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莲花山坐落在西倾山和岷山的接壤处,是个风景秀丽的山峰。它东临滚滚洮水,西衔茫茫草地,南接巍巍岷山,北邻黄土高原。这里峰峦叠嶂,奇峰对峙,树木森森,松涛阵阵。一条陡峭的盘山曲径,蜿蜒而上,直达山巅峰顶。满山的险峰怪石,又酷似蛟龙头上的须眉角鼻,各持异姿,各俱妙色。峰顶上,有几幢雄浑苍凉的庙宇佛殿。每年农历六月初六,这里会举行盛大的山歌庙会。方圆几个县的人们、各族歌手和佛家子弟,都会身着节日盛装,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而来,游山玩水、引吭高歌。青年男女们也趁此契机,用歌声挑选情人,寻觅知音,结交朋友,尽情地抒发他们心底的相互爱慕之情。
这是个盛夏的早晨,薄薄的雾霭还没散尽,空气中还凝聚着夜晚的寒气。在通向莲花山的宽阔大道上,走来两位青年僧人。前面的那位颜面端正,神态潇洒,举止庄重,便是肋巴佛。后面的是位年轻秀美的小和尚,目似点漆,朱唇皓齿,浓眉大眼。他就是这次跟随肋巴佛长途跋涉,千里寻亲的丹增。他俩自那日离开莲峰镇,告别松禅寺仁钦等诸位大师以来,已长途奔波、寻亲觅友达半年之久了。最近,他们在路上听说莲花山举行花儿庙会,便兴冲冲地急忙赶来。
莲花山今年的庙会,由于去年的年景收成欠佳,因此较往年略为冷清些。特别是年轻妇女们前来赴庙会的较往年少,这是因为她们听说,莲花山一带有一股打家劫舍的强人出没。所以,胆小一点儿的妇女就不敢赴庙会来了。
肋巴佛师徒一路行来,但见千村零落,万户萧疏,满目疮痍,沿途连个村野小店都难找到。赶到离莲花山还有三四十里时,天已黑了。他俩找了个破庙,将就了一宿,第二天又启程赶路。
肋巴佛边走边想,庙会往往是四面八方的百姓聚集之地,自己去一趟,兴许能碰上一两个家乡的亲友,再从他们中打听亲人们的下落。因此,他俩一路风餐露宿,匆匆向莲花山走来。走过一个隘口,只见两边的山势辐辏而至,且愈来愈逼仄了。抬头远眺,可见前面的峰峦山岳崔嵬叠嶂,连绵不断。两面山上的丛林为夏气所染,一片黛绿,与那五彩缤纷的野花嫩卉,相映如画。条条林间小道蜿蜒曲折,时宽时窄,向林子深处延伸而去。山间股股清泉,流声淙淙,与那清脆的鸟语,交织成一曲曲优美而动听的音乐,令人心旷神怡!又走了一阵儿,眼前便开阔起来,远处有一块平坦的草坪末端,便是盘山而上的行人小径。
这时,一轮铜盆大的红日,从东面山麓顶上冉冉升起,万道金光照射到滔滔洮水上,好像在银波中呈现出一团特大的火球。这样,天上水上一虚一实两个太阳在那浩瀚无际的川水之际,若即若离地跳跃了几下,很快就融合到一起,随即化成一片红光,恰似漫天的大火,又烧红了半边天空,也烧红了茫茫绿野和滚滚奔泻的河水……
山脚下的那块绿茵草坪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帐篷。有开杂货店的,有卖吃喝的,有摆小摊的,也有开场卖艺的,杂耍百戏,应有尽有。远远看去,摊铺林立,琳琅满目,人群熙攘,热闹非凡。在草坪南端的娘娘庙前,更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人们正在争相看戏。人海中身着艳丽服装的藏族妇女特别引人注目,她们中有的头戴绣花虎头帽,背拖三根又粗又长的黑辫子,身着绿红两色衣裤,腰系一根彩色绸带,满身银制首饰,琳琅精细,熠熠耀眼,丁零作响。还有头披提花黑纱盖头的回族和东乡族妇女,她们与那些头戴白号帽的男子结伴而行,左顾右盼,谈笑风生。
在通往山巅的曲径小道上,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用一根马莲草拧成的绳子,揽住一帮青年男子在对歌。按照这里花儿庙会的规俗,男子们只有唱胜了对方,才会被姑娘们让道放行,否则不能前进一步。这样闯过数道“唱关”后,才能到达山顶。这时,就听那边随风飘来阵阵清亮而优美的山歌声:
男子唱:
口唱花儿攀山走,
手里端杯青稞酒,
让路咱们交朋友。
女子唱:
马莲绳子拦路哩,
游山的男子停步子,
拦路有个缘故呢。
男子唱:
红心柳是两股杈,
凤凰遇上牡丹花,
阿妹上山来干啥?
女子唱:
一根马莲端溜溜,
美酒好比泉水流,
唱不赢了不能走。
男子唱:
麻雀儿子红雀娘,
白天想人干活忙,
晚间想人夜又长。
女子唱:
太阳落了升月亮,
活忙完了就思想,
夜长不比相思长。
……
肋巴佛心事重重,无心听歌,只是微蹙双眉,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地瞅着来往游人,极力寻觅熟悉的面孔。不知不觉,两人来到半山腰上。
这时,几个游人突然发出一片惊喝。大家举目仰看,只见晴空中有一只老鹰,正追逐着一只银灰色的受伤鸽子。说话间,但见那老鹰蓦地一敛双翅,“扑啦啦”地斜冲过去,简直比那流星还快,眼看就要抓到那只鸽子。那受伤的小鸽子身子一抖,吓得上下乱飞,扑腾着翅膀,忽高忽低地拼命躲避。
正在这鹰鸽相搏的刹那间,只见那丹增从腰里解下“抛兜子”[1],飞快地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子,抡开绳索,瞄准了大约一两秒钟,蓦地猛向那恶鹰投掷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那苍鹰的右爪子上,痛得那鹰乱叫几声,往高空中飞去。但它又舍不得这到口之食,猛地一个疾翻身,竟又向那银鸽斜刺里扑去。这时,丹增右手一抛,“嗖”的一声,又掷出去第二颗飞石,正好打中了那家伙的左翼。那老鹰果然是个猛禽,这一次它不从空中俯冲了,而是扭转身子,扑闪着两只巨大的翅膀,强忍疼痛,猛地一个冲刺,“唰”地一下就抓住了那只鸽子,欲向空中飞去。说时迟,那时快,丹增又飞出第三颗石子。只见那石子快似流星,疾如闪电,竟又“咔嚓”一声,正好击中那老鹰的头顶正中,打得那凶鹰脑门迸裂,羽毛纷飞,扑腾了几下,便栽落到树林那边的山涧去了。
丹增这一大显身手,顿时引起游人们的一片喝彩,特别是那些青年和顽童们,都向丹增报来一束束敬佩和赞扬的目光。
然而,当围观的游人纷纷离去后,丹增却遭到肋巴佛的埋怨。他用极其严厉的口吻责备说:
“罪过啊罪过!丹增哟,你可知晓,咱们出家人是以慈为本,以善为怀。对世间的万物,要佛眼相看,不伤蝼蚁,不杀生灵!适才你虽救了小鸽,但不该伤害了那只苍鹰啊。你明白吗?这是造孽哟,来世会遭报应的!”
丹增听后,噘起小嘴,不乐地嘟囔道:“活佛,那老鹰也实在太凶残了!我不打死它,那只鸽子会被吃掉的呀!哼,造孽不造孽,我可不管它。”
“阿弥陀佛,丹增,此话差矣!”肋巴佛双手合十,念了几遍六字真言后,郑重其事地说,“你既入空门,就要严遵戒规,方能修成正果。师父今天告诉你,佛门第一大戒,乃不杀生也!普度生灵,是佛家之根本。这些,都怪我平时疏于教诲。嗣后,你要铭记在心,严格遵循,千万不可再犯了哟!哎,你这抛兜子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今后可不敢再乱用了。”
“活佛,这是我从小给祁家放羊时学的。以后不再使它就是了。”丹增笑吟吟地回答。
在短暂的半年相随中,丹增对肋巴佛产生了很深的敬仰之情。师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他看来是那么的庄重、敦厚、慈祥、温暖和善良。在他幼小、纯洁的心灵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孩子,在十多年的苦难岁月中,由于贫穷,他看惯了横眉冷眼,凶目狠光。他觉得人与人之间就像猫和狗一样,常常为了一块骨头,就能争得面红耳赤,你死我活,不可开交。而他自从跟了肋巴佛后,就像一阵春风融化了他心中的冰雪,他看到了人间美好的东西,即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情感。特别是活佛那纯洁与高尚的心灵,温和与善良的秉性,慈祥而和蔼的面容,智慧而仁爱的灼灼目光,深深地感染着他。
但他也觉得,活佛的仁慈有点过分,连自己驱杀了一只作恶的老鹰,也要受到责备。这岂不是有点善恶不辨,黑白不分吗?他真不明白,难道对祁天保那样的恶人也要施仁,也要手下留情?这一点,他确实是吃不透的。因此,丹增心里一直纳闷着,迷惑不解。
“哎,丹增,以后别再叫我活佛了,让别人听见,会惹出麻烦的。”肋巴佛忽然打断丹增的沉思,又向四周看了一眼,见附近没有一个游人,就悄声说道:“往后,你叫我三叔好了,称师父也行。”
“哦呀。”丹增点首答应着。
说话间,他俩进了一个巍峨高耸的山门,眼前立刻展现出一幅宏伟壮美的山水图。往左边俯瞰望去,便是银波闪亮,迤逦北泻的洮水。往右边翘首一看,那盘踞莲花峰的玉皇阁,远远兀立在山巅。果然是岚云疏雾间,碧瓦飞甍,高阁悬天,不同凡景。
攀上一段索道曲径,一堵高耸入云的凌霄峰峦,陡然横在面前,其峰像一群奇形怪状的卫士,昂首挺立着。峰高约数十丈,虽非崇山峻岭,然而却也怪石嵯峨,山势玲珑,倒像精工雕琢一般。峰下有许多岩洞,暗径幽深,冥如黑夜,千回百转,曲折通幽。岩壁上有不少历代文人墨客的诗文题字,龙飞凤舞,依稀可辨。峰上松柏挺直,苍翠四幂。峰中清泉喷泻,飞流直下,明冽清澈,给人一种清幽而雅静之感。
在那树丛和岩壁之间,不知哪个朝代的人依山取势,因地制宜,就山石原状,刻有各种佛像。其中最引人注目者为大肚子弥勒佛。只见他袒胸露肚,盘膝稳坐,轩口眯笑,神态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但凡游人观之,无不捧腹憨笑。信步来到山巅的玉皇阁前,便是几座古老的庙宇佛刹。第一座殿堂倒也宽阔,一色青石条铺地,玉柱玲珑,中间供的是玉皇大帝的塑像,神座前摆着香案烛台和钟磬,左右两边是威武的四大天王、八大金刚和二十八星宿的神像。一群善男信女们正在那里焚香摆供,磕头朝拜,虔诚备至。
肋巴佛步出大殿,走过一段回廊幽曲,登上高耸陡峭的青云梯阶,来到铁瓦红梁的金顶。只见有个四角飞亭,屹立峰峦,亭内高悬一口万斤巨钟,凌空而挂,如果用木槌撞击,其声洪亮如雷,响彻四方。钟体上清晰地铸着一段铭文:“仙闻生喜,鬼闻停凶,击破地狱,救苦无穷。”
走出金项小亭,站在百丈楼头,倚栏眺望,那茫茫洮水和碧野,尽收眼底:绿洲镜水,碧波清澜;烟波浩渺,长空一色;巍峨群峰,云腾雾绕;茫茫森林,浓荫苍翠;千山万壑,连绵起伏。整个山野宛如一朵初绽的特大雪莲花,缟装素裹,妖艳妩媚。极目纵横,天地之间,丹灵悠远,银辉浩渺,碧野茫茫;横无涯际,交相辉映;山河壮丽,气象万千。
黄昏时分,环顾天际:夕阳残照,烟霭奔腾;阴霾滚滚,浓云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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肋巴佛二人正准备下山,忽然从南面天际处,隐隐传来隆隆雷声。倏然间,大片黑云像铅色的大幕,迅速地拉开了,天地变得昏冥幽暗,乌云赶走落日最后的霞辉,豆大的雨点降落下来。顿时,游人们纷纷离散,争相避雨。
肋巴佛师徒赶忙躲进一座小庙,思谋着等雨停后,再图下山。这是一幢建筑精巧的新庙宇,正中莲台上供奉着明朝大元帅常玉春将军的塑像。一位须发半白的道士正伫立在供案旁,面对点烛焚香的游客,敲磬诵经。这时庙里已有七八个避雨的游人。
起初,人们原以为风云突起的暴雨,下一阵儿就会停的。谁料这场大雨下了一阵后,竟变成了连绵阴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眼看天色昏暝,夜幕逐渐降临。高山古刹中,隐隐传来阵阵暮鼓晚磬声。今夜,看来非在这高山古庙里过夜不可了。
天黑后,丹增掏出在山下买的烧饼,向庙里的道士讨了碗开水端给师父。二人随便啃了几口馍后,就与那几个游人一起,七倒八歪地坐在殿角的地板上,打起瞌睡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雨突然停了。淡灰色的乌云又迅速向西南天际涌去,月亮从乌云后钻出来,美丽的莲花山之夜降临了。远处不时传来一阵清亮的欢歌笑语,伴随着阵阵温暖而湿润的夜风,从庙门口和窗棂中吹进,在昏昏欲睡的游人心里,唤起了一片清丽的意想。
人们正在酣睡之际,忽地从庙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吆喝声和对骂声,还夹杂着兵器的撞击声,好像有人在兵戈相见,进行着一场激烈地厮杀。
肋巴佛师徒被惊醒了,两人一骨碌爬起身,睁目一看,只见庙门大开,原先睡在另一角的那七八条汉子不见了。借着朦胧的月光,他俩隐隐看到庙门外的场地上,十来个黑衣人正挥刀舞棒地围着一伙人在对打。仔细一瞧,那被围的正是在小庙中过夜的那几位壮汉。他们正棍来刀去,奋力拼杀着,但渐渐招架不住了,情势有点紧张。这时,肋巴佛身边的那年轻好胜、生性又喜打斗的丹增,早已按捺不住,还没待肋巴佛张口,就跳起身,奔出庙门,卷入这场混斗中了。
月光下,只见那丹增跳到庙门外,迅速从地上拣起十来颗石子揣在怀里,悄悄地躲到一块高大的山岩巨石后,甩起“抛兜子”。只听“嗖”的一声,那飞石箭一般疾去,黑衣人中有人“哎哟”一声惨叫,便血流不止,眼冒金星,晕倒在地。丹增连发几石,黑衣人猝不及防,被打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共有三四个人被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飞石击中。
不一刻,那些黑衣人发觉了藏匿在巨石后的丹增。顿时,火冒三丈,怒从心起,分出四五个人从四面包抄过来。
丹增除“抛兜子”外,手中再无其他武器。何况他的那玩意儿,距离远了甩得开,威力大,百发百准。反而距离近了,倒施展不开,特别是装石子时需要稍停一下。眼看着黑衣人趁这间隙蜂拥扑来,霎时他也慌了,有点手忙脚乱。但他略为定神思索了一下,毅然跳上巨石顶端,奋力舞动“抛兜子”,把身子罩在里面。而巨石四周的黑衣人,眼见石上一团白光滚动,响声呜呜,阴风惨惨,杀气腾腾,好不骇人!不知那小和尚使的什么法宝,竟如此厉害!都有点胆战心怯,踯躅不前,只是围着巨石团团打转。
这时,只听黑衣人中有位身躯魁伟的长脸大汉厉声喝道:
“喂!有种的下来,咱们面对面较量一下。”
丹增听了,也不搭腔,只把“抛兜子”抡得上下翻飞,呜呜作响。他真有初生的牛犊不怕虎的胆量。此刻,场地上的那七八条汉子被黑衣人抓住了,反绑着身躯,搡到巨石前。黑衣人都汇拢过来,贴耳略作商议后,准备围攻巨石上的陌生小和尚。
这时,肋巴佛一直呆站在庙门口的台阶上,心急如焚,焦灼万状。他见丹增平白无故地招惹来这场是非,顷刻之间,就会带来杀身之祸,便连忙作揖打躬地恳求道:“各位义士,请手下留情!千万别伤害我这徒弟。”
“哼!这小秃驴伤了我的四五个弟兄。今晚,非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不可!”那长脸大汉不理睬肋巴佛的恳求,愠怒未消,并连声喝令黑衣人:“上,活捉他!我要剥他的皮。”
“慢着!”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从右面山道上忽然奔来一帮手执刀枪棍棒的人,个个包着白布头巾,身穿蓝布小褂。只见走在前面的一条汉子,约莫三十五六岁,生得身躯魁梧,举止英武,神采轩昂。他抱拳当胸,心平气和地说:“杨大哥,且慢动手!”
那长脸大汉听了,转过脸庞仔细一瞧,恍然高声叫道:“哦,是王贤弟驾到,恕老哥无礼,有失远迎啊!不过,今晚此事与你无关,这个小和尚伤了我四五个弟兄,在下倒想领教一番他的高超功夫哩!”
“哎,杨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们绑着的这八个人,都是我的弟兄啊!”那姓王的又拱手说,“你们这么多人,瞧那小和尚还是个孩子呀!杨大哥,咱可不能以众压寡,欺弱逞强啊。”
“哼,姓王的,你说这话是啥意思?”那长脸壮汉听了,又惊又气,走过来执刀在手,气势汹汹地说,“你说他是孩子?好,今晚你替这小和尚与我比试一下,过几招成吗?”
“这个……哦,杨大哥如肯赏脸,小弟甘愿奉陪!”那姓王的也毫不示弱地拱手答道。
这时,皓月朗照,万籁俱静。那些山林、岩石、峰峦和庙宇的黑色轮廓,都被月光烘托得格外清亮。
众人在场地上围了一个大圈,点起几支火把,将周围照得一片雪亮。只见那长脸壮汉抡起一柄大砍刀,迎头就劈。那头戴白巾的王义士,提着一根齐眉长的鞭杆,霍然舞动,上下翻飞,左遮右挡,精巧敏捷。交手中,只见那长脸大汉的刀法纯熟,砍势凶猛,寒光闪闪,刀刀紧逼,步步不让,他身姿敏捷,脚下生风,步伐娴熟,拳头带响,一根鞭杆上下飞舞,左右飘荡,俨如一条细蛇一样,灵敏异常,对方怎么也击不到他的身子。约摸斗了五六十个回合,二人仍拳到脚去,刀来棒往,各施绝招,打得难分难解,不相上下。就在这酣战之际,忽听“当”地一响,那长脸壮汉猛然一声吼叫,手中的钢刀落在地上……白巾义士见了,慌忙收住鞭杆,上前愕然问道:
“哎,杨大哥,怎么了?”
“哼!你装的什么蒜?”那长脸大汉按着右手腕,抬脸瞪视着,十分恼火地质问,“姓王的,你咋用暗器伤人?”
“哎?杨大哥,此话从何说起?我未曾使用任何暗器啊!”那白巾义士双手一摊,没明其妙地说:“这是谁干的?”
“是我!”忽听站在巨石上的小和尚“扑哧”一声哈哈大笑,偏着脑袋走下来说:“嗨嗨,要不是我用飞石劝阻,你二位恐怕打到天亮,也分不出个高低来呀!”
那长脸壮汉一听,勃然怒起,把刀一横,向黑衣人们喝道:“上,把这个无礼的小和尚给我拿下!”
“且慢!”那白巾义士挺身上前,拱手拦阻道,“杨大哥,请容我问问这位小师父如何?”说罢,他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丹增,心中思忖道:“从这少年和尚的神态和举止来看,此人一定有着不凡的来头,我得仔细盘问一下。”想到此,他不禁肃然起敬,抱拳问道:“喂,请问小师父在何方宝寺礼佛?尊号姓甚?因何来此?”
“我叫丹增,是甘南松禅寺肋巴佛的徒弟。”那少年和尚毫不隐瞒地说,“怎么,就不兴许咱出家人,来逛逛这莲花山庙会了?”
“啊?你是肋巴佛的弟子?”那白巾义士听后惊叫一声,又将月光下的丹增近前凝神注视了半晌,才开口问道:“你师父现在何处?他莫不是七岁时大闹公堂,称佛坐床的三娃?”
“这位施主,贫僧在此静候。”肋巴佛见问,忙上前几步,拱手施礼道:“有劳义士垂问,贫僧俗名正是三娃。”
那白巾义士循声一看,只见庙门口的石阶沿上,站着一位相貌清俊的和尚。他仔细打量了一阵后,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喊道:“啊呀!果然是活佛驾到,请受我大礼参拜。我等早闻活佛大名,只恨无缘相识!今夜一见,三生有幸。”
那长脸壮汉见状,心头一怔,也用迟疑的眼神把肋巴佛盯视了好一阵儿,心中暗自思量:“看这和尚姿容清奇,目露光彩,举止不凡,真像是个大慈大悲的活佛哩!”于是,他便跨前几步,撂掉钢刀,转脸喝令黑衣人们全部双膝跪倒,把手一拱,极度愧疚地说:“请活佛宽恕!我等肉眼凡胎,有眼无珠。今夜怠慢神灵,罪该万死!还请佛爷接受弟子们叩拜。”
肋巴佛慌忙走下台阶,一一扶起众人,拉住那白巾义士和长脸壮汉的手,不卑不亢地说:“诸位英雄今夜折煞贫僧了,何必行此大礼?哦,二位义士,外面天气凉,请到庙里叙谈吧!二位请。”
说罢,三人鱼贯进入庙堂,坐在靠墙的团蒲上,亲热地畅谈起来。
待坐定后,肋巴佛拱手问道:
“二位义士,请问尊姓大名?因何在此斗殴?”
“唉,说来惭愧!”那白巾义士抢先负疚地说,“在下姓王名仲甲,狄道城紫松乡人。只因久闻莲花山风景秀丽,花儿庙会甚是热闹,故此约了几个弟兄前来游山览水,以饱眼福。不料,鄙人的几个弟兄冒犯了杨大哥的山规,真乃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小弟迟来一步,两家就发生了一场误会,还望杨大哥宽恕!”
那一直在低首沉思的长脸壮汉听了,难为情地用手摸着后脑勺,朗声笑道:“哎,我的弟兄们也有错嘛!冒犯了王贤弟的人,还望海谅。”说罢,他又转脸对肋巴佛说:“佛民叫杨巴里,原是洮城莲峰镇人。二十多年前,只因被恶霸地主所逼,离家出逃,流落到莲花山一带。那时,我求死不能,求生无路,只好混迹草野,与几个穷苦兄弟结伙携手,占山为王,除暴安良,杀富济贫,赈济灾民以出我胸中之闷气!”
“哦!杨壮士原也是莲峰镇人?”肋巴佛听了,蹙眉凝思了片刻,惊讶地醒悟道:“哎?您莫不是二十几年前,离家出逃的杨巴里大叔?您的阿妹叫达依,女儿叫喜莲,还有个外甥女叫巧翠,是吗?”
“正是的!您说的一点儿没错。”杨巴里听后,猛地抓住肋巴佛的双手,惊喜若狂地问,“活佛,他们现在哪里?”
“唉,我也不知道呀!”肋巴佛伤感地叹了口气,茫然摇头道:“杨大叔,说来话长!我自七岁时削发为僧,剃度坐床后,外出学经二十年。本来,我已是坠入空门之人,理应吃斋念佛,弘扬佛经,虔诚修行。但这次返家后,事与愿违,庙毁家破,举目无亲,孑然一身,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哪有诵经礼佛之处呢?这是因为在十几年前,莲峰镇遭到兵匪的一场浩劫,全镇乡民携儿带女,背井离乡,四处逃生,我的老母亲和全家人也不知逃往何处?达依姑侄也是下落不明!如今,镇上人丁稀少,铺面冷落,十分萧条。所以,贫僧只得离寺弃乡,跋山涉水,千里奔波,寻访亲人,以期见上慈母、兄长和阿姐一面,合家团聚。近日,我俩听说这里适逢花儿庙会,想必四方游人云集,八方乡民汇合。因此,我师徒远道赶来,一是朝拜岳麓圣佛,二是览赏这名山胜景。倘若能侥幸碰上一两个乡邻亲朋,好打听一下亲人们的下落或去向。不想,却遇到二位义士,真乃大幸也!”
杨巴里听后,黯然失色。他痛苦地低下头,禁不住怆然泪下,久久沉吟不语。
“唉,这是何等世道啊!逼的咱穷人真的无路可走了。”王仲甲见杨巴里和肋巴佛两人十分伤感,再也抑制不住满腹奔涌的激情,无比愤慨地说:“想我陇甘大地,这几年恰逢大旱,官府加税,豪绅盘剥,各族穷苦百姓采食草根木果,聊充饥腹。四野田禾垂尽,赤地千里。饿殍相继,野犬争食,惨不忍睹啊。就连那些比较富庶的鱼米之乡,也是田地荒芜,饥民遍地。市井凋敝,乞丐氓汉流落街头。陇甘灾民,欲死不能,求生不得,难以苟生。而那些达官贵人和富豪劣绅,朝夕饮宴,通宵笙歌。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对黎民疾苦,不闻不问,熟视无睹。这等情况,岂不令人痛心疾首啊!特别是咱陇上甘南偏僻地带,藏、汉、回、土、东乡等各民族杂居地区,更是战事不断、兵匪遍地。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流民乞丐,比比皆是。各族老百姓实乃身处水深火热之中。那些官府头人们,百般敲诈盘剥百姓,抓兵要款,屡见不鲜。苦役重徭,应接不暇。逼的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走投无路,只好卖儿卖女,颠沛流离。陇甘各族老百姓实在是苦不堪言啊!”
肋巴佛听着王仲甲的这番言语,只觉惊心动魄。他不由地合掌哀叹道:“阿弥陀佛,罪过呀罪过!”
“对,王义士所言极是!”杨巴里听后,心膺痛楚,激情奔涌。他强抑泪水,感慨万端地说:“唉!想我杨巴里,身为堂堂七尺男儿,二十多年前就被恶霸地主逼出莲峰镇,干起了土匪营生。多少年异地飘零,历尽沧桑。如今只落得有家难归,有女不得相认,有妹不能相见。至今,她们又生死不明,但不知还在不在人世间啊?”说罢,他情不自禁地抱头饮泣起来。
肋巴佛满目含泪地劝慰道:“杨大叔,休要伤心!我佛说,人生在世,众苦切身。人生一世,死生由命,由其自然吧。现世受苦,来世享福。苦海茫茫,佛法无边。常言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世间的万物众生,都是佛之生灵。您要深信,我佛法力无边,定会保佑众生举世太平,相安无事的!”
王仲甲静听了肋巴佛的这番佛理说教,心里骤然泛起了一层迷惑的疑团。他默思了片刻,咧嘴微微一笑,正欲张口说话,忽听庙外的场地上,传来一阵吵嚷声。三人忙起身步出庙门,只见那伙黑衣人已把丹增捆绑起来,推倒到那八个汉子一块儿。只听那丹增连蹦带跳地吼叫着、骂着、挣扎着。后面来的那伙白巾人又将黑衣人团团围住,双方正欲交手动戈。
“弟兄们,休得无理!快给他松绑!”杨巴里断喝一声,严令道:“将王大哥的那几个弟兄也放了。这些都是自家兄弟,不得无礼!”
肋巴佛连忙拱手道歉道:“各位义士,诸位绿林好汉!小徒不知深浅,多有冲撞,诚望海涵。”
那些黑衣人听了,纷纷解开丹增和那八个汉子的绳索,互相认错道歉,握手言和,甚是投契。只因丹增刚才忙乱中拣起的全是一种红僵土硬泥丸,虽则打准了几个黑衣人的脸面,但只击伤了皮肉,未曾伤着筋骨。所以,黑衣人们也未真的记恨。
这时,星隐月斜,曙色微明,天快亮了。
肋巴佛便向杨巴里告辞道:“杨大叔,请多加保重,贫僧要下山了。以后若有机会,请到莲峰镇一聚。常言说,水流千里,终归大海啊!”
“哦呀!”杨巴里用手拭了拭涌出眼眶的热泪,恋恋不舍地拉住肋巴佛的手说:“祝活佛前途平安,一路顺风!哦,倘若打听到小女和阿妹的下落,请给我捎个信来,我一定去见她们!”
肋巴佛点首应诺着,与众黑衣人拱手告别,随同王仲甲的白巾汉子们结伴,匆匆走下山来。走了几步,他回首仰望山道,只见杨巴里高大的身影,仍站立在山冈上,频频向这边招手。
众人来到山脚下的岔路口,王仲甲热情洋溢地邀请道:“活佛,你我咫尺天涯,难得一见,如肯赏脸,还请屈尊到寒舍一叙。离这里不远,殷望活佛涉足,住宿几天,愚徒再想赐教一番佛理经道,以开眼界。”
肋巴佛听了,为难地思忖了许久,婉言拒绝道:“哎,王义士,再不麻烦您啦!贫僧出门已久,时常惦念着失散的亲人。这几天来,思母心切,想尽快找到二十多年未见的家母,以尽孝道。你我四处云游之人,后会一定有期。哦,义士请留步,告辞了!”
王仲甲听后,爽朗一笑,紧紧拉住肋巴佛的手,心情有点担忧而沉郁地说:“既然如此,活佛,弟子就不强求了。不过你二人此去,路途遥远,如今社会沧海横流,秩序紊乱,贼盗氓寇如毛,兵匪强人甚多。一路上怕有不少风险,还望活佛多加留意和保重。这次咱们萍水相逢,相知恨晚。我有一物相赠,有如杯水车薪,略表进觑,不知活佛肯否笑纳?”说着,他从怀里抽出一支乌黑铮亮的手枪,双手捧过,又十分恳切地说:“活佛,你这位小师父的飞石虽然如神,百发百准,但这小枪携带方便,使用顺手。你俩可带着它作防身之用,谨防不测。”
丹增瞧见那玩意儿,高兴得眉开眼笑,连连拍手叫道:“师父,这支小枪真好,收下吧!”
“不!丹增,休得妄言。”肋巴佛见了,心内一惊,忙沉着脸喝止道。接着,他又微微一笑,对着王仲甲婉言谢道:“王义士,承蒙垂爱,贫僧多谢关切美意。您的情意我全领了,只是这支枪可不能收!我俩乃出家之人,以静为性,以忍为本,与世无争,与人不斗。就是碰上歹人,谅他们也奈何不得。若带了此杀生害命之物,反倒不妥,还望义士自用吧!”
王仲甲见肋巴佛执意不肯接受,也就收起了手枪,揣进怀里,又漫步相送了几里,不忍离去。二人边走边谈,海阔天空,漫无边际。肋巴佛静静聆听着王仲甲叙说他的身世和坎坷经历,又听他谈到当今社会的黑暗,官场的腐败,人民的疾苦,国家的危难,自身的抱负。许多言语,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他对王仲甲深为敬慕,感到他为人耿直,胸襟豁达,心怀壮志,忧国忧民。听他一席话胜似旱苗逢甘露,心中豁然开朗,真令人钦佩!他对王仲甲的那些宏谈伟论和宏大谋略,虽然不完全赞同,但王仲甲宽广的胸襟和所说的肺腑之言,就像一石击水,在他平静的心海中掀起了重重波澜,久久不能忘怀。他边走边听着,微微凝皱眉头,陷入了长久的深思。
三人不知不觉又走了十来里,肋巴佛一看时辰确实不早了,便拱手告别:“王义士,请留步。千里相送,终有一别。对义士今日所赐金玉良言,贫僧一定铭刻在心,永不忘怀!哦,请留步,咱们后会有期。”说罢,三人依依惜别,拜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