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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旺寺坐落在牦牛河上游的一处平坦河谷里,始建于清朝康熙年间,是个有二百多年历史的古刹佛寺。它的东临洮水,北出隘关可抵金城,南渡白龙江可达川蜀,西过草地可至青海。这是个军事、贸易的交通要塞。该寺四面环山,奇丽秀美。东南山坡上松林茂密,郁郁葱葱,四季常青。西北面的山岳呈现出一片银灰色,形似一头卧着的大象。两山之间,牦牛河自西南向东北流过,冲刷出一块柳叶形盆地,恰似一条泛江的龙舟。常年奔泻的牦牛河环绕寺前流过,右漩如螺,水声潺潺,清澈见底。这里山光水色,相映成趣,百鸟蹄啭,风景宜人。
全寺共有经堂六座,大小佛殿八十余幢,供奉着千余尊各类佛像。有的神像是用黄金铸成的,有的是用镀金黄铜铸塑的,配上华盖璎珞和莲花宝座,绣幕珠帘,香烛供奉,更显得法相庄严,气象氲氤。整个寺院庄重巍峨,紧密严整,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上覆鎏金铜瓦,饰以铜兽,下置丽阁画斗,雕龙绘凤,飞檐腾空,气势雄伟。大小殿宇高低不等,精巧悬殊,独具藏、汉民族特色。佛堂内外,烛影摇曳,香烟缭绕。常年诵经礼佛的喇嘛有二千余人。四方旅游和朝佛的善男信女,纷至沓来,络绎不绝。静旺寺真不愧是这一带最大的佛寺之一。
隆冬,朔风凛冽,清雪纷飞。严寒封锁了茫茫甘南大地,寺院附近的山峦、房屋和树林,都沉浸在冰冷的恬静和凛冽的寒气中,笼罩在淡灰色的阴影里,一切都是那么的洁白和恬静。乌云密布的淡灰色天空,穹顶似的遮罩着大地。雪花在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舞着、嬉戏着,显得那么悠闲和安详。
此刻,已是夕阳落山、华灯初上的时候。傍晚时,静旺寺这样古老而华丽、庄严而肃穆的佛刹夜景,是无限神秘而美妙且又十分迷人的。站在高处一望,无数高耸入云的庙宇脊顶和银光闪烁的宝塔下,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但见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给苍茫的雪夜暮色,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奇异的色调。
肋巴佛近日来思绪紊乱,心情凝重,愁眉不展,心怀忧伤,夜不能寝。此时,他信步来到一幢佛殿的平顶屋面上,纵目四望,那雄伟壮丽的静旺寺全收在眼底。有红色的和黄色的及绿色的古刹屋顶,在雪光的反射下,楼台层叠,窗棂洞启;金瓦红墙,鳞次栉比;交相辉映,金光灿烂;俨如琼楼玉宇,令人赏心悦目,神旷心怡。极目纵望,十里园墙内外,已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方圆数百里外的藏、汉、回、土、蒙等各族群众及大小寺院的僧侣喇嘛,络绎不绝地接踵而来,观看正月十五晚的酥油花灯展。
这也是静旺寺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之一。所谓酥油灯花,是各寺院的僧人们将酥油调上多种颜料,塑成人物、花卉、山水、建筑、飞禽走兽和佛教故事中的形象及宫殿、画梁、龙柱等之类的工艺珍品。制作精巧别致,造型逼真,神态生动,色彩鲜艳,栩栩如生,各具特色,独具风格。放眼望去,那千万朵五彩缤纷的酥油灯花,闪烁迷离,光彩照人。给这不夜的古寺,更增添了无限奇妙的光彩。
肋巴佛看着眼前这美丽迷人的灯会夜景,心潮翻滚,思绪紊乱。他不禁想起自起义以来的浴血奋战历程,想起他亲手缔造的饥民团,想起失去的亲人和战友,张铁匠、杨巴里、沙林贵、喜莲、张黑娃等人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不时地浮现在面前。想到与他们英勇奋战的艰难岁月和相亲相爱的情意时,顿觉有种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之感。他想到这场声势浩大的自发的农牧民暴动,却出乎意料地落得如此惨败,其因何在呢?数月来,自己东躲西藏,逃避官府的缉捕,何去何从,眼前又一片渺茫?想到此,心不由己地悲从中来。他感慨万千,缅怀不休,倍觉痛苦和困惑,簌然滚下两行热泪……
自从上次在藏寨突围后,肋肥佛和丹增两人翻山穿林,绕道潜行,秘密来到静旺寺,藏身在他青年时学过经的闻思学院内。寺主多吉才旦原是他求学时的经师。这位大师虽则年逾古稀,但精神矍铄,为人乐善好施。他得知肋巴佛领导的农牧民饥民团遭到失败,十分同情,欣然接纳,将其藏在寺内。他把肋巴佛师徒安排在一座幽雅而僻静的禅房里,时常规劝肋巴佛从此幡然醒悟,脱离沙尘,洗心革面,回头是岸,做个辟世脱俗、不问凡尘的佛门子弟,虔诚礼佛,同登乐土。然而,肋巴佛听了恩师的劝言后,只是淡然一笑,不予回答。其实他心里主意已定,志如磐石,毫不动摇。他想到暴动虽遭失败,但自己壮志未酬,热血未冷,还没有闯出一条拯救穷人出水火的路来。因此,他并未一蹶不振,失意愤世,悲观消沉,而是暗中打听失散义军的下落和去向,图谋重整旗鼓,恢宏大业,再干一番惊心动魄的大事。但马振清对他却是大肆搜缉,四处悬赏,以两万块白洋的赏金捉拿他。
近半年来,肋巴佛蛰居佛门,混迹于喇嘛僧侣中,加上这静旺寺殿宇繁杂,僧人众多,官兵一时也不敢贸然搜查,所以,他才平安地度过了秋末冬初。这期间,他听说祁天保被人所杀,心中颇觉惬意,但一想起殿清和大嫂及侄儿们时,又不禁潸然泪下,心绪忧闷而悲凉起来。
肋巴佛凝神遐思着,不觉夜幕已经拉下来了。天空依然是阴沉沉的,一块块淡灰色的乌云,把天穹压得低低的,像一堵将要塌下来的危墙。这时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吹着,掀起细碎的雪花,撕扯着游人的衣衫,扫打着张张冻得微微发紫的面孔。一阵悠扬的佛号声响过,只见各个寺院经堂周围竖起高杆木架,挂着各具形态的酥油花。有的庞大无比,有的小巧玲珑,有的高达丈余,有的低矮如卉,有的气势磅礴,有的精巧典雅,观赏之际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只听又一声佛号响起,霎时全场鞭炮齐鸣,欢声雷动。各个酥油花前,无数盏灯笼豁然点亮,灯光熠熠,如同白昼。那灿烂的灯花,在五光十色的灯火照耀下,在佛塔金顶的辉映中,更显得鲜艳夺目,栩栩如生,光彩迷人。此刻,游观的人群兴奋地朝那千万盏五彩缤纷的灯花拥来,摩肩接踵,争相观看。
相传这酥油灯花源于西藏。唐朝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结婚时,从长安带去了一尊释迦牟尼佛像,供奉在大昭寺内。而这尊佛像原来没有冠冕,格鲁教创始人宗喀巴在虔学佛经成功后,为感激佛恩,便在佛像头上献了莲花形的护法冠,佛身上献了披肩,还供奉了一朵精心制作的酥油花,以示崇敬。从此,每年藏历正月十五日晚,藏传佛教的各寺院都要展出喇嘛僧侣们制作的酥油花,俗称花灯盛会,流传下来。
丹增轻步登上屋顶,来到肋巴佛的身边。无论是近来外界险恶的风声,还是烦闷而焦忧的心绪,都丝毫减弱不了这个英俊青年的风采。尽管半年来,丹增也清瘦了不少,但他仍然是那样的俊俏,容光照人,宛如春花映日,玉树临风,周身洋溢着青春的壮美。此时,他的心情是无比激动、兴奋与奇妙的。当他听到寺外一阵阵喧哗的人声,禁不住青年人好奇心的促使,颇感心驰神往,心花怒放,真想邀师父出外去逛一逛这灯会……静思了半晌,他便鼓足勇气,张口说:“师父,咱俩也出去看看吧!挺热闹的呢,成天坐在禅房里,就像钻进了闷葫芦。哎,咱也见识一番酥油花走吧!”
丹增的突然问话,打断了肋巴佛的遐思。他迟疑不决地默思了半晌后回答:“今晚这酥油灯花会,倒是热闹非凡,但恐怕人多眼杂,万一被歹人认出来,会给寺院和大师们带来麻烦的!”
“哼!师父,你那么胆小呀?老是不出去,只有在这里闷死了!”丹增不乐地嘟囔了一句,噘起小嘴,站在一旁不言语了。
肋巴佛见丹增如此热切的眼神,心里骤然一惊,暗自思忖道:“想这弟子,这几年寸步不离地跟随我,如影随形,朝夕相伴,转战千里,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屡遭风险。特别是在上次藏寨突围中,他竭力拼杀,才掩护我逃出虎口,确实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他对我从身家性命到饮食起居,都关怀备至,而这几年,我对他关照过多少,又给他多少长辈的温暖和爱怜呢?今晚的如此美景,谁碰上了都会动心的,何况他还是个孩子呢?此时此地,他恳求去观游酥油花灯会,并不过分,也不是什么无理的奢望呀!想当年自己在寺院时,不但亲手制作过酥油花,而且观赏过多少次呢。如今觉得看不看都无所谓,但对一个尚未见识过的酥油花灯年轻人来说,这灯会有着神奇的吸引力!我何必不遂他心愿,而苛求于他呢?”
想到此,肋巴佛深感内疚,霎时又善心大发,转身笑着对那稚气十足的圆脸,说:“好,咱们下去看看吧!”说罢,二人走下屋顶楼梯,信步出门去了。
肋巴佛师徒来到全寺最热闹的大经堂门口,但见火树银花,人海沸腾,喧哗无比。酥油花灯中,最精彩的是那唐三藏师徒四人赴西天取经的塑像,形象逼真,风趣妙生,令人赏心悦目。特别是那猪八戒背媳妇的花灯,更是引人注目,迷离心神,逗笑不已……人群中,有从草原上来的穿着老羊皮袄的藏族牧民,有方圆数百里外大小寺院的喇嘛、尼姑,有特地从内地赶来的回、汉族富商大贾和庶民游人,也有不少戎装佩刀的国军士兵和穿着便服的县府警宪人员。他们混杂在人群里,贼眉鼠眼地扫视着每个游人的脸庞。
三更时分,夜色溶溶,花影珊珊。酥油花灯渐渐熄灭了,游人们渐渐散去。从宝塔金顶望去,整个寺院烛尽更转,夜深人静。顿时,静旺寺渐渐沉入了茫茫无边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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肋巴佛师徒刚回到下榻的禅房,忽听寺院四周枪声大作,喊声连天。他俩从窗口伸首一望,只见夜色中,国军和警察团团围住了寺院,把许多游人也圈在当中,只见许多军警吆喝着,直向闻思院佛殿扑来。
原来肋巴佛师徒在赏花时,被一名曾在饥民团中混过的叛徒认出来了。那家伙名叫尕加措,本是个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去年初,他看到饥民团声势浩大,所向披靡时,便参加了起义队伍,当了一名小头目。当义军从武城回撤时,他趁机抢了一个老百姓家的财物,被张黑娃发现后抽了一顿鞭子,由此怀恨在心。后来在国军大肆进剿饥民团时,他临阵畏葸,趁乱叛变了义军,逃奔到马振清的麾下,卖主求荣,当了一名缉查队的小队长,成为一条为反动派效劳的忠实走狗。他专门四处打探肋巴佛的下落,妄想一举缉拿到手,向主子邀功请赏,独吞两万块白洋。今晚,当他在人群中闲逛时,偶然发现了肋巴佛,便喜出望外,一口气跑到县府衙门,马振清密告了他猎获的重要情报。马振清当即派一队骑兵,配合百余名县府警察,前来包围静旺寺,搜捕肋巴佛。
肋巴佛见势不妙,忙和丹增提枪登上房顶,却被寺外的一队军警发现了。刹那间,一阵密集的枪弹射来,打得屋顶上的椽头火星四溅。
肋巴佛和丹增举枪还击,弹无虚发。他俩利用房顶上的楼阁檐角作掩护,忽东忽西,忽南忽北,跳来蹿去,频频射击,军警们一时摸不清楼顶上到底有多少人,不敢贸然冲上屋来。
这时,禅房里的喇嘛们全被枪声惊乱了,鱼贯而出,一齐跑到院子里,密密麻麻的跪了一地,不停地磕头和祈祷念佛。而那些军警们,虽不敢轻易攀上楼顶,但却用密集的火力向楼顶猛射,严密地封锁了每座楼阁的甬道。
不一刻,肋巴佛师徒的子弹快打光了,他俩焦急地趴在屋脊后向下观察,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呼唤:“活佛,下面的军警很多,不能硬拼!你俩快改装逃命吧!”
肋巴佛转脸循声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又是一年多不曾遇见的索南大师!在惨淡的雪光反射下,那崇敬的老者已是两鬓斑白了。但他仍然风骨不常,精神矍铄,神采轩昂。只见他身披猩红袈裟,手拿两件藏式青布夹袄,连声催促道:“活佛,快过来,换上这老百姓的俗衣出逃吧!”
“不!恩师,您和丹增先走,我来掩护。”肋巴佛也顾不得施礼拜见恩师了,一边射击,一边固执地回答:“丹增,快扶恩师下去。”
这时,只见索南大师一个箭步蹿过来,递上那青布袄衫,一把将肋巴佛拉到屋脊后的墙阁里,满眼噙泪地说:“活佛,您再不能拼了!眼下,您纵有三头六臂,也难冲出重围,您要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饥民团虽遭大难,只要您还在,伺机重振旗鼓,好局势还会来的。现在,乘游人往外跑的时候,赶紧趁乱混出去,再迟就来不及了!”说罢,他猛地一把夺过肋巴佛的手枪,扯下肋巴佛身上的袈裟,往自个肩上一披,回身向前跳出去,连射两枪,双足生风般地跃过一幢楼阁,向西面的一幢佛殿顶上跃去。霎时,他把院外军警的火力都吸引过去了……
肋巴佛顿觉得心意慌乱,五内如焚。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热泪从他那凝滞的眼睛里像泉水般流滴出来,纵横在他的脸上。他禁不住心悲气噎,双膝跪倒,张口喊道:“索南恩师!”但他的嘴却被丹增用手捂住了。他只好眼睁睁地望着索南大师的身影,即刻消失在如磐的夜色里。他惘然若失地喃喃自语道:“恩师,您不能这样啊!……您若走了,弟子要为您念一生的超度经,点一辈子长明灯啊!……”
“师父,快走吧!”丹增心急如焚地催促道,一把拉起悲痛欲绝的肋巴佛,披上那件青布长衫,悄悄从另一端屋顶阁檐溜到院墙外,混进黑黝黝的人群里,趁乱从寺院东巷口的侧门冲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再说那索南大师,虽然已是年过花甲的人,但在漆黑如磐的屋脊夜空里,他身轻如燕,行走如飞,一会儿就蹿过了四五座经院楼顶。无奈院子里的全部军警死死地盯住他,穷追不放,雨点般的枪弹打在他的前后左右,火星乱冒,尘埃飞溅……曳光火花中,忽见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踉跄着向前跨了几步,便栽倒了,从楼顶上跌落下来。
军警们拥上去一看,只见一摊血渍中躺着位身中数弹的老年喇嘛,已气绝身亡,但根本不是肋巴佛。那老僧人的双肢已被摔断,但他的脸部神态却十分安详,含笑自如,已瞑目而逝了。那位国军骑兵队长一见此情,气得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扬手“啪啪”几下,狠狠地抽打在尕加措的脸颊上,揍得那家伙的脸腮一阵火辣辣的烧痛。
此时,一夜不曾出现的月亮,蓦然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头来。它那圆圆的脸庞上,仿佛是刚刚在云霭中哭过一样,挂满了泪痕。它含着悲伤之情,用痴痴的目光望着人间,望着静旺寺的佛殿大院,像是为不屈的圣僧默哀,为壮烈献身的索南大师的亡灵,虔诚地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