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坐落在陇上西南的洮城,是座古老而坚固的山城。它四周高大的城墙用当地的黄褐色黏土筑成。城外一条又宽又深的护城河环绕回流,清波荡漾。城郭的四面有里外城楼八个,每两个圆圆的双城门环抱着一个小城池。沿城一圈足有十多里长。城里几十条大街小巷,纵横交错,金楼雕房,鳞次栉比。
洮城是通往甘、川、青三省偏远地区的交通要道,因此这里商贾云集、生意兴隆是个较为富庶的边城。在城北的东、西大街上,居住着汉、藏、回等民族的城镇居民。此处挤满了各种店铺,有小商人开的布衣店、皮货铺,有饶有风味的清真牛肉面馆,有各种杂货店、茶馆、车马客栈。每日清早,这条街上人烟汇集,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贩卖骡马牛羊的东乡族马贩,摆着五颜六色小货摊叫卖的回、汉族商人。他们在那里交易买卖,讨价还价。每当红日临街,大小店铺开门时,市井里巷,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杂耍百戏,缤纷竞呈。各种小贩的叫卖声,人们嘈杂的喧嚷声,响成一片,十分热闹。而到晚上,阴风一吹,在这本来就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到处是尘埃遍地,灰沙满天。许多小巷子里更是马粪遍地,垃圾成堆;尘土飞扬,浊水横流;臭气扑鼻,污秽不堪。
夜幕刚刚降临,在城南东街的一家马车店里,一股凄凉而阴郁的气氛笼罩着一间小屋。李良存自那日带着殿清和三娃进城告状,第二天就把状子递上去,但已过了一个多月,还不见衙门传讯。乡亲们资助的盘缠也所剩无几了。她母子三人每天除吃饭外,最贵的还要算住店钱。就这么一间狭窄的小屋,每五天就收一块大洋,眼看他们就囊空如洗,分文无有了。刚才,店主还沉着脸来讨这几天的房租。李良存自进城后,由于极度思念丈夫和女儿,便忧思成疾,卧病不起,请郎中看病都没有钱。她只好躺在炕上强撑硬抗,没几天因衣单被薄,腹内苦饥,就变得瘦骨嶙峋、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浑身倦怠无力。这使殿清万分憔忧,在这举目无亲、世态炎凉、人情冷淡的小城里,他一个乡下来的青年,到哪去找那么多的钱啊?
幸好十天前,店家介绍他到南门外的一家木材场去抬木头,每天还能挣回几个铜板,买几个杂面烧饼,母子三人就着冰凉的井水,吃饼充饥。这时,李良存本想带着两个儿子回家去,可告状没结果,回去后咋向张大叔和乡亲们交代呢?再说自己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冤枉气,吉玛还在祁家受罪,生死不明。再这么等着嘛,已经好长日子,老是不见衙门里有传讯的动静,莫不是县老爷忘了?还是没见到状子?这些都不会的。她想县长乃是一县之主,十几万百姓的父母官,是拿朝廷俸禄的青天大老爷,岂能置老百姓的生死而不管呢?她昨天又让殿清去打探了一番,听衙门里的师爷说,县太爷公务繁忙,政事繁杂,还是耐心地等着吧,别着急嘛。天哪,这有年没日子的要等到哪一天去啊?
李良存正在恍惚忧思之际,忽见三娃跑进屋,嘴里“叽哩呱啦”的说着。一看他打的手势,李良存就明白,一定是殿清出事了!她刚挣扎着坐起来,就见一伙衣衫褴褛的民工拥进店里,其中一位肩宽腰粗、体格健壮的小伙子,背着昏昏沉沉的殿清,直往小屋奔来。
“怎么啦?殿清!”李良存慌忙挪下炕头,走过去惊骇地问:“孩子,你被砸伤了?”
一位留着一绺山羊胡须的回族中年男子说:“大嫂,你别担心!殿清抬木头时,不小心砸了腿,擦破了一块皮,没伤着筋骨,调养几天就会好的!”他转身指着刚才背殿清的那位回族小伙子说:“当时,幸亏马二愣用撬杠顶住了滚木,不然会出大事的!”
李良存含泪致谢,请工友们落座,同时把殿清扶到炕上躺下,撕开用白布条裹着的右腿肚子,仔细看了一遍血淋淋的伤口,顿觉鼻头一酸,嘴唇微微地颤动了几下,眼眶内涌出潸潸泪水,不禁失声悲怆:“我的二娃呀,阿妈不叫你干活去,你偏要去,如今砸伤了腿,这叫我咋办啊!”
三娃在一旁紧紧咬着下唇,拉着殿清的手嘤嘤抽泣。
霎时,母子俩痛楚的哭声,像一把尖利的刀子,剧烈地剜绞着工友们的心,个个被这孤儿寡母的悲惨遭遇所感染,都低着头,暗暗地擦着泪珠。
“大嫂,别伤心!殿清的伤过几天会好的。”那位留山羊胡须的回族中年人又安慰道。他转脸对同来的八九个工友说:“结拜[1]们,这母子三人屋漏又遭连阴雨,真是祸不单行呀。看他们的情况,确实可怜!今天发了工钱,咱们就凑点,给他们看病吃饭吧!”
常言说:天下穷人心连心。这帮穷工友们一听凑钱,都愿意解囊相助,齐声应诺着,纷纷掏出腰袋里的铜钱,你五个,他十个,一会儿就丢满了炕头,足有六七十个铜板。原来殿清虽只在木场干了十来天活,但他与大伙儿亲密相处,互助关照,很快就混熟了。工友们也特别喜欢这位年轻力壮、热情奔放、乐于助人的藏族青年。因此,在他今天被砸伤后,大家都伸出热忱的友谊之手,慷慨解囊,帮她母子三人暂渡困境。
李良存捧着铜板,十分感激。她注目凝视着工友们和善的面庞,霎时满眼噙泪,泣不成声。那三娃也跑过去紧紧拉住那位回族中年人的大手,“呜哩哇啦”地叫着,充分表达他的感激致谢之情。
众人看到殿清渐渐昏睡了,那位中年汉子对李良存说:“大嫂,让马二愣去请个郎中,给殿清把腿包扎一下。哦,我们先走了。”说罢,众工友告辞出店去了。
李良存送走工友后,拖着疲倦无力的病体,在一家小铺里买了三个黑面锅饼,刚踏进店门,就被客栈老板拦住。那店主约有四十岁光景,长得皮包骨头,又干又瘦。他那瓜子形的瘦脸上,用针尖也挑不出半斤肉来,只是那双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像会说话似的,不停地眨动着,一见人就笑眯眯地挤成一条缝。他张开干瘪的青唇,露出黑黄的板牙,讪笑道:
“李大嫂,病好些了吗?恭贺你进财啦!……哦,是这么回事儿,刚才税务局的刘科长来啦,又要收什么房客税。这几日店里的住客特别少,我的开销又大,你拖欠房钱的时间又这么久了,是不是该……”
“掌柜的,别说了!”李良存见他拐弯抹角的狡黠样子,早料到他的此番用意,便从衣兜里掏出工友们募捐的那些铜板,一股脑儿扔在店家面前的地上,转身奔进屋里,扑在炕头上,轻声啜泣。
殿清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惊醒了。她睁眼看见阿妈伤心落泪的样子,又看看自己受伤的右腿,不禁悲上心来,一头扎进阿妈的怀里,抱头痛哭,惹得那三娃也“哇哇”哭叫不止。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位女施主,请不要过度忧伤。”母子三人正在恸哭之际,忽听身后门口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使他们大吃一惊。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位状貌魁奇的大和尚。他约有二十八九岁,长得粗眉大眼,气宇轩昂,风度十分潇洒。他魁梧的身上披一件猩红色氆氇袈裟。
李良存见了,以为是来化缘讨善的,慌忙止住泪,恭恭敬敬地站起,又躬身弯腰地施礼道:“这位师父,真对不起!我们是从乡下来的,手头没一文钱。如不嫌弃的话,这里还有两个黑面馍馍,拿去充饥吧。”
那和尚听后,却哈哈大笑说:“女施主,您误会了,贫僧不是化缘的!适才听得你们母子哭得那么伤心,想必定有哀痛之事,特过门一望。哦,恕我冒昧启齿,女施主不知有何若情?能否据实相告,兴许贫僧能助一臂之力。”
李良存听后,惊诧地盯着那大和尚的脸庞,审视了半晌。见他言词诚恳,情真意挚,便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又深施一礼,便滔滔不绝地把母子三人来县城鸣冤投状的前因后果叙说了一遍。
那大和尚听后,浓眉微微蹙起,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后,慨然说道:“乾坤荡荡,苦海茫茫。常言道,人门难走,善门难开!女施主,是您有所不知,如今这世道,为官的能有几个清廉者?人常说,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钱可通神呐!你们乡下人进城打官司,尚不懂官场的那些暗道呵。”
那大和尚一语点醒了李良存的灵犀,但她想自己眼下囊中分文无有,三口人连吃饭住店的钱都快没了,哪有钱财去贿赂县吏时,不禁悲从中来,又声泪俱下地抽噎起来。
“女施主,请别哭了。”那大和尚连忙劝阻道,同时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递过来说,“我这里有二十个白洋,你们先治病疗伤,这是最要紧的哟!”
“不!大师,我不能收您的钱啊。”李良存见那大和尚一下子从钱袋里取出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元,顿时愣了,迷惑不解地望着,推过钱袋,摇手不迭地说:“大师,多谢您的善意,留着自己用吧!”
那和尚见李良存迟疑、迷惑和为难的样子,哈哈大笑道:“这位大嫂,您是嫌贫僧的钱来路不明,还是怕往后还不起?不瞒您说,我是个浪迹天涯、云游四方的僧人。这些钱并非偷抢来的不义之财,而是贫僧化缘积攒的。我们出家人不蓄钱财,您就拿去用吧!以后,我也不让你们还的。”
李良存见那赠钱的大和尚确是一片真心,便热泪盈盈地接过钱袋,感激涕零地说:“多谢大师相助,我母子今生今世把师父的恩德铭记在心,相机报答!”说罢,便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当她一转身,看见三娃笑眯眯地望着那大和尚憨笑时,连忙拉了一把,并责怪道:“这孩子,快给大师磕头谢恩!”
“嗯。”谁知那三娃却出人意料地甩开阿妈的手,跳站到另一边,嘴里呜哩哇啦地叫着,连连摇头,示意他不愿给人下拜磕头。
那大和尚见状,哈哈大笑一声,连忙扶起李良存,爽然说道:“大嫂,别让这位小哥为难了。不必多礼,请起来。”说着,他用炯炯目光把三娃的周身上下仔细打量起来。他见那三娃活泼伶俐,稚气十足,生得脸若银盆,目似朗星,眉如漆染,聪慧韶秀,十分可爱,心中不胜欢喜。便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又端详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对李良存说道:“大嫂,贫僧看这孩子仪表英伟,神态端方,眉宇不凡,一副大贵之相。将来必定是个有出息的旷世奇才,还望精心教诲,栽培成才。”
“唉,大师您还夸他哩!”李良存哀叹一声,忙解释道:“这孩子天性孤僻,脾气又固执,不爱多说话,真像是个哑巴呢!”
“噢?他有不善言词的哑症?让贫僧看看”。说着,那大和尚扳起三娃的脸庞,仔细诊视了一遍五官喉腔,欣然说道:“大嫂,不妨事!我这里有几粒朋友送的藏医丸药,专治小孩子聋哑之症,请您在三日内给他服用了吧。”说完,递过三粒小药丸。
李良存接过藏药,无限感激地说:
“大师对我母子真是恩重如山,不知怎么报答呢!哎,请问大师经名叫什么?在何方宝寺诵经礼佛?教民我好在菩萨面前,为大师烧炷瑰香,祈祷长寿!”
“我没有经名,僧友们叫我索南。早年在松禅寺剃度,现在四处漂游。哦,时辰不早了,你们快看病治伤吧,贫僧告辞了。”说罢,他双手合十,深施一礼,转身大踏步奔出店去。
这时,那位早贴身在门外侧耳偷听的店主,见那和尚走了,便跳进小屋,满脸堆笑地对李良存说:“李大嫂,恭喜你时来运转,财星高照。今天又发大财啦,得了不少银元,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
李良存知道店主的来意,便拿过五块白洋,递过去说:
“掌柜的,这五块银元就算作这月的房钱吧,够吗?”
“够了,够了,多得很!他大婶,非是我逼讨房钱。只是这世道嘛,唉!官府今天要这税,明天收那捐,苛捐杂税,比牛毛还多哩!”那店主笑盈盈地接过银元,边说边用右手拇指和中指卡住一块,狠吹了一口气,按在耳门上听了一阵儿,断定是真的,不是假钱后,便煞有介事地献殷勤说:“我说李大嫂呀,你要真把状告响的话,非得对衙门里的师爷先孝敬孝敬不可。特别是这县府里的吴师爷,心狠手硬,胃口大得很!前些天,后街上有两家打了一场官司,光走门路就花了好几百块银元哩。唉,这世道,穷人打官司可真难啊!”
李良存见店主说得也在理,又拿出十块白洋说:
“掌柜的,麻烦你托人把这十块银元送给吴师爷,请他高抬贵手,把我的状子呈给县太爷。”
“好说,好说。李大嫂,我现在就去办。”店主笑眯眯地又接过十块大洋,掂了掂,点首哈腰地奉承了几句,乐滋滋地出门了。
钱果然神通广大,第三天就有个衙役寻到店里,传话说明日县太爷开庭审案,叫李良存准时到衙门口候审。
9
这是个雾气蒙蒙的早晨。天刚麻麻亮,灰白色的烟霭遮住了天空,弥漫在山城千家万户的屋宇上,只有巍峨的东山峰巅,在日出前呈现出一些耀眼的粉红色云片。当一轮红日喷薄东升时,李良存早已等候在县衙大堂门口了,还有一些前来观看县老爷审案的闲杂人员,正络绎不绝地汇集在县衙门口,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寒暄聊天。
开庭的时辰快到了。在县衙后院洁净敞亮的客厅里,县太爷正忙乱地翻阅一叠厚厚的状子。此人正是洮城县长裴文英,这位大人的长相甚是猥琐:约三十岁出头,长得其貌不扬,瞧那矮短的身材,油光闪亮的猢狲脸蛋,鼠目鼓眼,一嘴乌油油的短胡茬,就知他是个奸诈圆滑、颇于心机的阴沉凶险之辈。裴文英本是行伍出身,原在国民军里当一名营长。那年,他带领部队奉命到洮城驻防,看到这里是个富庶之地,繁华古城,油水很大。他一向十分羡慕那些贪赃枉法的地方官吏,认为这是发财致富和光耀门庭的好机会。于是,便施展阿谀奉承、拍马邀宠之能事,不惜用重金贿赂上司,很快就擢升为团长,身兼军政两职肥缺,做起威势显赫的父母官来。说起带兵打仗,他倒有两下子,可要当一名为老百姓办事的公正廉明的地方官吏,对他这种胸无点墨、性情暴虐,成天只知吞饮珍馐美味,吮吸民脂民膏,养尊处优,聚欢玩乐的酒囊饭袋来说,真是苍天无眼,国府无珠哟。
裴文英还有个特别的癖好,就是十分爱听秦腔。这几日,戏园子里从陕西来了一个唱花旦的女子,不但长得花容月貌,风骚迷人,而且嗓音婉转清亮,乐的裴文英心动魂荡。他连续在戏园子里泡了几晚后,索性把那戏班子叫进县府,整天在后花园里吃喝弹唱,戏谑玩乐。刚才,要不是吴师爷第三次来催他升堂,他还真舍不得离开那粉面红唇、娇态媚人的女戏子,听完那段销魂的秦腔《柜中缘》呢。
裴文英来到客厅,匆忙翻开吴师爷递过的一张状子,看后猛吃一惊。他暗自思忖:这李良存告的不是一般的平头百姓,而是全县财大气粗、不可一世的莲峰镇镇长祁天保!嘿,那家伙不但是横行乡里、称王称霸的“土皇帝”,而且仰仗着自己是在青海镇守使马麒手下一位旅长的“妹夫”,在地方上抢占民财,夺人妻女,残害百姓,无恶不作!谁人敢惹他呢?就是自己也让他三分哩。裴文英颇感此案十分棘手,很难秉断。他想,如果秉公而断,恐怕后果不堪设想。说不定自己不但身败名裂,而且还会丢掉乌纱帽,沦为乡野庶民……想到此,他又沉思了半晌,终于暗自打定主意,向身旁的吴师爷递过眼色,站起身揎袖整衣地向公堂走去。
那垂手侍立在公堂后门的衙役班头,见县太爷走出来,忙大喝一声:“老爷升堂了!”
顿时,公堂内三通鼓响过,变得鸦雀无声,一片肃静。八个持枪荷弹的士兵站在两旁,四个卫兵和师爷簇拥着身穿军装的裴文英,威风凛凛地走进大堂,大摇大摆地坐到悬挂着“公正廉明”四个金字匾额前的案椅上。他先拿起状子一本正经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向衙役们喝道:“传原告李良存!”
早已等候多时的李良存一听公堂内传唤,忙心惊肉跳地拉着三娃的手,低头迈进门槛,来到公案前。她偷眼往上一瞥,只见那位肥头短颈的县太爷端端正正地坐在堂上,旁边估计是吴师爷,公案前左右肃立着两排凶神恶煞般的衙役,正虎视眈眈地盯视着她。
吓得李良存浑身微抖,忙跪倒在地。唯独三娃置一切于不顾,若无其事地站在旁边,睁着炯炯双眼,好奇地向四周注目打量着。
“下跪的可是原告李良存?”只听堂上传来县太爷的询问声。
李良存把身子微微向前一倾,俯首答道:“正是。”
“你状告何人?”
“本县莲峰镇镇长祁天保。”
“告他何因?”
“告他无视国法,抢夺民妇的女儿,又无理打伤我的儿子。望大老爷详察明断。”
“噫!那是谁家的黄口小儿?”裴文英正耷拉着眼皮,满不在意地听着,忽然看见公堂上走动的三娃,不禁气上心来,把惊堂木“啪”地一拍,厉声喝道:“大胆小儿,在公堂因何不下跪?”
李良存猛吃一惊,忙起身过去一把将正在东张西望的三娃拉到身边,又跪倒在地,低头仓皇禀道:
“县老爷,他是民妇的儿子!”说完,她又伸手暗扯了三娃一把。谁料那孩子却甩脱阿妈的手,往前走上几步,直挺挺地站在堂中。他面带愠色,睥睨一切昂首直立着,毫无惧怕的样子。
裴文英见了,不禁恼羞成怒,脸色一沉,拍响惊堂木,向衙役们喝道:“让尕娃给我跪下!”
“跪下!跪下!”衙役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他们原想凭这公堂如此威严的气势,喝几声震慑一下,准会把那黄口小儿的屎尿吓得淌下来,乖乖地跪倒在公案前,伏地连声叫爷哩。谁知三娃秉性倔强,毫不畏惧,真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呀。他倔强地昂首直立着,丝毫不理会衙役们的喝叫。
这时,扑来两个衙役,一把将三娃按倒。不料刚一松手,他又“哧溜”一下爬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还昂首叉腰地站在堂中,好像根本没把这一切放在眼里。
李良存见了,吓得脸如黄纸,脑门上渗出一层冷汗。她怕三娃此举招来大祸,忙向前挪了几步,神情慌张地叩首解释道:“大老爷请息怒!不要见怪,他是个哑巴!”
“不行,哑巴也要下跪!”裴文英在堂上气急败坏地怒喝道,同时他在心里暗自思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胆敢如此蔑视公堂。这对本县来说,真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哼,这还了得!想到此,裴文英的脸气成了猪肝色,并气喘吁吁地连声呵斥:“喂!你是什么猴精狼娃,为啥不给本县太爷下跪?”
这个唇红齿白的孩提,真的因何不向县太爷下跪呢?原来,三娃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刚强性格。这些天,他幼小的心灵里常凝结着一个难解的疑团,一直在心中嘀咕:哼!我是亲眼看见阿姐被祁家乡丁抢走的,还打伤了我的二哥。我和阿妈到衙门告状,想叫你县老爷为我家申冤,等了这么长的日子,还要去十块白洋,你是啥县长,什么青天大老爷呢?嘿,叫我给你下跪?没门儿!瞧这县长那么凶恶,准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是和祁天保一样的恶狼!哼,叫我给你下跪,就是打死,我也不跪!”
“喂,小杂种,听见了没有?给我跪下!”公堂上又响起了县太爷和衙役们歇斯底里的吼叫,打断了三娃的思绪。
“我是……”三娃突然张口说话了,只见他把两眼黑眸一转,一句震人心肺的话冲口而出:“我是活佛!”
适才间,三娃在裴文英接二连三的喝逼下,陡然想起阿妈说过的一句话:有钱人和当官的都信神敬佛,他们最怕菩萨显灵。就是祁天保、齐喜木那样的坏家伙,也十分畏惧佛爷的神威!今天,我何不自称是个活佛,来吓唬吓唬这群狗东西,看他们能把我咋样?想到此,三娃主意已定,便灵机一动,急中生智,脱口道出了前面那四个字来。接着,他又从容不迫地重复道:“你们听着,我是活佛!”
“啊!你是活佛?”裴文英和衙役们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这时,他们才看清大堂中的这个男孩。他长得秀眉隆准,目光如电,气宇非凡。裴文英禁不住在心里犯疑嘀咕:“说不定他还真是个转世活佛哩!要不然,为什么竟如此胆大呢?敢在公堂上不下跪,还自称活佛?”
李良存见三娃把县太爷和衙役们都震懵了,霎时吓得她魂不附体,面色如土,连忙摇手解释道:
“大老爷,别信我尕娃胡说,他是哑巴!”
“阿妈,我不是哑巴,我说话了。我是活佛!”三娃转过脸,神情严峻地对李良存说。接着,三娃又转身指着公堂上的裴文英,一字一板地喝令道:“洮城县长听着,我是活佛!下跪的应该是你!”
霎时,这一声断喝,犹如暮鼓晨钟,震人心灵。裴文英此刻听了,犹如五雷轰顶,惊得他张口结舌,魂飞魄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此刻,他心里明白,今日竟被这七八岁的顽童当众出丑,戏耍了一顿,弄得他晕头转向,一筹莫展,不知所措了。真有失官府的尊严,县长的体面,把公堂的威严也丢尽了啊!
这时,挤在公堂门口旁听的民众,也被这“哑巴说话”“自称活佛”的奇闻轶事骇住了。霎时,来县衙门口看热闹的人拥挤不堪。公堂内外人声杂沓,一片混乱。
“肃静!肃静!”裴文英连连拍响惊堂木。他想:这还了得!一定要维护公堂的神圣威严,把这信口雌黄的小儿威风打下去,于是他便大发雷霆地喝道:“胆大小儿,竟敢妄称活佛,扰乱公堂,目无法纪,给我打!”
“谁敢动手?我是活佛!”那三娃异乎寻常得镇定,站在堂中,满脸怒云,双目喷火,疾言厉色地对两旁扑来的衙役喝道:“你们谁敢动我一指头,就会受到佛爷惩罚的!”
顿时,衙役们完全被三娃怒发冲冠的严峻神情震慑住了,个个呆若木鸡,畏首缩尾地不敢上前。
“上,这么多的人,连个尕娃都拿不下?哼!”裴文英气急败坏,骑虎难下,又暴跳如雷地喝令衙役:“大刑侍候!”
衙役们一拥而上,把三娃的一双胳膊反拧过去,用绳索翦绑起来。
三娃连蹦带跳地大喊道:“放开我,我是活佛!你们对我动刑,佛爷饶不过你们的,放开我!……”
正在这危急关头,大堂口蓦地闯进四五个喇嘛,只见为首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长者,把手一拱,朝前几步,深施一礼说:
“阿弥陀佛,且慢!县老爷,请把这孩童放了,贫僧有话要说。”
“你们是何方来的和尚,竟敢如此胆大?”裴文英惊诧地怒目喝道,“喂,乱闯公堂,目无国法,你知罪吗?”
那为首和尚把双手合十,念了几句六字真经,又彬彬有礼地说:
“无量寿佛!县老爷,贫僧是松禅寺的僧人,名叫仁钦。此刻冒闯公堂,有桩要事,望乞禀告县老爷。”
“什么事?”
“专为此孩童。”
“哼,本县今日开庭审案,这个小哑巴目无法度,哄闹公堂。本官为弘扬法威,正明纪纲,对他将严惩不贷!”
“县老爷,他不是哑巴!他不是已经说话了吗?他是贫僧师徒们正在寻找的,本寺十八世怀嘉仓活佛圆寂后的转世灵童!”
“啊,他真的是活佛?哎,你们有何凭证?”
“贫僧有指定转世灵童的密丸在此,请大人明鉴。”仁钦说着,恭敬地献上一个用黄绸缎裹着的金纸包,退后一步,双手合十,闭目默默念佛。这时,大家才看清了仁钦的面容。他是位体魄健壮的喇嘛,圆脸光头,浓黑的剑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端正的鼻梁,加上一副红光满面的脸庞,真像一尊威严的金刚神一样。
裴文英满腹狐疑地打开黄缎小包,取出一颗金黄色的面丸,剥开一看,只见里面封着一张纸条,展开放在法案上。他蹙眉端详了半晌后,才恶声恶气地抬头问:
“李良存,你儿子今年几岁了?”
“禀老爷,七岁。”李良存忐忑不安地伏地回答。
“他属啥的?”
“属火龙的。”
“何年所生?”
“七年前的九月十二日”。
“嗯。”裴文英紧蹙双眉,面带愕色,边问边奇异地点点头,不言语了。他心中暗自惊思:天哪!今日这事可真稀奇呀,这婆娘回答的竟和神丸纸上写的一字不差。看来这小家伙还真的是转世的活佛呢!你瞧他面如春花,眉似漆画,浓眉大眼,容貌俊秀,神情飘逸,举止不凡,真乃天姿神灵,先知未来。怪不得刚才他那么倔强自恃,尊称活佛,只字不改。进了公堂好坏不肯下跪,原来他是神仙转化的灵童呀!……这样的话,咱就得对他刮目相看了。
裴文英又想:“那松禅寺乃是本县境内最大的一座喇嘛寺,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也是毗邻六七个县的善男信女们,经常朝佛进贡的古刹,它的势力波及方圆好几百里。既然这伙僧人前来认定这小孩是他们活佛圆寂后的转世灵童,我何不来个顺水推舟呢?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我今日若审时度势地成全了这件事,自己也落个顺应天理,邃愿民心,慧眼识神的青天大老爷佳名,这岂不美哉!吾何乐而不为呢?……”想到此,他一改怒容,润了润喉咙,便眉飞色舞地高声宣布道:“衙役们,放开活佛!诸位桑梓父老,今日洮城乃是佛光普照,公堂生辉!本县审来审去,审出了个活佛!这是全县天大的喜事啊!哈哈哈……”
一听三娃获释了,只见那伙喇嘛躬身哈腰地拥上来,一齐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了三个长头,又一拥而上,用一块黄缎锦绸把三娃裹住,簇拥着抱出公堂,挤开衙门口围观的人群,扬长而去。
这下,李良存完全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弄懵了。她脸色苍白,满目噙泪地瘫坐在地上,直愣愣地盯视着那位领头的僧人,认出正是前些日子曾救过殿祥兄妹的仁钦大师,心里不禁泛起一股涌动的暖流,情不自禁地喃喃说道:“仁钦大师,今天又多亏您化险为夷,从危难中解救了我们母子。大师的再救之恩,我永生不忘!”
说罢,李良存欲站起身来,上前叩头谢恩。只见仁钦大师笑容满面地疾步奔来,躬身扶起李良存,颔首笑道:“大嫂,今天让您受惊了!哦,咱们回店吧。”
当喇嘛们抱着三娃走出县衙公堂时,被街上围观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只见衙门口的东、西大街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人声鼎沸。人们争相观瞻,惊赞不绝……
顿时,“哑巴说话了!”“公堂上出了个活佛!”这神奇的传说不胫而走,在全城传开了。人们奔走相告,街谈巷议,互相叙说着神童大闹公堂的奇闻轶事。霎时,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再经过有些人的加工渲染,把三娃如何称佛闹公堂的过程,说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惟妙惟肖,简直成了一段富有传奇色彩的、神秘而又离奇的传说故事。霎时传遍全城,传向四面八方……