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反暴政挥戈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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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上迷人的春天,不但慷慨地向大自然散发着芳香的气息,而且给人们带来了胜利的欢乐和喜悦。百灵鸟站在绿树枝头,用它那圆润、甜蜜、动人心弦的啭鸣,唤醒人们对未来的希望。成群的麻雀像迎亲队似的蹲在柳树枝上,它们被眼前沸腾而热闹的景象惊呆了。

向来十分寂静的皋城马坡镇,这些天突然沸腾和喧闹起来。镇子里外扎满了各色各样的帐篷,一缕缕乌黑的炊烟,把天空笼罩得黑沉沉的。到处是三五成群的饥民团战士。他们之中,有来自辽阔牧场,戴着尖塔状毡帽的土族牧民;有来自渭水河边,穿着麻鞋的汉族庄稼汉;有来自太子山下,留着栗色山羊短须的回族和东乡族壮汉;有来自雪山峡谷,头上留着一根卷曲小辫的藏族农奴;也有来自佛刹经堂,身披袈裟的僧侣,还有从家里逃出来的童养媳和抗婚的大闺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天南地北,欢聚在一起。人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舒畅和高兴!有的拿出自己村寨的土特产品,互相赠吃,品尝风味儿。有的拿出打富豪得来的花花绿绿的衣裳,披在身上。有的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家乡的风土人情和奇闻轶事。也有贪杯的人,抬出大坛子酒,吆五喝六,狂喝起来。

入夜后,这里更是篝火熊熊,笑语琅琅,歌声不断。这是个无忧无虑的充满欢乐的春天夜晚,沸腾的大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初照的月亮,给人们带来了短暂的幸福和喜悦。饥民团的战士们在纵情地喝着、唱着、谈着、笑着……旁边的树林好像也在“沙沙”地畅谈着,树枝上已萌发出繁茂的嫩叶。一阵阵饱含着馥郁槐香的春风,顽皮地在地面上拂过,吹得人们心醉神迷,心中充满了惬意的快感。此刻,人们似乎忘记了人间的忧愁和生活的悲哀,完全沉浸在梦幻般的无比欢乐的气氛中……

是年初春,不堪忍受蒋介石独裁统治的陇上甘南各族人民,打响了武装反抗国民党暴政的第一枪。在短短的几个月内,陇甘大地烽火连天,二十余县的藏、回、东乡、汉、土族等农牧民纷纷揭竿而起,犹如暴风骤雨,燎原烈火,飙然四起。他们所向披靡,势如破竹,震撼着陇上大地。

农历三月中旬,各路义军约十万人的首领汇集在皋城马坡镇,成立了“甘肃农民自卫军”,公推王仲甲为总指挥,下编十路司令,肋巴佛任洮岷路藏兵司令。王仲甲在各路义军将领会上,慷慨激昂地说:“如今国民党政府,对民施行暴政,苛捐杂税,横征暴敛。国家恰如一颗老树,千疮百孔,树根已朽,白蚁丛生,眼看就有跌倒之势。而我陇甘大地,天灾人祸,数重劫难官绅串通,横行乡里,豺狼当道,催收钱粮,照征不误。草菅人命,吮吸民膏。为民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至此官逼民反,不得不反。不推翻国民党的黑暗统治,父母妻儿就没法养活。如今各路弟兄只有戮力同心,携手并进,拼死搏斗,才能求得生存,确保一条生路……”会议决定:全部义军分成三支大军。第一路由王仲甲率领,挥戈南下,到川、陕两省边境地区扩大武装力量,建立游击根据地。第二路由马福善率领向东挺进,打通去陕甘宁边区的道路。第三路由茅开良等人率领,在省府金城的四周打游击,牵制国军的进剿力量,造成省府金城的孤立无援之势。

肋巴佛为第一路军南下的开路先锋。同时,义军总部还以王仲甲的名义颁发了讨蒋檄文,其主旨为:“吾甘不幸,朱、谷[1]当权;专员县长,狼狈为奸;假借建国,横征暴敛;饥鸿遍野,民不聊生;走投无路,铤而走险;无耻之徒,反说共产;嗟我良民,情何以堪;本总司令,为民所选;为民请命,解民倒悬!”

转瞬间,这场近十万人自发的各族农牧民武装暴动,震撼了国民党在甘肃的统治。省城一日数惊,反动官僚惶惶不可终日。蒋介石闻讯后,连发数电,严令甘肃的军政头目朱绍良、谷正伦,一定要在短期内剿灭农民起义军。于是,国民党反动政府采用军事清剿和政治诱骗相结合的伎俩:一方面纠集正规军七个步兵师、三个骑兵旅、一个空军中队和五个地方保安团,从四面八方围剿义军,进行史无前例的血腥镇压。另一方面,以省、地、县党政头目、土豪劣绅和特务头子为骨干,组成“宣慰团”,分赴各地分化瓦解义军。他们采用发放少许粮食、贷款等小恩小惠,麻痹义军的斗志,拉拢腐蚀义军中的意志薄弱者,诱使其屈膝投降,以达到迅速瓦解和消灭义军队伍的目的。

严寒的残冬早已消逝,早春的田野已是一片翠绿。南来的暖风吹拂着陇甘大地,朝阳山坡处的冰雪最先融化了,慢慢地露出黑黄色的地表。雪水滋润着泥土,浸湿了去年的草渣,去年秋天的败叶开始腐烂。嫩黄的草根复活了,渐渐倔强有力地推开了陈旧的草渣烂叶,奋力生长起来。那黄色的莲翘花、紫色的报春花和蓝色的马莲花,开始从绿叶丛中探出头来。大道两旁的杨柳树枝,舒适地伸展着身子,“滴滴答答”地抖掉冰雪融化成的雨水,吐出嫩绿的幼芽。朝阳处的雪水融化后顺着谷渠流下和那山涧溪流汇集一起,汩汩淌入小河中。最后成为一渠汹涌的激流,冲到路旁的大河里,把那河面尚未融化的冰层,“咔嚓、咔嚓”地撕裂成碎片,拥挤着向下游流去,迸发出愉快的喧哗和咆哮声,从一个川谷奔向另一个川谷。

浩浩荡荡的第一路南进义军在行进着。这支长长的队伍,扬起滚滚灰尘,把一切都笼罩得灰沉沉的。那些拉着辎重的木轮牛车,“咯吱、咯吱”地前进着。有的牛车上堆满了帐篷、铁锅、水桶、火壶等,在灿烂的阳光照射下,闪着炫目的光亮。在那些疲惫的骡马背上,仍驮着被褥、粮食、衣服之类的东西。有的骡马不肯走了,站在路中歇足,紧接着臀部狠狠地挨了几柳条后,又挪步前行。有的骏马不听牵马人的指挥,癫痫似的发起性来,嘶叫着、乱跳着,撞到其他骡马的身上,顿时引起一阵混乱。大伙儿粗鲁地乱骂着,指责牵马人太无能了。有人急忙帮着拉马人用套绳绊住惊马,让它乖乖地行走。这样,队伍才恢复了正常的行军秩序。

肋巴佛骑在枣红马上,遥望前面的大道,只见一座大山和一堵坪台夹峙着道路。台上坐落着一个名叫滩歌的山镇,密密麻麻地盖满了房屋。山腰和坪台沿边的进道口,耸立着四个大碉堡,居高临下地控制了南行的通道。据探马报告,滩歌镇驻扎着国民党的一营正规军和一个保安队,约有一千二百余人。还没等肋巴佛部署下令,只听前面的义军已“噼噼啪啪”地放起枪来,呐喊着,朝坪台上冲去。刹那间,碉堡内的机枪响了,喷射出无数火舌。霎时,冲在前头的一排义军倒下了,中间的被打得趴在地上,抬不起头。后面有的人见状回头就跑,还有的惊慌失措地叫喊着,奔跑着,整个队伍出现了一阵纷乱。

“是谁下令冲锋的?”张铁匠怒容满面地朝前喝问:“把他抓起来!”

一会儿,张黑娃满面血渍地提枪跑来,垂首说道:“报告副司令,是我见前面碉堡里有敌人,就命令弟兄们往上冲了!”

张铁匠一听,跨上去“啪啪”抽了两个耳光,接着又掏出枪来,气愤至极地怒骂道:“你这头野牦牛,违犯军纪,老子毙了你!”说着,举枪欲射,被杨巴里和肋巴佛拦住了。只听肋巴佛说:“张大叔,念他是初犯,就饶了这一次吧!再说,我们还没有个如何行军打仗的条令,事前给大伙儿也没讲清楚。今天的过错主要在我身上,该受责罚的是我呀!”

“哼,没有条令也不该胡乱来嘛!有敌情不报,就带着人往上冲,白白伤了十几个弟兄。要知道,我们现在是起义军,军人就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张铁匠气冲冲地说。

“哎,张大哥,司令讲的也有理,这事全不能怪黑娃呀!”杨巴里也心平气和地劝道,“咱们是刚走出家门造反的乡民嘛,带队伍的事过去一概不知。以后大伙儿学着点。我看就让黑娃打冲锋攻碉堡,戴罪立功吧!不过这镇子居高凭险,敌人的火力又很猛,我看咱们硬攻是要吃亏的,先合计一下吧。”

“嗯。杨参谋长讲的对!我看到晚上再行动。”肋巴佛也赞同说:“先让队伍向后撤,晚上再打。哦,把黑娃哥放了。让他的团组织一支敢死队打先锋。以后大家可不敢再鲁莽了,去把伤了的弟兄们抬下来,好好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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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重的夜色,像展开的巨形翅膀,严严实实地罩在天宇上。远山、近村、树林和沙丘,全都朦朦胧胧的,像是裹上了一层黑纱。今晚没有月亮,沉寂的黑暗像举行葬礼般的凄冷,暗淡而无光。月亮和星星,都叫乌云遮得一点儿也不漏明,好像它们都完全消失了似的。

张黑娃带着百余名敢死队员,趁黑向左侧坪台上的两个碉堡摸去。因为这两个碉堡占据的地势最高,火力又猛,对义军的进攻威胁最大,是夺取滩歌镇的关键。当他们悄悄摸到离碉堡有二百米远的时候,“哗啦啦”一声响,不知谁踩落了一块圆石,向山坡下滚去。响声惊动了敌人,霎时,无数手电的光亮和轻重机枪一齐向斜坡上射来,打得敢死队员们紧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谁他妈的瞎了眼啦,故意给敌人报信哩,老子崩了他!”张黑娃趴在地上,恼火地叫骂着。一阵弹雨“嗖嗖”射来,打得他周围的沙土乱冒火星。他把背上的大刀抽出来,紧捏在手,巴掌上渗出的一层汗珠就像涂了一层黏液似的。乱飞的子弹逼着他把身子藏在一堵埂坎后。他想,看样子硬攻是冲不上去的,得想个办法呀!可自己这榆木疙瘩一样的脑袋,怎么也不开窍,一时还想不出半点法子来。他焦急地挠着头壳,气得把帽子摘下来扔到一边去了。谁料,那顶飞滚的毡帽,却把敌人的枪弹吸引过去。顿时,他灵机一动,心中暗暗一喜,把敢死队员们都叫到坡下,挤躲在一堵石墙后,向大伙儿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大家又开始摸黑进攻。

黑夜里,隐隐看见正面山坡上,两溜直立着的人影缓缓向上移动。碉堡里的机枪疯狂地向人影扫射,那人影一忽儿倒下,一忽儿又立起,忽走忽停,忽前忽退,忽隐忽现,怎么也打不完,把敌人两个碉堡的火力全吸引住了。

原来,这张黑娃粗中有细,动脑筋想出来了一个主意。他让二十个敢死队员都把衣帽脱下来,牢牢地绑在长矛上,扎成草人,而人却趴在地上,双手擎着假人向坡上匐匍移动,用来吸引敌人的火力,而他却领着其余敢死队员,分成两路,从左右两侧的小沟里悄悄往坪上摸去。当他们来到最大的那座碉堡旁时,只见无数个枪眼内喷出一条条火舌,直向斜坡上的人影扫射。一个矮小的木门紧闭着,从门缝里透出一缕亮光。

张黑娃带领敢死队员奔过去,一脚踹开小门,大喝一声,一拥而进,抡起大刀就砍,“嘁哩喀喳”一阵猛杀,就把一楼的二十多名机枪射手全部消灭了。接着又冲上二楼,刀劈斧砍,没等那些正在向外射击的敌兵转过身,一颗颗血淋淋的脑袋就滚落地上,顷刻丧命……敢死队员们忙抬过机枪,把枪口对准对面坪台口的两个碉堡,横扫猛射起来。这时,旁边的那个大碉堡里的枪声也戛然而止了。大概也是敢死队员们偷袭成功了。一会儿,堡内的机关枪也响了,朝着西面坪台口的碉堡和敌兵营房开火,打得那镇上的敌军晕头转向,乱作一团,人仰马翻,枪炮乱鸣。

义军进攻的牛角号、大锣、牛皮鼓一齐奏响了。只听满山遍野的喊杀声震撼山谷,如海啸般地向镇里滚压过去,那一个个勇猛无比的义军战士,在黑夜里像一排排伐倒的大树一样,朝着山镇坪台里的敌兵营寨砸去……

天亮后,义军完全占领了滩歌这个陇南名镇,除了死伤的敌兵外,全部敌军逃得无影无踪。这次南下的初战告捷,义军共打死打伤敌人二百余名,缴获轻重机枪二十几挺,步枪三百五十多支,弹药、粮食不计其数。义军伤亡仅十余人。这使整个义军队伍群情激奋、士气大振,大有一股锐不可当之势。

晨曦过后,光芒四射的太阳徐徐从东山后露出圆脸。那一束束强烈的金光,像是在大声地欢笑着,藐视那一层层淡雾不堪一击似的,照射在精疲力尽的滩歌镇上,把屋顶和墙头的霜露全都溶化了,变成一层湿漉漉的水气蒸发着。吃过午饭,肋巴佛又率领队伍离开滩歌镇向南挺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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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当义军行进到一处宽阔的河滩时,只见远处南来的大道上,尘土飞扬,战马嘶鸣,刀光闪闪,一群来势凶猛的骑兵飞一样奔杀过来。肋巴佛忙令义军占据有利地形,架好机枪,做激战的准备。正在这时,那队骑兵突然蓦地停住了,汇集成黑压压的一大片。须臾,有两匹快马如飞奔来,只听骑手边跑边摇手大喊:“义军弟兄们,别开枪!我们是梁营长的队伍,来迎接你们的!”

顷刻,只见十来个身穿国军衣装的骑兵,簇拥着一位英姿挺秀的中年军官,纵马奔驰而来。近前一看,肋巴佛万分惊讶,愕然凝视了片刻后,失声叫道:“梁应哲!是你啊?欢迎,欢迎!”

那梁应哲滚鞍下马,奔上前来紧紧握住肋巴佛的双手,无比喜悦地说:“活佛,刚才让您受惊了!咱们自家人险些交起火来,都怪我事前未派人来联络。”

“梁营长,你是咋拉出这支骑兵队的?”

“哦,我是奉王仲甲大哥的密令,才这么干的!”梁应哲有点洋洋得意地说,“哎,王大哥呢?”

“他率大队人马断后哩。”

原来,梁应哲和王仲甲在哥老会里平起平坐,只是两人所管辖的地域不同。这次起义前,王仲甲考虑到梁应哲不但在武城一带的帮会里有势力、有影响,而且是国民党正规军的骑兵营长,同时他早年上过军校,也曾带兵打过一些小仗,再加上他素有忧国忧民的壮志,并对国民党的暴政很为不满,所以屡次登门暗访,策反他参加暴动。王、梁初次相交,两人一见如故,情意投契,志同道合,遂结为披肝沥胆、誓同生死的金兰弟兄。

按照王仲甲的意图,这次暴动,最初不让梁应哲率部参加,等义军南下兵临武城时,他作为内应,再率部起义,里应外合,一举攻下陇南的军事要地。谁知他仗着自己是行伍出身,既会带兵打仗,又自恃多谋善断,熟悉兵法韬略,手中还拥有一营正规骑兵和几千名帮会门徒。所以在心底里对王仲甲的指挥有点不服,也就不按王的指令办了。他还认为王仲甲拉起的队伍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乌合之众,多为草莽英雄之类,成不了什么大事。因此,当他听说举旗造反的义军有十路之多,已在皋城马坡举行了会师大会,生怕王仲甲把各路义军收陇在他的门旗下。因而他急功近利地不顾堂弟梁应奎的苦苦劝阻,急不可耐地率骑兵营提前哗变,杀出武城,前来会师起义大军。

众头目和义军战士,见有这么一支装备精良的国民党骑兵前来入伙,顿时群情振奋,欢声雷动,士气高涨,军威大震。于是,两支队伍汇集成强大的洪流,浩浩荡荡地向武城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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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城是国民党陇南专署的所在地,下辖八个县,现任专员正是二十多年前的洮城县长裴文英。

随着岁月的流逝,裴文英的官位虽然擢升了,但人却变得苍老多了。特别是近日来,极度的惊惶、烦恼和忧虑,如同刀扎一样绞割着他的心,他昼夜如坐针毡,寝食不安。上次在省城的军政要员会上,由于他所管辖的八个县被怀疑是农民暴动的中心,而且是全境爆发,所以不但被朱绍良、谷正伦臭骂了一顿,而且还受到许多达官贵人的讥讽和质询。会议结束时,朱绍良宣读了蒋介石的密令:限期在三个月内,肃清全部暴动的刁民,并决定让他担任西路宣慰团的团长,配合马振清的骑兵师和两个地方保安团,首先剿灭打得最凶悍的肋巴佛这股叛匪。大前天,他正召集各县军政头目和保安团长,商议如何剿灭饥民团的谋略时,忽然他手下的骑兵营长梁应哲哗变了,拉着全营人马去投奔饥民团,竟使武城几乎变成一座空城。吓得他犹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又酷似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他忙令附近诸县的保安团火速前来,全部集中在武城,加强戒备,严守城池,以防梁应哲卷土重来。

今日,裴文英穿一件黑绸长袍,戴一顶瓜皮小帽,蜡黄的脸上,布满了又粗又密的蜘蛛网似的皱纹,鹰钩鼻上架着一副石头老花镜,尖尖的下巴上长着一绺稀疏的黄胡须。晚饭后,裴文英斜躺在大靠椅上,左手拿着一只珐琅鼻烟壶,用右手小指的长指甲壳儿,挑了一撮鼻烟,轻轻地塞进鼻孔,接连打了两三个喷嚏,然后又皱了皱鼻子。这时他的脑际里倏然想起最令他气恼不安的梁应哲。在他看来,肋巴佛纵使有成千上万的饥民团也不可怕,因为他们都是些手执大刀长矛的乌合之徒,在国军的枪炮面前没多大战斗力。而梁应哲的那营五百骑兵,却是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劲旅。他们却投奔到叛匪队伍中去,真是为虎作伥啊,平时连想都不敢想呀。梁应哲要是早晚来攻武城的话,这些保安团都不是他的对手!因此,还得赶快派人去向马师长求援呢。

本来半月前,有人曾密告梁应哲和王仲甲、肋巴佛等匪首,暗中秘密来往,有谋反哗变的嫌疑。当时他本想寻机杀掉梁应哲,但一看自己身边只有三五百人的保安团,这哪里是一个正规骑兵营的对手?搞不好会弄巧成拙,引火烧身,命丧黄泉的。因此他便佯装不知,处心积虑地思量着,怎么设法把梁应哲拉过来,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心。因而他也对梁应哲有求必应,除了供给充足的军饷外,还经常派人去送礼、送财物,犒劳全营官兵,就为博得骑兵营官兵的好感……不料,这小子却反恩为仇,背信弃义地去投奔饥民团?唉!真是的……想到此,裴文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哎哟哟,老爷,醒醒吧,洗脸喝茶啊!”裴文英被一个年轻女人娇柔的叫声惊醒了。他睁眼一看,天已大亮,只见风骚妩媚的五姨太站在身边,摇晃着他的身子。她一身盛装艳服,满身珠光宝气,香气扑鼻。她面容俏丽,容光照人,一头卷曲浓黑的秀发,一双秋水似的明眸,花瓣似的红唇,一对美丽的小酒窝,显得那么美艳迷人。要是在往常,他会一把搂住这年轻妖冶的五姨太,吻吻她嫩红的脸蛋,摸摸她高耸的柔嫩乳峰,亲热地温存一番,但今天却兴趣索然了。他草草洗漱了一番,挥挥手,把风骚妖媚的五姨太支使出去,然后对门外的卫兵喊:“喂,去到专署院里把梁秘书叫来!”

当梁应奎来到裴文英的官邸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只见院里的一颗古柏树,在熹微晨光中显得格外蓊郁苍翠。堂屋前的一对石狮子,也被朝露浸润得湿漉漉的,在清晨的雾气中,闪射着一片清冷的光辉。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屏息走进客厅,喊了声“报告”,恭恭敬敬地垂首站在一旁。

裴文英面带愠色,神情愤懑。他恶狠狠地瞪了梁应奎一眼,装起水烟袋,慢条斯理地吸起来,一语不发。

此时,进屋来的五姨太满目柔情地向戎装革履、英俊潇洒的年轻秘书,投来一个媚眼,并挪过一把椅子,热情地说:“梁秘书,请坐呀!”

“嗯,谢谢五姨太。”梁应奎应着,慢慢坐下。坐下后他向屋里打量了一下,只见室内窗明几净,布置得十分典雅而华丽。靠里是一张核桃木大长桌,正中墙上挂着一幅不知哪个名家写的中堂,字迹颇为遒劲有力。前面摆着几张古色古香的紫色木椅,东边靠墙处放着几张云青木的四屉桌,上面陈列着古董陶瓷花瓶等珍玩。临窗是一张紫檀木的书桌,放着文房四宝和几叠古线装的书籍。裴文英放下水烟壶,故意拿起一叠宗卷文件翻阅着,一边偷偷地用眼角斜瞥了一下梁应奎的神情。

这梁应奎是怎么到陇南专员公署里当秘书的呢?原来,自从去年他在省城参加游行示威,被校方开除学籍后,成天在市井街巷里胡逛。社会本身就像一个污浊的染缸,它能使纯洁的青年染上各种各样的恶习,更让不学好的浪子变得愈加堕落了。

梁应奎失学后,起初倒还本分些,日子一长,渐渐露出纨绔子弟的种种恶习。他时常出没于赌场和花柳巷中,挥金如土,很快把父亲给的一大笔钱挥霍一光,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无所不为。后来他的行为被家中年迈的老父知道了,那原本望子成龙,希望梁应奎立志勤学,奋发读书,将来好求个一官半职,以图光宗耀祖,朗耀门庭的老乡绅听后,一气之下,便呜呼哀哉了。这样,也就断绝了梁应奎的财路,他的手头空空如也,分文无有。在穷途末路之际,梁应奎只好离开省城,投奔到武城堂兄的麾下当个小小的文书。而梁应哲为了监视老奸巨猾的裴文英,很早就想在专署衙门里安插个耳目。梁应奎堂弟的到来,他如获至宝,心中暗喜。没几天,他就把梁应奎推荐给裴文英,当起专员的贴身秘书来。开始,裴文英还不太乐意接收,但他一想,这也是拉拢梁应哲的好机会,也可以通过梁应奎来对付和了解其堂兄的举止言行,于是便一口答应了。

谁知,梁应奎本性是个最喜欢拈花惹草的浪荡公子,见了漂亮女人就千方百计地献媚勾搭。没过多久,这位年轻英俊的秘书暗中博得了五姨太的青睐,很讨她的喜欢。裴文英虽则有所觉察,但心里明白自己毕竟是年逾花甲之人,纵是有龙马精神,也难使年轻貌美的五姨太遂心如愿。因此,他就装聋作哑地当不知道。可大前天,梁应哲突然拉着队伍哗变出城去投奔叛匪了,这使他十分震惊和恼怒。他一见梁应奎却留在自己身边,心里不禁犯疑道:“这小子该不是梁应哲留在城里的内奸吧?……哼!得提防着点儿。”这许多疑团,一直在裴文英的心头萦绕着,千万不可再大意失荆州啦!所以,他以极其愤懑的心情,让传令兵把梁应奎唤来,先严格盘问一番,再看押起来,待后酌情处理。

“梁秘书,前几天你堂哥拉着队伍投奔叛匪去了,这事你知道吗?”

“禀专员,卑职知道”。“那你为啥不随他而去呢?”

“这?裴专员,我……”梁应奎吞吞吐吐地支吾着,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他的脑际里倏地浮现出那天晚上的情景,梁应哲在哗变的头天晚上,暗地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堂弟,并邀他一同出城去投奔义军。当时,梁应奎听了大吃一惊,脸色怵变。他想,农民起义或暴动,历史上成功的很少,无非是抢些钱财衣物,成不了大气候。因此,他反复劝阻堂兄,三思而行,慎重从事,不可由此轻浮之举而断送了大好前程。而他自己嘛,一方面舍不得离开那温柔多情的五姨太,另一方面感到他刚刚博得裴文英的赏识,满腹才华,头角刚露,鹏程伊始,正是竭诚效力,追求荣华富贵大好的时机,因而便婉言拒绝了堂兄的邀请。这些详情,此刻当然不能如实地向裴文英述说。可眼前这老东西问他为何不出城的理由时,不由心中一惊,但他又很快镇静下来,用早就想好的言语,装出一副十分诚恳的样子,遮掩道:“裴专员,我实话实说吧!自从来到专署衙门,虽则为时不长,但承蒙您的垂爱和栽培,使我受益不浅。自从跟您共事的那天起,我就深感专员为人谦和,仁爱下级,吾甘愿竭忠尽诚,追随专员一辈子,绝不干那忘恩负义,背叛党国,反抗政府的蠢事!因此,卑职和堂兄是两条道上跑的马,早已分道扬镳,一刀两断了!”

“哈哈哈……梁秘书真不愧是喝了多年墨水的年轻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呀!”裴文英听后,狡黠地纵声大笑道,脸上浮起一层奸险的阴云,又冷漠地说:“哦,这么说你俩是人各有志啊!本专员也不难为你啦。哎,那么,你事前就一点儿不知道他要出城的吗?”

“卑职一概不知。苍天在上,如吾有半点虚言,甘遭天打五雷劈!”梁应奎窘迫地发誓说,额上渗出一层冷汗。

这下,可急坏了一直替梁应奎担忧的五姨太。她见梁应奎窘急无奈的样子,忙扭动着腰肢走过来,按住裴文英的肩头撒娇地摇晃着,嗔怒地说:“哎哟哟!我的专员大人呀,看你像审犯人似的,把梁秘书逼的?……他可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哟!”

“滚开!妇道人家,懂个啥?”不想裴文英蓦地一把推开五姨太,愠然大怒地喝道:“再若多言,我就崩了你!”

五姨太遭此训斥,顿时羞容满面,脸色发白。此刻,她本想施展出女人特有的柔媚本领,撒娇撒痴地把老头子调弄撩拨一番,但一瞧裴文英真的动怒了。只见他愠色满面,双目喷火,大有一口把她吞下肚去的势态。五姨太忙收敛住一副媚样,不满地哼了一声,噘起小嘴,深情地瞟了梁应奎一眼,便娉娉婷婷地回到里屋去了。

“梁秘书,你既然对我别无他心,那就好好干吧,我不会亏待你的!”裴文英脸上带着一丝奸笑,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过,为了党国的利益,今后你的行动要受到制约!从今日起,你到我这里办公,有许多公文要你处理。嗯,现在你就去把行李搬来。”

“是。”梁应奎答应着,鞠了一躬,转身跟随门外的两个士兵,走出院门。他明知这是裴文英起了疑心,对他采取监视式的软禁。唉,眼前只好听其所为了。

裴文英见梁应奎出门了,余怒未息地转身走进里屋,反扣了房门,气势汹汹地拿起皮鞭,举得高高的,就要拷打五姨太。谁知那娇娃见状,却一头扑进专员的怀里,伸出两只雪白的嫩藕似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先长长地亲吻了一口老头子的苦腮,然后曼声娇气地啼哭起来。一阵充满柔情媚意的搓揉,就把这六十多岁的老专员弄得心花怒放,火气全消,手中的皮鞭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地上……

裴文英拥着那丰莹、白皙、柔软的肌体,蹙眉一想,自己也确实老了,老夫少妻,何以般配啊?打她一顿也是自讨没趣呀!……哎?对了,我何不用这娇嫩的身子,把梁应奎这小子拴在我的裤腰带上?让他乖乖地为我办事。嗯,再去通过他把梁应哲拉过来,那按期剿灭肋巴佛这股叛匪,也就大有指望了。至于女人嘛,武城里多的是,她们只不过是男人身上的一件衣服罢了!……想到此,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贴着五姨太的耳朵,淫邪地说:“喂,你要真的和梁秘书好,就得替我办件大事!”

“啥大事?您说呗!”五姨太一听,猛地从他的怀里脱开身子,诧异地睁圆双目,急不可待地问。

“你过来!”裴文英又一把将五姨太拉到怀里,神秘地咬着她的耳朵,嘀咕了半晌。最后,只见那五姨太脸上浮起一层羞赧的红云,娇嗔地噘起小嘴,佯作愤怒的媚态骂道:“哼,真不害臊!亏您还是个堂堂的政府专员呢……”

65

当梁应奎跟着两个士兵走出专署衙门时,太阳已经升高了。斜射的朝阳之光,穿过浓密的云雾倾洒下来,照在阴森森的房脊上,照在大门前的石台阶上,照在湿漉漉的石狮上,闪射出一片惨淡的光芒。

梁应奎忧心忡忡地伫立在台阶上,向空荡的东西大街望去,只见那往日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街巷,今天却空空荡荡,行人寥寥无几,一片冷清。他思忖了一下裴文英今晨捉摸不透的神情,猜不透这老东西的闷葫芦里到底装的啥药?他为什么一再询问我堂哥哗变前的情况呢?我被他软禁后,这老东西会不会下毒手杀掉我?……此刻,我何不甩掉这两个士兵,趁机逃出城去,寻找堂兄哩?……噫,不行呀!全城已经戒严,没有裴文英亲自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任何人也别想出城去。再瞧这两个士兵的样子,老是那么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简直是形影不离,很难甩脱呀!唉,如今咱已是四面枪刀下,只好低头了吧。想着,想着,他的眼前又蓦地浮现出五姨太那张娇媚婉丽的面庞,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他四顾了一下,咬咬牙,便提心吊胆地匆匆向裴文英的官邸走去。

这天下午,梁应奎正趴在桌上抄写一份公文,忽听里屋中传来五姨太娇滴滴的呼叫声:“梁秘书,你进来一下!”

梁应奎放下笔,迟疑地朝里屋瞟了一眼,朝门外喊道:“喂!外面有人吗?太太呼唤哩。”

“不!梁秘书,我不要他们。就你一个人进来……快来啥!”里屋里传出五姨太不乐意的喊声。

梁应奎掀帘进屋,看见五姨太今天打扮得特别妖娆媚艳。她穿一件银红色紧身旗袍,裸露出粉白玉润的脖颈和一双雪白丰腴的大腿,显出一种诱人的曲线,正斜躺在沙发椅上欣赏一枚金戒指。梁应奎进屋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急忙坐正身子,眯着双眼,含笑地盯着梁应奎的脸庞。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媚眼,在弯弯的眉毛下,不停地闪烁出一种撩人的光辉。霎时一股甜蜜醉人的香味,刺进了梁应奎的鼻孔。他咬了咬牙关,皱起眉头,一声不吭地站立在门口。

“你过来呀!我又不是老虎,难道吃了你不成?”五姨太娇嗔地说:“来,梁秘书,你给我鉴赏一下这枚戒指,是专员昨天托人从省城给我买的!”

梁应奎避开她火辣辣的诱人目光,上前几步,接过金戒指看了看,说:“太太,对不起,我不识金货。哦,没事的话,我去抄写公文,专员回来要签阅呢。”

“哎哟哟,你忙啥呀?那老东西今天不回来啦!”五姨太起身拉住他的手,嫣然一笑,柔情脉脉地说。这时,她发现梁应奎的上衣有个纽扣快掉了,便道:“看把你忙的,衣扣快断线了,也不知道。来!我给你缝上。”

“这……五姨太,我自己缝吧。”梁应奎慌恐而迟疑地说。他想起,今早裴文英询问他时的严厉目光和含着醋意的恼怒神色,心头猛一紧缩,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举止检点,和这五姨太再不能眉来眼去了。不然,会招来杀身大祸的!想到此,他猛地抽出手,转身欲往外屋走去。

五姨太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梁应奎,按在沙发椅上,解开他的衣领,从柜屉里取出针线,替梁应奎缝起衣扣来。霎时,梁应奎被五姨太驯服了,羔羊似的端坐在沙发椅上,听任她的摆布。他偷偷地斜瞥了五姨太一眼,目光落在她那乌黑发亮的散发着浓烈发油香味儿的烫发上,又慢慢地移到她那又白又嫩的像花一样美艳的脸庞上。看到她那含云愁雾似的秋水般的明眸和红润的柔软嘴唇,再落到她那高耸的丰满乳峰时,突然感到浑身酥软,心旌摇荡,欲火中烧,一种欲望的暖流冲击着他的全身。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也不知是从那里冒出的一股胆量,只见他猛地搂住五姨太的腰肢,用他的嘴唇紧紧地吻住五姨太的嘴唇,用力地吮吸着……

这时,房门却悄悄地打开了,身后突然响起裴文英的喝声:“你们两个畜生,干得好事!”

梁应奎急忙推开五姨太,一转身看见裴文英手持小枪,凶相毕露,虎视眈眈地站在门口。他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像捣蒜捶似的在地上嗑响着,连连求饶道:“裴专员饶命啊!小人该死!……”

五姨太在沙发椅上哭成了一堆,捂着脸边泣边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人家好心好意给你缝个衣扣,你就……呜呜呜……”她撒娇撒痴地嚎哭起来。

“住口!”裴文英厉声喝道,“你俩干下如此伤风败俗的丑事,叫我有何面目为官?哼!梁应奎,你知罪吗?”

梁应奎趴在地上连连叩头道:“专员大人,小人知罪!……小人罪该万死,求专员饶恕小人一命!”

裴文英说:“哼!你要我饶你,就得答应两个条件!”

“啥条件?只要专员饶了小人,别说两个,就是二十个、二百个,小人也全力照办!”梁应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说。

“嗯,算你痛快!起来,咱们签个君子协议。”说着,裴文英递过一张纸来,让梁应奎看后签字画了押。接着裴文英余怒未消地说:“我就直言不讳地告诉你吧!第一,从明天起,你混出城去,投奔你堂兄,想方设法地把他拉回来,让他回心转意,弃暗投明,向政府投降。第二,你要随时向我报告肋巴佛饥民团的活动情况,我会派人与你取得联络。只要你把这两件事办成了,就算为党国立了大功。我不但会重赏你,而且你和她之间的事……我全当没看见!”说着,他淫邪地瞟了五姨太一眼,又问道:“怎么样?你能做到吗?”

“这……我怕他……”梁应奎迟疑地瞪着双目支吾,他一看裴文英又沉下愠怒的脸色,忙改口说:“专员请放心!就是……上山打虎,下海擒龙,我也要把……堂兄……拉过来。您就听我的好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