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夜色渐渐降临了,浓黑的夜幕笼罩着大地。山野是静悄悄的黑黝黝的,除了“哗哗”的河水声和断断续续的阵阵虫鸣外,没有一丝儿声响。黛墨般的穹空,像是用刷子抹了一样,没有一个星辰,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遥远的西边天际,时而闪烁着雷电的光亮,并隐隐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然而,在这黑黝黝的山坳深处,高耸着国军看管营的岗楼,里面晃动着一缕鬼火似的灯光,还不时地夹杂着国军们猜拳行令的吆喝声。田野的空气是沉闷的,令人窒息的,仿佛凝结着一场暴风雨前的风云,显得那样的阴郁而静谧。
马振清的师部看管营就设在这个依山傍水的深山小村。这里原住有四十多户人家,全被国军驱逐了。村庄东面有块大场地,后面是刀削斧砍的陡峭崖壁,直插云霄。前面是汹涌澎湃的牦牛河,它流到这里后又汇集了几条支流,水势更加凶猛,但见骇浪奔腾,涛声如雷。场地左面有一堵长长的萧墙,右面是两个高耸的岗楼,中间夹着铁栏大门。场院之内,四周修了一些简易木房,里面囚禁着四五百名被俘的饥民团战士和他们的家属,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西房中押的是男人,南房中关的是女人,东房中住着看管营的士兵。
这里实际上是马振清关押义军及其家属的一个临时监狱。张铁匠和儿子黑娃在那天突围时,因掩护大伙儿撤退不幸被俘,就被押解到这座看管营里监禁。这里,距马振清的师部驻地约有五六里。
二更时分,漆黑的夜空,乌云照样滚涌。炸雷在低低的云层中轰响,震得人的耳朵嗡嗡直响。闪电倏地用它那耀眼的蓝光,划破黑沉沉的夜空,闪照出在暴风雨中狂乱摇曳的树林、山岳和房屋。一滴滴豆大的雨点“刷刷”敲打着黑暗的大地,并洒落在夜幕中一溜行人的身上。刹那间,电光消失了,天地又合成一体,一切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
大门口的四个哨兵正抱着膀子,在风雨中来回踱步,驱寒取暖。他们看不清对面稍远些的人影,听不清四周的响动,只有那一声声爆裂的雷鸣和牦牛河的“哗哗”水声,震耳欲聋,令人晕眩。
这时,突然从北面大道上射来一注强烈的手电光,听那“咚咚”的脚步声响,来了七八个人。四个哨兵打起马灯循光望去,只见七八个国军背挎着长短枪支,列队整齐地走来。为首的一位戴着大檐帽的军官,傲慢地捏亮手电筒,直向四个哨兵的脸上乱晃,炽烈的光束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睛。
“站住!你们是哪的?口令!”哨兵拉响枪栓,厉声喝问。
黑暗中,只觉来者却不回答,径直走将过来,为首的那军官始终把手电光在哨兵的脸上晃动。
有个哨兵用胳膊遮住光亮迎上去,愠声问道:“长官,别乱照啦!请问口令?”
“你连师部警卫连的老子都不认识啦!想考我吗?”那军官劈头盖脸地呵斥道,随即发出一串笑声:“哼,老子的这顶大檐帽是白戴的吗?你瞎了眼啦!”
“哦,长官!并非本班长有眼无珠,这是师部的命令嘛。”那个自称为班长的哨兵点头哈腰地说:“请问长官,深夜到此,有何公干?”
“当然有事!师座要夜审几名囚犯,特派弟兄们来提审。”那军官冷冷地说。
“哦,这样的话,请长官稍等片刻,待兄弟去向宋营长禀报。”
“慢!”那军官突然喝住转身进门的哨兵班长:“回来,把师长的手谕也带上!……哎,天这么冷的,先抽支烟吧!”说着,那军官掏出一封信和一包哈德门牌香烟,打开后散给四个哨兵。还没等那班长和哨兵点燃香烟,那七个国军官兵凑近前来,两人一个,一齐动手,把这四个哨兵就一声不响地干掉了。他们将尸体拖到大门旁墙根的草丛里,一挥手,迅速跳进院里,分头向两个岗楼和东房扑去。
原来这八名装扮成国军的人正是殿清和喜莲一行人。那天,殿清听说肋巴佛突围后投奔了加周土官,便聚拢了二三百名被打散的饥民团战士,陆续赶到了藏寨。当肋巴佛得知张铁匠父子在掩护大军突围时被俘了,心中十分难受。他当即派出秘探,打听到张铁匠父子被囚禁在看管营里,还未审讯,便和大家商议了一个营救办法,连夜派殿清和喜莲带领五十名精壮的饥民团勇士,组成敢死队,偷袭看管营,以智取的办法营救被监押的饥民团战士和全部家属。
殿清等人收拾了大门口的哨兵,向大路旁的山坡打了几声鸟啼口哨,只见两旁的山林草丛中,蓦地跳出四十来条人影,个个手执大刀、斧子和长短枪。殿清向喜莲和另外两个头领吩咐了几句,就各自带了十几个人,分三路向东房和两个岗楼摸去。
黑夜中,那两个头目领着二十多名战士,蹑手蹑脚地蹿到东面的五间大房门口,只听几声响,房门踢开了,霎时,随着“咔嚓、咔嚓”声和惨叫声响起,各屋里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厮杀和拼搏,并不时传出兵器的撞击声和国军士兵临死前的号叫,一会儿工夫,便停息下来。不一刻,那二十几名饥民团勇士从五间大房中跳出,满身湿漉漉的,全是血迹,每人的背上都挎着四五条枪支。收缴的其中还有三挺轻机枪。
殿清和喜莲分头带人蹿上岗楼顶端,一看四五个哨兵正在昏昏打盹,众人一拥而上,“嘁哩咔嚓”,一刀一个,几下子就全解决了,他们迅速端起机枪,跑下岗楼。
这时,发生在东房和岗楼上的厮杀声,早已惊醒了牢房中的饥民团战士和家属们。他们一齐在铁窗前,暗暗观察着岗楼上和东房里的动静,还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情。黑暗中,张黑娃扶起阿爸,靠立在铁栅栏门前,用疑惑不解的目光观察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心中犯疑:“莫不是敌人发生了内讧?还是肋巴佛派人来营救大伙儿了?”
须臾,只见从岗楼和东房里跑出来的那些人,在黑夜里呼喊着,唤着牢中人的名字,他们如风般朝这边奔来。从那一声声熟悉的呼唤中,被囚者们听出这是亲人们冒死前来营救了!顿时,大家情不自禁地连连呼喊起来,并猛烈地摇晃着铁栅栏门窗,像要拆毁它似的。那些浑身上下是血污的饥民团夜袭队员们,奔到牢房门前,一阵猛劈猛砍,就把各个囚房的门窗砸开了。顿时,两股激动万分的人群,如潮水般地汇聚在一起。
黑夜里,炬光下,亲人相见,分外高兴和亲热。他们相互拥抱着,诉说着,有的擦着热泪,有的只是相互直愣愣地盯视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正在这时,忽从院外北端的大道远处,传来一阵汽车的隆隆声,由远及近。众人一齐跑出屋望去,只见北面大道上,远远射来几柱强烈的光线,随着几声汽车的喇叭响过,有几辆大卡车从山道拐弯处的公路上缓缓驶来。
一位在岗楼上瞭望的战士跑下来,向殿清说:“报告营长,有三辆坐着国军官兵的汽车开来了,怎么办?打不打?”
殿清略为思索了一下,对喜莲说:“你带着张大叔和乡亲们,推倒南墙赶快往河上游的山林里跑。留下十来个人,我打掩护!”
“不!殿清姑父,我来对付他们!”谁知那倔强的喜莲却不服从他的指挥,把头一扭,十分固执地说,“我只要五六个人就够了,你们走吧!”
殿清见情势紧急,容不得再争辩了,忙跺着脚说:“喜莲,别再犟啦!你带人快走吧!”
“不行,这次掩护我非打不可!”那喜莲又倔又硬地说:姑父呀,你和我当着一般大小的头儿,还给人家下起命令来了?哼!我看张大叔是咱们的副司令,这事由他来决定!”
张铁匠见殿清急得无可奈何的样子,瞥了一眼旁边身强力壮的张黑娃,果断地下令说:“好,既然你们让我来决定,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可不论谁都得按我说的去干!我看就把喜莲和黑娃留下来打狙击,殿清为我们开路,先让家属和伤病员冲出去,其他人随后跟上!”说着,他又对喜莲、张黑娃二人叮嘱道:“你俩看着大伙儿冲出后,一定要撤出来啊,不可恋战!”
“是。”张黑娃和喜莲相视一笑,高兴地从两位战士的手里提过机枪,转身“咚咚”地向大门口的岗楼奔去。
黑夜里,殿清指挥战士们连刨带推地搡倒了两堵南墙,拥出院子,带领家属和义军战士们,乱哄哄地朝牦牛河上游的南山林里跑去。
这三辆汽车正是马振清师部警备队的,奉命前来提审饥民团的男俘首领,企图进行一场大屠杀。当汽车驶到看管营大门口时,只见门扉紧闭,静悄悄没有一个哨兵,为首的两名军官心中起了狐疑,喝令士兵们跳下车,向大门口拥来。这时,两侧岗楼上的机枪突然“哒哒哒哒”地叫起来,一阵暴风雨般的枪弹飞啸而来,就撂倒了走在前面的十来个敌人。
激烈的枪战开始了。枪声震撼山谷,曳弹的光焰照红了半边天空。由于两个岗楼上都有机枪,而且弹药充足,又居高临下地完全控制了大门前的公路和平地,所以国军一时无法冲上来,只是趴在汽车后胡乱放枪……
打了约莫半个时辰,张黑娃估计逃出看管营的饥民团战士和家属们,应该都钻进山林里了,就对喜莲说:“咱们的人都跑远了,赶快撤吧!”
“嗯。你先带着西岗楼上的那几位弟兄撤出去,我随后就来!”喜莲正抱着机枪打得欢哩。她边射边说:“黑娃哥,快走吧!”
张黑娃一听,一步也不动地在旁磨蹭说:“唉,喜莲还是你先走,你是女人嘛,我来掩护!”
“嗬,我们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能打仗?哼!我说张黑娃呀,你别老摆男人的臭架子给我下令啦!喂,我问你走不走?”喜莲突然怒容满面地说。只见她满脸涨红,双眉倒竖,瞪着一双明亮的炯炯大眼,掉转机枪口,对着黑娃的胸脯,神情严峻地说:“快走!张黑娃,你不走姑奶奶我就不客气啦!现在你得听我的!”
张黑娃见她真的动怒了,知道再无法和她争辩,便无可奈何地奔下岗楼去了。
这时,趴在大门外汽车后射击的敌兵听到西岗楼上的枪声停了,料是饥民团跑了,便集中火力向东岗楼的枪眼猛射,同时,有几个敌兵趁黑匍匐到大门口。
喜莲见后,乐滋滋地端着机枪狠劲射击。她狂怒地吼叫着,咬牙切齿地骂着,越打越凶,似乎忘了周围的一切。忽然,西岗楼上的机枪又叫起来了。她有点迷惑不解地向西岗楼瞅了一眼,嘴里骂咧咧地叫道:“这是哪个二杆子尕娃,还没撤出去!”
东西岗楼上的机枪猛烈扫射着,把一群冲到大门口的敌兵打退了。这时,远处公路上又开来了四五辆汽车,像是敌人的增援部队赶到了。喜莲正打得热火时,忽听西岗楼上的枪声戛然而止,心里思忖道:“定是那愣小子也撤走了吧!”她又狠劲地打完一梭子弹后,伸手摸了摸弹夹是空的,低头向四周一看,哎呀!原来是她把机枪子弹全打光了。她又仔细一搜,发现周围除了五六支步枪外,还有两箱手榴弹呢。于是,她跳过去打开箱盖,拿起手榴弹就往外扔,一阵子就甩出去了十来枚,炸得冲近大门口的敌人血肉横飞,一片惨叫。
喜莲见了,得意地咧嘴笑着。只见她脸上满是血污,一双美丽的大眼闪射出两道喜悦的光芒。她感到今夜是她有生以来打仗最痛快最过瘾的一战。这阵儿,激烈的鏖战,她的理智已经控制不住感情了,只知拿起手榴弹不停地往外投掷,不一刻工夫,两箱手榴弹也扔光了。但她还不晓得哩,顺手抓起旁边的步枪也往外扔了……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喊声:“喜莲,快撤!”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张黑娃端着一挺机枪站在楼梯口。她惊异地问道:“黑娃哥,你为啥没走?”
张黑娃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神色严峻地盯视着她一双纯真无邪的大眼,厉声说道:“喜莲,你快撤出去追赶乡亲们!这枪里还有子弹,我来掩护。再迟就来不及了!”
“哼!黑娃哥,我这个女人是从来不听男人命令的!”说罢,她直奔过来,一把夺过张黑娃手中的机枪,伸出岗楼,又猛烈地朝外扫射起来。
这时,敌人的山炮突然响了,只听“轰隆、轰隆”几声巨响,岗楼顶被掀掉了半边,霎时岗楼内硝烟弥漫,尘埃飞腾。张黑娃看见喜莲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他忙上前扶住她的身子。只见喜莲的额上被弹片击中了,鲜血顺着颊角发丝汩汩流下,浸湿了衣领。她微微睁开眼睛,用乞怜的目光看着张黑娃,吃力地说:“黑娃哥,我还要……”张黑娃明白她的意思,把机枪又伸出射眼,把扳机一扣,只听“哒哒哒”地一阵吼叫,冲到大门口的敌兵又倒下了一片。
“轰隆!轰隆!”敌人的山炮接连不断地轰击着,刹那间,整个岗楼被炸毁了。喜莲和张黑娃,这两个饥民团不屈的英雄儿女,用他们年轻的生命和鲜血谱写了一曲可歌可泣的反抗国民党暴政的乐章。他俩高大英武的身躯,被罪恶的炮弹炸得粉碎!
霎时,在敌军看管营的上空,在接连不断的炮弹爆炸声中,升起一片火光,透过黑沉沉的夜色,把整个天空都映得通红通红。山林哽咽着,牦牛河在啜泣。那声音像惊雷,像呼啸的松涛,趁着强劲的疾风,在山林里飞荡,震撼着深涧幽谷,向茫茫黑夜的深处滚去……
82
夜,宁静的夜。已是薄暮冥冥,曙色微明的时刻。乌云依然笼罩着山寨。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高大的藏寨门楼,矗立在冷清清的夜空里,就像一尊金刚神般的眨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正密切注视着山脚下的茫茫河谷。
这是座盘踞在山峰腰体上的藏族古寨,背靠皑皑雪峰,左邻茫茫原始森林,右毗危崖绝壁,正面是条崎岖的羊肠石道,直通山下。一条横贯峡谷南北的小河哗哗流过,河面上凌驾着一座铁索吊桥,像悬空的长廊一样晃荡着,走上去令人头晕眼花。两边河岸上长着簇簇柳树和荆棘,开满了粉红色的、黄色的和蓝色的花朵,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肋巴佛立身在寨西的门台上,焦急地向北面远处的山道眺望着,在黑黝黝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清。近日来,他又消瘦了许多,在那短短的鬓发上,过早出现了几根白色的发丝。他那高高敞亮的额角,微微向上竖的浓剑眉,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的大眼,端正而丰隆的鼻梁和轮廓清晰的嘴唇,在平常看来,都是那样的明朗、潇洒和神采奕奕,但此刻却似乎笼罩了一层淡淡的愁云。他估量着殿清和喜莲已经得手,该回来了。所以,他站在门楼上遥望着、期待着。他仰首看了看启明星,已经快嵌山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大地开始从昏暗的晨曦中苏醒过来。
这时,山下的吊索桥上隐隐走来一队人影,一会儿,丹增跑上寨门楼亭,兴高采烈地禀报说:“师父,营救成功了!张大叔和全体饥民团的弟兄、家属都回来啦!”
不一刻,只见一溜人影簇拥着张铁匠来到寨门前,肋巴佛忙跑下门楼迎上去:“张大叔,诸位弟兄、乡亲们,受苦了!”说着,他亲热地拉住张铁匠的双手,关切地询问道:“张大叔,你的伤怎么样?”
“不碍事,只擦破了点皮!”张铁匠拍着右腿小肚子,不以为然地说:“歇几天就好了。”
肋巴佛见人群中没有张黑娃和喜莲,便吃惊地问:“哎,喜莲和黑娃哥呢?他俩咋没回来?”
“哦,他们在后面打掩护哩,兴许天亮后会回来的!”张铁匠强装笑颜地掩饰到。其实他已从最后撤出看管营的饥民团战士嘴里,知道了喜莲和黑娃牺牲的噩耗,只是为了安定军心,一再叮嘱那位战士,千万不能告诉其他人,自己却又暗自饮吞着失去爱子的痛苦,也不打算立即告诉肋巴佛,所以就撒谎推辞着,生怕影响了大家的情绪,独自忍受着痛苦的煎熬。肋巴佛见被俘的饥民团战士和家属都归队了,便欣慰地邀请众人进寨歇息,单独和张铁匠秘密商谈起来。
这又是个阴沉而灰暗的凌晨,黑黝黝的天空飘着一片片紫黑色的云彩。许多乌鸦落在树枝上聒噪着,像挂着许多黑色的烧焦了的棉花团一样,给人一种凄凉和烦闷之感。
一缕苍白的微光,射进宁静的小阁楼里。肋巴佛在散会后不知何时竟趴在桌上睡着了。突然,他被屋外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了。他翻身立起,往外就走,与迎面闯进屋的加周土官撞了个满怀,只见土官面带惧色,慌里慌张地说:“哎呀,活佛啊,大事不好!官兵从四面包围了寨子,恐怕要毁平山寨哩!”说着,他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号啕大哭起来:“哎哟哟造孽呀!祖上传下来的一点基业,就要葬送在我的手里……活佛呀,如果让官兵冲进山寨,烧杀抢掠,那我怎么对得起全寨千余口父老,咋对得起列祖列宗啊……”
这时,杨巴里等义军首领也相继拥进屋,报告了寨外的敌情。只听丹增迫不及待地催促着:“师父,打吧!豁出这条命,也要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说着,他“嗖”地抽出钢刀,怒火中烧地就往外走,一边还挥手喊道:“弟兄们,跟我杀一场去!”
“回来!丹增,不能鲁莽从事!”忽听肋巴佛在身后断然喝道。丹增止住步,回首瞪眼愣看着肋巴佛,不敢言语。只见肋巴佛一声不响地奔出阁楼,站在屋顶,仔细观察寨外的一切动静。但见山寨外全是摇旗呐喊的敌兵,约有千余人。对面山头上,不时射来几发炮弹,在寨子墙边爆炸,震得那站在旁边的加周土官,更是脸色骤变,神情惶恐。他焦忧不安地哭丧着微胖脸庞,不停地颤动着嘴唇,一语不发。
肋巴佛转身走进阁楼,低首和杨巴里、张铁匠商谈了一阵儿,然后奔出屋,对丹增下令道:“集合人马!”霎时,只听一阵牛角号响过,五百多名饥民团的战士整齐地站在土官府门前的平场上,整装待命。肋巴佛对加周土官温和地说:“加周土官,这次多亏你仗义收留,我等感恩不尽,只是眼下国军重兵压境,难能践言,恩当后报。以吾愚见,敌人来的意图,是妄想翦除我饥民团,不一定毁灭山寨。请你放心好了!眼下,办法只有一个,由殿清哥率领一支队伍,掩护全寨乡亲,向后山峰顶撤退,那里崖壁嶙峋,山势陡悄,敌兵还没封锁路口,不知你意如何?”
“呀,呀,呀!就照活佛说的办。”加周土官是个毫无主见之人,他见肋巴佛说得很有道理,便频频点头赞同,“那我去通知全寨人,赶快向后山上跑!”说罢,他便急匆匆地走了。
肋巴佛登上一个土台子,用坚毅而镇静的眼神,威严地扫视了一遍饥民团。只见战士们,个个手执刀枪,满脸杀气,在淡灰色的晨光中,显露出一种威武不屈的战斗风采。他激昂地大声说:“弟兄们!眼前的形势大家看得很清楚,只有拼一死战,才能救出全寨人登上后山!现在,我命令杨巴里带领二百人死守南寨门,丹增带二百人狙击从北面冲上来的敌兵。其余的跟我守卫西寨门,开始行动!”一声令下,勇士们纷纷奔向各自的战斗岗位。
这时,敌军发动攻击了!只见许多呼啸而来的炮弹,爆炸后升腾起团团黑色的烟柱,在坑洼不平的沙地上,像旋风一样向空中卷去。进攻山寨的国军也散开了,缓缓向寨门爬来。一发发炮弹落在山寨里,无情地摧毁着一幢幢黧黑色的房屋,燃起一堆堆熊熊大火。寨子里到处是硝烟与火堆,一群群牛羊骡马在狂奔乱跳,连连哞吼。到处是女人、小孩和老人们的哭叫声……
杨巴里带领二百名义军,贴伏在高大的寨墙后面,不断地向冲到斜坡边的敌兵射击。由于饥民团的战士们使用的是杈子枪,个个枪法都很准,因此,只一会儿工夫,就有三四十具敌兵的尸体,横躺在南寨门外的斜坡下。
丹增带着二百名义军,扼守在北寨门外的一段陡峭石坡上,敌兵冲锋了几次,都未能爬上陡坡一步,被一阵激烈的枪弹打得滚下坡去,狼狈地回跑了一段后,趴在地上不停地放枪。
肋巴佛率领百余名警卫连的僧兵战士,死死地守住西寨门,严密封锁了寨门外崎岖的山道和一片开阔草地。敌军发动了四五次进攻,都被饥民团顽强地打退了。
激战进行到中午时分,也许是敌军又在重新调整部署,暂时停止了进攻。霎时,山上山下骤然沉寂下来。不一会儿,敌人的山炮又轰响了。这次的炮火却打得十分猛烈。几发炮弹接连射来,就把西寨门的一堵墙壁打蹋了。
这时,全寨的乡亲和饥民团伤病员已全部撤到了后山顶,钻到石林中去了。而进攻的敌兵越来越多,炮火打得愈加猛烈。饥民团勇士们的弹药快耗尽了。大队的敌军鼓噪着,向西寨门蜂拥扑来,被肋巴佛组织的火力压了回去。接着,敌兵又集中炮火向西寨门轰击,混乱中,一支敌兵在炮火的掩护下,从塌陷的寨墙口冲进了西寨门。双方短兵相接,血肉拼搏,混乱厮杀。战斗越来越残酷激烈了。这时,杨巴里也从失陷的南寨门撤过来,加入肉搏混战。肋巴佛等首领都杀得衣衫破碎,满身血污,形容憔悴,但斗志却很旺盛,越战越勇,很快就把冲进寨墙的敌兵杀退了。
在这战斗间隙,肋巴佛和杨巴里进行了一次简短的磋商,决定先组织力量拼死分头突围出去,向莲花山方向运动,以保存饥民团的部分实力,与王仲甲、茅开良等人取得联系,然后再图大举。
肋巴佛率领百余名僧兵战士,向南寨门方向突围冲去。不幸,杨巴里的右腿中弹挂了彩。只见他蹲在地上,挡住一条通道,挥动那把大砍刀,迎着冲上的十几个敌兵,东劈西斫,前刺后砍,几下子就撂倒了七八个。这时,又有一队敌兵拥上来,把杨巴里围逼在一堵墙角里,吆喝着,命他缴械投降。只见杨巴里双手高举大砍刀,对着敌兵轻蔑地冷笑一声,转首朝正在南寨门外激战的肋巴佛大喊道:“活佛,我先走了!”说着,他从容地将刀横到自己的脖子上,往里猛一抽拉,便靠着墙角斜立着,真像活着的一尊金刚神一样。他的喉管已割断,血流如注,殷红的血滴往外流淌着,染红了他的衣襟,也染红了脚下的黑褐色土地……
肋巴佛在英勇地厮杀着。僧兵们更是锐不可当,接连杀死了百余名冲进寨墙的敌兵。肋巴佛连连用短枪击倒了六七名敌兵,但身边只剩下十几个僧兵了。浓烈的硝烟中,他看见丹增扶着张铁匠奔过来,老远就喊:“师父,敌人全进寨了,我掩护您和张大叔快走吧!”
肋巴佛一听,转过身来,用衣袖揩了一下满脸的血污,提着枪奔过来,扶住张铁匠,坚定地说:“张大叔,您和丹增先冲出去,我来顶着!”
“不!活佛,您是咱们的头儿,饥民团的主心骨,大伙儿不可没有您呀!无论如何,今天您得冲出去!”张铁匠断然说道,声色十分严厉:“我的腿伤很重,难以行走,您和丹增快走吧!活佛,再迟就来不及啦!”说罢,他双膝跪倒在肋巴佛的脚前,不肯起来。
肋巴佛满眼噙泪地扶起张铁匠,嗫嚅着说:“张大叔,还是咱们一起走吧。这几个弟兄抬着您,我和丹增开路!……”
这时,冲进寨子的敌兵一齐向这边涌来,他们吼叫着,像发疯的饿狼一样猛扑过来。只见张铁匠猛地立起身子,夺过一位饥民团战士手中的机枪,冷酷而严峻地对着肋巴佛等人厉声喝道:“活佛,快走吧!不然,我就……”他这一声断喝,犹如战鼓警钟,震人心灵,又仿佛是一道十分严厉的命令。说着,他朝肋巴佛等人头顶上打来一梭子弹,擦着大伙儿的头皮飞过。惊得众人慌忙后退了几步,大家眼眶里涌出串串热泪,齐声哭喊道:“张大叔!”肋巴佛“扑通”一下跪倒地在,磕了一个响头,起身抱拳一拱,恋恋不舍地领着丹增和七八个战士,呐喊着向南山道上冲杀过去。
张铁匠见肋巴佛等人消失在滚滚硝烟中,惬意地笑了笑,又掉转机枪口,对准敌兵,一阵横扫猛射,打得敌军们纷纷趴在地上,不敢过来。一会儿工夫,就在张铁匠扼守着的那堵短墙前,横七竖八地撂下了三四十具国军的尸体。
敌军又打炮了。第一发炮弹飞来,落在张铁匠的身边,炸起一股砂尘土浪。只见张铁匠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仍颤巍巍地端着机枪扫射着。他扬起头来微微一笑,步履艰难地向前走了几步,便踉踉跄跄地栽倒在血泊中……
此刻,在南面寨门外的远处山冈上,冲出敌兵包围圈的肋巴佛和丹增几个人,回首远望到张铁匠英勇悲壮的身姿时,他俩的整个身心都被极度的痛苦和愤怒淹没了……
肋巴佛满眼含泪地大声呼喊着,转身欲往回跑时,却被丹增一把抱住,拉着他向前疾奔了一阵儿,才停下脚步。
肋巴佛揩干眼泪,又回首遥望着火光冲天的藏寨,仿佛遭到了一场空前的浩劫,全部房屋被熊熊大火点燃了,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飞腾着,随风向四周卷去……他不忍心再看下去,便转身迈开疲倦的脚步,慢腾腾地向荒山野岭的深处走去。这一天,他简直像丢了魂似的,不吃不喝,也不言语,完全是一种混沌和麻木的状态。他只是惘然若失地跟着丹增等人,无声无息地走着、走着,消失在茫茫荒野林道上。
83
暮色刚刚落下,宽敞的庭院上空,就有几只黑色的蝙蝠被惊得迅速飞翔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味儿,与两盏汽灯中烧散出来的焦油味儿,混合一起,给人一种十分恶心的感觉。
马振清为庆贺攻陷藏寨的胜利,在师部驻地的大院里,举办隆重的庆功会。邻近的县长、乡镇长和富豪劣绅们都应邀而来。他们弹冠相庆,摆酒设宴,狂喝滥饮,一片狼藉。马振清为了炫耀战绩,着令士兵把张铁匠、杨巴里等五六名饥民团首领的头颅,割下来悬挂在院门前的高杆上。
夜半时分,月隐星移,庆功宴渐渐散了。
祁天保被姨太太香兰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回到住地院落,来到一幢小巧玲珑的宅屋门前。他挥手让两名士兵守在门口,自己却搂着香兰的柔肩进房去了。
这是一座院墙高耸的四合院,屋内的陈设都很精美华丽。香兰把醉醺醺的祁天保扶上热炕躺下,挥手让两名丫环出去,关住了门扉。她亲手泡了一碗冰糖茉莉花茶,准备给祁天保醒酒提神。这时,祁天保却接二连三地打着饱嗝,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嘟囔着:“好呀!杀!杀个……痛快!……”
香兰端着茶碗走向炕榻,正要给祁天保喝时,忽听房门“吱”的一声开了。她往后一看,猛吃一惊,只见突然从门口跳进一个壮汉。那人怒目横眉,手持匕首,雪亮的剑峰寒气逼人。她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被那汉子捂住嘴,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脸前晃着,顿时被拖到一边,如烂泥般地瘫倒在地上。她手中的茶碗“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碎了。
“谁呀?”这时,祁天保翻过身子,嘴里淫邪地叫道:“哦,香兰吗?你过来呀,让我亲亲!”他一睁眼看见香兰已瘫倒在地,旁边有一位大汉执刀向他扑来,料知来者肯定是仇人,便猛地一跃坐起,满腹醇酒惊成了一身冷汗。祁天保见势不妙,忙张口厉声大喊:“有……”还没等他喊出第二个字来,那壮汉一个箭步跳过,用左手扼住祁天保的喉咙,右手举起锋利的匕首,猛地刺进了祁天保的胸脯,只听“扑哧”一声,喷出一摊血渍,溅满了被褥和那壮汉的衣襟。那壮汉接连又扎了几刀,祁天保痉挛了几下就不动了。这个恶贯满盈的双手沾满无数农牧民和饥民团战士鲜血的刽子手,瞪着死气沉沉的双眼,斜栽在炕褥上。他镶着假牙的嘴巴张开着,灰黑的舌头上渗出一缕缕血沫,与那胸前衣襟下流出的污血一起,把床铺炕褥浸湿了好大一片……
那壮汉就是殿清。这几日,他打听到马振清和祁天保在此举行庆功宴,便趁夜潜进镇里,暗伏在祁天保的宅院内,用阿爸留给他的那把藏刀,结束了祁天保血债累累的罪恶一生,了却了替父亲和饥民团烈士们报仇雪恨的心愿!……殿清从容不迫地从墙上摘下祁天保的手枪,把早已瘫死的香兰捆绑在木椅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出门去,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翌日清晨,当两名丫环推门进来洒扫,看见祁天保躺在血泊中,便惊骇地大声吼叫着……几名卫兵冲进来,手忙脚乱地解开捆绑着的姨太太,唤醒了。那香兰看见躺在血污中的祁天保时,歇斯底里地大喊道:“快抓刺客呀!祁镇长他……”
这尖利的嘶叫声惊动了厢房里的保安队,当他们闯进屋里时,哪有刺客的影子,只有那如痴如疯的姨太太,在惶恐不安地啼叫着、嚎哭着。
这时,天边残缺不全的淡灰色月亮,悬悬欲坠,眼看着被一束金色的光芒,从天际处几乎要推下去似的。晴幽幽的天穹里,群星早已溜走,只剩下几颗稀疏的星辰,零零散散地缀在天边,好像一盏盏油将耗尽的残灯,慢慢地熄灭着,已临近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