兔的景象,便突兀眼前。胡儿脚上所穿的,正是马靴呀!久远的历史如果已经忘掉了的话,难道竟会忘掉了照片上近代史的惨痛镜头了么?冈村大佐狞笑着,手中的武士刀犹自滴血,站在南京城千百万人堆成的尸山上,马靴后的铁刺还在闪着狰狞的寒光。要说是为了增加美感,如此粉饰历史恸殇也未始不可,我却不禁要为马嵬坡下的杨贵妃玉魂呼冤了。一个杨玉环,顶多让一个唐明皇迷恋,可是,若有玉腿千百穿着和平柔软的铁蹄,走在闹区,一脸毫无负担的得意神色,真不知恓惶悱愤,为保民族文化遗产起而干城的先民,是否会落泪太息。我确乎是对于代表中国妇女斯文雅和纯美的绣花鞋深深惋叹了。

削足适履,原是极端愚蠢的自残行为,容或可以解释成“花钱买乖”吧。于是,我又联想到“穿小鞋”另外一种对内的自残行为了。那是“云里的日头,晚娘的拳头”,后母对待前妻的“小贱人”狠毒手段。赠与行为,本来是一桩好事,却也只在国殷民富、和睦尚礼的修明社会方才存在。否则,这样的美德,也就常常由于利害冲突,由妒生恨,成为排除异己的藏刀笑面了。受赠一方,在千恩万谢、感激涕零之余,含泪试穿,步履维艰,痛彻心肺。在历史上,赠鞋对象,通常以文人儒士、方正忠贤居多,究其因由,大概是深明大义,知有所为有所不为,不甘与专制帝王合作无间。但这些人也有大弱点,他们的忠君爱国思想顽固而强烈,基是之故,总是逆来顺受,而不知反其道而行之,苦头吃足。要是碰上昏昧横暴、猜疑多虑的帝王,在龙颜淫威下,又常寒蝉无声。看来,有唐一代谪仙人李太白,非但拒绝穿小鞋,竟令权倾中外、恃宠倨傲的骠骑大将军高力士为他脱靴,其豪洒率真,千古以还,不知愧煞多少自命风流的文士!

无论如何,中国近代史成就了一件事,那就是要让数亿苦难的中国人民穿上鞋——改良牌的国造西式皮鞋,用科学线民主皮缝制。这是一双巨大无比的鞋,当然也是一项巨大的工作。我们一向同衾共枕,合穿一双鞋自也是于理有据。只不知这双鞋何年何月才能制好。既然已经花费了数十年光阴,时间是不太重要的考虑,反正我们还有旧鞋穿着。重要的是,这双大鞋定然要货真工细、舒适耐久、大方美观,穿起来,站在世界舞台上,要让世人艳羡夸誉才好!

一九八○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