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助餐与鸡尾酒会

几个中国人聚在一起,尤其是男士们,谈着谈着,话题一下子就会拉扯到吃上去了。我每于此时,不期然会想起苏东坡那阙《赤壁怀古》的词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似乎国人对于“吃”的兴趣,自古皆然,端的是“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的周郎赤壁,易其为莼羹鲈烩,鸡鸭鱼肉,不亦宜乎!谈说得意气风发,唾沫横飞,就颇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情势了。如画江山变成了佳肴美食,而“一时多少豪杰”便被鹤立鼠匐、粗腰尖嘴、突目张耳的饕公们粉墨代之,谈笑间鸡飞鸭弋、牛犇猪窜、鱼游蚌隐,很是热闹。

其实,食之一事,大约不分中外古今,视之为人的本性之一,应该不是误导过言。不过,“吃”的本领,似属中国人雄峙寰宇。俗云四条腿的东西只有椅子桌子国人不吃,飞的东西只有飞机吃不下去,连人的心肝都吃,世上之不可食者,似乎寥寥可数了。

洋人于吃之一道,是“吃独食”的方式,不像中国人亲疏长幼,聚众围桌共享。所以,“吃独食”一向为国人所不喜,认为是私心重自视高,缺少“和”的贵裕。即使我们不从道德方面着眼,纯自意境言之,“吃独食”似乎也属孤寒自艾,不甚可取。英文所谓help yourself,中文译为“自理”,一“自”字难免涉“私”意,不好。孟子讥骂墨子,仿佛儒家的“私”的哲理只停滞在形而上的层面,而形下体用,便又另当别论。说来说去,“吃自己”也不可以。

洋人有Dutch treat之一说,我们说成聚餐,是一种大家纠众聚食,取其热闹,餐费均摊,谁也不是主人。除非身有胃疾及食量较小的朋友稍嫌吃亏外,倒是一项合情合理的举措。可惜尽管西化已久,这种“吃独食”的方式仍不普遍,在海外的华埠都不盛行,遑论中国;我猜想,其原因若非中国人不愿以“荷兰夷人”自居,可能终觉其不够体面。于是,遇到此种场面时,常有意想不到情况发生,往往在终席时突然冒出一位夺主喧宾来,排开众人,坚持由他做东,一手抢抓去“买单”,龇牙咧嘴,赤筋生脸,双眼圆瞪,喷洒着唾沫星子作豪语曰:“请诸位赏小弟一个脸(给我这个机会为大家服务)。区区之数,不成敬意得很。谢了谢了。”大家在突如其来,毫无戒备的巨变中,面面相觑,于是在不知所措的尴尬之下,“恭敬不如从命”,只好勉为其难,夫复何言了。我的洋朋友常常摇头这样说:“你们中国人太奇怪,搞不懂。做主人的机会很多的,为什么我们说好了没有主人竟会跑出一个主人来?”

洋人还有一项餐食办法,称为Buffet,我们惯称“自助餐”,美国华埠音译其为“布斐”。这是一种以长桌满布食品,备有餐具,由客人选样自取的吃食方式。除了固体食品外,茶水咖啡甚至其他饮料都由客人自决。这种餐式的食品,一般来说,大鱼大肉较少,朵颐称爽的朋友可能会稍感失望。但自助餐的好处,其最要者,我认为就是“惬怡自便”,吃的主权完全操之在我。不似中国人的餐饮,有幸坐在主人左右,但好客的主人连番为你布菜,不由分说,一瞬间自己的盘碗中便堆积如山,清理困难了。吃是一种享受,如果这一点基本人权也遭剥夺,似乎只余下气苦慨叹了。中式宴饮还有一点令我坐立不安。譬如说,坐在你身旁的初识“朋友”,语言乏味,吃相不雅,在终席之前你只好自求多福,视如不见。但吃自助餐便很不同了。喜欢什么,不妨多来一点,无需腼腆;不喜欢什么,则望望然而过,毫无遗憾。

决定权既操之在我了,还有一项你可以随意选择谈说对象的便宜,那就非鸡尾酒会莫属。鸡尾酒会不是供豪饮和销万古愁的地方。手中握着斟了美酒的杯子徐徐游走于众人间去寻觅你的谈说对象,最是爽怡不过。中式餐饮有人席间不胜酒力说长了舌头的失态你绝对看不见,也不必忍受语言无味的人的疲劳轰炸而无处躲避之苦。酒气嚣声都远离了你,即使“众里寻他千百度”之后,在灯火阑珊处也瞧不见你可以谈说的人,径可大大方方自自然然见机逸去,无灾无难,全身以退。

自助餐及鸡尾酒会纯系西土文化项目,也都是个人主义社会令人享受无限人权个人自由的产物。我不崇洋,也不觉得个人主义社会什么都好。但,这两种可以享有人权及个人尊严的饮食方式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