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拜佛寺祸从天降

1

“嘟——,嘟——。”

晨曦,当明媚的旭日把灿烂的朝晖撒在茫茫山川河谷时,松禅寺的乐僧已经有节奏地吹响了长臂喇叭。那雄浑而苍凉的号音,像猛兽受伤后的哀鸣,与寺庙四角飞檐上的铜铃声交织在一起,宛如一曲肃穆而深长的乐章,划破浩渺穹空,飞过山头、树林和屋顶,向遥远的峰岳深处飘去,久久回荡不息。

横亘在四川、甘肃、青海三省交界的西倾山脉,恰似一道险峻的天然屏障,绵延在蜀西和陇南的漫长边界上,在此茫茫草地衔接的甘南地区洮城境内,群峰兀楚,绝崖千仞,怪石林立,峭壁峥嵘,密林蔽天。在这崇山峻岭的东北方,坐落着一个宁静而繁华的街堡,叫莲峰镇。镇上居住着四五百户人家,大多是外地来的商贾和从四邻八乡迁徙而至的藏、汉、回、土、东乡族的铜匠、铁匠、皮匠、鞋匠等,专做小本生意。人们一般用藏汉两种语言交流。镇上开着四十多家店铺,平时商贾如云,生意甚为兴隆。这里倒是个繁华而热闹的地方,也是由川西北通向陕、甘、青三省的咽喉重镇。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的通衢要塞。

镇子东面,是一片广阔无垠、茂盛繁密的草场。北面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山地。南面是终年积雪、冰峰触云、古木参天、烟雾层叠的山峦。一条河流从深山峡谷中奔泻而出、由南向北、傍镇而过。镇西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在密布着岚云疏雾的雪峰腰体上,正是马熊、豹子、崖羊等野兽经常出没的地方。在镇子东北角的平台上,耸立着一座古老的大堡子。在镇西南靠山的宽阔草坪上,坐落着一幢雄浑苍凉的古老佛刹——松禅寺。在那葱茏交错的树林里,隐现出寺院金碧辉煌的碧瓦飞檐和雕梁画栋,巍峨矗立,显得十分庄严、肃穆、清幽而雅静,如同仙境一般。远远看去,在古刹金碧辉煌的屋脊上,弥漫着一层晶亮的银辉,放射出珍珠般陆离斑驳的光彩。那些挂在苍松翠柏上的露珠,更像朵朵盛开的小花,簇拥繁茂,挂满了树梢和叶尖。这红墙耸立、古木森森的寺庙,是一个清雅洁净而又一尘不染的琉璃世界。整个佛寺在周边矗立入云的峰峦映衬下,给人一种飘然欲仙的惬意之感。

这时,三通佛号响过,沉重的铁叶门扉打开了,一群虔诚恭敬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地涌进华丽精致的佛殿大门,把门前金黄色的木栅栏挤得“咯咯”作响。这是一幢宏伟壮丽的藏式古典宫殿建筑,殿顶覆盖着琉璃金瓦,在阳光的照射下,光彩熠熠。那飞翘的四檐上,悬挂着“当当”作响的法轮和镀金铜兽,精巧玲珑、栩栩如生、各具神态。殿门正中上方,悬嵌着一幅烫金匾额,上写“清净殿”三个金光大字。四根用精制绒套裹住的圆柱上,刺绣着精美的彩绘。整个佛殿内香烟缭绕、灯火通明。四十九盏酥油灯吐着熠熠火苗,散发出一股呛人的动物油脂气味儿。在悬有剪绣着五彩幢幡的宝盖内,供奉着造型精致的释迦牟尼等圣佛的红铜塑像,两边吊挂着缀蟒绣龙的丝绸缎幂。在四周的墙壁上,全是丰富多彩的素绘壁画。整个大殿金碧辉煌,沉浸在一种庄穆、肃静的气氛中。

在神态安详的白度母圣像前,虔诚备至的信徒们,无声地向“功德箱”内丢银钱,有的往长明灯里添酥油。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妇女,毕恭毕敬地连磕长头,殊不知到何时为止呢。她约有四十余岁,面容清瘦、双眉紧蹙、神情憔悴而迷惘,幽怨中带有几分女性刚毅而温柔的气质。只见她双手合十,举到发顶,转而在额、口、胸各触一次,然后双膝跪倒、全身伏地、四肢伸直、额触地板,“咚咚咚”地磕了三响后,才起身作揖。

她旁边站着一个七岁男孩,穿一身麻布破短衫,肩头和袖口上打着几处补丁。男孩的圆脸蛋上长着一对浓黑的剑眉和一双明如秋水的炯炯大眼,匀称的小鼻梁,薄薄的嘴唇,一笑便露出满口整齐亮洁的牙齿。只是他脸色有点苍白,略显出一缕菜色,显然是个贫寒人家的孩童。此时,他正把右手食指噙在嘴里,指缝间滴出点点涎水,双目贪婪地紧盯着供桌上敬献给菩萨的各种珍肴佳果。

这位中年妇女叫李良存,她是为远行的丈夫祈福的。她家就在镇子最北头,丈夫是镇里大财主祁天保的马帮“脚户”[1],两个月前,随马帮队到川西去做生意。按照往常的时间算,他早该回来了,可这趟下川康至今杳无音信,让她焦虑不安。昨夜,李良存辗转反侧、思前想后,心里很慌乱。今日清早,她带着小儿子来寺院焚香燃烛、敬奉神尊、向佛祖连嗑长头,乞求神明保佑丈夫一路顺风、平安返家。

“三娃,跪下给佛爷磕头,保佑你阿爸消灾避难,平安无事!”不知嗑了多少长头的阿妈,倏地拽住朝供桌前走去的儿子,惶遽不安地说:“我的傻娃哟,别往跟前去了。当心冲撞了供品,会遭神灵惩罚的!”

不料那三娃大概是难耐吃不饱肚子而饥肠辘辘的缘故吧,毫不理会母亲的劝阻,两眼仍直勾勾地瞅着供品,一步也不肯后退。

“这尕娃,一点儿也不听话。”李良存又生气地拉了儿子一把,禁不住鼻头一酸,顿时泪盈眼眶。她爱怜地抚摸着儿子的满头黑发,凄苦地说:“乖乖,听阿妈的话!到外面玩去吧,别跑远了。阿妈做完晨祷,咱就回家。”

三娃听了,偏着傻乎乎地朝母亲咧嘴憨笑着,一语不发。须臾,他又会意地点点头,转身蹦蹦跳跳地跑出佛殿。

位于莲峰镇西南山脚下的松禅寺,在它前面数十丈外就是滚滚奔流的牦牛河。岸边长着几排枝叶浓密、树干笔直的大柳树。柳荫下延伸着一行铺着宽厚石板的河堤长廊,这是个极其幽静而美丽的地方。站在那廊道上,举目四望,可看到牦牛河上游两岸的巍峨群山,下游宽阔的灰白沙滩,寂静的渡口,微高的河岸,河旁的村寨和肥沃的田野,以及更远处淡紫色的雪山峰峦,还有东面那辽阔无垠的草场。

清晨的秋阳,在荡漾着细微云雾波纹的天空升起,照射在牦牛河上,闪耀着刺目的银波光亮。关于这条河的由来,在民间流传着一段有趣的神话传说。据说在很久以前,上界的玉皇大帝不知何因把一头神牛罚降人间,指令它在广阔无边的草原上啃完所有的青草,踏平全部雪峰和山峦,让草原变成一片砂砾,让雪山化成一堆荒漠。可是,这头神牛不忍残害苍生,造孽人间,于是违背了玉皇的旨意。神牛来到人间后,从自己的鼻孔中喷出两股清泉。泉水犹如淙淙甘霖,滋润着草原荒滩,顷刻间草场荒漠变得水丰草茂,格外美丽。玉帝知道后,十分恼怒,大发雷霆,下旨把神牛化为石牛,永留凡间。但神牛并没有因此而低头,就在它化成石牛后,仍从石缝中喷涌出两股汩汩清泉。嗣后这两股潺潺溪流,又汇集了千万条甘泉,形成了眼前这滔滔奔泻的牦牛河,灌溉着下游的万顷良田和草场。

至今,这条古老的河流,真像从山间云雾中喷涌出的一股滔滔神水、汹涌奔流、势不可挡。它似乎不甘忍耐这大地的沉寂,用自己拍岸的惊涛,高声怒吼着。它似乎也不愿忍受大地的驯服,用自己暴烈的浪涛,狠狠地拍撞着两岸河堤的泥岩巨石,冲击着青藏高原上的泥土尘砂。它似乎要把人间的一切怯懦、愚昧、野蛮、黑暗和麻木,统统从它流经的大地上驱走。

这时,由于朝阳的照射,山野上散发出一股清新、潮湿的泥土气息。嫩绿的草叶和树枝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儿,被阳光一照,宛如串串银珠,闪闪发亮。河堤边的大树上,一群逍遥自在的小鸟,在明媚晨光中抖开娇艳的羽毛,无忧无虑的悠悠啼叫着。整个河岸显得是那样的平静和安谧。

三娃跨过牦牛河上的铁索铺板桥,踏上东边一个小土丘。这时,湛蓝的天空像广阔、安静的大海一样,没有一丝云彩。空气湿润润的,呼吸起来感到格外清新和畅快。在阳光下,周围的山河草场就像洗过一样,青翠欲流,历历在目,远远看去好像壮丽了许多。河堤上鹅毛似的柳絮,漫天飞舞。瞬息,普照的晨旭,又把一束束绚丽的金辉射洒在茫茫草场上,草原仿佛披上了五彩斑斓的银花,盛开在淡淡的雾霭之下。

三娃伫立在绿草如茵的草坡上,极目四望。但见广阔碧绿的草原上,盛开着各种各样的鲜花,挂满了晶莹的露珠。那花瓣嫩红,像涂着胭脂似艳丽的格桑花;那冰清玉洁,白得像缟衣仙女似的色吉花,还有酷似象牙黄的灯盏花,粉红的喇叭花,淡紫色的山丹花,都错落有致地掩映在嫩绿的草丛中,随风轻轻摇曳,看上去真是美丽极了。草场的南端远处,一团团棉花似的羊群,黑云似的牦牛,在安详地吃草和戏逐。只有东、西两面远处的峰峦巅端,皑皑白雪像轻纱一样,缠绕着峰腰上的青松,笼罩出一片淡淡的白色蜃气。

此时,忽然从东面方向传来一阵嘹亮、清脆的牧歌声:

东方升起火红的太阳,

把明媚的光辉撒在草原上。

天空降下如意的甘霖,

把幸福的珍珠撒在草原上。

草原啊,可爱的家乡,

水丰草茂,牛羊肥壮,

美丽的格桑花遍地开放。

但这里流淌着辛酸的泪河,

我愿骑上金色的骏马,

伴随着吉祥的五彩云朵,

去寻找没有贫困和忧伤的地方。

……

这美妙动听而又略带忧伤的歌声,在奔涌的草场淡雾中缭绕,在灿烂的金色阳光下回荡,在艳嫩的花朵和草尖上飞扬。它宛如一条无形的赤彩纽带,把两个相邻的受苦人家孩童联结在一起。三娃听到歌声,脸上立即露出欣喜的微笑,扬扬手,“哇哇”吼叫着,撒腿向歌声飘来的地方跑去。

唱歌的是一位名叫喜莲的土族小姑娘。她大概有七岁,长着讨人喜爱的鸭蛋形脸庞,一对纤秀的眉毛下闪着一双活泼而可爱的秋波明眸。脑后梳着一根又细又长的黑发辫子。她身穿麻布旧长衫,腰系紫红布带。当她看见奔来的三娃时,忙喜笑颜开地频频招手:

“三娃哥哥,蕨麻岭上的格桑花开了,鲜艳极啦!咱俩采走吧。”

三娃会意地点点头,跑过去拉起喜莲的小手,一溜烟地向不远处的草岭奔去。

当他俩越过一座草丘时,一只红嘴白羽的野鸭,从草泽中突然飞出。它显然是受到惊吓,竟扑愣愣地向不远处飞去。霎时,两人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只见迎面驰来两匹骏马,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翻身跳下。前面的一个肥头胖脸、相貌粗猥、形容骄矜。他穿一件紧身蓝底缎袍,外罩黑绸背心,头戴黑绸圆帽。他是莲峰镇大富商兼镇长祁天保的公子——祁堂桂。他年龄虽不大,却是个形骸放浪、凶横跋扈的恶少,镇子里谁也不敢惹他。只见那家伙朝后面一个身穿白布旧衬衫、肤色黝黑的童仆少年一挥手,冷冷喝道:

“哎!狗娃子,去问问这两个穷崽子,到哪里去?”

“我们到岭那边去摘花。”喜莲惊愕地瞪圆一双天真而明亮的大眼,迷惑不解地偏着头,正色诘问道:“怎么?祁少爷连花都不让摘,难道这草场上的野花儿全是你家的?”

“是的!黄毛丫头,真叫你说对啦!乖乖,这大草场不但是我家的,就是……”祁堂桂边说边嬉皮笑脸地走过来,斜着小眼睛,伸手捏了一下喜莲的脸蛋,满不在乎地浪声说:“连你也是我家的!对吗?嗬,这丫头片子越长越好看啦。走,到我家给本少爷当丫环去!”

这时,站在旁边的三娃见状,眼圈一烧,愠然怒起。他竖起浓眉,睁圆双眼,攥紧两个小拳头猛扑过去,一把将祁堂桂推得踉跄倒退了几步。

“哑巴!哼,你敢打我?”祁堂桂勃然大怒地吼道:“嘿嘿,今天叫你尝尝本少爷鞭子的滋味!”说罢,他像一只小恶虎似的猛扑上来,挥鞭向三娃的脸上抽打,但被三娃机灵地往旁一躲,俯下身子,回头轻轻一撞。只听“扑通”一声,祁堂桂就栽倒在地,陷了个“狗吃屎”,逗得旁边的喜莲拍手叫起好来。须臾,祁堂桂那小子又不甘示弱地爬起,瞪圆充满血丝的黄眼珠,凶狠地挥鞭向三娃和喜莲猛烈抽打过来。

三娃忙用右胳膊往前一挡,窜上几步,用身子护住喜莲。不觉间,他的头上、胳膊上“啪、啪、啪”地连挨几鞭。那纤细的鞭梢,立即在他嫩红的脸颊上印下几条血红的鞭痕,怪疼怪疼的。

三娃暴怒了。他紧咬牙关,把头一低,趁着祁堂桂防不胜防之机,猛地朝他胸脯中间撞去。只听祁堂桂“哎哟”一声大叫,仰面朝天地躺倒了,捂着肚子哇哇哭叫,并不停地朝那童仆喝骂:“狗娃子,操你妈!快上去,给老子揍扁这哑巴!”

狗娃子听了,面带惧色,不敢上前,只是胆怯地向前挪了几步就不动了。他完全被三娃的威严气势震慑住了,只是涨红着脸,并支支吾吾地回答:

“少爷!……这哑巴……力气太大,我……打不过他。”

“他妈的!真是个胆小鬼!快上,我把你这个窝囊包!”祁堂桂又愠然大怒地喝骂着,并一骨碌站起身,驱逼着狗娃子和他从两侧包抄三娃。

这时,生性刚强的三娃把喜莲推到一边,毫不畏惧地攥紧小拳头,拉开架势,双目紧盯对方,机警地提防着祁堂桂的突然攻击。

只见祁堂桂猫着腰,低头猛往前一蹿,双手蓦地抱住三娃的腰身。狗娃子从旁跳扑过来。顿时,三人撕扭滚打成一团,把一片嫩绿的青草都压平了。

旁边的喜莲急得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只是跺脚摇手地喊叫:“别打啦!放开手,别打啦!……”但在这场顽童激烈地搏斗面前,她完全是无能为力的,根本难以制止住三人的剧烈殴斗。

“住手!”三人正滚在绿茵草地上激烈扭打相扑时,从铁索桥方向快步跑来两位妇女,一位妇女站在旁边威严地断喝:“三娃,先放开手!你们三个都起来。”说着,两人躬下身三下五除二地拉开三人。那个年纪大的当然是三娃的阿妈李良存,她拉起三娃,拍打着三娃身上的草屑和泥土……

年轻的是一位容貌端庄的垂髫少女,约有十六七岁。她外穿一件深红色开衩长衫,两边用绿布带将前面两片布衫卷束在腰带上。这位姑娘长着一副圆圆的红润脸庞,在一双微蹙的纤秀眉毛下,闪动着一对秋波般的明眸。她薄薄的红唇微微向上翘起,微笑时露出两排雪亮的美丽牙齿。她的眼神中闪烁着一股热情而奔放的光芒。她就是喜莲的姑妈,名叫达依。

原来达依是在寺院门口和李良存相遇的。那阵儿,李良存正四处张望,大声呼叫着三娃,恰巧达依给喇嘛们送完牛奶走出禅房,老远看见李良存焦急不安的样子,就跑过来柔声问道:

“哎,大婶,您是在寻找三娃吧?他可能到我家帐篷找喜莲玩去啦!”

李良存听后,略一思索,感到达依说的对,三娃不是常和她的侄女在一起玩吗?嗯,这孩子,十有八成是到那儿去了,得过去看看。于是,二人便结伴同行,又说又笑,匆匆朝草场走来。她俩远远就看见三个孩童扭打成一堆,急忙快步奔来,拉开他们,制止了一场孩提们的酣斗。

“祁少爷,伤着没有?”李良存又扶起祁堂桂,一边拍打着他身上的草屑尘土,一边满脸堆笑地赔情道歉:“全是三娃的不对,我回去把他狠狠地打一顿,为你解气呵!”

“哼,你养了个凶哑巴!今天他把我的肚子撞疼了。”鼻青脸肿的祁堂桂,翻起身后,一边咬牙切齿地怒骂着,一边用鞭梢尖点着李良存的额头,气势汹汹地警告说:“我回去告诉阿爹,叫你们有好果子吃!”说罢,他慢腾腾地走到马前,踩着狗娃子的脊背爬上马鞍,狠抽几鞭,又回头大骂了几句,便风驰电掣般地朝镇子驰去。

“三娃,叫你在寺院旁玩一会儿,怎么跑到这里和祁少爷打起架来?”李良存一边责备儿子,一边查看他的脸上和身上的鞭痕,疼爱地说:“孩子,那祁少爷咱可惹不起。以后见他躲着点,也别跟他玩啊?”

喜莲在一旁听了,堆起苹果似的笑脸,忙替三娃辩解道:“阿婆,今天的事不怪三娃哥,是祁少爷太欺负人了!哼,他连花儿都不让我们摘,还先动手打人!”

“是啊,尕娃们,这祁家一老一小也太霸道了!谁不知道他俩是咱莲峰镇上的两条狼,坏事都让他父子做尽了。迟早有一天老天会睁眼,让天雷劈开他们的黑心肝!”达依听后,用鄙夷的眼神朝祁堂桂离去的背影凝视了一眼,愤愤不平地骂道。她又仰脸看了一下朝阳,回首说:“哎,婶子,到我家帐篷里喝奶茶走。”说完,她的脸上倏地浮现出一层别人不易察觉到的羞涩红晕。

这时,朝阳被一层薄薄的淡雾遮盖了,在山川和草地的上空缓缓移动着,把金色的光线投射在远处的银白雪峰上,投射在沼泽草地里,投射在“哗哗”奔流的牦牛河上,闪烁起银灰色的一片光亮。

李良存用异常温柔的眼神,在达依红润的脸庞上斜睨片刻,意味深长点首微笑道:“好的,到你家帐篷坐会儿走,我好些日子没喝你熬的奶茶啦。”

2

这里,兴许有读者要问:既然达依和喜莲姑侄是土族姑娘,为什么会居住生活在甘南草原上?追溯历史,原来在两晋时,辽东鲜卑人兴起,西进占领了甘、青两省的广大地区,建立了慕容氏政权的吐谷浑国。其中有一部分叫杓哇土族的吐谷浑人和当地的古羌人(现代藏族的先祖),混杂而居,互相交流融合,繁衍生息。后经连年的战乱和长期与异族的杂居生活,土族人的大部分被其他民族所征服或同化。只留下少数人在甘南等地区生存下来。千百年来,杓哇土族这个苦难、弱小的民族流离转徙,四处飘游,苦度生涯。他们之中,有的迫于官府的苛政,有的不甘地主的盘剥,有的为躲避仇祸,有的为逃避苦役,都离乡背井、长途跋涉,历尽千辛万苦,经过多少代先辈的艰苦努力,才找到了这块水丰草茂的牧场定居下来,作为长久的安家栖身之地。到20世纪初,幸存下来的鲜卑族后裔即杓哇土族,在甘南地域里仅有千余人左右。起初,好在这块草场地处边陲,是人迹罕至的塞外荒地。俗话说天高皇帝远,官府对这也是鞭长莫及,很少过问。致使这块荒僻的草场,暂时成了这部分土族人苟安生息的乐土。

只是近二十年来,自从莲峰镇出现了暴发户祁天保后,就不得太平了。这家伙依仗万贯钱财,买通官府,巧取豪夺,恣意吞并,为富不仁,经过七八年就把偌大一个草场变成了他的私产。达依家原住在草场边的一个半农半牧村子里,五年前因遭富人迫害,爹妈气绝身亡,嫂嫂被欺凌致死,阿哥杨巴里为替亲人报仇,杀了那个富人后逃离家乡,去向不明。剩下孤苦伶仃的达依,带着两岁的侄女和一个阿哥收养的远房外甥女巧翠,连夜逃到莲峰镇,在祁天保家当雇工,放牧牛羊,苦度时日,才熬到今天……

李良存母子随达依姑侄淌过一条流入牦牛河的淙淙溪水。这时一阵清凉的微风拂来,吹过一望无际的草坡和泥沼水潭,掀起滚滚绿波细浪,“哗哗”流淌的清澈河面上,荡起缕缕涟漪。几只野鸭“啾啾”地啼叫着,在河水里悠闲地游来晃去。它们忽而又像发现了什么,惊叫着四散游开,迅速钻进小河边的灌木丛里。

瓦蓝的天空中,一溜人字形的大雁,“咕嘎、咕嘎”地鸣叫着,向南飞去。前面不远的草丘旁,现出几顶黑色的牛毛帐篷,缕缕炊烟缭绕着,渐渐散去,并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牛羊懒散的“哞哞”叫声。

一进帐篷,两个小孩各自拿了一块羊骨头啃着,一转眼跑出帐篷,到草滩上玩耍去了。

这是一顶破旧不堪的方形牛毛帐篷,中间竖立着用黄泥巴砌成的锅灶,上面悬吊着一口小铜锅,下面是熊熊燃烧的牛粪火焰。锅台两边的草地上,铺着几张羊皮,是主人和客人的坐垫。今天,也许是一种说不出的特殊情感吧,达依对李良存显得特别热忱。她端出一盘羊肉,倒上醇香的酥油奶茶,连声催劝李良存吃肉喝茶。

李良存偷偷注视着达依颀长苗条的身子,朝她那彩霞般红润的圆脸和那双闪烁着聪慧光泽的美丽大眼,斜瞟了一下,心里顿觉热乎乎的。这些日子,她隐约听人说,二儿子殿清与河东牧场上的一位土族姑娘相好,经常在山坳草场会面哩,可不知那姑娘是谁?今天,见到达依对她如此亲热的神态,她不由得在心里揣猜着:“嗯,看来老二未来的媳妇十有八九是这个姑娘了!哦,今天倒是个好机会。我不妨试探一下她的口气,看她咋回答?”想到此,李良存慢条斯理地端起龙碗[2]呷了一口奶茶,略一定神,佯装啥也不知道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问:

“哎,达依,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婶子,您问这干啥?”

“哦,随便问问。唉,你有婆家了吗?”

达依一听,脸上顿时泛起一层红晕,羞涩地垂着头反诘道:“婶子,您……问这干啥?”

“哟,傻丫头!婶子我是有口无心,看你已是这么大的闺女了,该是找婆家的时候啦!”李良存说着,垂下眼皮,斜瞥着达依的反应,又故意叹息道:“唉,我家那老二真气人!快二十岁了,还……”

“婶子,您说的是殿清二哥吗?”达依听着,急忙打断李良存的话,下意识地睁圆双眼,面露笑纹,迫不及待地询问:“他……怎么了?婶子。”

李良存“扑哧”一声,抿嘴笑道:“听人说,他和谁家的姑娘好上了。嗨,如今还瞒着我哩!”

达依听了,心中一惊,霎时脸上一热,泛起羞红。但她很快恢复了镇静的神情,状似娇羞地瞟视着李良存的神态,又故作惊讶地问:

“婶子,那可是终身大事呀!您没问他?”

“问他?”李良存笑呵呵地说,“你就是费上一天一夜的功夫,休想从他嘴里掏出一句话来。”说着,她又蹙眉叹息道:“唉,儿子大了,娶不上媳妇,真叫当娘的操心呐!”

达依听到此,再也不言语了,只是红着脸,朝李良存莞尔一笑,腼腆地低下头,默默地向茶壶里添进一铜瓢冷水……

二人正在闲聊之间,忽听帐篷外响起一阵狗咬声,接着,远处隐约传来一串急促的马蹄音。不一刻,喜莲和三娃跳进帐篷,笑吟吟地说:

“阿姑,阿婆,秀珍阿姐来啦!”

秀珍是莲峰镇上张铁匠的女儿,也是李良存大儿子殿祥未过门的媳妇。她突然乘马而来,莫非是家里出了啥事?李良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边在心中嘀咕着,一边站起来急忙奔出帐篷,手搭在凉棚上朝镇子方向注目一瞧:只见数百步外,一匹白色的骏马长啸着,飞驰奔来。骑在马上的是一位英姿飒爽的汉族少女,但见她躬身弯腰,贴在马背上疾奔着,转眼间就到帐篷跟前,下马匆匆走来。

来的这位秀珍姑娘身段苗条而又高挑,体态轻捷而纤秀。她把满头墨玉般的黑发梳成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在身后柔软地甩晃着。她那又白又嫩的圆脸上,浮着一层可爱的红晕。她两钩又长又弯的细眉下,嵌着一双美丽温柔的凤目。她的鼻梁匀称而好看,两片嘴唇就像樱桃那样又嫩又红。微笑时,两面红腮上现出一对迷人的小酒窝。这时她的微微隆起的胸脯,由于剧烈的运动而起伏着。秀珍走近时,还气喘吁吁,杏脸绯红,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哎呀呀!婶子,您在这里呢!家里出事啦,殿祥大哥和殿清二弟被祁家乡丁抓去了,快回!”

李良存一听这突如其来的惊人消息,好似五雷轰顶一般,全身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她顾不得与殷勤款待的达依告辞,接过秀珍手中的马缰绳,回首惊愕地问了一句:“哎,秀珍,为啥原因?”

“我不知道。”秀珍愣怔地看着李良存失色的面孔,热泪盈盈地摇头说:“婶子,您快骑马回吧!我和三娃随后就来。”

骑马,对于莲峰镇一带的各民族妇女来说都是驾轻就熟的。她们自幼跟大人在辽阔草场上放牧牛羊,在崇山峻岭的山道中奔波,练就了一身骑马赶骡的娴熟本领。这对长期在汉、藏杂居的牧区生活惯了的李良存也不例外,长年累月的游牧生活,骑马成了她擅长的特技。此刻,只见她不像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而酷似一位英武的巾帼骑士。她左手一捏马缰绳,右手轻轻一按马鞍,左脚刚一踩镫,就飞身跃上马背,双腿一夹,放开辔绳,驾驭那匹白马荡开四蹄,追云逐电般地狂奔起来,飞一样向莲峰镇急驰而去。

3

李良存回到家时,门口已有十来个围观的乡亲。她慌忙下马,顾不得和乡亲们打招呼,就钻进低矮的院门,往正中简陋的北房走去。这时,只见她十六岁的女儿吉玛失声痛哭着,从屋里跑出来,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抽抽噎噎地泣诉:

“阿妈,大哥和二哥被祁家乡丁……抓走了!”

李良存一听,顿时怒从心起,但又强抑愠火,迷惑不解地问:

“往哪里去了?”

吉玛边拭泪边指着东北方向说:“祁家堡子方向。”李良存立即转身牵马出院,重新跃上马背,双脚一磕,策马向祁家堡子驰去。

在快到祁家堡子的一段斜坡上,李良存横马拦住一群乡丁。她看见两个儿子被五花大绑着,架在当中。前面一个二十岁左右,身材魁梧、体魄健壮、面容憨厚、举止稳重是大儿子殿祥。稍后一个十七八岁,中等身材、面容清瘦、神态俊美、气宇潇洒、英姿勃勃,正是二儿子殿清。

李良存见状,蓦地跳下马背,顺手把马拴在道旁的一棵柳树上,大步冲上前。她满面愠色,怒气冲冲地质问:

“哎,大白天你们凭啥抓我儿子?”

“嘿嘿,我以为谁呢?原来是莲峰镇上赫赫有名的母夜叉!”

乡丁中,倏地钻出一个身穿黑绸花袍马褂的人,他叫齐喜木,是祁天保的大管家。此人长相猥琐卑俗,狷介不堪。他那瘦长的猴脸上,长着一双狡黠的圆鼓眼,下嵌鹰钩鼻子,铁青色的嘴唇向外翻着,里面包着两排又黑又黄的牙齿,中间闪着一颗黄灿灿的大金牙。他那尖翘的下巴上,长着两绺短短的黄褐色胡须。这种长相的人有个特点,天性中离不开狗性。他在主子面前温顺得像条哈巴狗,而在下属和穷人面前,却残暴得酷似一条恶狼,时而献媚取宠,时而狗仗人势。他常年助纣为虐,欺弱逞强,其凶恶之势不亚于主子,其嗅觉之灵而又往往赛过猎犬。

齐喜木见李良存咄咄逼来,忙把稀眉一扬,接着伸舌舔了一下干裂的铁青色嘴唇,转动着一双贼亮的黑褐色眼眸,射出像鹫鹰那样锐利而凶狠的目光。他轻蔑地踱到李良存跟前,气势汹汹地喝道:

“嗬,我还没张口,你倒问起本管家来。抓你儿子又怎么样?实话告诉你,你老头子拐骗了祁镇长的两匹马、一头骡子,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哼,这难道不要赔吗?”

李良存听了,心里异常惊愕,脸色立刻变得惨白。但她转念一想,像祁天保、齐喜木这类禽兽,向来昧着良心做黑心事,心狠毒着呢,不能轻信他们的鬼话。她把眉尖微微一蹙,略为沉思了片刻,理直气壮地说:

“哼,别血口喷人了!我老头子跟随祁家马帮下川康多少趟了,从不干坑蒙拐骗的事,谁信你胡说八道?”

“嘿嘿,你还不信哩?”齐喜木板起阴森的面孔,颤动着毛茸茸的鼠毛短髭,从身后拽出一个瘦弱乡丁,洋洋得意地冷笑道:“你瞧吧,同洛藏一块儿去的牛黑子都回来了。你不信,就问他!”

“牛黑子,齐管家说的是真的吗?”

那个名叫牛黑子的乡丁,的确是常和洛藏跑马帮的联手。可这时只见他愣愣地站着,脸上掠过一层惶恐而迟疑的神色,张口结舌地说不出一句话来。牛黑子偷视了一眼管家的神色,当他的目光和齐管家杀人般的眼神相遇时,浑身不由一颤,连忙点首回答:

“嗯,嗯,是……是……真的!”

“咋样?这回你该相信了吧。”齐喜木咧嘴冷笑一声,露出那颗耀眼的金牙,满脸堆起谲诈的笑,并咬牙切齿道:“如今你丈夫潜逃在外,官府正在缉拿。祁镇长下令,把你的两个儿子卖了兵役,顶你家的欠债!”

“我家没欠祁镇长的一个铜板,凭什么抓我儿子去顶债?”李良存火冒三丈,但又强抑住心头的愤怒,斩钉截铁地回斥道:“哼,告诉你齐大管家,在我老头子没回来以前,休想动我两个儿子的一根头发!”

“哟,真不愧是夜叉婆呀,还挺厉害的!唉,我问你洛藏拐骗祁镇长的骡马、货物,那不是钱吗?这笔账你母子不还谁还?滚开!”齐喜木说着,一把搡开李良存,朝乡丁们挥手道:“哎,把这蛮婆子拉开,把那两个小子带走!”接着,乡丁们一拥而上,把李良存推倒在地,连搡带拖地押着殿祥弟兄,朝斜坡顶端走去。

李良存见了,眼圈一热,怒火冲天,浑身发抖。她一骨碌爬起身,疾步奔上去,猛地揪住齐喜木的胸领,挡在路中,竖起柳眉,瞪圆杏眼,举着拳头,怒声喝道:

“姓齐的,你仗着人多势众,就欺负咱穷人。今天,你要抓我儿子,我就和你拼了!”

齐喜木见了,并不惧怕李良存的盛怒。他仍横眉立目地朝乡丁们喝道:

“快过来!把这夜叉婆给我撂倒了!”

接着,有三四个乡丁一哄而上,朝李良存扑来,三拳两脚一顿乱打,就把她打倒在地。

“我豁出去这条命了。”李良存边说边从地上爬起来,用衣袖擦了一下嘴角流出的血迹。她发青的嘴唇剧烈地颤动着,两眼喷射出一道犀利的光芒。她怒不可遏地盯视着齐喜木蜡黄的瘦脸,咬牙切齿地骂道:“姓齐的,你这狗仗人势的奴才,今天我就是死了,也要扯你到阎王爷跟前评理去!”说着,她就和乡丁们撕扯扭打成一团。但她毕竟是个弱女子,而且赤手空拳,势单力薄,难敌那凶神恶煞般的乡丁,不一刻就被打倒在地,昏过去了……

殿清和殿祥见了,早已按捺不住。两兄弟怒火中烧,目齿欲裂,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奋力抗争,与乡丁们滚打扭搏在一起。只因两兄弟双手被缚,膂力难施,又众寡悬殊。没一会儿,也被凶恶的乡丁打倒了。

“阿妈,阿哥!”恰在这时,吉玛从家院中跑来,她一头扑向倒在地上的阿妈,一边大声呼唤着,号啕大哭起来。

齐喜木闻声回头一看扑在李良存身边哭泣的吉玛,娇俏迷人,宛如一枝出水的芙蓉、盛开的莲花、带露的海棠,更加光彩媚人,娇艳欲滴。他色眯眯地尖声夸赞道:

“啊啧啧[3],这丫头越长越水灵了!”

说着,齐喜木那充满邪欲的眼神,像贪吃的饿狗一样在吉玛的浑身上下舔来舔去。他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吉玛因哭泣而抽动的娇小身躯,看着她那正在颤抖的就像柳枝一样柔嫩的腰肢,瞧着她那紧身短袄下抖动着的丰满胸脯……突然,他把眉头一挑,两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一个邪恶的念头袭上心来:“噫,祁镇长不是要买一个漂亮丫环吗?嗨,眼前的这个丫头再合适不过了哟!”于是,他灵机一动,嘴角荡起一丝淫邪的奸笑,走过去,色厉内荏地对已苏醒的李良存低声说:

“哎,我说李蛮婆哇,别不识时务啦!咱们是同喝牦牛河水的老乡亲,有事好商量嘛!放你两个儿子可以,不过……要用吉玛顶债,一换二。这是你作梦也想不到的好买卖啊,咱们成交吧?”

齐喜木说罢,满不在乎地伸过手来,想把李良存紧搂女儿的双手掰开,去拉吉玛。谁知他的手刚触到李良存的衣袖时,就听“啪、啪”两声,只见那李良存蓦地立起,怒目圆睁,黑眉倒竖,满面绯红,抡起右手,冷不防在齐喜木的脸颊上重重打了两记耳光,直打得那堂堂的齐大管家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差点站不稳脚跟栽倒了。他捂着瘦脸,连声“哎哟”不止,又气急败坏地大叫:“反了,反了,这还了得,你这蛮婆子,竟敢打老子!”说着,他恼羞成怒地朝乡丁们喝骂:“狗日的们,都死了吗?愣着干啥?还不动手!”霎时,过来几个如狼似虎的乡丁,把李良存母子三人打倒在地,架着吉玛向祁家堡子跑去……

没跑多远,却被一伙壮汉从斜刺里冲出来拦住。只见前面一个黑脸汉子,有四十来岁,长得五短身材,方脸宽颐,眉宇隆威,红光满面,目光如电,英气逼人。他手执一把大刀,怒冲冲地挡在面前。吓得乡丁们吸了一口冷气,不由地往后退了几步,个个畏缩不前。其他的几个,也是个个手提棍棒家伙,杀气腾腾,怒目而立。

“齐大管家,把吉玛姑娘放了!”那黑壮大汉手按钢刀,气势凛冽地冷冷喝道:“我劝你们,别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抢良家民女了!”

齐喜木听了,心头一怔,不由怒从心起,正欲大发雷霆,仔细一看这帮子人威风凛凛的气势,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极度胆怯地心想:常言说众怒难犯呀!于是他随即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傲慢样子,咧嘴冷笑一声:

“哎,张铁匠,管你啥事?放了这丫头,那洛藏欠祁镇长的债谁还?你替他家还吗?”

“放屁!张师傅欠的啥债?”大汉们七嘴八舌地说。

“谁知道驴年还是马年欠的债呢?”

“欠债也不能抢人啊!”

那伙乡民乱声吼叫着,有的早已按捺不住,有的揎拳捋袖,也有的执着手中的家伙挥臂怒骂,个个气愤填膺,嚷成一片。其中有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小伙子,抡着一根铁棒,暴跳如雷地喝道:

“齐大管家你听着!常言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今天你若少了吉玛的一根毛发,我就敲碎你的脑袋!”说罢,他就舞动铁棒,直冲过来。

“黑娃慢着!”只听张铁匠厉喝一声,挡住鲁莽的儿子,转脸疾言厉色地对齐喜木说:“齐大管家,你们如此欺男霸女,我等岂有不锄强扶弱之理?哎,我问你洛藏欠了祁镇长多少钱?”

“五百个大洋!”齐喜木脱口而出。

“啊,欠那么多钱?”众人听后吃惊不小,面面相觑,相互问道:“洛藏咋会欠那么多钱呢?”

“是啊,这么多的钱,就是他家砸锅卖铁,也还不清啊!”

李良存大声辩解说:“父老乡亲们,冤枉啊!别听齐管家胡嚼舌根,这是祁家为敲诈我们穷人使的鬼花招!天地良心,我敢发誓,我家连一块大洋都不欠!”

“啊,原来祁天保又在讹人!”

“准是祁家有意坑害洛藏!”

“走,我们找祁天保讲理去!”

那群以张黑娃为首的愣小子们,愤愤不平地叫骂着,窃窃私语了一阵儿,随即转身向祁家堡子拥去。

齐喜木见状,陡地沉下猴脸,忙赶上去拦住,皮笑肉不笑地阻止道:

“唉,唉,众位乡亲止步。你们有所不知,李良存她男人,跟随祁镇长的马帮下川康,拐走了两匹马、一头骡子的货,至今逃得无影无踪。那两驮子货,可是些贵重值钱的东西哟!连同骡马算在一起,难道不值五百个大洋吗?诸位知晓,自古以来就是父债子还嘛!你们说这么多钱,我们不向洛藏的老婆、儿子讨,向谁要呢?”

众人一听,顿时都愣怔了,但仔细一想其中的原委,感到有些蹊跷。乡亲们都知道洛藏是个非常忠厚老实的人,谁都不相信他会做出见财起意,背主劫财的事。于是,大伙儿都嚷嚷起来,特别是张黑娃领着那几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一直操动着手中的家伙,振臂嚷叫:

“洛藏老实巴交的,他不会抢劫的!齐大管家别骗人啦,快放人,不然咱就找祁天保去!”

张铁匠走过去,用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直盯着齐喜木的脸膛,沉静而愤懑地说:

“齐大管家,我看这事空口无凭,很难令人相信。你还是把人先放了,骡马货物等洛藏回来后再说。”

“嗬,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齐喜木把脸一沉,吼道:“洛藏这一跑,到驴年还是马年能回来?……哼,张铁匠,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五百个大洋,一个子儿都不能少。没钱就把人往县府大牢里送,这是祁镇长的命令!”说罢,他又唆使乡丁们架着吉玛,欲往堡子方向走去。

“站住!把人放了,齐大管家你也欺人太甚了吧!”张铁匠一声断喝,带领乡民们冲上前去拦住乡丁。顿时,双方怒目相视,剑拔弩张,刀枪对峙,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各位施主,千万不可动武!”正在此时,忽听身后传来一位喇嘛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从镇街南头奔来五六位僧人,那为首者约有四十岁左右,是松禅寺的总管仁钦大师。但见他壮骨清颜,容貌端庄,体格健硕,眉目疏朗,气宇平和,神态自若,上身披一件猩红色氆氇袈裟,手捋一串黄色玛瑙佛珠。适才,众僧远远看见张铁匠带领乡民们与乡丁针锋相对,欲动干戈,便大喊着健步奔来,深施一礼,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各位施主,因何刀枪相见?”

“哦,原来是仁钦总管呀!”齐喜木见了,皱蹙眉头,快步奔过去,拱手一揖,冷冷说道:“大师,劝你还是回寺院去念经烧香吧,别管镇上的闲事了。”

“哎,齐大管家,此言差矣!”仁钦大师躬身施礼道,“吾等佛门信徒,谨遵天意,信奉神明。以宽仁为本,慈爱为怀。敬佛乐施,积善成德。驱恶化邪,息事宁人。还望齐大管家多发善心,少造孽绩,如此杀戮见红之事,贫僧焉有不管之理?请宽赦了这家人,放了这个小姑娘吧!”

齐喜木一听,瞪圆一双鱼鼓眼,抖动着鼠髭说:

“好哇!我大慈大悲的总管,佛民谨遵你的旨意。放人可以,那洛藏家欠祁镇长的五百大洋,请你代为偿还吧!”

“这个?”仁钦大师顿时语塞了。他低头沉思片刻,忽然眉梢一展,灵机一动,慨然拱手道:“阿弥陀佛!对了,齐大管家,这笔钱就记在寺院的名下吧!不过,贫僧也有一事要和你商量。今年正月十五,祁镇长和太太给佛祖进香时,许愿贡送六百大洋的香火钱。可至今已时过半年,寺里分文未见。以贫僧愚见,洛藏家欠的五百大洋,就顶了这笔香火钱吧!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齐喜木一听,顿时脸色骤变,瞠目结舌,惊愕得嘴唇打颤,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原来今年春节,祁天保的独生子患了重病,多方求医,都未治愈。只好进寺焚香,祈求菩萨保佑,并许愿捐资六百大洋塑佛修寺。仁钦大师的一付藏医秘方治好了祁堂桂的病。爱财如命的祁天保在太太的督促下,只好忍痛割爱地将六百大洋委托齐管家交给寺院,但这笔钱却被齐喜木中饱私囊,至今向寺里分文未交。今天,被仁钦大师这么一提,就像针尖扎中了齐喜木的神经中枢一样,吓得极度惊慌,神色不安。他唯恐这事捅出去,让祁天保知道了,不但自己会被赶出堡子,说不定还会送进县衙坐几年牢房哩。然而,齐喜木毕竟是个世故圆滑、善于心机的大管家。眼前,他唯恐此事声张出去,自己的秘密被揭露出来,那可是弥天大罪啊!所以,得尽快想法遮掩老秃驴提出的这笔“香火钱”。他暗恨仁钦大师的这一招太狠毒了,如果不答应放人,闹到祁天保跟前,就会出大娄子!倘若答应,那回去怎么向祁天保交差呀?特别是把这花一样的姑娘弄不回去,那贪色的老淫棍会放过自己吗?……唉,说不定又要挨一顿臭骂哩!今天真他妈的碰上扫帚星啦,倒霉事全叫老子一人遇上了。

想到此,齐喜木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暗暗思忖:“对了,就全推给寺院吧,让祁镇长把怨恨都记在这老秃驴身上。再说,太太又是个狂热的信教徒,对佛爷虔诚备至,对和尚喇嘛崇敬得五体投地。特别是仁钦大师,那太太更是奉若神明,信奉到脚底板了。哦,回去后,我得先把她的路子走通。向来对太太有七分畏惧的祁镇长,谅他也对此事不会刨根问底的……噫,对了,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想着,想着,齐喜木心里颇觉乐滋滋的,脸上霎时浮起一层难以捉摸的笑纹,连忙拱手圆场说:“各位乡亲听着,本管家今日不看僧面看佛面,饶了洛藏家三兄妹,放回吉玛。这是祁镇长宽宏大量,怜穷惜贫的恩德啊!大伙儿要牢记在心,别忘了啊。”

齐喜木说完,拨开人群,领着乡丁垂头丧气地怏怏走了。

众人见仁钦大师救了殿祥兄妹的危难,便一齐跪下磕头,连声称赞佛爷的慈善恩德,久久不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